杜嘉寧謝過白玉的挽留,獨自出了云書樓。
一路走走停停,不知不覺來到錦鯉池,池面上凝了一層薄薄的冰,尚可以見到薄冰之下流動的水紋和成雙的錦鯉。她駐足而立,不覺神思千里。
世間沒有毫無由頭的愛慕,情之所起,是在那遙遠的日子。
那時的她才入宮,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宮女;那時,他還是太子崇靖。
她與眾多小宮女住一起,由于毫無背景,身量瘦弱又不常說話,經常被其他小宮女欺負。那一回午后大雨,她們住的屋頂漏雨,管事姑姑差人來修,卻發現少了一桶泥,于是指了她去庫房取。
大雨滂沱,宮路上一個人影都沒有。
她擎著巨大的油紙傘,一雙小宮鞋踩在水里噠噠作響,過了許久,周身還是那些樹、那些花,她才意識到自己迷路了。雨水像刀子打在她的小臉上,膝蓋以下全濕了,她蹲在雨里哇哇大哭。
“你是誰?”太子崇靖就這樣出現在雨簾里。
“西四庫杜嘉寧”她一本正經地回答,仰起臉看一身紅色錦衣的小崇靖,只覺得是那樣光芒萬丈。
崇靖忽而一笑,露出兩顆小虎牙,這是杜嘉寧后來再沒有看過的景象,他頗為得意地說:“今天,你是第一百個看到我呆掉的小宮女,呆得連請安都忘了。”
“嗯。”杜嘉寧仰著小臉,依舊沒有請安。
“再讓你看一會!”崇靖伸開雙臂,穿了幾層小襖略顯臃腫的小身體,慢慢轉了一圈,像是在展示多么得意的寶貝。作為大梁朝的太子,未來的皇上,他確實應該比常人更得意。
“你能幫我弄一桶泥么……”杜嘉寧小聲的問。
“你說什么?”
“我要一桶泥。”杜嘉寧聲音變高,規規矩矩給他請安,“你長得如此漂亮,出來帶這么多人,肯定很厲害,幫我弄一桶泥吧,我天天給你請安。”
雨簾里的崇靖,身后跟了八個奴才。
黑壓壓的一片,在雨水中猶顯得陣勢逼人。
“你!”崇靖左手揣在袖子里,右手一指,一個在雨里淋得濕漉漉的老太監趕忙應著,“去給她弄一桶泥來。”
或許是得了夸贊心情好,或許是一時興起,或許這對于太子崇靖來說,只是動一動嘴的事情,根本沒有放在心上。可是,小小的杜嘉寧卻牢記了,她開始知道宮中上位者的權利,這樣令人仰慕。
后來,她每日去那條路上等,卻再沒有見到他。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崇靖,輕而易舉應了她要求的崇靖,再也沒遇過。
后來,她離開西四庫,遇到挽月,進入司記司,成為執掌封冊賜稟事宜的女史。
再后來,先皇駕崩,太子繼位,號稱悅帝。
一切在變,唯一不變的是杜嘉寧對于崇靖的愛慕崇拜,不管是當初小手一指命人去取泥的小太子,還是而今執掌江山不茍言笑的悅帝。
連她自己都分不清,這樣的愛是源于他的地位權利,還是為因為他這個人。
后宮情事愈顯復雜,上位者的權利愈大,也愈可怕。
杜嘉寧向池面投了枚石子,薄冰頓時被砸了個窟窿,細碎的裂冰聲逐漸傳來,整個冰面轟然碎裂、沒入水中,像極了無力鳧水的人慢慢沉入池底。
她長吁了一口氣,毅然回頭。
到了云書樓,白玉說余汐早就回去了,笑說她根本沒那耐心看書。
杜嘉寧邀請白玉下去她那玩,又說了一會兒的話,才離開云書樓。她慢慢悠悠回到住處,只見一個小太監沖她走來。
“嘉寧姐姐,你可憐可憐奴才吧!”小太監說得凄慘,伏在地上磕頭,搖身一望余汐緊閉的大門,“奴才一直跟余女史搭檔,這眼見著天黑要去報道,可她把自己所在屋子里頭,奴才怎么叫都不應。”
“你什么時候來的?”
“小半個時辰前。”
“唔,她剛去云書樓吸收了前人精華,可能在屋內消化,我進去看看。余女史的職業操守向來不錯,你現在廊上的椅子坐坐,不會有事的。”杜嘉寧寬慰了差點要哭出聲的小太監,取了鑰匙打開余汐房門,卻見余汐裹著厚厚的被子蜷在床上。
她上前隔著被子,咳了兩聲,“看來效果不錯嘛,害羞了?”
被子動了動,余汐探了個頭出來,發髻凌亂,純色微白,抖抖道:“去把門關上。”
杜嘉寧連忙把門關上,故意笑道:“有什么悄悄話,要把門關上說,嗯?”
“前朝的彤史太兇猛了,怪不得那些老太太不滿足我寫的呢。”余汐低著頭,聲音發顫,雙手攥緊了被子,又向后靠了靠,“給我倒杯水。”
杜嘉寧端來一杯熱茶,遞給她,卻在接的時候一下子灑到被子上,余汐驚得跳下床。
“你怎么了,手抖成這樣子。”
“你今晚能幫我代班么,我不想去。”
杜嘉寧握住她冰涼的手,隱隱覺得不對勁,“怎么了,你可一向不缺班的。是那些彤史導致的么,你看見了什么內容?還是下午發生了什么事……”
“我得燒點香。”余汐顧不上杜嘉寧的話,自顧自光著腳,跑到觀音小像面前,顫顫點燃三柱香,嘴里念念有詞,“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看到……”
“余汐!”杜嘉寧一把止住她,眉頭蹙起,“放下,你平時燒得已經夠多了,觀世音菩薩會保佑你的。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情,什么你沒看到?你看到了什么!不要一個人憋在心里,讓我幫你……就算你想出宮嫁人,我也可以去求月師傅,你聽到了嗎?”
“噓,小點聲……”余汐捂上她的嘴,“馬上就要報道了,你先去幫我代班。”
“為什么不讓采水去,她是你徒弟。”
“不不不,采水會問東問西,別人就會知道了,你去,你讓小德進去領物品,然后跟著他走,站在帷幕后頭記錄就成了,不會顯眼的。”余汐雙手捧在胸前,嘀嘀咕咕,“盡量不要讓別人知道我今天沒去,這樣太明顯了。”
杜嘉寧緊皺著眉頭,不知所措。
此時的余汐就像一個被困住的小獸,絲毫聽不進任何話。她一個人在屋子里踱來踱去,如能通神的巫女般念念有詞又神經兮兮,時而還警惕的看向門外,又偷偷收回目光,閉上眼禱告。
“好吧,我代你去。”杜嘉寧將她扶到床上,蓋上被子,“好好睡一覺,等我回來,告訴我到底發生什么事。”
余汐閉上眼,將被子拉過頭頂。
棗色撒花錦被覆蓋在余汐單薄的身體上,杜嘉寧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心中一顫,將這種預感從腦中揮去。她跨出房門,又回頭看了一眼,不想余汐正探出腦袋看她,露出一個寡淡的笑容---“嘉寧,謝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