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個人,便要連同他的狗也一并喜歡。
那句話是這么說來著么?杜嘉寧在心中思考了很久,她看著宓妃的身影,怎么也不能將理論付諸實踐。
所以,當(dāng)意識到悅帝與宓妃這頓飯可能要吃很久,并且吃完還有事兒要干之后,杜嘉寧狠一狠心,雙目一閉,欲上前請辭。不想身側(cè)躥出只人影,生生搶在了她前頭。
一身月白色的水衫,身形輕巧,恰似一陣風(fēng)。
“奴才近日新得一首曲子,愿借此良辰美景獻給皇上和宓妃娘娘。”
他言罷,揚首待命,一張極冶魅的臉上目光灼熱,仿似不是在請求皇上應(yīng)允,而是他早就準(zhǔn)備好的非演奏不可,也深知必然會得到同意。果然,皇上點頭不語,看向宓妃,只聽宓妃說道:“方才剛夸贊了你,就給你個機會演奏吧,若討不了皇上歡心,本宮可是要罰你喲!”
原來他就是樂師夜無生,白白糟蹋了這么低調(diào)的藝名。
夜無生謝恩,一瞬間笑得燦爛,起身回席時目光對上杜嘉寧,輕挑風(fēng)流別有深意,又在落座的那一刻歸于安寂。
琴聲拔地而起,音調(diào)極高,繼而眾樂附和,悠悠渺渺。
杜嘉寧聽在耳中,不斷回味夜無生投遞給自己的眼神,待到空氣中彌漫滿滿的纏綿之音,宓妃嬌羞掩面,她才恍然大悟:那個眼神是嘲諷!嘲諷她深埋心底不為人知且不能讓人知道的秘密!
“夜大人何時也學(xué)會替人呈情了,若不是您彈得宮怨如此凄婉,本宮還不知道這歌姬的唱詞里含有這樣濃烈的情意,皇上……”宓妃轉(zhuǎn)向悅帝,低低叫喚,面色似有羞意仿佛那是多么提不上臺面的事,“可見寫詞之人情深意苦,皇上您近來的紅鸞星動可厲害……”
杜嘉寧渾身一顫,趕緊看向悅帝。
“不合規(guī)矩。”悅帝沉沉說了一句,咂了一下嘴,面色陰冷。
“季寞的少女懷春自是常有,何況皇上如此英明神武,她哪還顧得了規(guī)矩!怕是連廉恥二字都忘得一干二凈了!”宓妃滿面不屑,瞥了眼杜嘉寧,“這詞寫得可真是深呢,說不定還是個了不得的女子,皇上可真不考慮么?”
杜嘉寧臉色通紅,耳根發(fā)燙,青衣官服下更見清晰,她的手蜷在在闊大的袖子里,緊緊的,涼的發(fā)汗,只覺得腳下都站立不穩(wěn)---歌姬所唱之詞原是她所作,悲嘆深宮宮寂寂、冬雪嚴寒,竟沒想到被翻出來了。
如果她淡定一點,大可為自己辯解。
可是內(nèi)心早已亂作一團,久久藏匿的心事被人揭露,她雖身在后宮,權(quán)謀斗爭也見過不少,可在男女之事上實在單純得很,尤其對方還是九五之尊,當(dāng)著眾人面這樣羞辱她,她能強自穩(wěn)住就已然不錯。
“嗯,照愛妃的意思,朕是不是要將宮中女子統(tǒng)統(tǒng)納入后宮?”悅帝放下玉箸,徑自從階上走下。
皇上站著,誰還敢坐著?
眾人紛紛下跪,杜嘉寧淹沒在一眾樂師身后,身體劇烈地顫抖,額上滲出一層細密汗珠,心中直禱告:不要叫她,不要叫她。
宓妃攀上悅帝的膀子,見他面色冰冷,于是閉口不言。
只見夜無生重重磕頭,“皇上息怒,奴才下次再也不敢了,自請罰去一月月銀,封琴一月。”
悅帝似要開口,話到唇邊,化為冷冷一抽。
眾人齊齊道:“請皇上息怒。”
杜嘉寧有些頭昏,做皇上真好,生氣了有這么多人哄著,他笑大家就陪著他笑,他怒別人就不敢樂呵。從來沒人想過,這一幕中她也是受傷者,她驚得五臟如火燒,還要在這里跪著祈求饒恕。
“杜女史!”悅帝發(fā)話,眼神瞧著九州宴的雕花大門,語氣冰冷,“今兒讓你來就是學(xué)著,日后如何寫你該知道了吧?”
杜嘉寧俯首,撐著地面的雙手骨節(jié)發(fā)麻,低低地應(yīng)了聲“微臣謹遵皇上教誨。”
日后如何寫?是指描繪他生活的冊子,還是那些懷春的詩詞?
她搖搖頭,待到眾人齊呼“恭送皇上”“恭送宓妃娘娘”,她轟然趴到地上,渾身上下的氣血涌到頭上,腦袋有些脹人。
九州宴的水晶磨石冰涼徹骨,漸漸消去杜嘉寧身上的緊張,冰涼的風(fēng)吹進殿內(nèi),燈火搖搖晃晃,趴在地上看見水晶磨石上倒映的自己的影子,兩行滾燙的淚水滑落,溶攤在地上,將影子扭曲。
她嗅嗅鼻子,吸了口氣,默默從地上爬起來。
這是九州宴,皇上已經(jīng)走了,她不能再待在這里。
闊大安靜的殿內(nèi),還剩一人,一身衫子月白似水卻暗藏毒蕊,手撫鬢發(fā),微微含笑看著她,就是那天殺的樂師,自以為是得了她的詞,自以為是到皇上面前來演奏,自以為是……
杜嘉寧瞪了他一眼,從他身邊經(jīng)過,被他一把拉住胳膊,她抬腳向他踢去,虛晃一招,雙手推開了他。
“等等!”夜無生叫道。
“纖纖柳質(zhì),身手靈敏,佩服!”夜無生追上她,這回不敢再拉她,只身擋住她的去路,“不過,奴才得解釋一下,奉命行事,得罪不起任何一位大人。”
杜嘉寧氣從心底而來,瞪著淚眼瞧去,那叫一個兇猛---狗仗人勢的奴才!
“原以為你膽子有多大,沒想到這么一點事情都承受不住。”夜無生說道,半餉見杜嘉寧沒有跟他說話的意思,嘴角一挑,讓開了路。
黑夜寂寂,九州宴外的木槿在風(fēng)中稀稀疏疏作響,杜嘉寧抬腳跨一步,回頭問道:“是宓妃讓你這么做的嗎?”
聲音輕落短促,落在風(fēng)里瞬間沒影,不是質(zhì)問、不是生氣,是單單求證一個說法,還是這樣悄悄,生怕被旁人聽去,又落得滿城風(fēng)雨。
“你心里有答案。”夜無生冶魅的臉上浮現(xiàn)一絲狡黠,目光轉(zhuǎn)向遙遙的天河,自顧地說,“你心中的想法,誰不知道呢?不得的,這是深宮,那人高高在上,不會與你匹配。”
杜嘉寧抬腳離去,無聲無息。
她沒有聽見許久之后,夜無生低著頭,悵然悠悠飄出一句“明知不匹配,還是義無反顧。”
這當(dāng)然是后話,直到很久之后杜嘉寧才明白夜無生今夜這些話的意思,可是現(xiàn)在她一心以為夜無生是聽從了宓妃,要羞辱于她。
九州宴上她孤身一人,沒有人幫她,她仰慕的人認為她不合規(guī)矩,她所有的一廂情愿是要不得的。
不合規(guī)矩。
呵呵,真是一個笑話。
杜嘉寧仰首撕碎尚未寫完的冊子,素白的紙片紛紛灑灑,落在她曳地的裙裾旁邊。忽然,她蹲下身子,把頭深深埋在雙膝里,通明的燈火和低泣,使隔壁素來睡不著覺的余汐如烙餅一般翻來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