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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在一個風平浪靜的早晨,我們到海上去打魚,忽然海上起了大霧,我們離岸還不到一海里,就看不見岸了。我們也摸不清東西南北,整整劃了一天一夜,到了第二天早晨,才發現我們不但沒有朝岸上劃,反而劃到海里去了,離岸至少有兩海里光景。最后,我們費了很大的勁,冒了很大的危險(因為那天早晨風吹得很硬,而且我們都餓得要命),才劃了回來。

我們的主人受了這次意外事件的警告,決定以后要更加慎重。剛好他有一只從我們英國大船上奪來的長艇,于是他決意以后出海打魚的時候要帶一個羅盤和一些糧食。他命令他船上的木匠——也是一個英國奴隸——在那長艇的中間裝一個小艙,像駁船上的小艙的樣子,艙后還要有一個地方,可以容一個人在那里掌舵,拉帆索;前面也要有一個地方,容一兩個人在那里管理船帆。這長艇上所用的帆,是一種三角帆;帆杠橫垂在艙頂上。船艙做得又小巧又嚴密,可以容得下他自己和一兩個奴隸在里面睡覺,還可以擺得下一張吃飯的桌子,上面還有一些小抽屜,里面放著幾瓶他愛喝的酒以及他的面包、米、咖啡。

我們經常坐這只小艇去打魚,我的主人因為我很會替他捕魚,沒有一次不帶我去。有一次,他吩咐下來,要同兩三位在本地有地位的摩爾人一同坐這只船到海上去閑游或者打魚。為了款待他們,他大事準備,頭一天晚上就派人把許多食品送到船上,同時他又吩咐我把他那大船上的三支短槍和火藥預備好;因為除了捕魚之外,他們還想打鳥。

我依照他的指示,把一切都預備停當,到了第二天早晨,小艇也洗凈了,旗子也掛上了,一切都弄得妥妥帖帖,專候他的客人來到。不料到了后來,只有我主人一個人來到船上,對我說,他的客人因為突然有事,已臨時改期,命令我同那個摩爾人和那個小孩照平常一樣出去替他打點魚來,因為他的朋友當晚要來他家里吃晚飯。并且吩咐我,一打到魚就送到他家里來。這些事,我都準備一一照辦。

這時候,我那爭取解放的老念頭,突然又出現在我的腦子里,因為我覺得我現在已經有一只小船可以隨我支配了。于是,等我主人走后,我就大事籌備起來,可是我所籌備的不是打魚,而是航行的事宜,雖然我既不知道,也沒有考慮要把船開到什么地方去,反正只要能逃離這個地方就行。

我的第一個步驟是找一個借口,叫那摩爾人弄些糧食到船上來;我告訴他,我們不應該擅自吃主人的面包。他說這話不錯;于是便弄來一大筐本地餅干,又弄了三罐子淡水,搬到船上。我知道我主人裝酒瓶的箱子放在什么地方;顯然,它是從英國人手里奪來的。我乘那摩爾人到岸上去的時候,把它搬到船上來,放在一個適當的地方,看來就仿佛原來就在那里一樣。同時我又搬了六十多磅蜜蠟到船上來,又搬了一包線,一把斧子,一把鋸,一把錘子;這些東西后來對我非常有用,尤其是蜜蠟,可以作蠟燭用。接著我又想出另外一個花樣,他也上了圈套。他的名字叫伊斯瑪,但是人們都叫他摩雷。于是我對他說:“摩雷,我們東家的槍現在都在小艇上,你能弄一點火藥和散彈來嗎?我們也許可以打些水鳥呢,我知道他的火藥都是藏在大船上。”他說:“好,我去弄點來。”果然他又拿了一個大皮袋來,里面裝著一磅半以上的火藥;另外又拿來一個大皮袋,里面裝著五六磅鳥槍彈和一些子彈,通通放到船里。同時我又在艙里找到了我主人的火藥;我把一個半空的大瓶子里的酒倒在另外一個瓶子里,把火藥裝在里面。各種東西都準備好了之后,我們便開船到港外去打魚。港口的堡壘因為早已認識我們,也不來注意我們,我們出港不到一英里路光景,就下了帆,準備打魚。不料這時風向是東北偏北,正與我的愿望相反;因為,假如刮南風,我就有把握開到西班牙海岸,至少也可以到加第斯海灣[19]。盡管這樣,我決定不管風向如何,總要離開這個可怕的地方,其余一切,都聽天由命。

我們打了一會兒魚,什么都沒有打到,因為每逢有魚上鉤時,我總不把它釣起來,讓那摩爾人看見。我便對那摩爾人說:“這樣可不行,我們不能這樣伺候我們的主人。我們得走遠點。”他覺得我這個提議沒有什么害處,也就同意了。他本來在艇頭,就扯起船帆;我就掌著舵,一口氣把船開到將近一海里以外,才把船停住,假裝捕魚。我把舵交給那個小孩,跨到那摩爾人身邊,做出要在他身后找什么東西的樣子,冷不防用手把他攔腰一抱,一下子摜到海里。可是他立刻浮出了水面,因為他游起泳來,活像一個軟木塞。他大聲叫著我,求我讓他上來,說情愿隨我走到天涯海角。他在船后面游得非常快,差不多快趕上了我的船;因為這時沒有什么風,我的船走得很慢。于是我走到艙里,取了一支鳥槍出來,對準他說,我并沒有害他的意思,只要他不搗亂,我決不會傷害他。我說:“你泅水的工夫很好,一定可以游到岸上去,再說今天海上沒有一點風浪,只要你好好地游到岸上去,我也不來傷害你;可是你若一定靠攏我的船,我就把你的腦袋打穿;因為我已經下了決心,要恢復我的自由了。”這樣,他便轉過身去,向岸上游去了。我完全相信,他后來毫不費力就游到岸上,他是一個出色的游泳家。

我本來可以把這個摩爾人留在身邊,而把小孩淹死,但是我不敢信任他。他走之后,我便對那小孩——他的名字叫佐立——說:“佐立,假使你對我忠實,我將來會使你成為一個大角色;假使你不憑著穆罕默德向我發誓,表示沒有二心,我就把你也丟到海里。”那孩子對我笑嘻嘻的,發誓說他情愿對我忠實,隨我走到天涯海角;他那種天真的神氣,使我沒法子不信任他。

當我的船還在游泳著的摩爾人的視線之內的時候,我把船逆著風向,一直向海里開去,目的是讓他們斷定我是向直布羅陀海峽駛去(任何有腦筋的人都會這樣做的)。因為誰也想不到我們會向南方開去,向那最荒蠻的海岸開去,那邊全是黑人的部族,必然會用他們的獨木船把我們包圍起來,加以殺害,只要我們一登岸,就必然會被野獸或是更無情的野人吃掉。

可是,將近黃昏的時候,我就改變了方向,一直向東南駛去,差不多向正東駛去,為的好沿著海岸走。

這時風勢極好,海面上也平靜,照這樣走下去,我相信到了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再見陸地的時候,我們已經在薩利以南一百五十英里以外,遠離摩洛哥皇帝或在任何國王的領土了。

可是,我已經被摩爾人嚇破了膽,生怕再落到他們手里,加之風勢又順,于是也不靠岸,也不下錨,一口氣竟走了五天。這時風勢漸漸轉為南風了;我估計著假使他們有人在追我,這時也要罷手了;于是我便大著膽子靠了岸,在一個河口上拋了錨。至于我們是在什么地方,是在什么緯度,什么國家,什么河道上,我一概不知道。這時四周看不到一個人,同時我也不愿意看到什么人,因為我所需要的只是淡水。我們在傍晚駛入了河口,決定一等到天黑就游到岸上去,看看岸上的情形。但是剛到天黑,我們便聽到無數不知道名目的野獸的可怕的狂吠聲,咆哮聲,呼嘯聲,把那可憐的孩子嚇得半死,哀求我等到天亮再上岸去。我說:“好吧,佐立,我不去就是了,不過,說不定到了白天就要碰見人哩,他們對我們也許比獅子還要兇哩。”佐立笑著說:“那么,我們可以用槍打他們,把他們打跑。”我見佐立這樣高興,心里很滿意;于是我從主人的酒箱里取了一杯酒給他喝,給他壯壯膽子。我覺得佐立的意見很好,就依了他,下了小錨,靜靜地躺了一晚上。老實說,我們整夜都沒睡。因為在兩三小時以后,便有一大群各種各樣叫不出名字的巨大的野獸跑到海邊來,在水里打滾,洗澡,乘涼,那種嘯叫怒吼的聲音,真是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的。

佐立非常害怕,我也是一樣。尤其使我們害怕的是,我們聽見有一只巨獸向我們的船邊游了過來,我們看不出它的形狀,但是從它噴水的聲音,可以聽出它是一個碩大而兇猛的野獸。佐立說是一個獅子,我想也是的,佐立哭叫著要我拔起錨來,把船開走。我說:“不用,佐立,我們可以把錨索系上一個浮筒,放得長長的,把船向海里移移;它們不會跟我們走得太遠的。”我的話還沒完,只見那東西已經離船不到兩槳來遠了。我立刻走到艙里,拿起槍來,照它放了一槍,于是它立刻轉過身子,向著岸上游去了。

槍聲一響,那些野獸因為從來沒有聽見過這種聲音,便遍山遍野地狂呼怒吼起來,那種可怕的情形,簡直不能描述。這使我不能不相信,除了晚上不能上岸外,白天怎樣上去也是問題;因為假使我們落到野人手里,那與落入獅子和老虎手里一樣糟。至少我們對于這兩種危險是同樣擔心的。

不管怎樣,我們還是非要上岸去,從那里弄一點淡水不可,因為我們船里連一磅水都沒有了。現在的問題,是在什么時候,到什么地方去弄。佐立說,如果我讓他帶一個罐子上岸,他可以看看哪里有水,替我弄點來。我問他為什么他要自己去,為什么不讓我去,由他守在船上。他回答的話是這樣情深義厚,使我后來永遠愛上了他。他說:“如果野人來了,他們把我吃掉,你走開。”我說:“讓我們兩個人都去吧,佐立,如果有野人來,我們就把他們打死,我們誰都不讓他們吃掉。”于是我給佐立吃了一塊面包干,又從酒箱里取了一杯酒給他喝,然后把我們的船向岸上適當地推近一些,一齊蹚水上岸,除了槍械和兩個盛水的罐子外,什么都不帶。

我不敢走得離船太遠,恐怕有什么野人坐獨木船沿河而下;可是那孩子,他看見一英里以外有一塊低地,就信步向那邊走去。不到一會兒,只見他飛也似的向我跑來,我以為他是在被野人追趕著,或是給什么野獸嚇著了,急忙跑上去救他。可是當我走近他時,卻看見他肩膀上背著個什么東西,形狀像一只野兔,可是皮色不同,而且腿也比較長,原來是他打死的野味。我們都很高興,因為這東西的肉一定很好吃。可是佐立那么歡天喜地跑回來告訴我的還不是這個,而是:他已經找到了很好的水,而沒有看見野人。

一直到后來我們才知道,我們用不著費這么大的事去找水。只要沿著小河向上走一點點路,等潮水退了,就可以找到淡水;就是潮來的時候,潮水也上溯不了多遠。于是我們把所有的罐子都盛得滿滿的,又把殺了的野兔吃下去,準備繼續前進。在那一帶,我們始終沒有發現人類的腳印。

我過去曾到這海岸來過一次,很清楚加納利群島和佛特角群島[20]都離此不遠。但是現在既沒有儀器可以測量出我們這時是在什么緯度,同時又不清楚或是記得這些群島是在什么緯度,當然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找它們,或是在什么時候應該離開海岸,向它們駛去。不然的話,我一定很容易找到這些海島。我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繼續沿著海岸走,一直走到有英國人做生意的地方,只要遇到一些來往的商船,就會被他們救起來,把我們帶走。

依我的估計,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一定是在摩洛哥帝國和黑人國家之間。這地方一向荒涼無人,只有野獸;黑人因為怕摩爾人,放棄了它向南遷去;摩爾人由于它是一片磽確不毛之地,認為不值得居住。此外,這兩個民族都舍棄了這塊地方,還有一個共同原因,那就是這里盤踞著無數的猛虎、獅子、豹子和其他的猛獸。摩爾人只把這里當作打獵的地方,每次來的時候,都像軍隊一樣,至少有兩三千人。真的,我們沿著海岸走了差不多有一百多英里,白天所看到的只是一片荒蕪,毫無人煙,夜間所聽到的只是野獸的咆哮和呼嘯。

有一兩次,在白天,我仿佛遠遠看到了加納利群島上的泰尼利夫山的山頂,很想冒險駛過去;但是試了兩次,結果都被逆風頂回來,同時海上的風浪很大,小船也走不了。因此,我決定依照原來的計劃,沿著海岸走。

我們離開了那個河口之后,有好幾次不得不上岸取水。特別有一次,在大清早晨,我們來到一個小地角,下了錨。這時正在漲潮,我們想等潮水上來以后,更往里面走走。佐立的眼睛比我尖,這時低聲叫了我一聲,要我把船開得離岸遠一點。他說:“你看那小山下邊有一個可怕的怪物在那里睡覺哩。”我順著他的手望去,果然看見了一個怪物;原來在岸上,在一片山影下,正躺著一只極大的獅子。我說:“佐立,你上岸去把它打死吧。”佐立顯出很害怕的樣子說:“我把它打死!它會一口把我吃掉的。”于是我也不再對他說什么,只叫他不要動。我把我們最大的一支槍拿到手里,裝上大量的火藥,又裝了兩顆大子彈,放在一旁;然后又把第二支槍里裝上兩顆子彈,再把第三支槍里裝了五顆小子彈。我拿起第一支槍,盡力瞄得準準的,向那獅子的頭上開了一槍,不料它這時正用一只前腿擋著鼻子躺著,子彈打過去,正打在它膝頭上,把腿骨打斷了。它猝然驚起,先是大聲咆哮,等發覺腿已經斷了,又跌倒下去,接著又用三條腿站起來,發出最難聽的吼叫聲。我見自己沒有打中它的頭,不由吃了一驚。這時它仿佛要跑開,我急忙拿起第二支槍來,對著它的頭部又是一槍,只見它頹然倒了下來,輕輕吼了一聲,一個勁兒在那里掙命。這時候佐立的膽子也大了起來,堅決要我允許他上岸。我說:“好,去吧。”于是他便跳在水里,一只手舉著一支小槍,一只手劃著水,走到那東西的跟前,把槍口放在它的耳朵邊上,向它的頭部又開了一槍,結果了它的性命。

這回事,對于我們,只能算作一種游戲,因為不能帶來食物。我覺得,為了這樣一個無用的東西耗費了三份火藥和彈丸,未免不上算。可是佐立說他一定要從它身上弄點東西下來,于是他走上船來,叫我把斧子給他。我說:“做什么,佐立?”他說:“我要砍它的頭。”可是他卻砍不下來;結果只砍了一只腳下來,把它帶回來,那真是一只大得可怕的腳。

我心里盤算,它的皮也許對我們有點什么用處,便決定想法子把它剝下來。于是佐立和我便跑過去剝皮。對于這件工作,佐立比我高明得多,我卻完全不知道怎么下手。這工作足足費了我們一整天,最后才把它的皮剝了下來,拿來鋪在我們的艙頂上。不到兩天,太陽便把它完全曬干了,后來我便墊著它睡覺。

這次停船之后,我們一連向南走了十多天,對于我們那日漸減少的糧食,吃得非常節省;除了不得已取淡水以外,很少靠岸。我的計劃是要開到非洲海岸的岡比亞河或賽納加爾河[21],這就是說,要到佛特海角[22]一帶,希望能夠在那里遇到歐洲商船。萬一遇不到的話,我就不知道往哪里去好了,只有去找找那些群島,或是死在黑人國了。我知道所有的歐洲商船,無論是到幾尼亞去,到巴西去,或是到東印度群島去,總要從這個海角或這些群島經過。總之,我把我的整個的命運都放在這個唯一的機會上,要是不能碰到船只,只有死的份兒了。

我抱著這種決心走了十天,就開始看到有人煙的地方;有兩三個地方,在我們經過時,可以看見一些人站在岸上望著我們。同時也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漆黑的,并且周身一絲不掛。有一次,我很想上岸和他們接近,但佐立卻替我當顧問,對我說:“不要去,不要去。”我把船靠近岸走,想同他們談話;他們也沿著岸跟著我跑了一程。我注意他們手里并沒有武器,只有一個人手里拿著一根長竿;佐立說,這是一種鏢槍,他們可以把它擲得很遠,并且每發必準;因此我只好離得遠遠的,盡量用手勢同他們交談,并且做出手勢,向他們要東西吃。他們叫我把船停住,表示要替我們取一點吃的東西來;于是我落了頂帆,把船停住。這時他們當中有兩個人向村子跑去,不到半點鐘的工夫,又跑了回來,帶來兩塊干肉,一些谷類;這大概是他們的土產,但我們兩樣都不認識。我們很愿接受它們,但怎樣去接受卻是一個問題,因為我們既不敢接近他們,他們也同樣地怕我們。結果他們總算替我們想了一個兩全的辦法:先把東西放在岸上,遠遠地躲開,一直等我們把東西拿到船上來,才又走近我們。

我們做手勢向他們致謝,因為我們拿不出東西來報答他們。可巧這時有一個機會到來,使我們大大地還了他們的情。因為當我們正停在海邊的時候,突然有兩只很大的怪獸從山里沖到海邊來,看那樣子,仿佛是其中的一只正在追逐著另外一只。究竟它們是雌雄相逐,是相戲還是相斗,我們也弄不清楚。同樣地,我們也摸不清這是一件尋常的事情呢,還是一件特殊的事情。但是照情形看來,我想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因為,第一,這些殘猛的獸類一般在白天不大出現;第二,我們看見那些黑人這時非常害怕,特別是女人們。除了那拿槍的之外,其余的人都逃開了。可是那兩只野獸跑到水邊,并沒有去襲擊那些黑人,只是一齊跳到海里,游來游去,好像在游戲。后來,其中有一只出我意料之外,竟跑到我們船跟前來了。可是我早就準備好了,早就把我的槍裝上了彈藥,又叫佐立把另外的兩支槍也裝好了。等它走到射程以內的時候,我一槍打去,正打中它的頭部。它立刻沉下去了,但馬上又浮了起來,在水里上下翻騰,仿佛在做垂死的掙扎,而且事實上也是如此。它拼命想往岸上游,但因為受到致命的傷,又被水所窒息,還沒有泅到岸上就死了。

那些可憐的黑人聽見了我的槍聲,看見了火光的時候,那種驚慌失措的神情,真是再也形容不出來。有幾個甚至嚇得半死,一跤跌在地上。后來他們看見那怪獸已經死了,而且已經沉到水里去了,又見我向他們招手,叫他們到海邊來,他們才壯起膽子,到海邊上來搜尋那死獸。我根據它的血水,找到了它的下落,又拿一根繩子把它套住,把繩頭遞給那些黑人,叫他們去拖。他們把它拖到岸上,只見是一只很奇特的豹,滿身黑斑,非常美麗。那些黑人一齊舉起手來,表示他們的欽佩,想不出我是用什么東西把它打死的。

另外一只怪獸,受了火光和槍聲的驚震,早已泅到岸上,一溜煙跑回山里去;我離它很遠,也看不出它到底是一只什么東西。我很快地看出那些黑人有意思要吃那豹子肉,因此樂得把它送給他們,作為人情。當我向他們打手勢,表示他們可以把它拿去的時候,他們都非常感激。他們馬上動起手來;他們雖然沒有刀,卻用一塊削薄了的木片,一會兒工夫就把豹皮剝了下來,真比我們用刀子還要便當。他們送了一些肉給我們,我不要,做手勢表示全部送給他們,不過表示要那張豹皮,他們立刻滿不在乎地給了我。他們又弄了許多糧食給我,我雖然不知道是些什么東西,還是接受了。接著我又打著手勢,向他們要水;我把一只罐子拿在手里,把它口向下翻過來,表示里面已經空了,希望把它裝滿。他們立刻把這意思通知他們的同伴,不久便有兩個女人抬來了一個很大的泥缸(這泥缸,據我猜想,大概是用陽光焙制的),她們把這泥缸放在地下,照以前那樣躲開;我叫佐立把我的三只水罐提到岸上,把它們通通裝滿。那些女人也跟男人一樣,全部赤身露體,一絲不掛。

我現在已經有了一些雜七雜八的糧食,又有了清水,便離開了那些友好的黑人,一口氣又走了十一天,沒有靠過一次岸。后來我看見離我四五海里之外,有一片陸地,長長地伸到海里面。這時風平浪靜,我便離開海岸,繞著這小岬走。當我保持著離岸兩海里的距離繞過這小岬以后,我又發現,岬的另外一邊,海里面也有陸地。于是我便斷定這邊是佛特角,而那邊是佛特角群島。但是,這些島都離得很遠,簡直使我一籌莫展,因為如果遇見大風,那就連一個地方也走不到。

在這種進退兩難的情形之下,我愁眉不展地走進船艙,坐了下來,讓佐立去把舵。突然之間,那孩子叫了起來:“主人,主人,一只帶帆的船!”原來這可憐的孩子嚇昏了頭,還以為是他東家派船來追我們了。但是我卻很清楚,我們已經離得很遠,他們是再也追不到了。我跳出船艙一看,不但立刻看出是一只船,還看出它是一只到幾尼亞海岸販黑人的葡萄牙船。可是,我再把它的行駛方向一看,便看出它是向另外的方向走的,并不打算靠近海岸。于是我拼命把船向海里開去,決定盡可能同他們打話。

我雖然把帆扯得滿滿地向前趕去,但不久就看出,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橫插到他們的航路上去,不等我發信號,他們就會過去的。可是當我拼命扯滿帆追了一程,正要絕望的時候,他們似乎已經用望遠鏡看見了我,并且看出我的船是一個歐洲式的小艇,料定它是屬于某一個失事的船只的,因此他們便落了帆,等我走近。這個舉動給了我很大的鼓舞;我船上本來有我東家的旗幟,就把旗幟向他們搖了一搖,發出危急信號,又鳴了一響槍。這兩個信號他們都看見了;因為他們后來對我說,他們雖然沒有聽見槍聲,卻看見了硝煙。他們看到信號,便停了船等我;又過了大約三小時,我才靠攏了他們的船。

他們用葡萄牙語,用西班牙語,用法語,問我是什么人,但是我通通不懂。末了船上有一個蘇格蘭水手過來,我告訴他我是英格蘭人,剛剛從薩利的摩爾人手里逃出來。于是他們便叫我上了船,把我和我的一切東西都收留下來。

誰都會相信,我從這樣一種困苦絕望的處境里得到救援,該有怎樣說不出來的喜悅。我立刻把我所有的一切都獻給船主,報答他救命之恩。但是他卻慷慨地對我說,他什么都不要我的,等我到了巴西時,我所有的一切都要交還給我。“因為,”他說,“我救你的命,不過是希望將來有人救我的命;說不定有一天我也會碰到同樣的情形哩。再說,我把你載到巴西之后,你離家鄉那樣遠,如果我把你所有的一切都拿去,你一定會挨餓的,那不等于我救了你的命,又送了你的命嗎?不行,不行,英國先生,我把你載到那里去,完全是慈善性質,這些東西可以幫助你在那里過活,做你回家的盤費。”

他不僅提出了這種慈善的建議,也一絲不茍地實踐了他的建議。他下令給船員們,不準任何人動我的東西。后來索性把所有的東西收歸他自己保管,開了一張清單給我,讓我以后便于提取,甚至連我的三只瓦罐都不例外。

他看見我的小艇很好,便對我說,他很想把它買下來,放在船上使用,問我要多少錢。我對他說,他在各方面都對我這樣慷慨,這只小艇我實在不好說價,隨便他好了。于是他對我說,他先給我一張八十西班牙金幣的期票,到巴西去取;如果到了那里,有人出更高的價,他一定照數補足。他又出了六十西班牙金幣想買我的佐立,可是我不愿接受。我并不是不愿意把他賣給船主,而是因為他曾忠心地幫助我獲得自由,現在我實在不愿再把他的自由出賣。我把我的理由告訴了他,他說我很有道理,并且向我提出一個折中的辦法,就是同那孩子訂一個契約,如果他信了基督教,十年以后就還他自由。我聽見了這句話,同時又見佐立本人也情愿跟他,才把他讓給船主了。

我們一路順利地向巴西駛去,大約過了二十二天,便抵達了群圣灣[23]。現在,我已經從最困苦的生活中得到了解救,以后究竟怎么辦,不得不加以考慮了。

那船主待我的好處,真是記不勝記。他不但不要我的船費,還用二十塊威尼斯金幣[24]買了我的豹皮,用四十塊威尼斯金幣買了我的獅皮,又把我所有的一切都如期交還給我。而且,凡是我愿意出售的東西,如同酒箱,槍支和我制燭所剩的一塊蠟之類,他都一一買去。簡單一句話,我把我的貨品一共變了二百二十塊西班牙金幣,帶著這筆錢,在巴西上了岸。

我剛剛到巴西,船主便把我介紹到一個與他同樣正直的人家里去住。這個人有一片甘蔗種植園和一個糖坊。我跟他住了些時,漸漸也知道了一些種蔗和制糖的法子。我看見那些種植園的主人都生活得不壞,發財也快,便打定主意,只要我能弄到一張居留證,我也要在他們中間做一個種植園的主人;同時,我又決定想辦法把我在倫敦的存款匯來。為了要達到這個目的,我弄到了一張入籍的證書,盡我所有的錢買了一些沒有開墾過的土地,并且根據我將要從倫敦收到的資本,擬訂了一個種植和居住的計劃。

我有一個鄰居,他的名字叫威爾斯;他是里斯本[25]人,但父母卻是英國人;他的家境跟我差不多。我叫他做鄰居,是因為他的種植園跟我緊緊相接,并且我們也經常來往。我們兩個人的資本都很少;所以我們在頭兩年里只種了些糧食。可是不久我們便開始發展起來,我們的種植園也開始上了軌道;因此第三年上,我們又種了些煙葉,同時每人又加了一大塊空地,預備來年種甘蔗。可是我們倆都缺乏助手;這時我才痛切感到我真不該把佐立讓給人家。

可是,唉,對我這個人來說,把好好的事情辦錯,已經不足為奇了。沒有辦法,只好勉強對付下去。我現在所干的行業,與我的天性很不相近,并且與我所喜歡的生活完全相反。為了這種生活,我曾經拋棄了我父親的家,違背了他的規勸。我現在所過的生活,固然是我父親過去向我極力推薦的那種中等生活,或小資產階級生活,可是,假使我有意過這種生活,我為什么不留在家里,卻辛辛苦苦地走遍世界呢?所以我時常對自己說,像這樣的事,我在英國,在自己人中間,不是同樣地可以干嗎?又何必跑到五千英里之外,到這人生地疏,荒野無人的地方來干呢?

我每次想到我目前的情形,總是非常懊悔。我除了偶然跟那位鄰居談談之外,簡直沒有什么人談話;簡直像被丟在一個無人的荒島上一樣。

當人們不滿于他們目前的現狀,而把一個更壞的情況與它相比的時候,上天往往就要替他們換一換地位,讓他們從本身的體驗中認識到以前的生活是如何幸福,這真是一件報應不爽,值得深思的事。假如我繼續著我當時的生活,我本來可以變成一個大富人,然而我卻很不公正地拿它和一個孤島上的生活相比,難怪我后來命中注定,飽嘗荒島生活的滋味了。

當我經營種植園的計劃差不多有些眉目的時候,我的好朋友,就是那位把我從海上救起來的船主,又回來了,因為他的船這時正停在這里裝貨,準備出發,這趟水路來回要走三個來月哩。我把我在倫敦的小小的資本告訴他,他向我提出一個友好而誠懇的建議。“英國先生,”他說,因為他總是這樣叫我,“如果你交給我一封信,再交給我一份正式的委托書,請那位在倫敦替你保存款子的人,把你的錢匯到里斯本,交給我所指定的人,辦一些這里用得著的貨物,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上帝保佑,就可替你一齊帶來。可是人事是變幻無常,禍福難料的,我勸你最好先支取一百鎊——也就是你的資金的半數——冒一冒險;如果事情順利,再用同樣的辦法支取其余的部分;萬一失了事,你還有其余的一半來接濟自己。”

我覺得這個建議既妥當又富于友情,簡直是最好的辦法,便照著他的指示,給那位替我保管錢的太太寫了一封信,又寫了一份委托書,交給這位葡萄牙船主。

我在寫給那位寡婦的信里,把我的冒險經過原原本本寫了上去:我怎樣被擄,怎樣逃走,怎樣在海上遇到船主,他待我是如何仁慈,我目前的情況又是怎樣;同時又把匯款的辦法一一說明。這位正直的船主回到里斯本以后,就通過一個英國商號,把我的信和我的全部消息轉給一位倫敦的商人,由那位商人妥交給她。她接到信之后,除了把錢如數交出之外,又從自己的私蓄里取出了一筆款,贈送給船主,報答他對我的恩義。

那位倫敦商人依照船主信上的指示,用我的一百鎊錢買了一些英國貨,直接運到里斯本交給船主,船主就把這些貨全部平平安安地替我帶到巴西來了。在這些貨物中間,并沒有經過我的指示(因為我這時還是剛干種植業務,一切事情都不在行),他就替我帶了各種各樣的工具,鐵器,以及種植園里需要的各種用具,這些東西對我都大有用處。

這批貨物運到的時候,我大喜過望,簡直以為自己已經發了財。同時我那位能干的管家——那位船主,又把我朋友送給他的五鎊錢拿出來替我帶來一個用人,說明替我服務六年,在服務期間,除了我自己種的煙葉之外,什么都不要我的。

這還不算。又由于我所有的貨物都是英國的工業品,如同布、絨、粗呢以及在這地方視為特別貴重和需要的各種東西,我想法子把它們賣了很好的價錢,得到了四倍的利潤。現在,就我的種植園的發展來說,我已經遠遠超過了我那可憐的鄰居。因為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自己購買了一個黑奴和一個歐洲用人(船主替我從里斯本帶來的那個還不在內)。

常言說得好,得意往往是厄運的媒介,我的情形正是這樣。第二年,我的種植園非常成功。我從自己的地里收獲了五十捆煙葉,除了供應附近一帶人們的需要之外,還剩下很多。這五十捆煙葉每捆有一百二十多磅重,我把它曬好了,堆在一處,專等那些商船從里斯本回來,就可以起運了。我這時看到自己的業務和財富一天一天地發展,腦子里又開始充滿了奇妄的計劃和夢想,這些事情就是對于一個有頭腦的商人,都是非常有害的。

假使我把當前的生活繼續過下去,本可以獲得無窮的幸福。為了這些幸福,我父親曾經認真地勸過我,叫我過一種安靜的生活,并且把中等階級生活的好處入情入理地告訴我。可是我卻專愛管一些不相干的事情,終于一手造成了自己的不幸,增加了自己的過錯,使我后來回想起來倍加悔恨。這些失策都是由于我自己太堅持我的遨游世界的愚蠢愿望,并且太盲目地聽從這種愿望,不肯聽從大自然與造物的指示,采取明明于我有好處的生活道路。

正像我過去從父母身邊逃走的時候一樣,我現在又產生了異想天開的思想。我本來大有希望靠我的新種植園發家致富,可是我偏要把這種幸福的遠景丟在腦后,去追求一種魯莽而過分的、不近情理的冒進的妄想,因而再一次把自己投入了人世間最不幸的深淵。假如不是這樣,我決不會同安定而健康的生活這樣勢不兩立。

現在讓我來談談這件事的詳細經過。不難設想,我現在在巴西差不多已經住了四年,并且我的種植園也蒸蒸日上,日趨興旺,我不但學會了本地的語言,并且在一些同行中間以及在當地口岸圣薩爾瓦多[26]的商人中間有了熟人和朋友。我同他們談話的時候,經常向他們談到我兩次航行到幾尼亞海岸的情形,談到怎樣同黑人做生意,只要用一些七七八八的小東西,像假珠子、玩具、刀子、剪子、斧子、玻璃器皿之類,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換到金沙、豆蔻、象牙之類,而且還可以換到大批在巴西經常使用的黑人。

他們總是非常注意地傾聽我談論這些問題,特別是有關購買黑奴方面。這種生意,當時還不很盛行,非要得到西班牙王或葡萄牙王的許可才能做,而且帶有專利性質,所以黑奴進口數量很少,并且價錢很高。

有一次,我跟幾個我所認識的商人和種植園主在一塊,很起勁地談論這些事情。第二天早晨,便有三個人來找我,告訴我說,他們對于我昨晚所談的話,仔細考慮了一下,現在特來對我提一個秘密的建議。他們首先要求我嚴守秘密。然后對我說,他們打算搞一條船到幾尼亞去;并且說,他們的情況和我相同,都有自己的種植園,目前最感缺乏的是用人;又說,他們并不想長期從事這種買賣,因為他們回來之后,不能公開出售黑奴;所以他們只想走一趟水,把黑奴秘密地運上岸來,分配到各人的種植園里。總之,他們的意思是問我肯不肯做他們船上的管貨員,到幾尼亞海岸去替他們經營交易方面的事情。他們答應把黑奴同樣分給我一份,并不要我拿出任何資本。

必須承認,假使這個建議是向一個沒有定居在這里,沒有自己的種植園需要照顧的人提出來的話,那實在是個好機會,既有現成的資本,又有賺大錢的希望。然而,我的情況卻完全不同。我的種植事業已經有了一些基礎,只要再干上三四年,把倫敦那一百鎊想法子弄得來,加了下去,不愁不會掙出一個三四千鎊的家當,而且以后還要增加下去。處在我這種情況的人,再要去考慮這次航行,那簡直是天下最荒謬的事了。

然而,我這人生來就善于毀滅自己,竟受不住他們這種建議的誘惑,正如我當初控制不住自己的漫游世界的計劃,不聽父親的規勸一樣。總而言之,我就對他們說,我情愿前去,只要他們肯在我離開的時間幫我照料我的種植園,并且在萬一出了事的時候按照我的指示處理它。這些條件他們都滿口答應了,并且立了字據。于是我便立了一張正式的遺囑,安排我的種植園和財物;遺囑上說,如果我死了,那救我性命的船主就成為我的繼承人,不過他必須依照我的指示處理我的財產,一半歸他自己,一半運回英國去。

總之,我非常小心地保全我的財產,維持我的種植園。假使我肯用上一半的慎重精神來注意我個人的利益,來判斷一下什么應該做,什么不應該做,我決不會離開這么興旺的事業,把一切致富的希望都丟在腦后,冒著海上各種風險去進行這次航行,更不用說還應該考慮到我個人可能遭遇到的特殊不幸。

可是,我卻不顧一切地往前沖,盲目地服從著幻想的驅使,把理智丟在腦后。我把船只準備停當,把貨裝好,把一切事情都和我的同伴們照著合同辦好之后,便在一六五九年九月一日那個不吉利的時辰上了船;八年以前,我違抗了我父母的嚴命,不顧我自己的利益,從赫爾逃走,也正是這一天。

我們的船載重一百二十噸,裝著六只小炮,除了船主,他的小傭人和我之外,一共是十四個人。船上沒有什么大件的貨,只有適合與黑人交易的小玩意,像假珠子、玻璃片、貝殼、新奇的小東西、望遠鏡、刀子、剪子、斧子之類。

我上船的那天,我們就開了船,沿著海岸向北開,預備在北緯十度和十二度之間,橫斷大洋,直放非洲。這似乎是當時大家都采取的走法。我們沿著海岸線一直開到圣奧古斯丁角[27],一路上天氣都很好,就是太熱。過了圣奧古斯丁角,我們便稍稍離開海岸,朝著斐倫多諾侖哈島[28]的方向,從西邊繞過那些小島,沿著海岸一直向東北偏北開去。沿著這條航線,我們用了大約十二天的工夫,才過了赤道;根據我們最后一次觀測,我們已經走到北緯七度二十二分。不料這個時候,我們忽然碰到一股非常劇烈的颶風,這股颶風起初是從東南刮來,接著轉為西北方向,最后成東北風,來勢非常可怕,一連十二天,我們一籌莫展,只是隨著命運和狂風的支配,被風力卷來卷去。十二天之中,不消說,我每天都準備著葬身海底,就是船上其他的人也沒有一個指望能夠活命。

在這種危險萬狀之中,除了風暴的恐怖之外,船上又有一個人患熱帶病死去,還有一個人和那小用人被大浪卷到海里去了。到了第十二天頭上,風力才稍減一點,船主盡了最大的努力,觀測了一下,才知道我們是在北緯十一度左右,然而卻在圣奧古斯丁角以西二十二經度;我們已經被刮到巴西以北的圭亞那[29],到了亞馬孫河[30]入海的地方,靠近那條號稱“大河”的俄利諾科河[31]了。于是船主向我請示航行方針,并主張開回巴西海岸。因為我們的船已經漏了,而且壞得很厲害。

我極力反對這個辦法。我和他一起看了看美洲沿岸的航海圖,得到結論是,除非我們能夠開到加勒比群島[32]附近去,否則的話,就找不到有人煙的地方求援,于是我們決定向巴爾巴多群島[33]開去。據我們估計,只要我們能避開墨西哥灣的逆流,在大海里航行,我們大概可以在十五天之內到達那邊;因為如果我們不對我們的船和我們的人加以適當補充,我們就沒法開到非洲海岸去。

計劃既定,我們便改變路線,向西北偏西駛去,希望能開到一個英屬海島,在那里得到援助。但我們的方向卻不能由我們決定,因為,到了北緯十二度十八分左右,我們忽然又遇見第二陣暴風,以同樣兇猛的勁兒把我們向西方卷去,竟把我們刮到人類貿易航線以外去了,在這種情況之下,即使我們僥幸不葬身海底,也要給野人吃掉,至于回國,那就更談不到了。

正在這種狂風怒作,危急萬分的時候,有一天早晨,忽然有一個船上的人喊道:“陸地!”我們剛要跑出艙去,希望看看我們到了什么地方,我們的船忽然擱淺在一片沙灘上面,再也動彈不得,掀天的大浪不斷打在它身上,使我們覺得死亡已經臨頭了。我們一齊躲下艙去,逃避浪花的沖擊。

任何一個沒有身臨其境的人,要他描述或領會人們在這樣情形下的驚懼情況,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我們既不知道我們是在哪一帶,也不知道我們被風吹到了什么地方,是島嶼還是大陸,有人煙還是沒有人煙。這時風勢雖然比以前小了一點,還是兇猛異常,我們簡直不敢希望我們的船能支持幾分鐘而不被撞成碎片,除非有一種奇跡使風勢突然停息。總之,我們大家都坐在一塊,面面相覷,每一刻都在等待著死亡,都在預備著到另一個世界去,因為我們在這個世界上已經無能為力了。這時我們唯一的安慰,就是船并沒有像我們預料的那樣,立時碎裂,同時風勢已經開始減低了。

現在風勢雖然已經減輕了一點,可是船已經擱在沙上,擱得非常牢固,很難擺脫,因此我們的情況十分危急,只好盡量想法挽救我們的性命。在風暴到來之前,我們的船尾本來還拖著一只小艇,可是它先是被大風刮得沖在舵上,沖破了,接著又被卷到海里去,不知是沉了,還是漂走了。所以我們對它已不能有所指望。我們船上另外還有一只小艇,只是怎樣把它放下海去,卻是一個問題。不過我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討論這個問題了,因為我們覺得我們的大船時時刻刻都有粉碎的可能,有些人甚至對我們說,它實際上已經破了。

在這種危急萬狀的時候,我們的大副抓住那只小艇,靠了大家的幫助,把它放到大船的旁邊。然后我們十一個人一齊上了小艇,把小艇解開,聽憑上帝和風浪去支配我們的運命。因為雖然這時風暴已經減低了不少,可是海上的波濤還是拼命向岸上打,真可以照荷蘭人的說法,稱它為“瘋狂的海”。

我們這時的情況非常凄慘,因為我們明明看出,在這種洪濤巨浪之中,我們的小艇萬難抵抗,我們不可避免地要被淹死。我們沒有帆,即使有,我們也沒法用它;所以我們便帶著沉重的心情,用槳向岸上劃去,仿佛一些走上刑場的犯人;因為我們都知道,小艇靠近海岸的時候,一定要被浪頭打成粉碎。可是,我們還是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順著風勢拼命向岸上劃我們的船,加速我們的毀滅。

我們要去的,究竟是什么樣的海岸?是石頭的還是沙的?是陡岸還是沙灘?我們完全不知道。我們一線合理的希望,就是走進一個海灣或是河口,僥幸把我們的小艇開進去,或者碰到一個可以避風的陡岸,找到一片風平浪靜的水面。但是這些我們都找不到;我們愈走近海岸,那陸地愈顯得比海上還要可怕。

我們一半搖著槳,一半被風吹趕著,大約走了一海里半的路,忽然有一個大浪,像山一樣高,從我們后面滾滾而來,顯然要給我們以致命的打擊。說時遲,那時快,登時把我們的小艇打得船底朝天,把我們從小艇上打翻到海里,東一個,西一個,我們還來不及喊一聲“上帝啊!”就通通被波濤吞吃下去了。

當我沉到水里的時候,我那種內心的混亂,簡直無法形容。我雖然會游水,但在那種驚濤駭浪里,連浮起呼吸一下都感到困難。直到后來,海浪一直把我向岸上卷去,等它力量使完了,退了下去,才把我留在那半干的岸上,但我已經灌得半死了。幸而這時我心里還清楚,我還有一口氣,看見自己已經靠近陸地,我便爬起來,拼命向前跑去,免得第二個浪頭再把我追上。可是我立刻發現,要想避免它,簡直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我看見海水像高山一樣地向我追來,好像一個其勢洶洶無法抵抗的仇人。我現在應該做的,就是閉住我的呼吸,盡力使自己浮起來,設法向岸上游去。我現在最關心的就是希望浪頭來的時候,把我往岸上卷,回去的時候,不要再把我帶回去。

那個向我撲過來的大浪,登時把我埋了起來,差不多有二三十尺深。我可以感覺到海水里一種很猛的力量和速度把我向岸上猛卷,卷得非常遠。我閉住呼吸,拼命向前面游去。當我閉氣閉得肺部都要炸了的時候,忽然覺得我的身子往上一浮,我的頭和手都露出水面,雖然只露了不到兩秒鐘,卻大大地減少了我的痛苦,使我從新恢復呼吸和勇氣。緊跟著我又被浪頭壓在底下,半天上不來,但時間不太久,我總算支持住了。等我覺得浪頭的力量已經使完,要開始退去的時候,我就拼命在后退的海浪里向前掙扎,我的腳又接觸到海灘。我站了一會兒,喘了口氣,等海水完全退去,就拔起腳來,拼命向岸上跑去。但這個辦法還是不能使我逃開那海水的襲擊,因為它又重新從我背后涌來,一連兩次把我像過去那樣卷了起來,向那平坦的海岸沖去。

卻說這兩次中間,后來一次幾乎送掉我的性命,因為當海水照以前那樣把我向前沖去的時候,竟把我猛然撞在一塊石頭上,使我完全失去了知覺,動彈不得。原來這一撞,剛剛撞在我的胸口上,把我的氣都撞斷了。假如這時再有一個浪頭打來,我一定要閉死在水里。可是,在第二個浪頭打來之前,我已經蘇醒過來,看到自己勢必再被海水淹沒,就決心緊緊抱住一塊巖石,盡可能閉住呼吸,一直等浪頭退去。現在因為離旱地已經不遠,浪頭已沒有那么高了,我緊緊抱住巖石,等水退去之后,又往前跑了一陣,一直跑到離海岸很近的地方。因此,后面一個浪頭雖然從我頭上蓋了過去,卻不曾把我淹沒,或把我卷走。我又向前跑了一陣,終于跑到陸地上,攀上岸上的巖石,在草地上坐了下來;這時脫離了危險,水也不能再趕上我了,我的心里真是痛快極了。

我現在已經登了陸,平平安安地在岸上了,便抬起頭來,感謝上帝,因為我在幾分鐘以前還沒有一線希望,現在已經有了活命。我相信當一個人像我在這樣死里逃生的時刻,他那靈魂中的狂喜,是無法形容盡致的。我現在完全能夠理解英國的這種風俗,就是,當一個作惡的人被套上絞索,打上結子,正要被吊起來的當兒,忽然得到赦免,人們照例要請一位外科醫生來,一面把消息告訴他,一面給他放血,免得這意外的消息,使他血氣攻心,暈了過去:

因為突然而來的喜悅,

正如突然而來的憂傷,

起初的時候,

一樣地驚心動魄。

我在岸上走來走去,高舉著兩手,可以說,我的全部心力都在回味著自己的脫險經過。我做出千百種古怪的姿勢,想到我那些淹死的同伴,斷定除了我以外,決不會有一個人逃出性命,因為這些人,我以后連影子也沒有見過,除了幾頂帽子一頂便帽,兩只不成雙的鞋。

我用眼去眺望那只擱了淺的大船,這時海上煙波迷漫,船又離得很遠,簡直看不清,不由地想:“上帝啊,我怎么會有可能上岸呢?”

我用自己遭遇中值得慶幸的一些事情把自己安慰了一番之后,開始環顧四周,看看我究竟到了什么地方,下一步應該怎么辦。我覺得我的快慰心情立刻低落下來;換句話說,我覺得我雖然脫了險,這種脫險卻非常可怕。因為我身上通通打濕了,沒有衣服換,同時也沒有任何充饑止渴的東西;我看不出任何出路,除了活活餓死或被野獸吃掉。特別使我傷心的是,我沒有武器去打野獸過活,或是去抵御那些要獵取我作食物的獸類。我身邊除了一把刀,一個煙斗,和一小匣煙葉,別無長物。這發現使我憂心如焚,有好一會兒在岸上跑來跑去,活像一個瘋人。夜來了,我想到野獸多半在夜間出來尋食,便開始以一種沉重的心情尋思:假如這地方有猛獸,我將遇到怎樣的命運呢?

這時我所能想出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爬上我附近的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這棵樹有點像樅樹,但有刺),在上面坐一整夜,第二天再去考慮怎樣的死法,因為我覺得實在沒有活命的希望。我從海岸向里面走了八分之一英里,想找些淡水喝,居然給我找到了,真使我大喜過望。喝完水之后,我又取了點煙葉,放在口里充饑,然后爬到樹上,盡量躺得穩穩的,免得睡著了跌下來。我又從樹上砍下來一根樹枝,做成一根短棒來防身,就安歇了。由于過分疲倦,我馬上就睡熟了,而且睡得十分舒適;我相信,任何人處在我的環境,也不會睡得像我這樣舒適;就是以我自己來說,我第二天醒來時那種精神煥發的情況,也從來不曾有過。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了;這時天氣清朗,颶風也減殺了,海面上也不像以前那樣波浪滔天了。然而,最使我驚異的是,那只擱淺的大船,在夜里已被潮水從沙上浮了起來,差不多沖到我先前被沖傷的那塊巖石附近了。現在這船離我不過一英里來路,看起來還好好地直立在那里。我很想上船去,從上面弄些應用的東西回來。

我從樹上的住所走下來,向四面八方望了望,第一樣被我看到的,就是那只小艇,給風浪所沖,已經擱在旱地上,在我的右手,約摸兩英里來路。我沿著海岸,想走到它旁邊去,但是,在它和我之間,卻橫著一條大約半英里寬的小水灣。于是我決定暫時不去,因為我最關心的是要到大船上去,希望在上面找到一些度日的東西。

過午以后,海面平靜,潮水退得很遠,我和大船之間的距離只有四分之一海里了。這時我心里不由得又難過起來,因為我想,倘若昨天我們全船的人都不下小艇,我們大家定然平安無事,定然平平安安地上了岸,我也不會像現在一樣,孤孤零零,既無樂趣,又無伴侶了。想到這里,我的眼淚不禁流了下來。但現在悲傷也于事無補,于是我便決定,如果可能,還是先到船上去。這時天氣熱極了,于是我便脫了衣服,跳到水里。可是,當我泅到船邊的時候,卻沒法上去,因為它擱在沙灘上,離水很高,在我兩臂所能伸到的距離以內,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抓住。我繞著它游了兩個圈子,到了第二圈時,忽然發現了一根很短的繩子。我心里很奇怪,我為什么先前沒有看見呢?那繩子從船頭上掛下來,掛得很低,因此我不用費事就抓住了它,靠了它的幫助,攀上船的前艙。上去之后,我才發現船已經漏了,艙底進滿了水。不過船是斜擱在一片硬沙岸上,船尾翹起來,船頭幾乎接近水面,所以船的后半截都沒有水。不用說,我的第一步工作是要搜尋一下,看看有些什么東西已經壞了,什么東西還沒有浸水。首先,我看見船上的糧食都還干燥無恙;這時我急于想吃點東西,便走進面包房,把我的衣袋都裝滿了餅干,一邊吃著一邊做著別的事,因為我必須抓緊時間才行。我又在大艙里找到了一些甘蔗酒;我就喝了一大杯,因為在當前的情況下,我很需要喝點酒提提神。現在我什么都不想,只想有一只小艇,把我認為需要的東西,裝到岸上去。

一個人只是呆呆地坐著,空想自己所得不到的東西,是沒有用的;這個絕對的真理,使我重新振作起來。我們船上有幾根多余的帆杠,還有兩三塊木板,還有一兩根多余的第二接桅。我決定先從這些東西著手,只要搬得動的,都把它們從船上扔下來,每根上面都綁上繩子,防備它們被水沖走。這一步做好了,我又走到船邊,把它們拉到我跟前來,把四塊木頭綁在一起,兩頭盡可能地綁緊,扎成一只木排的樣子,又用兩三塊短木板橫放在上面。我在上面走了走,倒還行,不過因為木塊太輕,吃不住多少重量。于是我又動起手來,用木匠的鋸把一根第二接桅鋸成三段,把它們加在我的木排上。這個工作非常吃力,非常辛苦,但由于我急于想把應用的東西裝到岸上去,這就鼓舞著我做出平常所做不到的事情。

我的木排這時已經比較牢固,能夠吃得住相當的重量了。第二步就是考慮把什么東西裝上去,并且怎樣使我裝上去的東西不至于被海浪打濕。但我不久便想到了辦法。我首先把船上所能找到的木板都鋪了上去,然后,我把自己最需要的東西考慮了一番,我把三只船員用的箱子打開,把里面的東西倒出來,把它們吊到我的木排上。在第一只箱子里,我裝上了許多糧食,面包,米,三塊荷蘭酪干,五塊干羊肉,以及一些剩下來的歐洲麥子——這點麥子本來是準備用來飼養我們帶到船上的一些家禽的,但家禽現在已經死了。船上本來還有一點大麥跟小麥,后來才發現都被老鼠吃掉了或毀完了,使我非常失望。至于酒類,我也找到了幾箱,都是屬于船主的;里面有幾瓶甜酒,還有幾加侖白酒。我一概把它們放在一邊,因為放進箱子里既沒有必要,又沒有地方。我正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只見潮水已開始上漲,來勢雖然很平和,卻把我留在岸上的上衣,襯衫,和背心通通沖走了。這使我非常懊喪,因為我游泳上船的時候,身上只穿一條麻紗開膝短褲,一雙襪子。這樣一來,倒使我不得不來搜羅一些衣服了。我在船里找到了許多衣服,但是我只取了幾件目前要用的——因為我心目中還有一些更重要的東西要找,尤其是土木工具。我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木匠的箱子。這東西對于我非常有用,就算這時有一滿船金子,也沒有它值錢。我把它原封不動放在我的木排上,也沒有花時間把它打開看看,因為我早已知道里面大概裝的是什么了。

其次我想要弄到的是彈藥和槍械。大艙里本來有兩支很好的鳥槍和兩支手槍;我先把它們拿到手里,又拿了幾只裝火藥的角筒,一小包子彈和兩把上了銹的舊刀劍。我知道船上有三桶火藥,只是不知道我們的炮手把它們放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它們;有兩桶還很干燥,很好,另外一桶卻已經沾了水了。我把這兩桶干燥的火藥連同那些槍械都搬到我的木排上。這時我覺得我所裝的東西已經夠多了,便開始盤算,怎樣才能把它們運到岸上。因為我既沒有帆,又沒有槳,又沒有舵,只要有一點風,就會把我的木排打翻。

有三件事鼓勵著我。第一,海面平靜,第二,潮水正在上漲,正在向岸上沖,第三,雖然有一點風,卻是向岸上吹的。同時我又找到了兩三只斷槳,并且除了箱子里的工具之外,又找到了兩把鋸,一把斧子,一只錘子;于是我便載了這些貨,向岸上出發。最初一英里來路,我的木排走得倒挺好,不過它所漂去的地方,卻和我昨天登陸的地點有些距離,在那一帶我看到水面有回流;因此,我希望附近有一條小溪或是小河,可以用來作一個港口,起貨上岸。果然不出我的意料,我不久便看到了一個小港口,并且看見潮水正往里面直涌。于是我盡可能地駕駛著我的木排,順著急流的中心漂去。在這里,我幾乎再一次碰到船只失事的災禍。(倘若真的這樣,那我就太傷心了。)原來,由于我不熟悉地形,我的木排忽然一頭擱在淺沙上,而另一頭還在水里漂蕩著,另差一點,我的全部貨物就要從漂在水里的一頭滑到水里去了。我拼命用我的背頂住那些箱子,不讓它們滑下去。可是,使出了我的全部力氣,我也沒法把木排撐開;我只好用全力頂住箱子,足足站了半個鐘頭,直到后來,潮水上來,才使我比較平衡一點。又過了一會兒,潮水愈漲愈高,我的木排才又浮了起來。我用槳把它一直向海口撐去,一直撐到一條小河的入口處,這地方兩邊都是陸地,潮水直往里流。我向兩岸望了望,打算找一個適當的地方起岸,因為我不愿意太走進小河,想盡量靠近海邊,希望能看到海上的船只。

末了,我忽然在小河的右岸發現了一個小灣。我費了很大的勁,好容易才把我的木排駕到最淺的地方,用我的槳抵住河底,把木排撐了進去。可是,在這里我幾乎又把我的貨都翻到水里去了。因為這一帶海岸又陡又直,沒有地方可以登岸,如果我的木排一頭高高擱在岸上,另一頭仍舊像前次那樣低垂著,我的貨就又要危險了。我這時只好把我的槳當作錨,把木排的一邊固定在一片靠近河岸的坦灘上,等潮水漲到最高點,漫過那塊坦灘時再說。后來,潮水果然漲上來了。我一看水已經漲得夠高了,——因為我的木排差不多要吃一英尺多深的水,——就把木排撐到那塊坦灘上,再把我的兩只斷槳,插到泥地里,前頭一根,后頭一根,把木排停泊在那里,單等潮水退去,把我的木排和貨物平平安安地留在岸上。

我的次一步工作就是要查看一下地勢,找一個適當的地方來安置我的住所,來貯藏我的東西,預防意外的事情發生。我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到了一個什么地方,是在一片大陸上呢還是在一個島上;有人煙呢還是沒有人煙;有野獸呢還是沒有野獸。離我不到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又陡又高的小山,它北邊還有一連串的小山,好像一道山脈,但都不及它高。我帶了一支鳥槍,一把手槍,和一角筒火藥,向這個山頂出發。當我費了很大的氣力和艱苦,爬上山頂一看,我不禁為我的命運擔憂起來。原來我是在一個海島上,四面環海,看不見一點陸地,只有很遠的地方有幾塊礁巖,另外就是在三海里之外,在西邊,有兩個比本島還小的島嶼。

我又發現我所在的這個島非常荒瘠,以情理論,大概只有野獸,沒有人煙。我雖然沒有看到野獸,卻看見許多飛禽,可是不知道它們是什么飛禽,也不知道打死之后能吃不能吃。我回來的路上,看見一片大樹林旁邊有一只大鳥落在樹上,向它開了一槍。我相信,自從開天辟地以來,在這島上,這是第一次有人開槍。我開槍以后,從整個森林里立刻飛出無數的飛鳥,各種不同的鳴聲噪成一片,但是我卻一種也不認識。至于我所打死的那只,看起來,是一種老鷹,它的毛色和嘴都和鷹相像,但沒有普通老鷹的那種鉤爪;它的肉酸腐不堪,毫無用處。

我心里對于這次巡視頗覺滿意,于是回到我的木排旁邊,動手把我的貨運到岸上。那一天剩下的時間,完全是用在這件事情上。至于夜間怎么辦,在什么地方安息,我完全不知道。我不敢睡在平地上,恐怕野獸來把我吃掉,雖然我后來才發現,這種恐懼是多余的。

話雖如此,我還是用我運到岸上來的那些箱子板子,在我周圍堆成了一個防御工事,堆成一個木頭房子似的東西,作為夜間的宿處。至于吃的,我還不知道將來怎樣供應自己,只有在我打鳥的地方,我曾經看見有兩三只兔子似的東西從樹林子里跑出來。

這時我開始想到,船里還有許多有用的東西,可以取出來,特別是那些繩索、帆布以及許多其他可以弄得上岸的東西。于是我便決定,如果可能的話,再到船上去一次。我知道,要是再來一次大風,一定會把船打得粉碎,因此便決定,先把別的事丟開,等我把船上能搬的東西都搬下來再說。于是我開始研究,是不是再把那只木排撐回去;但是,這顯然是辦不到的事。于是我決定等潮水退了之后,像上次那樣上去。我照著這個決定做了,不過在我走出我的木房子以前,我就把衣服完全脫掉,只穿了一件襯衫,一條短褲,一雙軟鞋。

我像上回一樣上了船,又做了一只木排。我有了第一次的經驗,沒有再把木排做得那樣笨重,也沒有在它上面堆那么多的東西,可是還是搬了不少有用的東西下來。首先我在木匠的房里找到了三袋釘子和螺絲釘,一把大鉗子,一兩把小斧,尤其有用的是一個磨刀刃的磨輪。我把這些東西收集在一起,又拿了一些屬于炮手的東西,特別是兩三只起貨鐵鉤,兩桶槍彈,七支短槍,一支鳥槍,還有一小堆火藥,一大袋小子彈,一大卷鉛皮。可是鉛皮太重,我沒法把它從船上吊到木排上。

除了這些東西以外,我又把我能找到的男子衣服通通拿下來,又取了一個剩余的檣帆,一個吊床和一些被褥。我把這些東西裝到我的第二只木排上,把它們平平安安地運到岸上。這總算是一件差強人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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