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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兇犯

法院偵訊官面前站著一個身材矮小、異常消瘦的莊稼漢,穿一件花粗布襯衫和一條打過補丁的褲子。他那生滿毫毛和布滿麻點的臉,以及藏在突出的濃眉底下、不容易讓人看見的眼睛,都露出陰沉的嚴峻神情。他腦袋上的頭發無異于一頂皮帽子,很久沒有梳過,糾結蓬亂,弄得他像一個蜘蛛,越發顯得陰沉了。他光著腳。

“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偵訊官開口說,“你走過來一點,回答我的問題。本月七日,鐵路看守人伊萬·謝苗諾夫·阿金佛夫早晨沿線巡查,在一百四十一俄里處,碰見你在擰掉一個用來連結鐵軌和枕木的螺絲帽。喏,這就是那個螺絲帽!……他把你連同螺絲帽一起扣住。事情是這樣的嗎?”

“啥?”

“這件事是像阿金佛夫所說的那樣嗎?”

“當然,就是那樣。”

“好。那你為什么擰掉螺絲帽?”

“啥?”

“你不要啥啊啥的,你要回答我的問題:為什么你擰掉螺絲帽?”

“要是沒有用處,俺才不會去擰它呢。”丹尼斯聲音沙啞地說,斜起眼睛看著天花板。

“那么你要這個螺絲帽做什么用?”

“螺絲帽?俺們拿它做墜子……”

“這個俺們是誰?”

“俺們,老百姓唄……就是克里莫沃村的莊稼漢。”

“聽著,老鄉,你不要對我裝傻,要說正經的。這兒用不著撒謊,說什么墜子不墜子的!”

“我一輩子也沒撒過謊,現在撒啥謊……”丹尼斯嘟噥說,眨巴著眼睛,“再說,老爺,能不用墜子嗎?要是你把魚餌或者蚯蚓安在釣鉤上,難道不加個墜子,釣鉤就能沉到水底?還說俺撒謊呢……”丹尼斯冷笑道,“魚餌這種東西,要是漂在水面上,還頂個啥用?鱸魚啦,梭魚啦,江鱈啦,素來在水底上鉤。要是魚餌漂在水面上,也許只有鯰魚來吃,不過那樣的事也不常有……俺們的河里就沒有鯰魚……那種魚喜歡大河。”

“你跟我講鯰魚干什么?”

“啥?咦,您自己在問嘛!俺們那兒,連地主老爺也這么釣魚。就連頂不濟的孩子,沒有墜子也不去釣魚。當然,也有那種不明事理的人,嗯,他們沒有墜子也要去釣魚。傻瓜辦事就說不上什么章法了……”

“這么說來,你擰下螺絲帽就是為了要拿它做墜子?”

“不為這個還為啥?又不是拿來當羊拐子[1]玩!”

“可是要做墜子,你盡可以用鉛塊、子彈殼……釘子什么的……”

“鉛塊在大路上可找不著,那得花錢去買。講到釘子,那東西不中用。再也找不著比螺絲帽更好的東西了……它又重,又有個窟窿眼。”

“他老是裝傻!好像他昨天剛生下地或者從天上掉下來似的。難道你就不明白,蠢材,這樣擰掉會惹出什么亂子來嗎?要不是看守人看到,火車就可能出軌,很多人就會喪命!你會害死很多人!”

“天主保佑別出這種事才好,老爺!為啥害死人呢?難道俺們不信教,或者是壞人?謝天謝地,好老爺,俺們活了一輩子,慢說是害死人,就連那樣的想法也沒有過……求圣母拯救和寬恕吧……您這是說的啥呀!”

“那么依你看來,火車是怎么翻的?你擰掉兩三個螺絲帽,火車就翻了!”

丹尼斯冷冷地一笑,懷疑地瞇細眼睛瞧著偵訊官。

“得了吧!俺們全村的人擰螺絲帽已經有年月了,天主一直保佑我們,現在卻說火車出事……害死人了……要是俺把鐵軌搬走,或者,比方說,把一根大木頭橫放在鐵軌上,嗯,那就說不定火車會翻掉,可是現在……呸!一個螺絲帽罷了!”

“可是你要明白:螺絲帽是用來把鐵軌釘緊在枕木上的!”

“這個俺們明白……俺們又不是把所有的螺絲帽都擰掉……還留著不少呢……俺們辦事可不是不動腦筋的……俺們明白……”

丹尼斯打了個呵欠,在嘴上畫一個十字[2]。

“去年此地就有一列火車出了軌,”偵訊官說,“現在才明白這是什么緣故……”

“您說啥?”

“我說,去年有一列火車出了軌,現在才明白那是什么緣故……我懂了!”

“您受教育就為的是懂事,俺們的恩人……主才知道該叫誰懂得事理……喏,您評斷事情,就說得出道理來,可是那個看守人也是個莊稼漢,啥也不懂,揪住俺的脖領,拉著就走……你先得講理,然后才能拉人嘛!俗語說得好,莊稼漢長著莊稼漢的腦筋……還有一件事您也要記下來,老爺:他動手兩次,打俺一個嘴巴,當胸又給了俺一拳。”

“先前搜查你家的時候,又找著一個螺絲帽……你是在什么地方把它擰下來的,在什么時候?”

“您說的是放在小紅箱子底下的那個螺絲帽嗎?”

“我不知道放在你家里什么地方,反正是搜到了。你是在什么時候把它擰下來的?”

“那不是俺擰下來的,那是伊格納希卡送給俺的,他就是獨眼謝苗的兒子。俺說的是小箱子底下那一個。院子里雪橇上的那一個,是俺跟米特羅凡一塊兒擰下來的。”

“哪一個米特羅凡?”

“就是米特羅凡·彼得羅夫唄……難道您沒聽說過?他在俺們村子里編漁網,賣給地主老爺們。那種螺絲帽,他可要的多。編一個漁網,估摸著,總要用十來個……”

“你聽著……刑法第一千零八十一條說:凡蓄意損壞鐵道,致使鐵路運輸發生危險,而肇事者明知此種行為將造成不幸后果……聽明白了嗎?明知!你不可能不知道擰掉螺絲帽會造成什么后果……當判處流放及苦役刑。”

“當然,您知道得多……俺們都是些無知無識的人……難道俺們能懂嗎?”

“你全懂!你這是撒謊,裝樣!”

“撒謊干啥?要是您不信,您就到村子里去打聽好了……不用墜子只能釣著歐鲌。魚最差不過了,可是就連它,缺了墜子也還是釣不著。”

“你再講一講鯰魚吧!”偵訊官微笑著說道。

“鯰魚俺們那兒沒有……俺們把沒有墜子的釣絲漂在水面上,安上蝴蝶做餌,倒有圓鰭雅羅魚來上鉤,不過就連那樣的事也少有。”

“好,你別說了……”

隨后是沉默。丹尼斯站在那兒,不時換一只腳立定。他瞧著鋪有綠呢面的桌子,使勁眨巴眼睛,好像他眼前看見的不是呢子,而是太陽。偵訊官很快地寫著。

“俺該走了吧?”丹尼斯沉默了一會兒問道。

“不。我得把你看押起來,再送到監獄里去。”

丹尼斯不再眨巴眼睛,擰起濃眉,探問地瞧著那個文官。

“怎么會要俺去坐監獄?老爺!我可沒有那個閑工夫,我得去趕集。葉戈爾欠著我三個盧布的腌豬油錢,我得跟他要……”

“別說了,不要礙我的事。”

“要俺坐監獄……要真是做了壞事,那就去吧,可是現在……啥緣故也沒有……俺犯了啥王法?俺覺得,俺沒偷過東西,也沒打過人……要是您,老爺,疑心俺欠繳了稅款,那您可別聽信村長的話……您去問常任委員先生好了……他,那個村長,是個沒有良心的人……”

“別說了!”

“俺本來就沒說啥……”丹尼斯嘟噥說,“村長造了假賬,這俺敢起誓……俺們是弟兄三個,那就是庫茲馬·格里戈里耶夫,葉戈爾·格里戈里耶夫,和俺丹尼斯·格里戈里耶夫……”

“你礙我的事……喂,謝苗!”偵訊官叫道,“把他押下去!”

“俺們是弟兄三個,”丹尼斯一面由兩個強壯的兵押著,走出審訊室,一面嘟噥說,“弟兄不一定要替弟兄還錢……庫茲馬沒給錢,那么你,丹尼斯就得承擔……這也叫法官!俺們的東家是個將軍,已經死了,祝他升天堂吧,要不然他就會給你們這些法官一點厲害看看……審案子要知道怎么個審法,不能胡來……哪怕用鞭子抽一頓也可以,只要有憑有據,打得不屈就成……”

1885年

注釋:

[1]一種兒童游戲用具。

[2]按迷信說法,魔鬼在人們打呵欠時進入口中,畫十字是為了驅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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