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雅各的房間
- (英)弗吉尼亞·伍爾芙
- 9184字
- 2020-10-09 15:05:18
“佛蘭德斯太太”——“可憐的貝蒂·佛蘭德斯”——“親愛的貝蒂”——“她依然那么動人”——“真奇怪,她怎么就沒再結婚了呢!”“確實是有個巴富特上尉——每周三都會來拜訪她,雷打不動,而且從來不帶他的妻子。”
“那就要怪埃倫·巴富特了,”斯卡巴勒的婦女們議論道,“她從來不給自己添麻煩。”
“男人們都想要個自己的兒子——這我們都曉得。”
“有些腫瘤是一定要切掉的;但我媽媽那種,只能一年又一年地忍受病痛折磨,當你臥病在床時,甚至沒有人愿意為你端一杯茶。”
(巴富特太太是個病人。)
伊麗莎白[1]·佛蘭德斯是個中年寡婦,難免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過去有人說,以后還會有人說。她才四十歲出頭。歲月流逝,悲痛相繼而來;丈夫西布魯克撒手人寰;撇下三個男孩需要她照顧;家境貧寒;一所在斯卡巴勒郊外的房子;她可憐的哥哥莫蒂亦是貧困潦倒,可能早已離開人世了——他在哪里?他在干什么營生?她手捂在眼睛上方,沿著巴富特上尉來的路眺望——是的,他來了,像以往一樣準時;上尉的關心讓貝蒂·佛蘭德斯愈加成熟,令她體態豐滿、春風滿面,她會無緣無故地熱淚盈眶,這樣的情形人們一天可能看得到兩三次。
確實,為自己的丈夫哭泣無可厚非,墓碑雖然很尋常,但卻十分堅固,夏日里,當這位寡婦領著自己的孩子站在墓碑前時,人們會對她油然生出愛憐之心。行禮時,帽子舉得比平常更高;妻子挽著她們丈夫的手臂。西布魯克埋在六尺之下的土地里,已經逝世多年了;睡在三層棺槨里,縫隙用鉛封住了,倘若泥土和棺木變成了玻璃,無疑他的臉會清晰可見,那是一張年輕的臉龐,留著胡須,五官端正,他出去打野鴨時,從不換靴子。
“本市商人,”墓碑上寫著;然而也不知為何貝蒂·佛蘭德斯要這樣稱呼他,就像很多人依然記得的那樣,他只在辦公室的窗戶后面坐過三個月,在此之前,他訓練過馬,帶著狗去狩獵,種過幾畝地,養了幾口牲畜——唉,她總得給他一個稱呼吧。為孩子們樹個榜樣。
難道他生前就什么都不是嗎?這個問題無法回答,盡管送葬人沒有合上尸體眼睛的習慣,他們眼里的亮光也會稍縱即逝。一開始,他是她生命的一部分;現在,他成為了這洪流的一員,消失在綠草茵茵之所,埋藏在傾斜的山坡下,回歸于成千上萬的白石碑里——有的傾斜著,有的直豎著,融入了腐朽的花圈里,依附在發綠的錫質十字架上,輾轉在狹窄的黃色小道上,漂浮于四月低垂在教堂墓園墻頭的丁香花上,花香中夾雜著病房的味道。如今西布魯克就是這里的一切;當她挽起裙擺去喂雞時,聽見了做禮拜或者葬禮的鐘聲,那就是西布魯克的聲音——故人之音。
那只公雞總是會飛到她的肩上去啄她的脖子,所以現在她去喂雞時,就會拿著棍子或者帶著小孩。
“媽媽,你不喜歡我的刀子嗎?”阿徹說道。
鐘聲與他的聲音同時發出,生死交錯,難解難分,令人振奮。
“對于一個小男孩而言,這刀可真大啊!”她說。為了讓他開心,她接過了那把刀。這時,公雞突然從雞窩中跑了出來,佛蘭德斯太太一邊叫阿徹關上通向菜園的門,一邊放下手中的雞食,咯咯地喊著叫母雞過來吃,一邊又在果園里忙得不可開交,而這一切都被對面正朝墻壁拍打墊子的蘭克奇太太看在眼里,她提著墊子同隔壁的佩奇太太說,佛蘭德斯太太正在菜園喂雞。
佩奇太太、克蘭奇太太和加菲特太太都可以看到佛蘭德斯太太在菜園里忙活,因為那菜園是道茲山上圈出來的一塊地;而道茲山俯視著下面的山莊。它的重要性無以言表。它是皇天后土;它頂天立地;人們終生在這個村子里度過,目所能及的極限就是這座山峰,有些人僅僅到克里米亞去打仗時才離開過一次,比如那位靠在花園門邊抽煙斗的老喬治·加菲特。太陽的軌跡依靠道茲山測量;它亦是判斷天色明暗的標準。
“這會兒,她和小約翰上山去了,”克蘭奇太太對加菲特太太說著,最后一次拍了拍墊子,走進屋里忙活了。佛蘭德斯太太打開菜園門,牽著小約翰的手,朝著道茲山頂走去。阿徹和雅各一會兒跑在前面,一會兒又落到后面;當她到達山頂時,他們都在羅馬堡壘那兒了,還喊著會在海灣看到什么船只。眼前的景象壯觀非常——前方是大海,后頭是荒原,整個斯卡伯勒從這一塊到另一端平整地呈現在眼前,像是一塊拼圖。已經開始發福的佛蘭德斯太太坐在堡壘處,環顧四周。
她對整個景致的變化了如指掌;春夏秋冬不同的景色;暴風雨如何在海里卷起;風云變幻之時,荒原又是如何顫栗生輝;她應該已經注意到那片正在建別墅的紅色區域;以及交錯縱橫的田地;陽光下的小玻璃房閃耀出鉆石般的光芒。又或者,假如她沒有留意到這些細節,她可能就會把她的想象力轉移到日落時分金光璀璨的海面上,思考著大海如何用金幣沖刷著鵝卵石。小型游艇涌進大海;碼頭的黑色臂膀將大海攬在懷里。整個城市泛著粉金色;穹隆蓋頂;云霧繚繞;空谷回響。班卓琴漫不經心地彈奏著;散步的人群散發出瀝青的味道,他們的鞋跟上沾著瀝青;山羊們突然慢條斯理地跑過人群。可見政府將花壇布置得多么合理。有時草帽會被風吹掉。郁金香在陽光下綻放。一排排寬松的褲子在沙灘上鋪開。紫色的頂蓬遮住了那一張張枕在輪椅靠墊上的柔軟、緋紅、煩怨的臉。身穿白色外套的男子們用車推著三角形的廣告牌前進。喬治·博厄斯船長捕獲了一只巨鯊。廣告牌的一面用紅色、藍色、和黃色寫了字;每一行都以三種不同顏色的感嘆號結尾。
那便成了一個去水族館的理由,灰黃色的窗簾、鹽鹵的腐敗氣味,竹編椅子、擺有煙灰缸的桌子、轉著圈兒的游魚、在六七個巧克力箱子后面干針線活的管理員(她常常和魚兒孤單地待在一起,一待就是好幾個小時)作為那只巨鯊的一部分,留在人們的腦海里,這只鯊魚本身只不過是一個松松垮垮的黃色容器,就像一只泡在水池里的空旅行箱包。水族館無法取悅任何人;當剛剛抵達的人們得知進碼頭必須排隊時,臉上暗淡的神色便一掃而光。穿過旋轉門,每個人都飛快地邁著步子;有些在這個展間旁駐足,有些在那個展間旁流連。
而最終把他們吸引過來的是一支樂隊;甚至下碼頭的漁民也在能聽到音樂的地方占位置。
那支樂隊在摩爾式亭臺上演奏。九號樂章響起。這是一首華爾茲舞曲。臉色蒼白的女孩們、那位老寡婦、三個寄宿在同一間房子的猶太人們、那個花花公子、那位少校、那個馬販子、以及那位經濟獨立的紳士,臉上都帶著模糊、麻木的神情,透過腳下木板的縫隙,他們能看到夏季碧綠的波浪正平靜可親地在碼頭的鐵柱周圍蕩漾。
但有時候一切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倚著欄桿的那個年輕人想道)。盯住那名女士的裙子;那條灰色就行——下面是粉紅色的絲襪。裙子的樣式變化無常;裙褶垂到腳踝處——90年代流行的款式;變寬了一點——70年代的款式;如今裙身呈現亮光的紅色,并在襯裙上伸展開來——60年代的潮流;一只穿著白色長筒襪的黑色小腳露了出來。還在那里待著嗎?是的——她還在碼頭那處。現在長筒絲襪上印著玫瑰花紋,但不知為何,人們再也不能看得如此清晰了。我們的腳下沒有碼頭。沉重的馬車或許在大道上顛簸而行,卻沒有可停靠的碼頭,而十七世紀的大海是多么昏暗,多么洶涌啊!我們去博物館吧。炮彈;箭頭;羅馬古杯以及泛著綠銹的鉗子。在四十年代初,賈思帕·弗洛伊德出資在道茲山的羅馬堡壘里挖出了這些——看看這張字跡模糊的小標簽。
而如今,斯卡伯勒還有什么可看的呢?
佛蘭德斯太太坐在羅馬堡壘的圓臺上縫雅各的褲腳;只有在咬斷棉線,或者有昆蟲飛到她的耳邊嗡嗡而過時,她才會抬頭看一眼。
約翰不停地跑上來,把他稱之為“茶”的青草或枯葉拍到佛蘭德斯太太的腿上,她心不在焉地把它們擺整齊,把長花的一端擺到一起,想著阿徹昨晚為何又醒了一次;教堂的鐘快了十或者三十分鐘;她希望能夠買下加菲特的土地。
“約翰,看那些褐色的斑點,那是一片蘭花葉子;走,親愛的。我們必須回家了。阿——徹!雅——各!”
“阿——徹!雅——各!”約翰也跟著她喊,一邊以腳踝為軸旋轉,一邊揮撒著手中的青草和葉子,仿佛他在播種。阿徹和雅各從土墩后跳了出來,他們故意藏在那兒,原本想嚇媽媽一大跳,現在他們開始緩緩往家走。
“那是誰?”佛蘭德斯太太問道,用手遮在眼睛上眺望著。
“那個在路上的老人嗎?”阿徹往下看了看,說道。
“他不是老人,”佛蘭德斯太太說。“他是——不,他不是——我還以為是上尉,原來是弗洛伊德先生。快走吧,孩子們。”
“噢,討人厭的弗洛伊德先生!”雅各說著,扯掉了一棵薊草的頭,因為他知道弗洛伊德先生是去教他們拉丁文的,弗洛伊德先生出于好心,已經抽空教了他們三年拉丁文了,畢竟佛蘭德斯太太在附近也找不到別人來做這種事,她快管教不了這兩個年長一點的孩子了,而且也得為入學做準備,大多數牧師都不怎么情愿做這種事,喝完下午茶后過來,或者把他們叫到他家去——只要他能夠擠出時間——因為教區非常大,如同他的先父,弗洛伊德先生常去拜訪遠在蠻荒之處的村莊,此外,同老弗洛伊德先生一樣,他還是一位大學者,這更讓這件事顯得不大可能了——她做夢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她早該料到嗎?且不論他是位學者,他其實比她小八歲。她認識他的母親——老弗洛伊德太太。她曾經到她家喝過下午茶。就在那天晚上,她和老弗洛伊德太太喝完下午茶回來后,她在門廳里發現了一張便條,于是在給麗貝卡送魚的時候順手捎到了廚房,心想一定是與孩子們有關的事兒。
“弗洛伊德先生自己送過來的,是嗎?——我想那奶酪肯定在門廳的袋子里——噢,在門廳里——”她讀著便條。不,這不是和孩子們相關的。
“是的,足夠明天做魚餅了——或許巴富特上尉——”她讀到了“愛”字。她匆匆走進花園,緊張地讀著,倚著胡桃樹來穩住自己。她的胸脯上下起伏。西布魯克的面容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搖搖頭,淚眼婆娑地看著昏黃天空的映襯下搖曳的葉子,這時,三只鵝連飛帶跑地穿過草坪,約翰在后面揮著棍子追趕它們。
佛蘭德斯太太氣紅了臉。
“我告訴過你多少遍了?”她大叫著,一把抓住他,奪過他手中的棍子。
“可是它們逃走了!”他嚷著,掙扎著要脫身。
“你也太淘氣了。我只告訴過你一遍嗎,我已經跟你說過成千上萬遍了。不許你去追趕那些鵝!”她說著,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揉成一團,抓緊約翰的手,將鵝趕回了園子里。
“我怎么可以想結婚呢!”她用一條鎖鏈拴上門時,痛苦地自言自語。那晚孩子們都睡了,她想著弗洛伊德先生的容貌,覺得自己從不喜歡留著紅頭發的男人。她推開針線盒,拿來一張吸墨紙,把弗洛伊德先生的信又讀了一遍,當她讀到“愛”字時,她的心七上八跳,但這次沒那么劇烈了,因為她想起約翰趕鵝的情形,就明白她不可能再和任何人結婚——更不用說是弗洛伊德先生了,他比她年輕那么多,即使他是多么優秀的一個男人——還是位博識的學者。
“親愛的弗洛伊德先生,”她寫道。——“我是不是忘了奶酪?”她尋思著,放下她的筆。不,她已經告訴了麗貝卡那塊奶酪在大廳里。“我非常驚訝……”她寫道。
但第二天早上,弗洛伊德先生起床后在桌子上發現的信卻不是以“我非常驚訝”開頭的,那是一封洋溢著母愛,語氣謙恭,邏輯不太連貫,深深抱憾的信,弗洛伊德先生將其珍藏了許久;在他和安多弗的威姆布什結婚很久之后;在他離開村莊多年以后。他申請到了菲爾德的一個教區;他派人去請阿徹、雅各和約翰過來道別時,說他們可以在他的書房里任選一件他們喜歡的東西,作為留念。阿徹選了一把裁紙刀,因為他不想選太好的東西;雅各選了一冊拜倫詩集;約翰太年幼,做不出合適的決定,就選了弗洛伊德先生的小貓,他的哥哥們都覺得這個選擇很不靠譜,但弗洛伊德先生把約翰舉了起來說道:“它有著和你一樣的皮毛。”接下來,弗洛伊德先生談到皇家軍隊(因為阿徹想去參軍);講到拉格比公學(因為雅各要去那里就讀);第二天,他收到了一個銀制托盤就離開了——先到設菲爾德,他在那里遇到了威姆布什小姐,她前去拜訪她的叔叔,然后到哈克尼——接著去了瑪蕾斯菲爾德學院,他當上了那里的院長,最后成為了著名的《傳教士列傳》的編輯,退休后他和妻子兒女搬到了漢普斯特德,經常被看到在羊腿池邊喂鴨子。至于佛蘭德斯太太的信——有天他怎么找都找不到,也不好問妻子是否把它扔了。日后他在皮卡迪大街上遇見雅各,愣了兩三秒才認出來。而雅各已經長成了一位青年才俊,以至于弗洛伊德先生不想在大街上叫住他。
“天哪,”佛蘭德斯太太說道,當她在《斯卡伯勒和哈羅蓋特信使》上讀到安德魯·弗洛伊德牧師如何如何,并被任命為瑪蕾斯菲爾德學院的院長時,她說:“那一定就是那位弗洛伊德先生。”
淡淡的憂傷籠罩著餐桌。雅各自顧自地抹著果醬;郵遞員正在廚房和麗貝卡講話;一只蜜蜂在那朵朝著敞開的窗戶點頭的黃花上嗡嗡起舞。也就是說,當可憐的弗洛伊德先生被任命為瑪蕾斯菲爾德學院的院長時,他們都是鮮活的。
佛蘭德斯太太起身走到壁爐的圍欄旁,撫摸著黃玉耳朵后邊脖子上的毛。
“可憐的黃玉,”她說道(因為此時弗洛伊德先生的小貓已經老了,耳朵后邊長了一塊疥癬,可能這幾天就要死了。)
“可憐的老黃玉,”佛蘭德斯太太嘆道,而老貓正在太陽下伸著懶腰,她不禁莞爾,想著她是怎么把它閹了的,想她為何不喜歡紅頭發的男人。她淺笑著走進廚房。
雅各掏出一條相當臟的手帕擦了擦臉。他上樓回到自己的房間。
那只鹿角鍬甲蟲死得很慢(約翰在收集甲殼蟲)。即使到了第二天,它的腿仍然很柔軟。而蝴蝶們已經死了。一股臭雞蛋味熏走了那群淺斑黃蝴蝶,它們沖過花園,飛上道茲山,涌向荒原,消失在荊豆花叢后面,又在熾熱的烈日下匆匆飛走了。羅馬堡壘里,一只豹紋蝶落在白石頭上曬太陽。河谷里傳來了教堂的鐘聲。斯卡伯勒的人都吃著烤牛肉;雅各在離家八英里的三葉草堆里捕捉那些淺斑黃蝶時,正值星期天。
麗貝卡早已在廚房里抓住了那只骷髏頭形蛾。
一股刺鼻的樟腦味從蝴蝶盒里散發了出來。
和樟腦味混合在一起的明顯是海藻的味道。黃褐色的絲帶懸掛在門口。陽光直曬其上。
毋庸置疑,雅閣抓著的飛蛾前翅上長著黃褐色的腎型斑點。而后翅上沒有弦月斑。他捕到它的那晚,那棵樹已經倒了。樹林深處突然響起一陣槍聲。當他夜深歸家時,母親還把他誤當作盜賊。她說,他是唯一一個從不聽話的孩子。
莫里斯稱之為“一只在濕地或沼澤地發現的土生土長的昆蟲”。但有時莫里斯也會出錯。雅各偶爾會挑一只極細的鋼筆,在書頁的空白處做些改正。
樹倒了,盡管當夜無風,擱在地上的提燈照亮了碧綠依舊的樹葉和枯死的山毛櫸葉。那是一個干燥的地方。有一只蟾蜍。那只紅色羽翼的蛾子繞著燈光飛舞,忽閃一下,就消失了,它沒有再回來,盡管雅各一直等著。十二點過后,他穿過草坪,看到他的母親坐在亮堂的房間里打發時間。
“你嚇到我了!”她驚叫道,還以為發生了什么糟糕的事情。他弄醒了得早早起床的麗貝卡。
他臉色蒼白地怵在那里,剛從黑暗深處出來,進到熱烘烘的屋子里,燈光晃得他直眨眼睛。
不。那不可能是一只淺黃色翅邊的飛蛾。
割草機總是要上潤滑油。巴尼特把它拖到了雅各的窗戶下面,它咔吱咔吱地嚷著,轟然穿過草地,又開始咔吱作響。
天空烏云密布。
太陽又露了出來,耀眼燦爛。
陽光像只眼睛照在馬鐙上,接著驀然而又溫柔地落在床上、鬧鐘上和敞開著的蝴蝶盒子上。黃斑蝴蝶飛過荒原;它們曲折穿過紫色三葉草叢。豹紋蝶沿著灌木樹籬招搖而過。藍蝴蝶停憩在烈日暴曬下的小塊骨頭殘骸上,胥蝶和孔雀蛺蝶飽餐著從老鷹嘴里掉下來的血淋淋的內臟。離家幾里之外,他在廢墟下方起絨草叢中的凹坑里發現了銀紋多角蛺蝶。他看到一只白紋蝶繞著橡樹盤旋而飛,越飛越高,而他從來抓不住它。一位獨居在高地上的老村婦告訴他,一只紫色的蝴蝶每年夏季都會飛到她的花園里來。她還說,清晨狐崽們會到她的植荊豆叢里玩耍。如果在拂曉時分向外看,你總會看到兩只獾。有時它們會像男孩打架一樣把對方撞翻,她說。
“雅各,你今天下午可不許走太遠了,”他的母親從門外探進頭來說,“因為上尉要來告別。”那是復活節假期的最后一天。
星期三就是巴富特上尉來的日子。他穿著整潔的藍嗶嘰禮服,拄著他的橡膠頭手杖——因為他有點瘸,左手還少了兩根手指,這是為祖國效勞的結果——下午四點準時地從那座立著旗桿的房子出發。
三點,推輪椅的狄更斯先生提前接走了巴富特太太。
“挪挪地兒吧,”在廣場上坐了十五分鐘后,她對狄更斯先生說。接著又說道:“好了,謝謝你,狄更斯先生。”按照第一個請求,他會找一塊有陽光的地方;按照第二個請求,他會把輪椅停在一片陽光溫暖的地帶。
作為一位老住戶,他和巴富特太太——詹姆斯·科珀德的女兒有許多共同之處。西街和寬街的交叉路口的那個噴嘴飲水器就是詹姆斯·科珀德捐贈的,他在維多利亞女王登基五十周年大慶時正當著市長,他的畫像隨處可見:灑水車上,商店的櫥窗上,還有律師咨詢室的窗戶的鍍鋅遮陽篷上。但是艾倫·巴富特從來沒有參觀過水族館(盡管她與捕鯊魚的博厄斯船長很要好),當有人拿著海報從她的身邊走過時,她傲慢地睨視他們,因為她清楚自己永遠都不會去看皮埃羅一家、澤諾兄弟、或者黛西·巴德和她的海豹表演團。廣場上坐著輪椅的艾倫·巴富特是一個囚徒——文明的囚徒——市政廳、綢布店、游泳池和紀念堂在大地上投下一道道陰影,仿佛她牢籠的一根根欄桿倒影在廣場上。
作為一個老居民,狄更斯先生會站在她身后一點點,抽著他的煙斗。她會問他一些事情——這些人是什么來頭——誰在經營瓊斯先生的店鋪——然后就是一些關于季節的問題——無論是什么問題,狄更斯先生都盡力去回答——從她的唇齒間吐出的話語就像餅干渣。
她閉上了眼睛。狄更斯先生轉了個身。他還沒有完全失去一個男人的知覺,即使你看到他朝你走來時,你會注意到一只黑色圓頭的靴子如何在另一只靴子前晃來晃去;他的背心和靴子之間怎地有一道黑影;他又是怎樣跌跌撞撞地向前倒去,像一匹發現自己突然脫開了車轅而沒有拉車的老馬。但當狄更斯先生深吸一口煙又把它吐出來時,他眼中流露出一個男人的知覺。他在思索著巴富特上尉此時向快樂山行進的情形;巴富特上尉,他的雇主。在家中,馬廄上面那間小起居室里,窗戶上有只金絲雀,女孩們在紡織機旁,狄更斯太太因風濕蜷成一團——雖然他在家里受人輕視,但一想到自己受雇于巴富特上尉,便有了支撐。他傾向于覺得,當他與海濱人行道上的巴富特太太聊天時,他是在幫助正去見佛蘭德斯太太的上尉。他,一個男人,照顧著巴富特夫人,一個女人。
轉過身時,他看到她正與羅杰斯夫人聊天。再轉回身時,羅杰斯夫人已經離開了。于是他回到輪椅旁,巴富特夫人問他幾點了,他掏出他那塊大銀表,十分殷勤地回答了巴富特太太,似乎他對于時間以及每一件事都知道得比她多。但是巴富特太太清楚巴富特上尉正在去看佛蘭德斯太太的路上。
他確實正在往那走,下了電車,他看見東南面的道茲山,在碧藍長空的映襯下顯得翠綠瑩瑩,天際霧色彌漫。他朝著山頂前進。盡管他的腿有點跛,步伐中仍不失軍人的風度。當賈維斯夫人走出教區長宅院大門時,她一眼就瞅見了巴富特上尉,她的紐芬蘭狗尼羅緩緩地搖著尾巴。
“噢,巴富特上尉!”賈維斯太太驚叫道。
“你好,賈維斯太太,”上尉回應道。
他們一同前行,當他們走到佛蘭德斯太太的家門口時,巴富特上尉摘下他的花呢帽子,彬彬有禮地鞠躬說道:
“再見,賈維斯夫人。”
賈維斯夫人便獨自向前走去。
她要去荒原上散步。深夜之時,她是不是又在草坪上踱步呢?她是否又敲著書房的窗戶喊道:“看那月亮,看那月亮,赫伯特!”
赫伯特便抬頭看著月亮。
賈維斯太太心情郁悶時,都會去荒原散步,一直走到一個碟形洼地,即使她總想走到一個更遠的山脊上;她在那里坐下,從披風下面拿出一本小書,讀幾行詩,然后四處眺望。她并非很不開心,由于她已經四十五歲了,不大可能會郁郁寡歡到絕望的程度,亦不會如有時她威脅的那樣離開她的丈夫,毀掉一個男人的大好前程。
不用說一個牧師的妻子在荒原上散步冒著怎樣的風險。矮小的身材,黝黑的皮膚,明亮的雙眸,帽子上插著一根野雞毛,賈維斯太太正是那類身處沼澤就會失去信念的女人——把上帝與宇宙萬物混為一談——但是她從未喪失信仰,從未拋棄丈夫,從未讀完過那首詩,她繼續在荒原上踱步,凝視著榆樹后面的月亮,她坐在斯卡伯勒高處的草地上感受著這一切……是的,是的,當云雀展翅高飛時;當山羊邁著小碎步向前吃草,它們脖子上的鈴鐺清脆地響起時;當微風徐來又逐漸遠去,空留它親吻過的臉頰時;當下方海上的船只似乎被一只無形的手牽扯著擦肩而過時;當空中傳來遠處一陣陣的震蕩,幽靈般的騎士策馬奔騰、猝然而止時;當天際浮藍泛綠,心潮澎湃之時——賈維斯太太不禁長嘆,心想,“要是有人給我……要是我能給誰……”但她不知道自己想給予什么,也不知道何人能給她。
“佛蘭德斯太太五分鐘前剛出門,上尉,”麗貝卡說道。巴富特上尉坐在扶手椅里等著。他把雙肘支在扶手上,兩只手搭在一塊,跛腳直挺挺地伸出去,旁邊放著橡膠頭拐杖,一動不動地坐著。他有點死板。他思考嗎?可能只是一些千篇一律的想法吧。但這些想法是“好的”嗎,是有趣的嗎?他是一個有脾氣的男人;固執,忠誠。女人會察覺到,“這里有法律。這里有命令。因此我們必須珍惜這個男人。他總會在夜里立于橋頭眺望,”遞給他杯子,或者無論什么東西時,總會閃現出沉船和災難的景象,所有的乘客都一團亂地從船艙里跑出來,上尉還站在那兒,穿著扣得緊緊的雙排扣粗呢大衣,和暴風雨搏斗,只有暴風雨才能將他擊敗。“然而我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當巴富特上尉突然用一條大紅色的手帕擤起鼻涕時,賈維斯太太如此反省,“正是這個男人的愚蠢造成這一切,那風暴不僅是我的,也是他的”……賈維斯夫人如此想著,此時上尉順道進來拜訪他們,發現赫伯特出去了,便在扶手椅上幾乎默不作聲地坐了兩三個小時。但貝蒂·佛蘭德斯并沒有往這方面想。
“天吶,上尉,”佛蘭德斯太太驚呼道,急忙沖進客廳,“我剛才不得不去攆巴克公司的人……我希望麗貝卡……我希望雅各……”
她跑得氣喘吁吁,但卻并不狼狽,她放下從油店主那里買來的爐刷時,嚷著天氣炎熱,一把將窗戶推得更開,將桌布抹平,拿起一本書,仿佛對上尉充滿信心、深抱好感,還比他年輕很多似的。確實,系著藍色圍裙的她看上去至多三十五歲。他早已五十出頭了。
她的手在桌子上來來回回地忙活著;上尉的腦袋左搖右晃,不大吱聲兒,而貝蒂一直在喋喋不休,他相當輕松自在——已經過去二十年了。
“對了,”他終于開口了,“我收到波爾蓋特先生的信了。”
波爾蓋特先生的信上說,他最好的建議就是把一個孩子送進大學讀書。
“弗洛伊德先生在劍橋……不,在牛津……反正不是這個就是那個,”佛蘭德斯太太說道。
她朝窗外望去。窗戶很小,滿園的姹紫翠綠盡收眼底。
“阿徹表現得很好,”她說。“我有一份來自馬克斯韋爾上尉的喜報。”
“我把這封信留下,你讓雅各看看,”上尉邊說邊笨拙地把它塞回信封。
“雅各還是像往常一樣去捉蝴蝶了。”佛蘭德斯太太煩躁地說道,又被轉瞬的念頭驚了一下,“對了,這周開始抓蟋蟀了。”
“愛德華·詹金森已經遞交了辭呈,”巴富特上尉說。
“那么說你要參加市政會的選舉?”佛蘭德斯太太驚叫出聲,盯著上尉的臉。
“嗯,這件事嘛,”巴富特上尉往扶手椅更里面挪了挪。
于是,雅各·佛蘭德斯,在一九〇六年十月份進入劍橋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