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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寫下這些是罪過。想到這些其他人都不會去想的話,記下這些其他人都不會看到的文字也是罪過。這種行為惡劣甚至罪惡。似乎我們只是在自言自語。我們也清楚沒有什么比獨自思考或者獨自做事更為罪惡滔天的了。我們已經犯罪了。根據法律規定,除非得到職業委員會的許可,人們是不能寫字的。請原諒我們吧!

然而我們的罪過還不止這個。我們還犯了更嚴重的罪,尚沒有罪名。我們不知道倘若事情敗露我們會面對什么樣的懲罰,因為在人們的記憶中從來沒有這樣的罪,也沒有什么法律可以為此定罪。

這兒黑漆漆的,蠟燭在靜靜地燃燒。除了我們奮筆疾書的手,隧道里一切都靜悄悄的。我們獨自待在地下,“獨自”這個詞令人恐懼。法律規定,沒有任何人可以獨自待著,從來不可以,因為獨處是嚴重的犯罪,也是一切罪惡的源泉。但是,我們反正已經犯了那么多條例,哪里還管這么多。現在,除了我們自己再無旁人。看到地上只有兩條腿伸著,前面的墻上只有我們一個腦袋的影子,這感覺有點奇怪。

墻上布滿了裂縫,水順著裂縫的細小紋路無聲地流動著,像血流一般發出黑暗的光澤。我們從清潔工之家的食品柜里偷了蠟燭,當然要是被發現了,會被送到“悔過大廈”服刑10年。但是這也沒有關系。重要的是,燭光很寶貴,我們不能浪費蠟燭來寫字,得用做更重要的活計。一樁罪惡的活計。然而對我們來說除了這隱秘、邪惡卻珍貴的事之外,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我們叫平等7-2521,跟所有同胞一樣,名字就刻在左手腕的鐵手銬上。我們二十一歲,身高六英尺,這有點麻煩,要知道六英尺高的人可不多。我們的老師們還有領袖們都曾經指著我們皺著眉說:“你們的骨頭長得有問題,平等7-2521,你們比你們的同胞都高”。但是我們改變不了我們的骨頭,也改變不了我們的軀體。

我們從娘胎里帶著詛咒出生,這詛咒老是引導我們想那些不讓想的事情,老是讓我們去期望一些其他人不去期望的事情。我們知道我們有罪,但是我們既不想對抗也沒有力量對抗這詛咒。明知道這是個詛咒,又不去抵抗,這讓我們一直奇怪,私底下也覺得害怕。

我們努力做到跟所有人一模一樣,所有人必須一模一樣。如果我們受到誘惑,企圖跟別人不一樣時就默念下面的話,這些話赫然刻在世界委員會大廈的正門大理石上:

我們即集體,集體即我們

偉大的集體之外,再無個體

永遠沒有自己,沒有個人

我們一遍遍在心里默念著,但是沒用。

這些刻字有些年頭了,沒有誰能說得清有多久,歲月已經在字溝里覆上青苔,大理石上留下斑駁的紋路。這些話刻在世界委員會大廈上就是真理,因為世界委員會就代表一切真理。從偉大復興生以來世界委員會就代表真理,沒有人能記起這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

但我們從不能提偉大復興以前的時代,否則會給送到“悔過大廈”服刑三年。這些只是在廢人之家里聽一些老人們夜里悄悄地嘀咕才知道的。他們還嘀咕過很多奇怪的事物,像不可提及的年代里通天的塔啦,不用馬拉也可以到處跑的車啦,沒有火焰也可以亮的燈啦。但是那些都是罪惡的時代。那樣的時代已經結束,人們看到的偉大真理是所有人都是一體的,只有集體意志,沒有個人意志。

所有人都是極好極聰明的公民,除了我們——平等7-2521,因為只有我們帶著詛咒出生,我們跟其他同胞都不一樣。回憶起來,我們發現我們一直都跟其他人不一樣,而這也一步一步最終導致我們所犯的彌天大罪,就是我們躲在地下寫東西。

記得五歲之前我們跟本市其他同年出生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孩童之家。那兒,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凈凈的,除了床還是床,再無一物。我們跟我們的同胞一樣,有一條,我們老犯錯,就是愛跟他們打架。無論多大年紀的人,無論因為什么,跟同胞打架恐怕都是最嚴重的錯誤了。孩童之家委員會的人是這么跟我們說的。所有同年出生的孩子們中,我們是最常被關進地下室的。

五歲的時候我們被送進了學生之家,那里共有十個學習區,我們在每個區里學習一年。所有人必須學到十五歲,然后去工作。在學生之家,塔里的鈴聲一響我們就起床,鈴聲再響,我們就去睡覺。脫衣服上床之前,我們站在寬敞的宿舍里舉起右臂,跟著前面的三個老師一起誦讀:

“我們微不足道,全人類才是一切。沾了同胞的榮光我們才生存于世。有了我們的同胞組成的國家,也為了這個國家我們才得以生存。阿門。”

然后我們就睡覺,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凈凈的,除了床還是床,再無一物。

我們,平等7-2521,在學生之家生活的那些年并不快樂。不是因為學習對我們來說太難,而是因為學習對我們來說太容易。當然,生有一個太聰明的腦瓜是一種罪過。與眾不同本就不太好,比同胞優秀的話就是更邪惡了。老師們抬起頭,皺著眉毛,這樣告誡我們。

所以,我們跟這與生俱來的詛咒抗爭。我們努力忘掉上課內容,可是我們總是能記得很清楚。我們努力不去理解老師的上課內容,可我們總是在老師講解之前就理解了。我們特別羨慕聯合5—3992,他們面色蒼白,只有半個腦子。我們希望可以像聯合5—3992那樣說話做事,但是不知道為什么,老師們知道我們不是真的那樣,所以我們比其他學生們挨打挨的多得多。

老師們很公正,因為他們是世界委員會指定的,世界委員會代表全體人民的意志,因此代表著一切公義。如果有時候我們在心里偷偷地為十五歲生日時降臨在我們頭上的命運感到遺憾的話,我們知道這是罪有應得。我們沒有把老師們的警告放在心上,我們已經犯罪在前了。老師們曾告誡我們所有學生們:

“不要在心里盤算離開學生之家后你們會做什么工作。你們必須從事職業委員會已經分配好的工作。圣明的職業委員會比你們無用的大腦更清楚你們的同胞更需要你們做什么。如果你們的同胞有一天不再需要你們,你們就再也沒有理由用你們的皮囊為這個世界徒增負擔了。”

我們打小就清楚這點,但是我們的詛咒打破了我們的愿望。我們承認我們有罪,我們犯了重罪:偏好之罪。我們更喜歡某些作業和課程,我們不大喜歡偉大復興以來選出來的歷屆世界委員會的歷史,我們喜歡科學。我們渴望了解,非常強烈地渴望了解組成這世界萬物的科學。我們提的問題太多,老師們都不讓我們問了。

我們覺得天上、水里、生長的植物身上都有很多神秘的事情。但是學者委員會會說世上沒有什么神秘的事,因為學者委員會無所不知。我們從老師們那兒學到很多知識,我們知道地球是平的,太陽圍繞地球轉,于是有了白天和黑夜。我們學到吹過來的各種各樣的風的名字,這些風吹過海洋,推著大船航行。我們還知道怎么給人放血以包治百病。

我們喜歡科學。在漆黑的夜晚,我們半夜醒來,周圍已經沒有同胞在活動了,我們看著同胞們熟睡的身影,聽著他們的鼾聲,在這種隱秘的時刻,我們緊閉雙眼,也緊閉嘴巴,甚至屏住呼吸。在確定沒有人能看得到、聽得到或者猜得到我們在床上輾轉反側,我們就偷偷地祈望到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可以被派到學者之家工作。

現代所有偉大的發明都來自學者之家,比如最近的那個,100年前才剛剛發明的,如何用蠟和線制作蠟燭;還有如何造玻璃,這樣就可以安裝在窗戶上擋雨了。為了這些發明,學者們必須研究這個世界,從河里、沙子里、風里還有石頭里學習知識。如果我們能進學者之家,我們可以從這些東西中學到知識,我們還可以提問,學者們是可以問問題的。

這些問題讓我們一刻也不得閑。我們不知道我們的詛咒為什么讓我們去探索我們不知道的東西,但是我們還是忍不住去探索。這詛咒小聲對我們嘀咕說著世上有很多偉大的發明等著我們去實現,只要我們去嘗試,我們就能弄明白是些什么樣的發明。我們必須弄明白。我們也問為什么我們必須弄明白,但是詛咒不告訴我們。我們必須去弄明白我們有可能會弄明白的東西。

所以我們才希望被派到學者之家去。我們的愿望如此強烈,我們的雙手在夜幕的掩飾下顫抖,顫抖得疼痛起來。我們狠狠地敲了一下胳膊,這樣就不顫抖了,難以忍受的疼痛也就消失了。有自己的愿望是邪惡的,因而我們早上醒來都不知道該如何面對我們的同胞。人們不該有自己的愿望。果不其然,我們到十五歲生日的時候就罪有應得了。職業委員會的委員們到人們十五歲的時候過來告訴他們以后的宿命,也定格了他們以后的人生。

職業委員會在開春的第一天就來了,他們坐在大廳里。我們十五歲了,所有老師都來到大廳里。職業委員會在高臺上坐著,對學生們都只說兩個詞。先是喊學生的名字,等學生走到他們面前,他們就說“木匠”或者“醫生”或者“廚師”或者是“領袖”。所有學生都會舉起右臂,說道“我們同胞的愿望實現了”。

如果委員會說的是“木匠”或者“廚師”,這樣的學生就直接去工作而不用繼續學習了。但是,如果委員會說的是“領袖”,那這樣的學生就去領袖之家,那也是這里最雄偉的建筑,足足有三層呢。學生在領袖之家學習很多年后就成為候選人,可以進市政委員會,然后是國家委員會,進而是世界委員會,當然這也是全體人民共同選舉的結果。盡管當領袖是無尚的榮耀,我們并不希望當領袖。我們想當學者。

于是我們在大廳一直等著,等到職業委員會喊我們的名字:平等7-2521。我們走上前去,雙腿不曾打顫,勇敢地抬頭望著委員們。委員會一共有五個人,三男兩女。他們頭發都白了,臉上的皺紋像干涸的河床,看起來比世界委員會大廈的大理石皺紋還多。他們坐在我們面前,一動不動。我們甚至看不出來他們還在呼吸,因為他們白袍子都一動不動的。但是我們知道他們都還活著,只看到最老的那個委員伸出來一根指頭,指向我們,繼而又放下。這是他們唯一的一個動作,最老的那個委員嘴唇甚至都沒有動就哼出來一個詞:清潔工。

我們抬起頭看看這些委員們,我們的脖子都伸直了,我們很開心。我們知道,我們有罪,慶幸的是我們現在總算有機會贖罪了。我們會接受我們的使命,為我們的同胞們任勞任怨,不辭辛勞的工作,以此向他們謝罪,盡管這些罪他們不知,只有天知地知我們知。因此我們很開心,為我們可以戰勝我們的罪惡而感到驕傲。我們舉起右臂,我們的聲音是那天整個大廳里最洪亮最堅定的,我們說道:

“我們同胞的愿望實現了”。

我們直視著委員們的眼睛,但是他們的眼神冰冷得像藍色的玻璃扣子。

這么著我們就走進清潔工之家,其實不過是位于一條狹窄街道上的灰蒙蒙的房子。院子里有個日晷,委員們可以看時間,知道什么時候該打鈴了。鈴聲一響,我們就起床。從朝東的窗戶望出去,天空還泛著青色,沒有完全亮呢,看起來就覺得冷。我們穿戴好后到餐廳吃早飯,餐廳里擺上五張長桌子,上面分別放了20個土盤子,20個土杯子。現在,日晷上的影子顯示已經過去了半個小時。我們就扛著笤帚拿著耙子來掃大街。五個小時過去了,正午時候我們就回去,有半個小時的時間吃午飯。吃過飯,接著干活。又五個小時過去,路上的影子變成了藍色,天空成了深藍色,天色暗了下來。我們就收工回去,晚飯吃了一個小時。鈴聲響了,我們就徑直來到市政大廳參加集會,大廳里還有來自各行各業的人們。燈亮了,各家委員會的成員站在講道壇上,向我們進行關于我們和我們同胞的職責的布道。接著特意趕來的領袖們登上講道壇宣讀當日在市委會議上做過的演講,道理很簡單,市委代表著所有人,所有人必須了解他們的會議精神。然后我們就開始唱頌歌,歌唱手足情誼,歌唱眾生平等,也歌唱集體主義精神。我們回清潔工之家時天空泛著沉沉的紫色。鈴聲又響了,我們就去市政劇院參加歷時三個小時的集體娛樂活動。臺上演著劇目,來自演員之家的合唱團分成兩撥,一唱一和,此起彼伏。都是反映勞動者的不辭辛勞以及勞動光榮之類的劇目。演出結束我們就回清潔工之家了。此時的天空仿佛一個黑篩子,這篩子還是抖落的銀滴打眼的,好像隨時可能被脹破。一只只飛蛾撲向街燈。鈴又響起,我們上床睡覺。白花花的宿舍干干凈凈的,除了床還是床,再無一物。

日子就這樣,一晃四年過去了,直到兩年前我們犯罪了。所有人必須活到四十歲,到四十歲時他們就筋疲力盡,沒有勞動能力了。這時候他們就被送到老年人共同生活的廢人之家。老年人不用工作,國家會照顧他們。夏天他們就曬曬太陽,冬天他們就烤烤火。他們往往非常疲倦,也不怎么愛說話了。他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去。能活到四十五歲就算是奇跡了,這樣的人被稱為老古董,孩子們經過廢人之家時都會好奇地盯著他們看。這就是我們的人生,是同胞們的人生,也是先人們的人生。

要不是犯罪了我們本來也會一直這樣過,然而,一切都改變了。與生俱來的詛咒誘導我們去犯罪。我們本來跟其他所有清潔工一樣,很稱職。除了一點,我們懷有該死的求知欲望。我們會一直盯著夜晚的星空,盯著樹木,盯著大地,心存好奇。我們打掃學者之家的院子時會收集玻璃瓶子、金屬塊還有風干的骨頭。我們想把這些東西帶回來偷偷地研究研究,但又不知道藏在哪兒,我們就把這些東西帶到城市污水坑里,結果還真有所發現。

那是前年春天的一天,我們清潔工三人一組一起干活。我們跟聯合5—3992和國際4—8818一組。聯合5—3992只有半個腦子。他們是面色蒼白的小伙子,有時候還會抽搐。他們抽搐時就口吐白沫,白眼珠往上翻。但是國際4—8818就不一樣了,他們是身材又高又壯的年輕人,眼神里總是帶著笑意,閃爍著螢火蟲一般的光芒。我們都不能直視國際4—8818,也不能對他們微笑示意。他們在學生之家不受待見,因為無緣無故的笑是不可以的。他們不受待見還因為他們把煤塊帶回來,在墻上畫畫,畫那些讓人發笑的畫。只有藝術之家的同胞們才允許畫畫,所以國際4—8818跟我們一樣被送到了清潔工之家。

國際4—8818跟我們是好朋友。當然,這也是一種罪過,因為交朋友是犯罪,我們犯了偏好之罪。我們應該對所有的同胞一視同仁,所有的同胞都應該是我們的好朋友,除此之外,我們不該對某個人有偏愛。因此國際4—8818和我們從沒有點破,但我們兩方心里都清楚。我們倆對視的時候,我們倆都知道,我們是跟別人不一樣的好朋友。而且,即使沉默不語地看著對方,我們倆都知道彼此還知道其他的事情,這些奇怪的事情無法言說,也讓我們倆都感到害怕。

于是在前年的一個春日,聯合5—3992在人民劇院附近的城郊又抽搐了,我們就讓他躺在劇院大棚下的陰涼地,我們跟國際4—8818一起干活。我們倆一起來到劇院后面的溝里,那兒除了樹和雜草啥也沒有。越過這條溝就是一片平原,跨過平原就是無人涉足的森林,那地方人們連想都不能想。

我們收集著從劇院吹過來的廢紙破布,突然我們在雜草層中看見一條鐵棍。這鐵棍有些年頭了,風吹雨淋的,銹跡斑斑。我們使勁兒拽,可就是拽不動。于是我們喊來國際4—8818,我倆一起扒著鐵棍周圍的土。突然,那些土轟得一聲塌陷了,我們發現有一張破舊的鐵絲網埋在一個黑乎乎的洞里。

國際4—8818嚇得往后一個趔趄,但是我們把鐵絲拔了出來。于是我們看到鐵絲圈像樓梯一樣一直往下延伸,通向無底的黑暗。

“我們倆該下去,”我們跟國際4—8818說。

“這是不允許的,”他們答道。

我們說:“反正委員會的人也不知道這個洞,所以他們不能禁止我們進去。”

他們說:“既然委員會不知道有這個洞,他們也就沒有制定法律規定我們可以進去,所有未經法律許可的事情都應該是被禁止的。”

但是我們說:“我們還是要進去。”

他們很害怕,還是站在旁邊,看著我們進去。

我們雙手緊抓著鐵環,雙腳也牢牢地踩在鐵環上。底下什么也看不見。我們頭頂上方的洞口變得越來越小,直到只有紐扣那么大。但是我們繼續往下走,最終雙腳踩到了洞底。開始什么都看不見,我們使勁揉了揉眼睛,等到眼睛適應了黑乎乎的洞底,我們幾乎不敢相信我們的眼睛。

不論是我們熟知的人還是我們的同胞先輩,沒有誰能建造出這樣的地方。但是這地方的確是人建造出來的。這是一個隧道。墻壁又結實又光滑,摸起來像石頭,但是又不是石頭。地上鋪著細長的軌道,但又不是鐵的,光滑冰涼得跟玻璃似的。我們跪下來慢慢地往前爬,雙手摸索著看軌道通向哪兒。但是前面漆黑一片,只看到筆直的軌道泛著一點白光,指引著我們前行,但是我們知道我們沒法再前行了,身后一點光都沒有了。我們只得抓著軌道,轉身爬回來。無緣無故的,我們的心怦怦亂跳。然后,我們突然就明白了。

我們突然明白這是那個不可提及的年代留下來的。也就是說那個年代真的曾經存在過,還有那個年代的所有奇跡都曾經存在過。數百年前的人們知道我們已經遺忘的很多秘密。我們想:“這鬼地方真不該來,碰一下那些不可提及的年代的任何東西都該死。”但是我們的手還是摸索著軌道往前爬,緊緊抓住軌道,好像這樣就永遠不用松開它。似乎我們的手渴望了解冰冷的金屬中流淌的秘密。

我們回到地上,國際4—8818看看我,又嚇得往后一個趔趄。

“平等7-2521,”他們說,“你們的臉都白了。”

但是我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只一動不動的站著看著他們。

他們往后退了退,好像不敢碰到我們似的。然后他們笑了,看不見一絲開心,倒是覺得有些失落,也是在懇求我們能說點什么。但是我們什么也說不出來。于是他們說:

“我們該向市委員會報告我們的發現,這樣我們倆都會有獎賞的。”

然后我們開口了,語氣決絕堅定,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我們說:

“我們不能向市理事會報告這件事,我們不能向任何人報告這件事。”

他們把手攏到耳朵上以為自己聽錯了,這之前他們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的話。

“國際4—8818,”我們問道,“你們會向委員會報告,然后眼睜睜的看著他們用鞭子把我們打死嗎?”

他們突然站直了,答道:“那還不如讓我們去死。”

我們接著說:“那么,就什么也別說。這個地方屬于我們,平等7-2521,除了我們,這地方不屬于其他任何人。如果我們把它拱手讓人,那還不如要了我們的命呢。”

我們看見國際4—8818眼里滿是叫做眼淚的液體,他們噙著淚水,卻不敢讓眼淚流下來。他們的聲音顫抖得幾乎扭曲,低聲說:

“委員會的意志高于一切,因為委員會的意志就是我們全體人民的意志,這意志神圣不可侵犯。但是既然你們要這樣做,我們只得從命。我們寧愿背叛全體同胞也要跟你們站在一起。愿委員會饒了我們倆吧!”

我們就離開這兒回到清潔工之家,一句話都沒有說。

從此,每天當星星出來后,其他清潔工都坐在劇院看節目時,我們,平等7-2521就偷偷溜出來,摸黑到我們的地盤里工作。從劇院溜出來并不難,蠟燭熄滅后演員們登臺演出,這時候誰也看不見我們,我們就從位子下面爬出去,爬到劇院大棚的篷布底下。過了一會我們偷偷地趁著漆黑的夜色排到國際4—8818后面,跟著他們的隊伍離開劇院。大街上黑乎乎的,什么人也沒有,因為沒得到許可,沒有人可以在大街上閑逛。每天晚上我們都奔向那條小溝,奔向那條隧道。我們在鐵絲網上碼上一堆石頭,以防止被別人看見。每天晚上,我們可以獨自一個人在隧道里待上足足三個小時。

我們從清潔工之家偷了蠟燭、打火石、刀以及紙張,全帶到隧道里來。我們還從學者之家偷了小玻璃瓶、粉末還有各種酸。萬事俱備,我們每晚在隧道里待三個小時,潛心做研究。我們把一些奇特的金屬融化了,把各種酸混合一下,然后把從城市污水坑找來的動物尸體切開。從大街上搜羅來磚頭,我們壘了個爐子,這樣我們就能在溝里燒木柴。火苗在爐子里搖曳,墻上藍色的影子也隨之歡快的舞蹈,這里,沒有什么人會打擾我們。

我們還偷來一些手稿,當然,這也是罪大惡極的事。手稿非常珍貴,那些在文員之家的同胞們要花上一年的時間才能工工整整地抄一份手稿。這些稀罕的手稿會保存在學者之家。于是我們開始坐在地底下,閱讀這些偷來的手稿。轉眼兩年過去了,這兩年里我們學到的東西比在學生之家呆十年學的還多。

我們還學到了手稿上沒有的東西。我們揭開了許多連學者們都解不開的謎團;我們明白未知的領域如何神奇;我們了解到我們的探索的問題窮盡一生也不能全部解答。但是,我們還是會一直探尋。我們只想獨自學習知識,除此再無他求。我們覺得,我們的眼光日益精進,比鷹眼還犀利,比鉆石還清晰。

犯罪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們在同胞面前的確是做錯了。我們藐視了委員會的意志。我們,不過是蕓蕓眾生中的一分子,但是只有我們此刻做著一件這樣的事,沒有別的目的,只是因為我們喜歡。我們所犯的罪已經是世人無法理解的了。當然,一旦我們的罪惡暴露,現世的人們也無法想象該怎樣懲罰我們。無論是祖先們還是祖先的祖先們,從來沒有人干我們現在干的事情。

然而,我們既不羞愧也不后悔。我們對自己說我們是混蛋也是叛徒,可是我們思想上沒有負擔,心里也不覺得害怕。我們覺得,我們的內心就像一面湖水,陽光普照,無比靜謐。我們心里(還得說,犯罪真是件奇怪的事),我們心里,二十年來第一次知道有一種感覺叫做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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