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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卡斯特橋市長
  • (英)托馬斯·哈代
  • 4523字
  • 2020-09-29 16:13:22

亨查德的妻子努力想做到最好,卻把自己卷入了重重困境。她曾經無數次差點就要把自己的故事——威敦集市上的那筆交易所帶來的悲慘轉折向女兒伊麗莎白—簡和盤托出了,那時候的她也沒有比現在身旁的這個女孩兒大多少。但她還是把這些話咽了下去。從小到大,天真無邪的少女一直相信母親跟和藹的水手就是一對普通的夫妻,他們看上去也確實如此。隨著年齡的增長,孩子的思想已經越來越成熟;冒險用這些事情去擾亂她的心緒,動搖她對父母的強烈感情,對于亨查德夫人來說,是想都不敢想的事。看來,讓伊麗莎白—簡知道真相確實不明智。

蘇珊·亨查德雖然擔心說出真相會失去親愛的女兒的心,但并不認為自己做錯了什么。她的單純——這也是亨查德最初輕視她的原因——讓她一直相信,紐森買下了她,對她就獲得了道義上確鑿且正當的權利,哪怕這種權利的確切內涵和合法性都非常含糊。深諳世故的人會覺得,一個正常的年輕女人對這樣一樁買賣的效力深信不疑,這實在是古怪得很;要是沒有很多同樣的實例,這件事是很難令人信服的。然而她絕對不是第一個對買主死心塌地的農婦,也不是最后一個,在鄉下有太多這樣的例子了。

蘇珊·亨查德這期間的曲折經歷用兩三句話就可以概括。在徹底的無助中,她被帶到了加拿大,在那兒生活了幾年。盡管她跟所有女人一樣辛勤勞作,想讓他們的小家其樂融融、豐衣足食,卻并不太成功。在伊麗莎白—簡十二歲左右的時候,一家三口回到英格蘭,定居在了法爾茅斯,紐森在那里做了幾年船員和碼頭工人來維持生計。

后來紐森去紐芬蘭做生意,也正是在這個階段,蘇珊才如夢初醒。她向一個朋友坦白了自己的經歷,結果她對這種處境的逆來順受遭到了朋友的嘲笑;她的內心從此難以平復。一年冬天,紐森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自己苦心經營的幻象永遠消失了。

那以后便是一段悲傷的時光。她把自己的疑慮告訴了他,說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繼續跟他生活下去。生意的旺季到來時,紐森又離開家去了紐芬蘭,不久后有含糊其辭的消息傳來,說他在海上喪生了,這倒是解決了問題,使她溫順的內心不必再受折磨。她再也沒有見過他。

關于亨查德,她們一點消息也沒有。在君主統治下的勞苦大眾眼里,當時的英格蘭就像一個大洲那么遼闊,哪怕只相隔一英里,也是一片不同的天地。

伊麗莎白—簡很早就成熟得像個女人了。得知紐森在紐芬蘭附近海域喪生的消息大概一個月后,有一天,這個差不多十八歲的女孩兒正在她們的村舍里,坐在一張柳條椅上為漁夫們織漁網;她母親也在這間屋子后面的角落里干著同樣的活兒,這時母親放下手中織網用的沉重木梭,若有所思地觀察著自己的女兒。從門口照進來的陽光灑在這個年輕女孩兒的臉和頭發上,她的頭發很蓬松,光線一直深入秀發深處,好似照進了一片榛樹叢。她的臉龐雖然有些蒼白,也沒完全長開,卻著實透出有待雕琢的璞玉之美。她的容貌里蘊藏的幾分俊俏,正努力透過那稚氣未脫的面部曲線和由拮據的生活環境帶來的一時缺陷展露出來。她骨子里是俊美的,可在肌膚上還沒有展現出來。她可能永遠無法出落成絕代佳人,除非在容貌中可以改變的部分最終定型以前,她能夠避開生活中種種惱人的意外。

女兒的樣子讓母親難過起來——這悲傷不是沒來由的,而是出于順理成章的推斷。母女倆都生活在貧窮的束縛下,為了女兒,她無數次地想掙脫這種束縛。母親早就覺察到,陪伴著她的這顆年輕的心靈是多么渴望充實自己;可現在,她都十八歲了,她們卻還是老樣子,什么起色都沒有。伊麗莎白—簡的內心壓抑著純樸的愿望,她想要去看、去聽、去了解這個世界。她如何才能擁有更多的知識、更好的聲譽,用她的話說就是“變得更好”,這是她對母親永恒的疑問。她比同階層的女孩兒看問題更深入,而母親只能哀嘆自己什么忙都幫不上。

水手不管有沒有葬身大海,現在對她們來說大概都已不在了;蘇珊對這個道義上的丈夫曾有的堅定、虔誠的依附,也隨著她的醒悟而不復存在了。她問自己,既然又已重獲自由之身,在這個事事不遂己愿的世上,她一直想為伊麗莎白的未來孤注一擲,現在不正是一個大好時機嗎?不管明智與否,收起自尊,找到第一任丈夫,看起來都是最好的起點。他可能已經因為酗酒把自己送進了墳墓;可再轉念一想,他可能也不至于失去理智,走到那一步,畢竟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只是偶爾酒癮發作一下,還沒到酗酒成性的地步。

不管怎樣,只要他還活在世上,回去找他都是毋庸置疑的選擇。其中的麻煩之處是如何讓伊麗莎白知道一切,這個過程做母親的想起來就覺得難以忍受。她最后決定啟程找他,而不跟女孩兒坦白她過去跟亨查德的關系,要是找到了他,就把這個問題留給他去解決,讓他決定下一步該怎么做吧。正是因為這,她才在集市上跟伊麗莎白說了那些話,使得這女孩兒一知半解。

抱著這樣的心態,她們踏上了旅程,關于亨查德的下落,她們只能相信賣粥女人提供的渺茫線索。她們必須處處節省,有時候走路,有時候搭乘農民的馬車,有時候又搭上搬運工的貨車,她們就這樣離卡斯特橋市越來越近。伊麗莎白—簡驚覺母親的身體狀況大不如前了,母親在談話中時時流露出消極的口吻,若不是為了女兒,就是離開這令她疲憊不堪的人世,她也不會感到絲毫遺憾。

在接近九月中的一個星期五的晚上,黃昏快要降臨時,她們到達了一座山頂,距離她們要找的地方不到一英里了。馬車道兩旁都是高高的樹籬,她們爬上一片綠色的草坪,坐了下來。這里可以俯瞰整個城市及其周邊的景色。

“這個地方看上去可真古老啊!”伊麗莎白—簡說,可她沉默不語的母親卻在思考著地形之外的事情。“所有東西都擠在一堆,都被圍在四方形的樹墻里,好像一座被籬笆墻圍起來的花園。”伊麗莎白說。

四四方方的形狀正是這座古樸城市最引人注目的特點,當時卡斯特橋剛興建不久,還沒有沾染一點現代生活的痕跡。它緊湊得就像一盒多米諾骨牌。這里沒有一般意義上的郊區,鄉村和城鎮之間的界線非常分明。

在翱翔于高空的鳥兒看來,卡斯特橋在這樣美好的夜晚一定猶如一幅拼接畫一般,淡紅色、棕色、灰色和水晶色的色塊鑲嵌在深綠色的長方形畫框中。而在平地上的普通人類眼里,它就是由密密麻麻的酸橙樹和栗子樹樹籬圈起來的一大片混沌,坐落在綿延數英里的圓形高地和低洼農田之中。在這片混沌中逐漸可以分辨出塔樓、山形墻、煙囪和窗戶。西邊一片云帶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古銅色、火焰般的光芒,映在最高處的玻璃窗上,反射出耀眼的紅光。

這個樹木環繞的方形廣場的每一邊中間都有東向、西向和南向的大道,一直綿延到大約一英里外的遼闊農田和峽谷里。兩個趕路人正要從其中一條道路進入卡斯特橋。她們動身前,有兩個男人在樹籬外一邊走,一邊爭論著什么。

“哎,我聽得真真兒的,”他們走遠后,伊麗莎白說,“這兩個人說話的時候提到了亨查德這個名字……這不是我們親戚的名字嗎?”

“我也這么覺得。”紐森太太說。

“這說明他應該還在這兒。”

“沒錯。”

“我要不要追上去,向他們打聽一下他……”

“不,不,不!現在這個情況最好別問。據我所知,他很可能在濟貧院,要不就在蹲監獄呢。”

“哎呀……您怎么會這么想,媽媽?”

“我只是說說而已……好啦!不過我們最好私底下打聽。”

休息夠了后,她們在黃昏時分繼續趕路。盡管道路兩邊開闊些的地方還有一絲微弱的日光,但因著茂密的樹籬,馬路卻像隧道一般黑暗;可以說,兩旁有黃昏為伴,她們卻走進了中間的午夜。隨著生活氣息一一展現,這個城鎮讓伊麗莎白的母親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她們四處溜達了一番,很快便發現,卡斯特橋那些粗糙多節的樹籬本身就形成了一條路,順著低洼的綠堤或陡坡延展,外圍還能看見一條溝渠。這條路和綠堤環抱著一道斷斷續續的圍墻,墻里住滿了居民。

兩個女人不知道,這些外墻地貌是鎮上古代的防御工事,現在種上了樹,才用來供人們散步。

盤根錯節的樹籬內燈火閃爍,使城鎮給人一種整潔、舒適之感,而與此同時,外面的鄉野與市井雖然僅僅咫尺之隔,卻顯得異常孤寂和空曠。陣陣聲響傳來,其中管弦樂的聲音尤為突出,使得城鎮與鄉村的差別更大了。兩個旅人轉身走到城鎮的主干道上。街邊木頭房子的上面幾層凸出在外,花格紋窗簾用繩子掛著,罩著上面小小的玻璃窗格,封檐板下,陳年蛛網在微風中飄搖。街上也有一些木架磚墻的房子,主要靠鄰房提供承重。房子上方,有的是摻有瓦片的石板屋頂,有的是摻有石板的瓦片房頂,偶爾也有些茅草頂。

這里的居民主要以耕種和放牧為生,這一點從店鋪櫥窗里的各色貨物就能看出來。鐵匠鋪里擺著長柄大鐮刀、普通鐮刀、羊毛剪、鳥嘴鉤、鏟子、鶴嘴鋤和鋤頭;箍桶店里有蜂箱、黃油桶、攪乳器、擠奶凳和擠奶桶、干草耙、田間用的大酒壺和播種筐;馬具店里有馬車繩和耕種時用的馬具;車具和機械店里有貨車、手推車和磨粉機;藥店里擺著馬用涂抹藥劑;手套店和皮具店里則出售農用手套、瓦匠用的護膝、莊稼漢的綁腿以及鄉下人的木鞋套和木鞋底。

她們來到一座灰色的教堂前,教堂那巨大的方形鐘樓聳入越來越暗的天空,近處的燈火把教堂底部映得分明,石頭縫里的砂漿歷經歲月的洗禮和風吹日曬,已被剝蝕殆盡,一簇簇景天草和其他雜草鉆出縫隙,幾乎要爬到屋頂上去了。鐘樓的時鐘敲了八聲,接著鏗鏘有力的晚鐘響了起來。卡斯特橋仍然保持著敲晚鐘的習俗,市民們把它當成了打烊的信號。沉沉的鐘聲一在門前響起,整條主干道的門窗就都嘩嘩地關上了。不出幾分鐘,卡斯特橋市一天的生意便結束了。

其他的鐘也相繼響了八聲——一陣陰沉的鐘聲來自監獄,另一陣則從救濟院的高墻處傳來,鐘響之前,都先傳來一陣機械的嘎吱聲,比鐘聲還清楚;鐘表店里那一排上過漆的高大座鐘也伴著店門的關閉一臺接一臺地響起來,仿佛一排演員正在帷幕落下前發表謝幕詞;接著斷斷續續地傳來管鐘奏響的《西西里水手贊歌》。伴著這些鐘聲,高等學府的年代學家們就可以在過去一小時的所有生意圓滿落幕之前,大步邁向下一個小時了。

教堂跟前的空地上走來一個女人,她把衣服袖子高高卷起,連內衣邊緣都能看見,裙子下擺也給掖在了口袋里。她胳膊下夾著一個面包,一塊塊撕下來分給跟她走在一起的其他女人,她們難以下咽似的啃著面包。這一幕倒提醒了亨查德—紐森太太和她女兒,她們也餓了;于是她們便跟這個女人打聽最近的面包房在哪兒。

“好面包在卡斯特橋可是寶貝[4],難找啊。”她給她們指完路后說道,“他們可以敲鑼打鼓地吃他們的大餐,”她朝街上遠一點兒的地方擺擺手,管弦樂隊正站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筑跟前,“可我們想吃到一塊好點的面包皮都難啊。現在卡斯特橋的好面包可比好啤酒少多了。”

“好啤酒又比劣質啤酒少多了。”一個把手插在兜里的男人說。

“這里怎么會沒有好面包呢?”亨查德太太問道。

“哦,都是因為那個糧商……我們這兒所有的磨坊主和烘焙師都得跟他做生意,他把發霉的麥子賣給了他們;他們說,一直到生面團像水銀一樣溢得整個烤爐都是的時候,他們才知道麥子已經發霉了;所以烤出來的面包都癟得跟癩蛤蟆似的,里面像是填了板油布丁一樣。我已經結過婚生過孩子啦,可還從沒在卡斯特橋見過這么不像樣兒的面包呢。不過你竟然不知道可憐的鄉親們這個星期為什么都氣鼓鼓的,肯定是從外地過來的吧?”

“我確實是。”伊麗莎白的母親不好意思地說。

在更確切地了解自己在這里的處境之前,她不希望再引起別人的注意,于是帶著女兒離開了。她們在那人推薦的店鋪里買了幾塊餅干,暫時頂了一頓飯,然后不知不覺地向著奏樂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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