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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驚駭受傷

晴朗的天氣沒有持續太久,整個下午都陰沉沉的,好似做好了迎接冬日的準備。咖啡館里彈奏著一曲《Mephisto valse》,琴聲轉瞬消散在如濤的風聲中。棉花般厚實的云層堆積在窗玻璃的上方,籠罩著整片馬路和街燈。

宋摘星從咖啡館里打包了幾份抹茶拿鐵,戴上了一條米黃色圍巾,加快向心理科走去。然而就在她想穿過馬路時,一輛銀灰色車恰好停在她旁邊,李唯西隨之搖下了車窗對她笑道:“作為同事,還是要勸你先不要回去。”

“為什么?”

“前段時間集體自殺的案子,那邊的精神科打來電話,讓咱們過去配合一下。”

宋摘星立馬反應過來,點了點頭,上了車覺得有點不對勁兒,隨即問他:“為什么……不能先回心理科?”

“副主任正在訓斥大家。”他終于說了真話。

“主要是訓斥胡梨吧?”

他應了一聲,“上午的案子之所以發生,也是因為胡梨沒有好好對待衛磊。”

宋摘星半靠在座椅上,干脆將幾杯咖啡全部放下,嘆了口氣,“還是小孩子呢,剛工作誰不犯錯啊。”

李唯西打了方向盤,車子行駛在兩邊滿是法國梧桐的路上,枝丫漫天垂墜著。

“你也就比胡梨大幾歲吧?”

李唯西淡然出聲,似乎在回憶很久之前的事情。

宋摘星聳了聳肩,“我剛工作那會兒,實戰經驗太少,每天都會出錯。一邊看書一邊給患者治療,有時候還會被患者罵。磕磕絆絆地看好了幾十個病人,一年又一年就這么過去了。”

“你為什么選擇做心理科醫生?”

“喜歡啊。”

宋摘星脫口而出,眉眼里熠熠生輝。她頓了頓,后面的話沒再說出口。李唯西看出了她的猶豫,索性也不再問,駕車一路向西駛去。

宋摘星陷入了綿長的回憶中,當年也是這樣一個冬天吧,彼時的她穿著單薄的上衣和漏洞的牛仔褲,瑟縮地站在雪中時,是那個男孩給她撐起了一把傘。偏偏那么巧,在自己就要自殺的時候,他卻出現了。

車子越走越遠,一汀寒翠不斷闖入眼簾,空氣默默的。

西山精神病院。院子里一簇簇的月季花開得正好,三面環山,沿河堤的地方盡是楊柳,時而有飛鳥盤旋,一派靜謐幽雅。

李唯西和宋摘星一路走到病房,還沒進去,就聽見里面大吵大鬧的聲音。

幾個保安正捆綁著一個病患,病患不斷地掙扎和發泄,嘶吼聲貫穿著整個大廳。

“跑!一定要跑!我要趕上去,我一定要做第一名!”

宋摘星闖進去,企圖阻止那些保安,“能不能別綁他?”

其中一個人連連嘆氣,“到處跑,哪能看得住,不綁不行啊小姑娘。”

說話的當空,趴在地上的男人一個鯉魚打挺,一把抓住宋摘星的手急沖沖道:“我沒病!我什么病都沒有!救救我,快救救我!”

跟上來的李唯西見狀大驚,剛要上前解圍,卻被宋摘星搖頭勸止。

宋摘星握住男人的手,慢慢安撫他:“你為什么要跑?”

男人反手箍住宋摘星,目光里全是恐懼,“一定要跑!趕不上了,趕不上去了。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追上他!”

幾個保安全都不敢妄動,李唯西站在一側靜靜觀察著,身體一點一點向他們靠近。

宋摘星被男人脅迫著離他們越來越遠,臉上卻沒有一絲波瀾。她緊緊盯著面前的男人,細聲細語道:“你在家里是不是排行老二?”

男人渾身一抖,有些吃驚,“你是誰?你是不是他的人?”

宋摘星:“我不是你哥哥的人,我是來救你的。你是不是經常夢見自己與別人比賽?比如參加賽跑,追趕火車,和人比賽自行車之類的?”

那個男的噓了口氣,悄悄地對宋摘星說道:“別和他們說,不要和他們說。”

宋摘星點點頭,給予他足夠的信任,“我替你保密。我只是想告訴你,你哥哥也經常做夢,他比你更慘。”

“真的嗎?”

男人松開了她的手,一時興奮起來,“他!他都做些什么夢?和我一樣嗎?跑?!”

他這樣一松開,幾個保安連忙想上前綁他,卻被李唯西單手攔住。李唯西對著他們搖了搖頭,幾個保安十分不解:“再不抓他,萬一小姑娘被傷到怎么辦?”

李唯西只看著前方宋摘星在的地方,嘴里輕聲嘀咕,說著和宋摘星一樣的話。

“你哥哥每天都夢到自己從高樓上掉下去。”

“哈哈哈哈哈。”男人仰頭大笑,“他?哈哈哈哈,怎么回事?他比我慘多了。他太可憐了吧?”

宋摘星牽著他的手慢慢向保安們靠近,又安心和他說道:“所以你不要跑啦,等你哥哥來看你的時候,你也不要對他大吼大叫。他過得比你慘很多,你應該安慰他才對。”

“是是是,他比我更慘。要是我爸知道了,肯定要傷心死了。”

幾個保安面面相覷,看宋摘星這么一會功夫就讓瘋瘋癲癲的男人安定下來,不由得嘖嘖贊嘆。

“她怎么知道他排行第二啊?”

李唯西淺淺一笑,“一般來說,家中老大更容易成為領導者,但夢境通常是從高處跌落下來,因為他們雖然處于優于別人的位置上,卻不能保證不會失去。老二的生活更像一場競賽,因為有一個領導者(老大)永遠在他前面,他必須奮力追趕。”

“那老幺呢?”一個小保安探頭探腦地問。

李唯西看了看他,笑意更深,“家庭支柱通常都是最小的孩子。他們往往會得到全家人的幫助,有很多激發他雄心壯志的事讓他拼搏,家庭地位也非常優越。不過在問題兒童中,最小的孩子也排在前面,因為他們更容易被寵壞,不希望自己受到束縛,性情懶惰,自高自大。”

“啊?”那個保安唏噓一嘆。

李唯西看著宋摘星和那男人還在交流,轉過頭來繼續和他說道:“這些當然不是一成不變的,家庭環境也非常重要。你看剛才那個男人說他父親會很傷心,說明他在家不受重視,父親只看重哥哥,導致他心理不平衡,每天就想著怎么追趕哥哥。時間長了,精神會極度緊張。”

幾個保安這下聽懂了,點了點頭,“沒錯,這會兒發瘋,是因為他哥剛來看過他。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大喊大叫,攔不住!”

“不過,你們怎么知道他有個哥哥而不是姐姐啊?”探頭探腦的小保安求知欲非常強烈。

李唯西單手握拳,半掩著笑意,“如果在和弟弟妹妹的競爭中老大失敗了,就會變得懶散萎靡、一蹶不振。相反,如果老大成為了弟弟妹妹的領導者,那么老二就會成為麻煩的制造者。多數情況下,姐弟關系不會那么緊張,只有兄弟或者姐妹之間這種競爭才會加劇。”

小保安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恰好宋摘星已經將男人完全安撫好,交到他的手上。

“還是需要住院觀察,以后盡量不要捆綁他,病情沒有那么嚴重。”

幾個保安趕緊應下,和宋摘星道了謝,隨即帶著男人離開。二人轉了身,才發現遠處一個白衣男人一直盯著他們看,李唯西皺了皺眉,這種審視的目光讓人并不舒服。

白衣男人堪堪走上前來,和他們打招呼,“時越。”

李唯西恍然,“就是你打電話讓我們過來的?”

宋摘星看著面前這個男人,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卻長了一雙極好看的桃花眼,只是他的目光太冷了,雖然看起來明秀潤澤,卻讓人禁不住一個激靈。

時越淡轉了身,和他們邊走邊說:“小雪很想見宋摘星。”

三人一起進了病房,天陰得愈發厲害。一路上時越不斷跟他們介紹著集體自殺案中幾個孩子的狀況,小雪是里面病情最嚴重的孩子。父親出軌,母親又患有疾病,小雪在這個時候得了雙相情感障礙,無疑讓整個家庭雪上加霜。

“其他孩子呢?怎么沒有轉到我們的心理科?”宋摘星一直惦記著這個事情,如今被時越接手,讓她有些遺憾。

似是看出她的困惑,時越冷冷道:“這里離學校近,幾個不嚴重的孩子做完咨詢后可以繼續上學。小雪需要住院觀察,也沒辦法往你們那轉。”

比起精神病院,心理科更多是面對普通人的心理問題,并沒有病房,這也是宋摘星顧慮的原因。小雪如果真的很嚴重,這里會比科室更適合她。

時越推開門,宋摘星迫不及待地進去。一頭撞上正傻呵呵笑著的小雪,彼此都吃了一驚。

“你是誰?”

小雪還在笑,很是興奮。

宋摘星猜到她現在正處于躁狂期,有些結巴,“我……我是……”

“她就是你要找的摘星姐姐。”時越走上前,站在離小雪半米的位置,“你不是一直想見她嗎?”

小雪聽后臉色一變,身子卻快速移動,直直靠近宋摘星。

“對不起,那天是我給你打的電話。我姐姐……我姐姐死了……”

小雪還是很興奮的樣子,只是說著說著眼淚忽地掉下來,與自己精神奕奕的狀態全不相符。宋摘星心疼地抱住她,不斷地安慰道:“沒事了,沒事了。”

李唯西斜倚在門口,仍是單手插兜的動作,他沒有注意宋摘星,只是眸光淡淡地看著時越,眉心半擰。

從一見面他就察覺到時越一直跟他們保持距離,這是一種刻意的保持,讓李唯西不得不多慮。顯然時越跟任何人都不親近,甚至連小雪都沒有和時越有任何的身體接觸,時越要么有潔癖癥,要么就是對別人要求更高,戒心更重。

更重要的是,他一定在哪里見過這個面孔。只是時光久長,那些腦海中偶然浮現的記憶會莫名其妙糾纏在一起,讓他忘記究竟是在什么樣的環境里見過時越。

小雪哭完沒多久就昏沉睡去了,表現地極度冷靜,好似再也沒有了悲傷,也沒有了歡樂。雙相情感障礙病情表現大多如此——既有躁狂發作又有抑郁發作,是臨床上極為棘手的一種病況。

“這種病容易誤診為精神分裂癥,既然你這么精準地給小雪作了判斷,相信你一定是個不錯的醫生。”宋摘星跟著時越穿越走廊,重新站在院子里,“我會全力配合你,直到小雪康復為止。”

一直冷冽的時越終于淡淡笑了起來,夾帶著尋摸不清的意味。

“這種病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看好的,你要經常過來配合我?”

“當然。”宋摘星點點頭,“今天小雪太累了,也沒有和我說太多話。但是你也看得出,她信任我,這是邁向成功的一大步。”

初冬的風撲在臉頰上涼絲絲的,時越低眉看著她,眸光清冷深邃。他剛要說話,李唯西忽地上前,一把扯住宋摘星的袖子,禮貌而又溫柔地笑道:“該走了。”

時越抿了抿唇,那些將說未說的話,再也沒有說出口。

“你們不能走!”

穿著病號服的老大爺背著手轉悠到三人旁邊,令時越一時緊張無比。

“王大爺,天氣這么冷,該回去了。”

王大爺根本不聽勸,對著時越搖了搖頭,又看向宋摘星指指點點道:“姑娘,八字和我說一下。”

宋摘星一懵,“什么?”

看得出王大爺十分心急,連忙又搖起頭來,不停念叨著:“算了算了,老夫本事了得,看面相也可以。”說完就開始盯著宋摘星看,似要把她吞吃下去。

時越口型對著宋摘星和李唯西道:“我們院里的算命大師。”

“哎呀姑娘!你金錢運不錯啊,運勢強盛,非一般常人能比。”

王大爺圍著宋摘星轉了三圈,嚇得宋摘星一直往李唯西身邊躲,卻聽驚乍的聲音再次傳來。

“姑娘你最近有災啊。你是不是剛分手?”

連帶著李唯西都是一怔。

“小伙子,你不能離這個姑娘那么近。”王大爺一把拉住李唯西,試圖讓他離宋摘星遠一些,“她命里克你。”

“哈?”宋摘星哭笑不得,“你剛不還說我運勢強盛嗎?我怎么就克他了?”

“你們面相就相克。你主財運,卻破小伙子的財。小伙子桃花運不錯,你偏偏克的他討不到一個老婆。你們啊,天生冤家。”

王大爺連連擺手,又拍了拍李唯西安慰他道:“老夫看你耳高約與眉齊,耳須色明潤澤,眼睛含藏不露,黑白分明,瞳子端正,是大富大貴之相啊。只要你不和這個姑娘在一起,大爺保你一輩子吃喝不愁。”

李唯西倒淺淺笑起來,“窮又如何呢。”

王大爺白了李唯西一眼,看出來他一點都不識相,轉頭看向時越道:“你的面相啊和這個姑娘正相配,五行相生,簡直天造地設。大爺從不騙人,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算卦、占卜、面相、手相沒有不會的,你一定要聽大爺的。”

宋摘星終于知道他為什么穿著病號服了,原是有表演型人格障礙。

時越依舊冷冷地看著他,直到王大爺感受到氛圍極度異常,連忙鞠躬向時越告辭:“打擾了打擾,走了走了,別送了。今天就到這里,來日我再給你算,切記老夫的話,務必要和這姑娘在一起。”

等王大爺轉了身,宋摘星笑得花枝亂顫。

“這個大爺,之前給你算過命嗎?”

時越難得的臉色一紅,咳了咳,“算過。”

“怎么說的?和別的女孩也相配嗎?”

時越撇過頭去不再看她,聲音清冷如初:“記得來看小雪。”

院子里種著桔梗和鈴蘭長勢正好,甜絲絲的味道染在鼻尖兒上。等時越頎長的背影消失在視野中,宋摘星回過頭來不解地和李唯西問道:“怎么說走就走了?”

李唯西低著頭,看著宋摘星的頭發有一縷散在風里,因為在院子里待久了,耳朵也微微發紅。米黃色的圍巾有一半耷拉下來,完全失去了它的作用,恰好襯著如今的她玲瓏精怪,無所顧慮的樣子。

“因為他不好意思回答你的問題。”

“啊?”宋摘星迎上他的目光,“你又看穿他的表情了?”

李唯西眉眼半彎,“給他算過很多次,但都沒有說過有人和他相配,除了你。”

宋摘星一愣,還沒等反應,卻一下子被不知從哪里躥出來的瘋女人抓住,整個人都驚慌起來。

“除了你!除了你。你身上是不是也長疙瘩了?長好多好多疙瘩,好多好多。”

宋摘星大駭,胳膊被瘋女人狠狠箍住,還沒逃脫,卻見女人拿著一根足長的釘子猛力扎向她的手臂。

“小心!”

事發突然不過幾秒之間,李唯西疾步上前,拽出宋摘星的同時卻聽“嘶”的一聲,衣服乍然割裂,鮮血直直迸濺到他眉眼之中。時間瞬時靜默,李唯西的臉色慘白如紙。

宋摘星躺在李唯西的懷里,鮮血滴在腳下,染紅了幾片虎尾草的葉子。長長的血痕從她的手背一直延伸到前臂,觸目驚心。李唯西慌忙捂住她的血口,鮮血卻仍然從他修長的指縫里汨汨而出。

幾個護士終于追上來,被鉗住的瘋女人兩眼放光,哈哈大笑,“好了好了,疙瘩扎破就好了。你看看我,我全都扎破了,全都扎破了!”

她一邊說一邊擼自己的袖子,胳膊上竟全部都是釘子扎的血洞,慘不忍睹。

護士知道她闖了禍,帶著哭腔:“一直說自己身上長疙瘩,其實什么都沒有。釘子早就沒收了,不知道又從哪里偷來的。剛才還在那排隊體檢呢,一個沒注意就跑出來了。”

宋摘星渾身沒了力氣,李唯西一把將她打橫抱起來,聲音清寒驚懼:“快找醫生!”

薄暮降臨,偌大的醫院風聲瑟瑟,懸鈴木的葉子搖搖飄落在他的身上竟也毫未察覺。

京大醫院里,簡一凡正在和胖男人做有關意念減肥的放松治療。

二三百斤的男人往“體感音波治療椅”上一躺,接著戴上了簡一凡為他調好的耳機。它的機制是通過同步的音波振動及身體的觸覺、振動覺,從而激發身體內部的神經內分泌系統的調節整合作用,使患者徹底放松下來。如今用在胖男人身上,是簡一凡用得最“處心積慮”的一招。

“你要不斷地暗示自己,水也很好喝,簡單的蔬菜也很好吃。”

簡一凡看著不斷放松的胖男人,微笑漸漸加深,大有一種正在欣賞自己杰作的“慈母”一般的表情。

胖男人不自覺扭動了一下身體,簡一凡連忙上前,貼著他輕聲說道:“研究證明,當你聽著放松音樂時,你的大腦會釋放多巴胺——一個‘自我感覺良好’的神經遞質。大量的多巴胺釋放,會在生物學上使你感到幸福,興奮,和快樂。你越放松,壓力就越小,對吃就不再那么依賴。”

簡一凡看他聽得如癡如醉,慢慢站起來,繼續洋洋自得道:“通過放松來減少體內應激激素皮質醇的水平,從而抵消了慢性壓力的影響,我們的免疫系統都會提高很多。”

“要在放松和吃之間建立聯系。”

“放松甚至讓你消耗更少的熱量,抑制你的食欲。”

簡一凡越說越興奮,重新踱回胖男人的身邊,“一定要不斷的暗示自己,喝水也能飽腹。”

呼嚕嚕——

治療椅上的胖男人早已睡著了。簡一凡卻意猶未盡,還想接著嘮叨,卻被一記電話聲拉回現實。

簡一凡躡手躡腳出了門,悄悄接了電話,“老媽?”

“小凡呀,紅色法拉利買好啦。你怎么說換車就換車呀?”

“Yes!”

簡一凡空中比了個大V字型,興奮地回她:“我喜歡紅色!必須換!”

對面傳來極為寵溺的笑聲,“換了也好。媽媽剛又給你說了一門親事,你趙叔叔,就是小時候帶你出國玩的老趙,她女兒回國了。你什么時候跟她見一見?我看就開著新車去好啦。”

“哎呀媽,你真是啰嗦。”

簡一凡眉心擰成一團,連忙把電話掛了。不過臉上仍然掛著喜滋滋的表情,拿著手機屏面摩挲了半天,找了個僻靜的地方,趕緊給高璨打了過去。

“有時間嗎?下班我接你一起吃個飯,順便提個車。啊?我臉?我臉早好了啊。”

房間里,胖男人一個痙攣,竟然醒了。

“夢見了大肘子。”

胖男人眼淚差點掉下來,順手將身邊的一杯白水咕咚咕咚喝個干凈。

大概處于郊區的緣故,殘風中尚能聽見幾聲杜鵑鳥的啼鳴。乳白色墻面搭配絳紅色屋瓦結合而成的歐式建筑佇立在如墨的黑夜中,有種撲面而來的高大與體面感。

沿著斜坡式的門廊進來,別墅里的燈乍然亮起,才讓宋摘星意識到李唯西到底在住多大的一個房子。

紅磚砌墻正中臥著一個超大的壁爐,嵌入式的棕色墻裙與鵝卵石飾面顯示出古老的質感。浮世繪的羊毛編織地毯覆蓋在松木板上,一路蔓延到飄窗處的立式鋼琴下。月白色的窗簾給厚重的房子增加了一分輕盈的感覺,顯得素凈又溫柔。

書房里的門沒關,即便她站在玄關,也一眼看見壁架上圖書林立,幾乎都是大部頭的厚書,書脊上充斥著簡體、繁體、英文和其他看不懂的字母。姜黃的燈光打在一旁的胡桃木搖椅上,讓整個房間散發著靜謐安詳的味道。

“這么早就過上了老干部的生活?”

宋摘星委實看不出來一派英倫范兒的他怎么住在這樣的別墅里。

“以前和我媽媽一起。現在她在美國有了新的家庭,不回來了。”

李唯西換了布底拖鞋,又從鞋柜里拿了一雙純棉的單鞋放在一邊,隨即半蹲在地上,開始給她解鞋帶。

“我……我自己來。”

宋摘星正想拒絕,哪知李唯西順手就做好了。再次站起來時,卻險些撞到她的下巴。她一直低著頭,一時猝不及防,幸好及時被他扶住。李唯西欺身上來,兩人之間呼吸可聞,宋摘星的臉倏地紅到耳根。

李唯西感覺到她亂撞的心跳,長睫蹭在自己衣衫上,讓她一時無處可躲。他慢慢放開她,笑得如澹冶春山,嘴角勾到極好看的弧度。

“其實你是個安全感極低的人。”

宋摘星想反駁他,李唯西卻沒給她時間,繼續說道:“西郊正好有這處房子。你受了傷,太晚了也不好再送你回去,今天就在這住下吧。”

李唯西一路啪啪開燈,整個別墅都亮了起來。旋轉式的樓梯直通二樓,連帶著窗戶外的石砌花園都一并在燈光下顯現出來。

他重新走回來,小心翼翼地扶著她坐在沙發上。宋摘星被他照顧得不好意思,連聲道謝。

“如果真要謝我,就答應我一件事。”

“欸?”

李唯西看著她,目光清澈如水,“以后不要再受傷了。”

宋摘星心口如同觸電般一下子被擊中,整張臉上帶著極度驚詫和難以置信的表情。

在她八歲時,那個男孩看到她手腕上一道又一道自殘的劃痕,看到她臉上被父親打的巴掌印,看到她磕在細碎的雪里變得紅腫的膝蓋,將她抱在懷里,溫柔地和她說:“以后不要再受傷了。”

思潮騰涌,她用了很久才重新恢復心神,恍惚惚地回應他:“好。”

窗外風聲漸盛,草木猗蔚,枝干扶疏,宋摘星偷偷別過頭去抹掉眼淚。可惜再也回不去了,那個護她惜她的男孩子,早就死了。

一夜熟睡,給她鋪的珊瑚絨毯子又暖和又柔軟,清晨的陽光透過碎花窗簾灑在床上,曬著她如白瓷一般的肌膚。窗簾清麗整潔,短幔垂墜著細碎的流蘇,襯底也做得雅致,將乳白色的光線分出幾層,落在一格又一格的實木地板上。

暴風將陰云吹盡,天氣格外晴好。

宋摘星起了床走到客廳,看見李唯西穿著睡衣正在煮咖啡。桌子上擺著菜食,湯鍋里咕嘟咕嘟冒著熱氣,圓肚火爐里發出嗶剝的聲響,讓她一下子感覺到家的味道。

他再次戴上了金絲框的圓形眼鏡,似乎有意掩蓋昨晚未曾睡好的表象,顯得儒雅而又落拓。

看她出來了,李唯西連忙取了咖啡,喚她吃飯。

宋摘星本就羞赧,立刻乖乖聽話去洗漱。待收拾完坐在餐桌前時,這才看清一桌子的菜到底是什么,不禁驚訝連連。

蝦仁蒸蛋、鹽煎雞翅、芥菜蟹肉、蔥燒杏鮑菇、冬菇鮮菌湯……

看出來宋摘星的表情變化,李唯西一邊坐她對面一邊漫不經心道:“本來煎了牛排的,看你一時半會地醒不了,干脆另做了中餐。”

宋摘星半張了張口,還沒說話,肚子已經咕咕叫起來。一時尷尬,她趕緊夾了筷子菜往嘴里填。

“幸好傷的是左臂,不然連吃飯都是個問題。”

李唯西給她盛了湯,袖口貼近她時,尚能聞到清爽的氣味。

宋摘星貪婪地嗅了嗅他身上的淡香,住了一夜,反而跟他親近不少。

“傷哪邊都無所謂。我剛工作那會,被患者打斷了右胳膊,傷筋動骨一百天啊,上班吃飯寫字,我全用左手干的。”

這一點李唯西倒是沒料到,暗暗佩服她,“你對那些患者真是有耐心。”

“你不也一樣嗎?對付犯人,要更有耐心吧?”

李唯西看著她心情大好,唇角漸漸泛起笑意,岔開話題道:“當時以為破案會非常酷,吸引女孩子。后來發現破案越多,女孩子離我越遠。”

“為什么?”

“they say that Im a freak.”

大概是用了一些人的原話,李唯西很自然地說了英語,倒讓宋摘星吃了一驚。

“你一點都不像怪咖啊。那些姑娘真是沒眼光。”

李唯西面色微瀾,低頭喝了口咖啡。

“你知道大學的時候,司言是怎么追上我的嗎?”

宋摘星吃得有些飽了,干脆將筷子放下,稀松的語氣倒像在說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司言每天都會送我兩顆糖,星星形狀的,也不知是從哪里買的。每天,每天。糖很甜,放在嘴里不會馬上化掉,要嚼幾下才能把甜味徹底擠出來。你昨天說我安全感低,其實一點都沒錯,幾顆糖就讓我認定他了。”

宋摘星隨他一起喝了口咖啡,將回憶扯得更遠,“我第一次吃那種糖,是在我八歲的時候。爸媽離婚,媽媽為了討撫養費天天和爸爸吵架,我得了很嚴重的抑郁癥,想著如果我死了,媽媽就不會那么痛苦了。后來我被送進了心理科,遇到了送我糖的男孩子。那種糖真甜啊,我從來沒吃過那么好吃的糖。”

李唯西久久沒有說話,眸光如幽潭一般看著她。桌角加濕器里冒著細細的蒸汽,氤氳在她的長睫和頭發上,讓她看起來疏懶逸致。

“男孩子的爸爸就是給我看病的醫生,人很好,非常負責。所以每當我遇到亂發脾氣的患者,我都會想,如果是他面對這樣的事情,肯定會非常耐心地對待病人。他一直是我的榜樣。”

宋摘星聞著咖啡的香氣,醇厚的味道一直從舌尖滌蕩進心底,暖暖的。

“你之前問我為什么選擇做心理科醫生,其實是因為心理科醫生救了我。我理應去救更多人。”

似乎意識到自己說多了,她對著李唯西笑了笑,“是不是沒想到坐在你身邊的,曾經也是個心理病人?”

攀在樹墩上的山雀撲騰飛走了,啁啾的鳴聲隔著百葉窗漸行漸遠。李唯西有一瞬的失神,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低吟一般向她問道:“你還記得給你看病的醫生叫什么嗎?”

“當然。”

那是宋摘星窮其一生也不會忘掉的名字。

“顧伯棠。”

下午的心理科極其熱鬧。大家都知道宋摘星受了傷,像護著寶貝一樣,什么都不讓她做。尤其以簡一凡為首,時刻緊盯宋摘星的一舉一動,連她說話都要限制,規定必須安安靜靜地養傷,就差弄張床來讓她在辦公室躺著。

極度的“寵愛”引得同事連連側目,讓宋摘星倍感壓力。明明就是一點小傷口,她還是個受害者。如今被簡一凡托大,她倒覺得自己成了科室的罪人。

宋摘星唉聲嘆氣地走到咨詢室門口,一直跟在她后面的簡一凡連忙上前阻止:“阿星快回去休息,你不能再做咨詢了!”

一個老大爺在走廊里待久了,宋摘星想給他倒杯水,立刻被簡一凡截走。

“阿星你好好坐著。”

文靜忙著接待病患,宋摘星閑著無事,想上前幫忙遞個測量表,簡一凡又不知從哪里冒出來。

“阿星你不要亂動!”

一個測量表,不到10g的紙,簡一凡難道還怕她累到骨折嗎?

宋摘星懶得和他爭辯,如今徹底投降,干巴巴地坐在辦公室里。簡一凡就站在她對面,鼻子尖都翹起來了,十分嚴厲地警告她:“阿星,你要是再不好好休息,我就把你論文撕了!”

“你敢!”宋摘星猛地用力,扯得胳膊一陣疼。她咬牙回瞪他,“我不是讓你幫我交上去嗎,怎么還在你手里?你快還給我!我不用你了!”

簡一凡冷哼一聲:“沒門!今天就算科室爆炸,你也不能出辦公室一步!不然你的論文立!刻!撕!掉!”

他說得一板一眼,宋摘星憋著一股氣,知道拗不過他,干脆躺在椅子上裝死。簡一凡就靠在一邊,約莫盯了幾分鐘,高璨的電話忽然打進來,他連忙去接。

看得出是件急事兒,簡一凡說了幾聲“好”,給宋摘星發了個抹脖子的警告,便急慌慌出了門。

簡一凡剛沒了影,隔壁治療室方琳呼救的聲音突然傳來,宋摘星來不及多想,一個挺身直奔治療室跑去。

“恐水癥”阿姨在治療過程中忽然嘔吐,嚇得方琳一時沒了主意。宋摘星趕緊上前做急救措施,李唯西趕來時,看見阿姨正平躺在床上,胸口還在劇烈起伏。

逆光中的宋摘星多了他從未見過的專注和深情,半長的頭發垂在肩頭清麗柔軟,襯得眼睛如星子一樣清澈透明。

病床前的宋摘星毫未察覺李唯西的存在,一邊讓阿姨慢慢安靜下來,一邊吩咐方琳:“后面做系統脫敏治療。”

方琳點了點頭。站在門口的實習生胡梨懵懂地看向李唯西,偷偷問他:“什么是系統脫敏治療?”

李唯西眸光流轉,“運用這種療法,主要誘導患者暴露出導致神經癥焦慮、恐懼的情境,并通過心理的放松狀態來對抗這種焦慮情緒,從而達到消除焦慮或恐懼的目的。患者既然不敢喝水,這種方法用在她身上正合適。”

胡梨剛把方法記下,忽見文靜從咨詢室慌里慌張地跑過來,著急道:“得了周一障礙癥的孩子年齡太小了,死活不配合咨詢,怎么辦?”

整個走廊都回蕩著孩子的哭聲,李唯西瞧著還在忙碌的宋摘星,直接將文靜攔下。

“我來。”

李唯西回辦公室做準備,穿上白大褂的他顯得愈發清澈雋雅。如今他眉心微蹙,白皙的臉上透著棱角分明的冷峻,囑咐文靜:“你去照顧一下‘恐水癥’患者,孩子交給我即可。”

胡梨也一并跟來,熱切地向李唯西請教:“周一障礙癥怎么治療啊?”

李唯西從抽屜里拿出來一沓資料遞給她,“現在大家壓力都比較大,不僅僅是孩子,上班族也容易有‘星期一綜合癥’。具體表現在每逢周一不想上學、上班,總出現疲倦、頭暈、胸悶、肚子疼等癥狀。雖然每個個體不同,但病因基本一致,可以用‘來詢者中心療法’,強調他們的尊嚴、價值、創造力和自我實現。”

“你是說運用羅杰斯大師的治療體系是嗎?”胡梨來了興致,“他可是人本主義心理學的主要代表人物哎!強調人具備自我調整以恢復心理健康的能力。”

“對。通過為他們創造無條件支持與鼓勵的氛圍,使患者能夠發現自我潛能并且回歸本我,從而改變自我的不良行為,矯正自身的心理問題。”

李唯西說起這些來毫不費力,卻并沒有給人留下一點倨傲的感覺,讓胡梨暗暗心驚。雖然知道他是從美國回來的專家,但之前接手的都是犯罪心理學,這些治療的經驗哪里是一蹴而就可以學會的。沒成想,他在臨床上的能力竟也毫不遜色。

走廊拐角。

簡一凡十分驚訝地再次見到把自己撓花臉的“大媽”。

高璨將她和她兒子往簡一凡面前推了推,“孫麗麗女士和她兒子毛毛。”

孫麗麗仍然記得簡一凡,不可思議地吼向高璨:“讓他給我兒子看病?”

高璨解釋:“毛毛有‘多動癥’,心理科在這方面經驗更豐富,建議轉到他那。”

簡一凡終于知道怎么回事了,這是高璨給自己考驗呢。

“哎大姐,”簡一凡笑嘻嘻地貼上來,直接拉著她們往心理科走,“我在這方面是資深專家,別人都沒我厲害,毛毛交給我,絕對給你看好。”

孫麗麗將信將疑地看著簡一凡,腳下倒也邁開了步子。

“上次,對不住啊,我也是一時失手。你臉還疼嗎?”

“不疼不疼,沒有您撓的這幾下,我現在還是科室里最帥的人呢,一直都當第一太無趣!”

簡一凡暗暗給高璨拋了個眼色,高璨抿了抿唇,眉眼里全是笑意。

治療室里,宋摘星還在配合著方琳給患者做“恐水+放松”治療。

簡一凡從走廊里現出身子,離心理科還有二十米。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簡一凡離心理科還有十五米。

十米。

五米。

三米。

“宋摘星!”

簡一凡迎頭撞上剛從治療室里出來的宋摘星,立刻嘶吼出聲,火氣怒氣迸發出尖銳振耳的聲音,引得所有人的目光都刺在她的身上。

李唯西剛剛做完咨詢,出來時恰好看到宋摘星一臉黑線的表情。

只是還未說話,忽聽背后傳來一聲嬌喘,讓人骨頭酥麻、心神蕩漾。

“西西,有沒有想人家?”

他清淡轉身,看見一身紫薯色皮裙搭配Mc Queen黑色雙排扣大衣,腳踩小羊皮高跟鞋的林莞一路歡愉地直奔自己而來。

宋摘星呆呆地問簡一凡:“這誰呀?”

素有“八卦小王子”之稱的簡一凡撇了撇嘴,“你還不知道吶?她是李唯西的女朋友,昨兒在這守一下午了。”

宋摘星眉心微緊,胳膊受傷的地方一下子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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