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 學術
兩漢的學問,從大概說起來,可以稱為儒學時代。從儒學之中再分別起來,又可以分為今文時代和古文時代。
漢初是“黃老”“申韓”之學并行的。《史記·儒林傳》說“……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大概當時的休養生息,是取黃老的主義;對待諸侯王等,則實系取申韓之術。到漢武帝,任用趙綰、王臧、田蚡、公孫弘等一班儒臣;又聽董仲舒的話,“表章六藝”,“罷黜百家”;于是戰國時“百家之學并行”的現象,至此就“定于一尊”了。
儒家之學,所以獨盛,近人都說因其明君臣之義,而且其立教偏于柔,《說文》訓儒為柔。便于專制,所以世主扶翼它;我看這也不盡然:(一)儒家之學,利于專制,是到后世才看出來的;當時的人,未必有此先見。(二)無論什么學問,都是因其環境而變遷的。儒家之學,二千年來受專制君主的卵翼,在專制政體之下發達變遷,自然有許多便于專制的說法。西漢時代的儒學,確和后世不同;這點子便于專制之處,就別一家的學說,也是有的。假使當時別一家的學術,受了專制君主的卵翼,在專制政體之下發達變遷,也未必不生出便于專制的說法來。況且到后世,反抗君主的議論,道源于儒家之學的很多,近世講今文學的人,就是一個好例。別一家的書,主張專制的話也還在,豈能一筆抹殺。若說法家的便于專制,顯而易見,容易招人反抗;不如儒家之術,隱而難知,得“吾且柔之”之道。則全是用后世人的眼光議論古事,實在是陷于時代錯誤的。然則儒家之學,所以獨受世主的尊崇,究竟是什么道理呢?我說這個在后世是全然出于因襲,并沒有什么道理,儒家之學,在社會上勢力已成,做君主的人,自然也不去動他。況且君主也是社會里的一個人,他的思想也未必能跳出社會以外。全社會的人,都把孔教當作“天經地義”,他如何會獨想推翻孔教呢?至于漢武帝所以尊崇儒術,則和秦始皇說“吾悉召文學……士甚眾,欲以興太平”,《史記·秦始皇本紀》。是一個道理。原來一個人治天下,無論怎樣憑恃武力,總不能全不講教化。而講教化,只有儒家之學最長。因為他“治具”最完備。《七略》說儒家之學,出于司徒之官,是不錯的。而且漢武帝,是個喜歡鋪張場面的人,而巡守封禪……典禮,也只有儒家知道。秦始皇焚書坑儒,仍要留著博士之官(他出去封禪,也是教儒家議禮),也是這個道理。不必過于深求,反生誤解的。
西京儒學的傳授:最初,就是《史記·儒林列傳》所說:“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毋生,于趙,自董仲舒。”到后來,則分為十四博士。就是:

以上十四家,都是元帝以前所立,《書》的歐陽、大小夏侯,同出伏生;《禮》的大小戴,同出后蒼;《易》的施、孟、梁丘,同出田何;《公羊》嚴、顏二家,同出胡毋生;只有《詩》的魯、齊、韓三家,沒有公共的祖師;然而三家的說法,總是大同小異。
到平帝的時候,才另有一派學問。其源出于劉歆,歆移書博士說:“……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促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邱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藏于秘府。”于是別立《古文尚書》《逸禮》《左氏春秋》,又有毛公的《詩》“自謂子夏所傳,而河間獻王好之,未得立”。《漢書·藝文志》。這一派為“古文之學”。
“今文”就是漢時通行的隸書。西漢諸經師,都是口耳相傳;所傳經文,就用當時通行的隸書書寫。到劉歆等,才自謂能通史籀所造的“大篆”,和大篆以前的“古文”。所傳的經,別有古文本為據。于是人家稱這一派為“古文學”,就稱西漢經師所傳為“今文學”以別之。所以今文古文,是既有古文之學以后,對待的名詞;古文未興以前,今文兩個字的名詞,也是沒有的。
東漢之世,古文之學,比今文為盛:衛宏、賈逵、馬融、許慎,都是古文家的大師;而鄭玄遍注群經,尤稱為古學的“集大成”。其實鄭玄是兼用今文的,不過以古文為主。三國時代,出了一個王肅,專和鄭玄為難,偽造孔安國《尚書傳》《論語》、《孝經注》《孔子家語》《孔叢子》五部書,以互相引證。又有一個注《左傳》的杜預,和他互相影響。于是古文之中,再分出鄭王兩派,互相水火。古文家本沒有師法可守,個個人是互異的,但不如此的互相水火。遭晉永嘉之亂,兩漢經學傳授的統緒中絕,于是今文家的書,只傳得《公》《谷》和《韓詩》,而并無傳他的人;古文之學,也幾乎中絕,而魏晉人一派的學問大行。現在所傳的《十三經注》,除《孝經》為唐明皇《御注》外,只有《公羊》的何休《注》,還是西漢今文家言。其余《詩經》的《毛傳》,是純粹古文家言。鄭《箋》雖兼采今文,然而既沒有師法,就和他所注的《三禮》,和趙岐注的《孟子》,都只算得古文家言。此外《書經》的《偽孔傳》、《易經》的王弼《注》、《谷梁》的范寧《集解》、《左傳》的杜預《集解》、《論語》的何晏《集解》、《爾雅》的郭璞《注》,就都是魏晉人的著作。
咱們原不必有什么“薄今愛古”之見,就看了儒家之學和其余諸家,也是平等的,難道還一定要考出什么“今文家言”來,以見得“孔門口說”之真?然而這其間有一個很大的關系。生于現在,要考校古代的歷史,不能不靠古人所傳的書;而古人所傳的書,也有個分別。大概其說法出于從古相傳的多,則雖看似荒唐,而實極可靠,把后人的意思羼雜進去多的,驟看似乎可信,其實仔細考校,總和古代社會情形不合。
從這一點看起來,卻是西漢今文家的話,價值最大;東漢古文家次之;魏晉時代的人,價值最小了。百家所傳的書,只有儒家最多。咱們現在,要考校古史:其勢不得不借重于儒家的經,要借助于儒家的經,其勢不得不借重于漢以后經師之說,要借重于漢以后諸經師之說,就對于漢朝的今古文,和魏晉人所造的偽書,不能不加以分別。本書里頭,論到學術派別,書籍真偽的地方很多,都是把這種“分別史材”的眼光看的。
漢朝人還有別種學問,并入別一篇里講,以便有個條理系統,免得瑣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