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浮生六記作者名: 沈復本章字數: 5字更新時間: 2020-09-27 14:55:44
中篇:浮生
卷一:閨房記樂
我生于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的冬天,十一月二十二日。
那時天下承平,國家安泰。我生于讀書人家,家在蘇州城滄浪亭畔,上天待我何等厚愛。
回想這一生,真如東坡先生所說“事如春夢了無痕”,如果不將之記下來,未免辜負了天賦幸運。
而我總覺得,《詩三百》以《關雎》為開篇,這是將世間夫婦之愛放在卷首。那么我何妨也將之放在最開始,余下的再慢慢道來。只是慚愧自己年少失學,文字粗淺,所寫所記,皆是真情實事而已。如果一定要挑剔其中的文法錯漏,那就是對著待磨的銅鏡,卻希冀它明察秋毫。
小時候我與金沙于家的女兒有過婚約,那女孩子八歲夭折。后來娶妻陳氏,名蕓,字淑珍,她的父親陳心馀是我舅舅,舅母金氏,還有一個表弟名為克昌。
蕓天性聰慧,牙牙學語時,其父教她《琵琶行》,一學便能背誦。她四歲時父親去世,弱母幼弟,家徒四壁。所幸蕓女紅針線十分出色,到她年紀稍長,一家三口的生計便著落在她針指間的辛勞,不僅家人衣食周全,還能供克昌讀書。
有一天,她在克昌的書箱里翻到《琵琶行》,回想兒時背誦的內容,逐字辨識,學會了識字。刺繡的閑暇她自學不輟,漸漸通曉詩詞,曾寫過“秋侵人影瘦,霜染菊花肥”這樣清麗的詩句。
十三歲時,母親帶我回娘家小住。蕓比我大十個月,我一直把她叫作“淑姐姐”。我們兩小無猜,她悄悄給我看自己的詩句。我感嘆她才思清雅靈秀,卻也暗暗擔心,如此的聰慧敏感,恐怕不是福澤深厚之相。
盡管如此,我已傾心于蕓,不能釋懷。私下對母親說:“我若娶妻,一定要娶淑姐姐。”
母親也喜歡她的溫柔和順,便摘下金指環相贈,作為信物,與陳家訂下婚約。
那一天是乾隆四十年(1775年)七月十六日,我與蕓訂婚。
這一年冬天,蕓的堂姐出嫁,我又跟著母親前去觀禮。族中姐妹都來送嫁,滿室新裁衣裳的鮮亮顏色,唯有蕓衣著淡雅,只一雙鞋是新的。我偷看她的新鞋,刺繡精巧美麗,悄悄問她,她說是自己做的,這才知道蕓的聰慧敏捷,不止在詩詞一道。
這時的蕓清秀瘦弱,窄窄的肩,脖頸修長,彎彎的眉毛,眼睛靈秀俏麗,顧盼間神韻動人。唯是上唇略短,微露出兩顆牙齒,雖然這似乎不是有福之相,但別有一種嫵媚嬌柔之感,讓人怦然心動。
央她再給我看她的詩稿,發現多是未能成篇的殘句,或是一聯,或是三四行。問她為何,她笑著說:“自己隨手寫的,也沒人指點,留待懂詩的知己教我,一起推敲完成?!?/p>
我開玩笑地把她的詩稿題作“錦囊佳句”,卻不知這一個玩笑,已經預示了蕓日后的命運。
這一夜,和兄弟們到城外送親,回來時已過半夜,我覺得餓了,仆婦呈上蜜棗,正嫌太甜,蕓出來,悄悄拽我的袖子。我心領神會,跟她回房,原來她在房中藏著粥和幾樣小菜,還是熱的。
剛拿起筷子,就聽見蕓的堂兄玉衡喊著她的名字過來了,蕓趕緊去關房門,一邊說:“我累了,要睡了?!边€是晚了一步,被玉衡擠進房來。
玉衡見我吃粥,就促狹地對蕓說:“方才向淑妹妹要粥,告訴我沒有了,原來藏在這兒留給我們的小女婿啊?!北娙舜笮?。蕓窘得不行,趕緊躲開。我也沒顧上吃粥,有點賭氣地叫上一個老仆人連夜回家了。
這次吃粥被取笑之后,再去外祖家,蕓就躲著我了。
直到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正月二十二日,我們成婚,我才在花燭之下再次見到蕓,仍然嬌柔瘦弱。揭開頭巾的那一刻,我們相視而笑。
喝過交杯酒,我們并坐晚餐,我悄悄握住她的手腕,纖柔滑潤、溫暖細膩,一時心跳不止,怦怦聲如在耳畔。
蕓吃得少,說是持齋,正逢吃素的日子。算了一下她開始持齋的時候,恰是我出水痘時,便笑著說:“現在我什么毛病都沒落下,光潔如初,淑姐姐可以放心開戒了么?”
蕓沒有回答,只是笑著瞟了我一眼,微微點頭。
我們成婚的日子很特別,兩天后是我姐姐的嫁期,應該提前一天宴客送嫁,但恰好正月二十三日是國忌之日,禁止宴飲作樂。所以我們家趕在二十二日為姐姐送嫁。
蕓才揭了蓋頭,就作為我的妻子出洞房與女眷作陪,留下我在洞房里陪送嫁的伴娘劃拳飲酒,輸得一塌糊涂,醉得一塌糊涂,醒來時已是第二日清晨,蕓正在身邊對鏡整妝。
這一天上燈前不能開宴,但親友絡繹不絕,仍然沒有機會與蕓獨處。
過了子夜,我們兄弟為姐姐送嫁,一個時辰后才回,家中眾人都已安歇,殘燈將滅。悄悄回到臥室,只見隨嫁的仆婦正在打盹,蕓已卸妝,正在看書,明亮的燭光照著她低垂的粉頸。我好奇她看什么書如此出神,于是上前攬住她的肩,說:“連日辛苦,淑姐姐干嗎還在這兒孜孜不倦地攻讀呢?”
蕓連忙起身,說:“方才正要躺下,開柜看到這本書,不覺就看下去了。早就聽說《西廂記》,今天才看到,真不愧是才子書啊,只是覺得有些句子未免太刻薄了些?!?/p>
我笑著說:“不是才子還刻薄不起來呢。”
這時仆婦醒來,催我們躺下。我打發她出去,關好門,這才挨著蕓坐下,相與調笑,仿佛最親密的友人重逢一般。輕撫她的胸口,感覺到她的心跳,和我一樣怦怦作響,于是在她耳畔輕聲說:“姐姐這是怎么了?心跳得這么厲害?”蕓回眸斜睨,微微一笑,我只覺一縷情絲縈繞,搖蕩魂魄,擁她入懷,放下床帳,這一夜不知今夕何夕,更不知東方既白。
有所感
蕓嫁做新娘,起初言語極少,終日神色平和,與她說話,常以微笑作答。對父母長輩尊敬愛重,待晚輩溫柔和氣,家事料理得井井有條,沒有一點疏漏。
每當晨光熹微,她就連忙披衣起床,仿佛有人催促一般。我就笑著說:“這會兒不是在姐姐房中吃粥的情形了,怎么還這么怕人笑話呢?!?/p>
蕓說:“那時為夫君藏一碗粥,被人念叨了好久。這會兒卻不怕人嘲笑了,只是不想父母說你娶了個懶媳婦兒?!?/p>
我雖然貪戀與蕓的床笫之歡,卻也感念她顧及父母家人的想法,于是也和她一起早起。自那以后,我們形影不離,耳鬢廝磨,親密愛戀之情無法訴諸文字形容。
然而快樂的時光總是匆匆易過,轉眼我們成婚滿一個月了。
那時候,父親在會稽知府處任職,特意讓人接我到南京,拜在趙省齋先生門下學習。先生不嫌我愚笨,循循善誘,如今我還能寫點東西,都是先生教導有方。
回家成婚之際,我曾與先生約定,婚后繼續到他門下學習。因此接到催促時,心中惆悵不舍,又擔心蕓未能控制情緒,在人前落淚。誰知卻是她強顏歡笑,勸我啟程,并為我整理行裝,只是臨行前夜,她的神色略有些不同往日而已。
及至告別,蕓悄聲耳語:“離家后沒有人照顧,夫君要小心。”
登舟遠行,正是桃李爭妍,繁花似錦的時節,而我只覺得仿佛離群之鳥,形單影只,天地失色。
來到南京,我重回趙先生門下,父親就渡江東去,回了會稽府。
在南京三個月,我只覺得時光漫長緩慢,仿佛過去了十年之久。蕓雖時時來信,但總不如我去信殷勤。她的信中也只是勸勉向學,或略述家事,再沒有私密纏綿之語。我心中牽掛,怏怏不樂,每當風拂過院子里的幾竿疏竹,或是月光透過窗欞,就觸景生情,心心念念皆是家中那個人,不覺魂夢顛倒,神思不屬。
趙先生看我如此情形,便寫信給父親,放我暫時回家,先完成他擬的十道科舉試題。我就像是長年發配邊關之人,忽然遇赦返鄉,急急登舟而歸,歸心似箭,途中只覺得一刻如年。
回到家中,先向母親問安,然后回房,蕓迎上來,我們執手相看,一言不發,只覺得周遭萬物不復存在,我倆的魂魄也化作煙霧纏繞飄散,仿佛天鈞仙樂響徹耳畔,更不知此身為何,身在何方。
這時已經是六月天氣,室內炎熱,所幸我們的住處在滄浪亭愛蓮居隔壁,板橋邊臨水的一處小軒,軒名“我取”,取“清斯濯纓,濁斯濯足”意也。檐前有一棵老樹,濃密的樹蔭遮蔽門窗,綠意映人肌膚。隔岸游人往來不絕,此處卻清凈蔭涼?!@是父親平素招待客人的地方。
稟過母親,我便帶著蕓來此消夏。天氣炎熱,蕓不再做針線,終日與我廝守,花間月下品讀詩書,縱論古今。蕓酒量淺,勉強能陪我三杯,又教她行酒令,射覆作戲。只覺得人世至樂不過如此,我已別無他求。
有所感
有一天,蕓問道:“世間文章如此之多,應該學哪一家???”
我說:“《戰國策》和《莊子》的文字取其靈動痛快;匡衡、劉向的文章取其典雅穩??;司馬遷、班固的史書取其廣博宏大;韓愈取其雄渾、柳宗元取其峭拔、歐陽修取其跌宕、三蘇父子取其才辯。其他如賈誼和董仲舒的奏疏策對之作、庾信、徐陵的駢體辭賦、陸贄的言事奏議之文……都有值得借鑒之處,難以一一盡舉,全看個人的悟性,能否領會其妙處?!?/p>
蕓嘆息道:“古人文章,勝在見識高遠、氣象雄健,女子恐怕難以學得其精髓,唯有作詩這事兒,我覺得自己還算稍有所得?!?/p>
“作詩也不是小道,唐代科舉還以詩取士呢。”我說,“若論作詩,必推李白、杜甫為宗師,不知淑姐姐想拜入哪家門下呢?”
蕓便大發議論:“杜詩千錘百煉、精練深邃,李詩瀟灑自在、落拓不羈,與其學杜詩的氣象森嚴,不如學李詩的活潑灑脫?!?/p>
“杜工部一向被認為是詩人中的集大成者,學詩的人多半都從他學起,我家夫人獨獨取中了李青蓮,這是為何啊?”我忍不住問道。
蕓說:“確實老杜的詩格律更嚴謹,遣詞造句老練而無可挑剔,但我讀李詩,仿佛看到了傳說中的姑射仙子,有一種落花自在隨流水的天然趣味,實在打動人心。我并不是說杜甫不如李白,只是私心更偏愛李詩,對學杜詩真的興趣不大?!?/p>
我笑起來:“想不到我家陳淑珍竟然是李青蓮的知己啊?!?/p>
蕓也笑了:“我還有個啟蒙恩師白樂天先生呢,時時心懷感激,不敢忘恩。”
我不解:“這又怎么說?”
“要不是他一首《琵琶行》,我哪里識字去?!笔|解釋道。
我不禁大笑:“這可真是巧了!李太白是知己,白樂天是啟蒙恩師,我的字恰好是‘三白’,又是卿卿的夫君,卿卿和‘白’這個字兒怎么這么有緣分!”
蕓笑著接口道:“白字有緣,就怕將來白字連篇。”
我倆相對大笑。
我又說:“卿卿既然這么懂詩,對辭賦的優劣想必也有見解?!?/p>
蕓說:“我知道《楚辭》是辭賦的源頭,但學識有限,還不能欣賞它的妙處。若論兩漢魏晉諸辭賦家,氣象之高華,語句之錘煉,我還是覺得司馬相如最好?!?/p>
我忍不住和她開玩笑:“當年卓文君傾心于司馬相如,沒準并非被他的琴聲打動,而是和卿卿一樣,折服于他的文采?!?/p>
說著,我和蕓又一起大笑起來。
有所感
我性子直率,不拘小節,而蕓有時像個老夫子,拘謹多禮。偶爾為她披衣整裝,她會連聲說“得罪得罪”,遞給她什么東西,一定會起身接過去。
起初我很不耐煩,說:“卿卿和我還這么客氣,真讓人不自在。豈不聞俗話說‘禮多必詐’?!?/p>
蕓聽我這么說,雙頰漲紅:“我只聽說‘恭而有禮’,怎么反而被說成是‘詐’呢?”
我說:“恭敬在心,不在這樣的‘虛禮’?!?/p>
蕓反駁道:“至親莫過父母,那么我們對父母可以只‘恭敬在心’,而放誕無禮地對待嗎?”
見她急了,我趕緊說:“卿卿說的對,之前那些話是我開玩笑?!?/p>
蕓說:“這世上的爭端反目,好些在開始的時候都是‘玩笑’,夫君以后可不要再用這樣的‘玩笑’來冤枉我,我會傷心死的?!?/p>
我忙把她攬入懷中,百般撫慰,她才展顏釋懷。
自此之后,“豈敢”、“得罪”這樣的客套話,竟成為我們夫妻間的“語氣助詞”了。
有所感
之后我和蕓舉案齊眉、相知相守了二十三年,時間越久而感情越親密。即使在家中,若是未相約而無意間暗室相逢,或窄道邂逅,必定雙手交握,悄聲問一句“這是去哪兒啊?”盡管做了多年夫妻,這時仍然心跳牽掛,仿佛怕被旁人撞見的小兒女一般。
日常相處,我倆極之親昵,出入起坐,總是同行并肩,起初還避著旁人,時間一長,這種親昵成為習慣,縱然有旁人時也不以為意。有時蕓與其他人坐在一起聊天,見我過去,便一定會起身挪開,好讓我過去和她坐在一起。最開始我倆還有點不好意思,時間久了就不知不覺、自然而然,就是這么親昵,這么默契。
所以我總是奇怪那些漸漸形同陌路,甚至相視如寇仇的老年夫婦,是怎么把日子過成那種樣子的?有人說:“不是形同陌路,如何白頭到老。”回頭看時,覺得這話也許不無道理。
有所感
那一年的七夕之夜,蕓擺好香燭瓜果,和我一起在“我取軒”中拜天孫。我刻了兩方圖章,都是一句“愿生生世世為夫婦”,我拿著朱文的那一方,把白文的一方給了蕓,約定作為我們夫妻書信往來的印記。
那晚月色很美,月光落在我取軒旁的水流中,波光閃爍如華美的白練,蕓搖著輕羅小扇,與我并坐在臨水的窗邊,仰看薄云飛掠過夜空,變幻萬千。
蕓說:“宇宙之大,同此明月,不知此時此刻這人世間,是不是還有人如我倆一樣。”
我說:“納涼賞月的人,應該到處都是;若說此種云霞變幻之美,想來深閨繡樓中也有蘭心蕙質之人,也默默地感受到了。但世間夫妻,縱然如你我一般看到同樣的景色,所感受和談論的也一定不是宇宙之大、云霞變幻之美這種話題。”
說話間,燭火燃盡,明月微沉,我們收拾殘席,而后回房休息。
隨后就到了七月半,民俗所謂“鬼節”。蕓備下小宴,打算與我飲酒賞月。但那一夜卻是陰云密布,蕓悶悶地說:“若能與夫君白頭偕老,今夜滿月當出?!蔽乙灿X得有些無趣,只見水流對岸的垂柳與蓼叢中,萬點螢光飛舞,明滅閃爍。
閑坐間便與蕓聯句遣懷,頭兩聯還算正經,后面越來越放飛,信口胡謅、想入非非,蕓笑得又咳又喘,涕淚橫流,倒在我懷中,話都說不出來。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聞著她鬢邊簪的茉莉花濃郁的香氣,不再逗笑,卻說:“總覺得古人選用茉莉花壓鬢助妝,是取其顏色形狀像珍珠一樣。卻不知茉莉因此沾染了多少脂粉香膏,所以才會有這么濃郁可愛的香氣。供香的佛手和它相比,根本就沒什么味道了。”
蕓這才止住笑:“佛手的香氣,是君子之香;茉莉的香氣,是小人之香。所以茉莉必須要借脂粉香膏之勢,香氣雖濃,卻透著諂媚呢。”
我便正色道:“那卿卿為何遠君子而近小人?”
蕓又笑起來:“因為我笑的是君子,愛的是小人呀?!?/p>
聊天調笑間,不覺已過半夜,夜風漸起,掃開漫天烏云,一輪明月涌出,我倆大喜,挪至窗邊對飲,酒未及三杯,忽然聽到板橋下一聲水響,仿佛有人掉了下去,探頭看時,卻只見波平如鏡、月明如洗,什么都沒有,只聽見河灘上仿佛有水鴨奔過的聲音。
我知道滄浪亭畔從來都有水鬼,蕓素來膽小,我就什么也不說。蕓卻說:“呀!這聲音到底是從哪兒來的呀?”一時間我們都覺得寒意滲人,連忙關上窗,帶著酒回了里屋。屋中一燈如豆,羅帳低垂,杯弓蛇影間,我倆都有些膽戰心驚。趕緊剔亮燈光,上床安歇,蕓已經有些發燒,隨后重病一場,我也跟著病倒了。
這一病,二十多天才好,真是樂極生悲?;叵肫饋恚苍S從那時開始,就預示了我倆到底不能白頭偕老。
我病好時已近中秋,想到蕓嫁過來半年,還沒去旁邊的滄浪亭一游。便在中秋之日,讓家中老仆和滄浪亭的看門人約好,這夜不要放閑雜人等進來游玩。傍晚時分,我帶著蕓和家中小妹,還有一個仆婦、一個小丫鬟,由老仆引路,游滄浪亭。
過了我取軒旁的石橋,就是滄浪亭的園門,進門后往東,曲徑通幽,假山上林木蔥蘢,滄浪亭就在山頂,拾級而上來到亭中,舉目遠眺,周圍數里的景致悉收眼底,只見炊煙四起,晚霞燦爛。
與滄浪亭隔岸相望的是一處名為“近山林”的景觀,州府官員往來應酬,常常在這里設宴。當時正誼書院還沒辦起來。
我們帶了一條毯子,鋪在亭中,席地圍坐,守門人送來茶水。不一會兒,一輪明月升上林梢,夜風漸起,吹拂衣袖,月光照亮水面,不染纖塵,頓時覺得世間的煩擾憂慮,都隨之消散。蕓嘆道:“今日之游真是快樂!若是能駕一葉扁舟,在亭下水上飄蕩,那又該多么開心啊?!?/p>
這時夜色已深,華燈初上,想起一個月前七月半的半夜驚魂,眾人相扶下山回家。
吳越一帶的風俗,中秋之夜,不拘是大家小戶的女眷,都相約出門游玩,叫作“走月亮”。而幽深雅致、清凈疏闊的滄浪亭,反而沒什么人來游玩。
我父親喜歡收義子,共有二十六人算是我的“異姓兄弟”。母親也有九個義女,其中有兩人和蕓最要好,一人行二,稱“王二姑”,一人行六,稱“俞六姑”。王二嬌憨,酒量很好;俞六性情豪爽,談鋒甚健。
她們每來家中,一定把我趕到外間獨眠,三女同榻共臥?!@通常都是俞六的主意。我就和她開玩笑:“將來等俞妹妹出嫁了,我一定要把妹夫接過來,留他和我住上個十天半月的?!?/p>
俞六說:“好啊好啊,到時候我也來,十天半月都和嫂子睡一起,那可是大好事??!”
蕓和王二姑聞言,忍俊不禁,相視而笑。
之后弟弟啟堂成親,家里遷到飲馬橋的倉米巷,屋子雖然寬敞了許多,但不再有滄浪亭畔的幽雅寧靜了。
到母親的生日,家里請了戲班子助興,蕓覺得很新奇。父親一向灑脫,也不管什么忌諱,點的都是《慘別》之類的悲情戲,伶人年老,刻畫人物入木三分,觀者為之動情。
隔著簾子,我見蕓忽然起身離開,很久都沒有回到座上,便到內室看看怎么回事,只見蕓在妝鏡旁托腮獨坐,就問她:“為什么不開心了呢?”
蕓說:“看戲原本是為了娛情,但今天演的這一出,實在太讓人傷感?!?/p>
俞六和王二也跟了過來,聽她這樣說,兩人都笑了。我卻知道,正因蕓用情既深且真,才有這樣的感慨。
聽我這么一說,俞六勸道:“嫂子還是回座上吧,難不成要在這里獨坐一天?”蕓卻說:“等劇情不那么悲傷時我再去?!蓖醵劥搜?,先回席間,請我母親點了痛快又熱鬧的《刺梁》、《后索》等劇目,蕓被勸回席間,這才轉悲為喜。
我有一個堂伯父,名為素存,早夭,沒有留下后人,父親便讓我承嗣為他的后人,每年為他掃墓祭奠。
家族的墓園在西跨塘福壽山,這位堂伯父也葬于此地,每年春天,我都要帶著蕓去掃墓。王二聽說那里有一處名為“戈園”的勝景,便要與我們同去。
在墓園中,蕓指給我看地上的小石塊,有天然苔紋,斑駁可愛,說:“用這樣的石塊做假山盆景,比現在常用的宣州白石更有古意和風致?!?/p>
我說:“也不是每一塊都合適,得仔細挑挑?!?/p>
王二便自告奮勇地問守墳人借了一只麻袋,說:“嫂子喜歡這石頭,我來幫你撿?!?/p>
于是我們放慢腳步,一路撿石塊,我說“好”的,王二就放進袋子里,我說“不行”,她就扔掉。不一會兒,她就累得粉汗盈盈,拽著麻袋往回走,說:“再撿我就拎不動了?!?/p>
蕓一邊撿石塊,一邊笑著說:“我聽說采山果的人,一定要借助小猴子的力氣,看來真的是這樣啊?!?/p>
王二憤然伸手撓蕓呵癢,我趕緊攔住她,故意數落蕓:“人家出力,你在一旁閑著,還這么說,可不就把王二妹妹給惹惱了嗎。”
從墓園回城途中,我們又去戈園游玩,園中新綠蔥蘢,映襯著姹紫嫣紅,滿目芳華。王二性情嬌憨,見花就折,蕓便阻止她:“咱們又沒帶花瓶來養著它,也不打算戴在頭上,干嗎折這么多呢?!?/p>
王二不以為意:“花并不知痛癢,折了又怎樣?”
我取笑道:“將來罰妹妹嫁個麻臉大胡子,為這些花兒報仇。”
王二氣得把花摔到地上,又踢到水池中,瞪著我說:“這樣說也太欺負人了!”
見她動怒,蕓忙笑著把她拉過來,溫柔勸解,這才作罷。
蕓初嫁時沉默少言,喜歡聽我高談闊論,引她說話,就像小時候用細草逗蟋蟀一樣,漸漸的她也就自在地抒發感想了。
蕓喜歡用茶泡飯,配芥菜鹵、腐乳之類,還喜歡吃蝦鹵瓜。蝦鹵瓜就是臭冬瓜,而腐乳也被叫作“臭豆腐”,我生平最恨這兩樣食物,于是笑話她道:“聽說狗吃屎只因沒有胃,不知其惡臭;蟬團糞是為了化生羽翅而高飛。卿卿這么喜歡吃腐乳和鹵瓜,該說你是狗呢還是蟬呢?”
蕓還認真地解釋:“腐乳配粥下飯都好,又便宜,小時候吃慣了,嫁過來之后不愁生計,如蜣螂化蟬,但仍喜歡這個味兒,這是我不忘本。至于鹵瓜之美味,卻是到咱家才嘗到的?!?/p>
我繼續和她開玩笑:“好啊,照你這么說,咱家豈非是狗窩了?!?/p>
蕓這下尷尬了,只好和我“強詞奪理”:“味道強烈之物,何止這兩樣,有人喜歡,有人不喜歡而已。夫君喜歡食蒜,我不也努力配合嗎?不敢勉強你品嘗腐乳,但鹵瓜總可以捏著鼻子一試,入口下咽,便知味道之美。此物就如傳說中的無鹽女,容貌雖丑,品德卻高貴優美。”
我大笑:“卿卿這是要讓我也跟著做狗啊?!?/p>
蕓也笑起來:“妾身久已為狗,夫君何妨屈身一試呢?”
說著她挾起一筷子鹵瓜硬塞進我嘴里,我捏著鼻子嚼了嚼,覺得似乎還挺爽脆鮮美的,放開手再細嚼,居然覺得味道頗好,從此也就愛上了這一味。
蕓又獨出心裁,用芝麻油和白糖拌腐乳,嘗起來也很鮮美可口;又把鹵瓜搗爛拌腐乳,把它叫作“雙鮮醬”,味道特別而極鮮美。
我訝然:“以前我何等討厭這味道,現在卻喜歡上了,真是奇怪?!?/p>
蕓說:“這就比如情之所鐘,便不再計較皮相的美丑了?!?/p>
我的弟弟啟堂娶的是王虛舟先生的孫女,下催妝禮時,家中不巧沒有珠花。蕓便取出當時給她的彩禮中的珠花,交給母親。一旁的仆婦替她可惜,蕓寬解道:“婦人身體本屬純陰,珍珠也是純陰之精凝結,用來做首飾,最損人陽氣,有什么好可惜的呢?”
但與對待首飾的態度完全不同,蕓極為珍惜殘破的書畫故紙,遇到殘缺不全的書頁,必定收集起來,分門別類,重新裝訂成冊,名為“繼簡殘編”;破損的畫作也都小心收起,用舊紙張粘貼修補,缺失之處,就讓我重新畫好補上,再卷好收藏,名為“棄余集賞”。家務和針線之余,她就忙活這些,樂此不疲,一點不嫌瑣碎麻煩。
有個老鄰居馮媽媽,經常收集一些破爛字紙書卷來賣給我們,偶然從中翻出只字片紙,內容可觀,蕓就高興得像找到奇珍異寶一樣。
蕓不僅與我喜好趣味相似,而且默契極深,眉毛一動,眼睛一閃,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她就心領神會,處理妥帖。
我曾感嘆:“可惜卿卿是女子,只能雌伏。若能把卿卿化為男子,與我一起遨游天下,訪名山大川,尋名勝古跡,該是何等的賞心快事?。 ?/p>
蕓說:“這有何難?等我老了,兩鬢斑白,所謂男女大防就無所謂了。那時雖然不能與夫君遠游五岳,但附近的虎丘、靈巖,南至西湖,北至平山,盡可以與君同游。”
我說:“只怕到那時,咱倆都走不動咯?!?/p>
蕓便笑道:“若是今生不能與夫君暢游,來世也要了此心愿?!?/p>
我就說:“來世愿卿卿為男兒身,我為女子相隨?!?/p>
蕓說:“最好那時我們還能記得今生之事,該多么情趣盎然啊。”
我笑道:“兒時的一碗粥,尚且說個不休。若到來世,猶記得今生之事,到新婚之夜,細數前生種種,恐怕要說上整夜,都沒有時間合眼呢?!?/p>
蕓心有所感,說:“世人都說月下老人,執掌世間姻緣。今生已蒙他好意牽線,結為夫婦,來世再續前緣,還得仰仗神力。我們何不請一幅月老的畫像來祭拜呢?!?/p>
我有一個朋友,名戚遵,字柳堤,苕溪人,擅長畫人物。就請他畫了一幅月老,一手挽紅線,一手拄杖,上面掛著姻緣簿,鶴發童顏,健步如飛,似煙似霧繚繞周遭。這幅畫是戚君的得意之作,另一個朋友石君,名蘊玉,字執如,號琢堂,在畫像上題詞。我和蕓將這幅月下老人掛在內室,每到初一、十五,必定焚香禮拜,默默祈禱。后來家中多生變故,這幅畫竟然遺失,也不知如今流落在誰家。古詩云“他生未卜此生休”,不知我和蕓的一片癡情,能不能感動神明,為結來生之緣。
舉家遷至倉米巷后,和蕓住的臥樓,我題為“賓香閣”,“香”字取“蕓香”之意,“賓”字則言我倆夫婦相得,相敬如賓。
可惜此處庭院狹窄,高墻阻隔,景致一無可取。后院有一座廂樓,是藏書之處,窗外對的是一處廢棄的園林,只有滿目荒涼。所以蕓念念不忘滄浪亭畔曾經領略享受的風景。
有一個老媽媽偶然來家,她住在金母橋東邊,埂巷往北,屋子周圍都是菜園,籬笆門外有一畝大小的池塘,樹蔭花影在籬笆旁繽紛交錯。老媽媽告訴我們,這塊地原是元末張士誠據守蘇州時王府的遺址,就在她家屋子西邊幾步遠的地方,有瓦礫堆積的土山,登頂遠眺,地廣人稀,風光頗有野趣。
蕓聽了老媽媽的話,很是神往,對我說:“自從離開滄浪亭,魂縈夢牽,但也知道是回不去了。要不要我們‘退而求其次’,到老媽媽那兒住一???”
我說:“這幾天秋熱難耐,正想找個清涼地界消暑,如果卿卿有意,那我先去老媽媽家看看,若是能住,我們就抱著被子過去住它一個月,怎樣?”
蕓為難道:“我擔心母親不許?!?/p>
我說:“等我向母親請求。”
第二天我就前去探訪,只見老媽媽的屋子只有兩間,前后隔出四個小間,紙窗竹床,頗有雅致野趣。老媽媽得知我們想租住,很高興地把臥室讓了出來,四壁糊上白紙,屋子頓時改觀。我就回家稟明母親,帶著蕓住了過去。
這地方十分幽靜,除了老媽媽家,就只有一對種菜的老夫婦為鄰。他們得知我和蕓過來避暑,就來拜訪問候,池子里釣了魚,園子里摘了菜,送給我們。想要給他們菜錢,堅決不要,蕓便為老夫婦做鞋,以為答謝,他們謝了又謝,這才收下。
這時是七月天,屋外綠樹成蔭,水風拂面,蟬聲不絕。鄰老為我們做了魚竿,我和蕓在柳蔭深處垂釣。到了日落時分登上土山,欣賞晚霞夕照的美景,隨意聯句吟詩,還記得有一聯是“獸云吞落日,弓月彈流星”。
不一會兒,日沉月升,池塘中倒映著月影,四下里響起蟲鳴,把竹榻搬到籬笆下,老媽媽做好飯,溫了酒,我與蕓在月光下對飲,直至微醺。沐浴之后,我們趿著涼鞋,搖著芭蕉扇,聽鄰老閑聊因果報應的故事。直至半夜才回屋入睡,只覺遍體清涼舒爽,簡直不覺得身在繁華城市中。
又請鄰老幫忙買來菊花,在籬笆下種滿。到了九月,菊花盛開,和蕓又來住了十天,這次連母親也欣然來訪,賞菊品蟹,玩了一整天。蕓開心地說:“將來我們就在這里搭間小屋,周圍買十畝菜園,帶著下人們種瓜果菜蔬,供日常家用。夫君畫畫兒,我做繡活兒,賺點錢作為詩酒游玩之資,布衣蔬食,自得其樂地過一輩子,也不必惦記著相伴遠游了?!蔽疑钜詾槿?。
可嘆今日雖已能得此境地,但那曾與我相約廝守的知己已經離世,只余一聲長嘆。
距家半里地的醋庫巷,有一座洞庭君祠,俗稱“水仙廟”,其間回廊曲折,有小園亭臺。每年到傳說中洞庭君的生日,周圍各個家族分別認領一處亭臺或隔間,掛起同樣形制的玻璃燈,再鋪設寶座,排列案幾,布置瓶插,裝飾鮮花擺件,互相較勁,看誰家布置得最別致華美。
這一天,白天不過是演戲娛樂,到了晚上,則點起蠟燭,高低參差在瓶花之間,燭光花影交相輝映,燈火輝煌,處處寶鼎熏香,花香與熏香浮動,仿佛龍宮夜宴一般,稱為“花照”。還有笙簫歌舞表演,也有人相聚品茶清談,游人如織,不得不在屋檐下臨時設立欄桿以分隔眾人。
有朋友邀請我去幫忙插花布置,得以一睹盛況?;貋硐蚴|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蕓很是向往:“可惜我不是男子,不能躬逢其盛?!?/p>
我興致勃勃地說:“卿卿穿上我的衣裳,帶上我的帽子,不就‘變女為男’了么?!闭f著就讓她拆散發髻,梳起長辮,把眉毛稍稍畫濃一點,戴上我的帽子,雖然微微露出鬢角,但也可以掩飾過去。又穿上我的衣裳,長了一寸多,就在腰間折起來縫上,再加一件馬褂。
蕓又為穿什么鞋煩惱,我說:“市面上有一種蝴蝶履,腳大腳小都可以穿,買來很方便,而且早起晚上可以當拖鞋穿,不是很好嗎?”蕓欣然,我便去為她買來一雙。
這一天晚飯后,蕓悄悄改裝,然后學著男子的儀態,拱手行禮,大步走路,半晌忽然又改變主意:“我還是不去了,萬一被人識破怎么辦?再說讓母親知道可就麻煩了。”
我興致勃勃地慫恿她說:“水仙廟里主事的那些人和我都熟,就算認出來,大家也就付之一笑而已。母親這幾天正好在九妹家,我們偷偷去悄悄回,她從哪兒能知道呢?”
蕓聽我這么一說,又看看鏡子里自己的樣子,也忍不住狂笑起來。我趁機挽著她,神不知鬼不覺、半勸半拖地帶著她去了水仙廟。
那一夜我倆把水仙廟逛了個遍,遇到有人和我打招呼,問蕓是何人,我就回答是表弟,蕓則拱手為禮,竟然沒有一人認出她是女子。
逛最后到一處,鋪設的寶座后坐著幾個年輕女子,有少婦也有小姑娘,是一個楊姓主事的家眷。蕓一時忘情,上前和人搭話,身子一側,不覺順手按了一個少婦的肩頭。
旁邊的仆婦大怒,起身說:“哪里來的狂徒!如此膽大妄為!還有沒有王法!”我正要上前勸解圓場,蕓見勢頭不好,趕緊脫下帽子,又抬腳給人看,說:“我也是女子啊!”諸女愕然,接著都笑了起來,一時轉怒為歡,她們就留蕓共進茶點,又叫了一乘肩轎送蕓回家。
有所感
不久,父親來信,他的朋友吳江錢師竹先生病故,父親命我前往吊唁。
蕓悄悄說:“去吳江要經過太湖,想與夫君同去,開開眼界。如何?”
我說:“正發愁獨行無聊,若能與卿卿同去,豈非大妙!只是用什么借口帶上你呢?”
蕓說:“就說我回一趟娘家,夫君先上船,我隨后便到?!?/p>
我大喜:“太好了!回來時我們在萬年橋下停舟小息,等到晚上與卿卿納涼賞月,再續之前滄浪亭消暑時的閑情逸致,風流雅事?!?/p>
這時是乾隆四十六年(1781年)六月十八日,離我們在滄浪亭消夏的好時光恰恰一年。
這一天早上,天氣涼爽,我帶著一個仆人先到胥江渡口,登船等蕓,蕓果然隨后坐著肩轎來了。
解纜開船,出虎嘯橋,漸漸行入太湖,只見水天一色,波瀾壯闊,風帆點點,沙鷗翔集。蕓感嘆:“這就是人們說的太湖嗎?今天我才算領略到了天地之大美。想想多少閨中人一生困于方寸間,不能見到這等景致,我真覺得不虛此生啊?!保吹竭@里,替古代女子心酸一下,姐妹們真的要珍惜我們今天的自由啊,真的是多少前輩做夢都不敢想的自由和自主。)閑聊之中,船已到吳江,岸上弱柳扶風。
上岸拜祭錢先生之后,我回到船上,只見空無一人。急忙詢問船夫,船夫指著不遠處說:“先生難道沒看見,長橋柳蔭之下,看魚鷹捕魚的,正是夫人。”原來蕓和船夫的女兒一起上岸了。
我便悄悄繞道她身后,只見她粉汗盈盈,正靠著那船家女看得出神。就拍了拍她的肩膀,說:“看什么呢?衣裳都汗透了?!?/p>
蕓回頭笑道:“我怕錢家有人送夫君回來,所以想著上岸先躲一躲,沒想到你回來得這么快?!?/p>
我也笑了:“要捉從船上逃走的人,可不得快點回嗎?”
我倆笑著挽手回到船上,返程泊在萬年橋下,這時太陽還未落山,把船上的窗戶都打開,清風緩緩吹來,蕓披著羅衫,輕搖團扇,吃瓜去暑,很是安逸爽快。
不一會兒,晚霞灼灼,把萬年橋映成紅色,岸邊的柳樹漸漸被傍晚的水煙籠罩,月亮一點點升上來,滿江漁火亮起。
我讓仆人到船頭和船夫喝酒去,招呼船家女進艙和我們同席。
船家女名為素云,之前也曾陪我喝過酒,是個挺有意思的姑娘,并不俗氣,蕓便與她坐在一起。船上沒有點燈,只等月色灑落,我們一邊喝酒,一邊玩射覆。
素云聽了好一會兒,好奇得眼睛閃亮,說:“儂也蠻曉得酒桌上的那些玩法,但是從未見識過這個酒令,快教教我?!?/p>
蕓便耐心地為她解釋,費盡口舌,各種比喻開導,素云始終一臉茫然。
我大笑:“女先生快歇歇吧,我有一個好比方,保管一聽就明白?!?/p>
蕓忙問:“夫君作何比喻?如此神奇?”
我正色道:“鶴善舞,不能耕田;牛善耕,不能舞蹈。世間萬物,各有天性,我們淑珍先生一定要和學生的天性擰著來,教耕牛作仙鶴舞,豈非累死也無功。”
素云明白過來,一邊狂笑,一邊痛捶我的肩膀:“你敢罵我!”
蕓趕緊申明規矩:“今天酒桌上只準動口,不準動手,違者罰一大杯?!?/p>
素云酒量很好,酒品更好,聞言滿滿倒了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我笑著更正蕓的規矩:“動手可以,但只準溫柔撫摸,不許掄拳痛捶?!?/p>
蕓笑著把素云推到我懷中,說:“那就請夫君先盡情地溫柔撫摸吧?!?/p>
我輕輕放開素云,笑著對蕓說:“卿卿這就不懂風情了不是,所謂‘溫柔撫摸’,要在有意無意之間而為之,方才美妙。這樣抱住了盡情摸,那是莊稼漢們的做法,有什么味道?!?/p>
玩笑之間,蕓和素云鬢邊簪的茉莉花,被酒氣蒸騰,又夾雜著脂香粉膩,滿艙濃香撲鼻,我又開玩笑說:“小人之味滿船,我要吐了?!?/p>
素云聞言又來捶我:“那你還聞了又聞,沒完沒了!”
蕓笑著喊:“犯規犯規,罰酒兩杯!”
素云不服氣:“你家郎君罵我們是小人,難道不該打?”
蕓說:“我家夫君說的此‘小人’,不是素云姑娘以為的彼‘小人’,先把酒罰了,我講給你聽?!?/p>
素云便又干了兩大杯,蕓就把我們在滄浪亭時,討論君子香和小人香的往事說給她聽。
素云聽后笑道:“這樣啊,那還真是錯怪好人了。我再罰一杯?!闭f著又盡飲一杯。
蕓見她興致這么好,就說:“一直聽說素云姑娘歌聲美妙,不知是否有幸聆聽一曲?!?/p>
素云便用象牙筷子敲擊杯碟伴奏,唱了一曲。蕓十分快意,盡興暢飲,不覺酩酊大醉。于是讓她先乘肩轎回去,我又和素云喝茶解酒,閑聊片刻,而后踏著月光而回。
當天我們寄居在一個叫魯半舫的朋友家,他家有座蕭爽樓,非常舒適,我和蕓就多住了幾天。
這天,魯夫人神神秘秘地過來找蕓,私下里對她說:“我恍惚聽說你家沈君前天招了兩個妓女,在萬年橋下的船上喝酒胡鬧,你知道這事兒嗎?”
蕓正色說:“知道啊。”
魯夫人愕然,蕓才促狹地指著自己說:“其中一個就是我呀?!?/p>
她把事情的始末告訴了魯夫人,魯夫人也大笑釋然。
有所感
美好的時光總是匆匆易過,自蕓嫁給我,不覺過去了十四年。其間種種悲歡離合,世態人情,不及細表。但說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我跑了趟廣東販貨,同行的有表妹夫徐秀峰,他在粵地納一美妾,很是自得。
我們回家后,蕓應邀去見過此女,日后偶爾談及,蕓對秀峰說:“您家姬妾雖美貌,風韻卻稍遜。”
秀峰便激她:“想必您家郎君來日納妾,必須是美而有風韻的佳人咯?”
蕓慨然道:“那是當然?!?/p>
誰知自此之后,蕓真的掛念此事,著意物色,只是囊中羞澀,未能成事。
當時有一位名妓叫溫冷香,寓居蘇州,寫過四首詠絮的七律,風行一時,好事的才子們紛紛唱和。我的一個朋友吳江人張閑憨,一直欣賞愛慕冷香,把她的詠絮詩拿來,央我也和詩一首。
蕓不喜歡閑憨這個人,把詩扔在一旁,我卻一時技癢和了一首,其中有一聯是“觸我春愁偏婉轉,撩他離緒更纏綿”,蕓極為贊賞。
有了這么一段前因,第二年八月五日,母親打算帶蕓去虎丘游玩,閑憨卻忽然來訪,說:“我也有意到虎丘一游,但得先請閣下陪我當一回‘探花使者’。”
于是請母親帶著蕓先動身,約好隨后在虎丘半塘碰面。我就被閑憨拉到溫宅,見到了大名鼎鼎的冷香。
這時冷香年華已老,但她有一個女兒,名為“憨園”,還未及十六歲,正是亭亭玉立的年紀,容貌氣質真如古人形容,“一泓秋水照人寒”,應酬之間,看出其頗通文墨,談吐不俗。她還有個妹妹,名為“文園”,年紀尚小。
這時我根本沒有什么綺思妄想,只掛記著這一場應酬,恐怕不是我這樣的貧寒之士能承受。雖然人已經來了,只得強打精神周旋,但心里實在惴惴不安,忍不住私下里對閑憨說:“我就是個窮書生,這樣的尤物如何消受得起,你這是戲弄我嗎?”
閑憨笑著說:“非也非也,今天是有朋友要謝我,請憨園作陪,不料這位朋友又被什么尊貴的客人拽走了,我這是慷他人之慨,請你一次,你就不要瞎擔心啦?!?/p>
我這才放下心來。
這時,我們的船到了半塘,與母親她們相遇,我就讓憨園移船見過母親和蕓。
蕓與憨園一見如故,兩人攜手登虎丘,飽覽風光名勝。蕓最愛后山千頃云一處的高遠開闊,坐在那兒欣賞了很久。
回來時兩條船一起停在野芳濱,飲酒作樂,眾人甚歡。將要行船之時,蕓對我說:“夫君去那條船上陪張君,讓憨園留下來陪陪我好嗎?”
我沒意見,于是回程中蕓一直與憨園同船,直到都中橋,我才回到自家船上。
回到家中已過半夜,蕓感嘆:“今天我算是真正見到美而有風韻的姑娘了,剛才我和憨園約好了,明天她來見我,我一定為夫君謀得她的芳心。”
我大驚:“這樣的女子,非金屋無以藏嬌。咱家貧寒,豈敢有這種妄想?何況你我二人伉儷情深,何必外人介入?!?/p>
蕓只是笑笑:“我也喜歡憨園啊,夫君就等著吧?!?/p>
第二天中午,憨園果然來了,蕓殷勤招待,席間猜枚行酒令,贏的人吟詩,輸的人喝酒,十分風雅歡暢,從頭至尾,蕓一句暗示的話都沒說。等憨園回去后,她卻告訴我:“剛才我又和憨園悄悄約好,十八日那天她再來,與我結為姊妹,還請夫君幫忙準備香燭貢品?!闭f著又笑起來,指著手臂上的翡翠釧說:“如果看到憨園戴上這只臂釧,就說明事兒成了。剛才我已經對她微露心意,只是還沒有完全交心?!?/p>
事已至此,我便聽之任之。
十八日那天,下起大雨,憨園竟冒雨前來,與蕓在屋里盤桓了好一會兒,兩人才攜手并肩而出。憨園看見我,神情羞澀,而那只翡翠釧已經戴在她的胳膊上。
蕓與憨園焚香起誓,結為姊妹,約定來日再歡聚。這一天憨園還有應酬,便告辭而去。蕓喜滋滋地對我說:“佳人已經到手,夫君要怎么謝我這個大媒人呢?”
我詢問到底怎么回事兒,蕓說:“之前一直只是暗示,是怕憨園已經心有所屬。后來打聽到并無他人,我就問她:‘妹妹知道我今天約你來,是為了什么嗎?’”
“憨園答:‘蒙夫人抬舉憨園,以蓬蒿之姿侍奉君子,如倚芝蘭玉樹。但家母對我寄予厚望,我怕是不能自己做主,只能與夫人一起緩緩圖之。’”
“我便摘下臂釧為她戴上,并殷切叮嚀:‘如玉之堅,團圓不絕,愿妹妹與我家夫君好事能諧。令堂那里,還請妹妹先找機會,軟語籠絡,微露此意,看看如何。’”
“憨園說:‘這事成與不成,取決于夫人的心意。’”
“這樣看來,憨園的芳心已經向著我們,就是冷香那里難辦,我們再慢慢想辦法?!?/p>
我聽她說得頭頭是道,不覺笑道:“我算是知道了,卿卿這是要上演李笠翁《憐香伴》的故事啊。”
蕓說:“然也?!?/p>
自此之后,她天天把憨園掛在嘴邊。
誰知后來好事未成,憨園被豪門強勢奪去,蕓抑郁憤懣,竟成心病,最終含恨而逝。
有所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