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三百首全解詳注
- (清)蘅塘退士編 王景略解
- 10783字
- 2020-09-27 14:21:19
杜甫
兵車行
【注釋】
【語譯】
車輪在滾動,戰馬在嘶鳴,行路之人各自腰間都攜帶著弓箭。父母妻兒追逐著送別,塵埃卷起,遮蔽了咸陽橋。他們牽著親人的衣服,捶胸頓足地攔在道路上哭泣,哭聲直沖云霄。我從道旁經過,問那行路的人到哪里去,行路的人回答說是因為頻繁征調兵役的緣故。有的人十五歲便北上河西去防御吐蕃,四十多年后仍然在西北屯田。去的時候還未成年,里正提前給他裹上頭巾,回來的時候頭發都白了,但仍要繼續戍守邊疆。
想那邊境上因戰爭而流血,流血都快匯聚成海洋了啊,但是皇帝開疆拓土之心卻仍不肯罷休。你難道沒有聽說過嗎?山東之地二百余州,千萬座村落都人煙稀少,長滿了荊棘和杞柳。就算有健壯的婦人可以把著鋤頭、耕犁勞作,田間的禾苗仍然稀稀落落的。再加上關中的士兵從來就耐于苦戰,所以屢次被征發,就像狗和雞一樣被趕來趕去。
作為長者的我雖然提出問題,但那些服兵役的人們又哪敢傾吐內心憤恨呢?就像今年冬天,并沒有停止征調關西的士卒,縣官著急索取租稅,可是無人耕種,租稅又從何而來呢?人們這才相信生男不是好事啊,還不如生女兒為好,生下女兒還能嫁給鄰居常伴身邊,生下男孩卻只能埋骨沙場,伴隨百草長眠。你不見那青海湖邊,自古以來就累累白骨,無人收埋。新鬼愁煩委屈,舊鬼哭泣不休,天色陰沉,雨密氣濕,那鬼哭之聲是如此地凄厲啊!
【賞析】
這是杜甫現實主義的名篇,作為其背景,向有兩說。一在《杜少陵集詳注》中,言:“此為明皇用兵吐蕃而作,故托漢武以諷,其辭可哀也。先言人哭,后言鬼哭,中言內郡凋敝,民不聊生,此安史之亂所由起也。”二在《錢注杜詩》,言:“天寶十載(751年),鮮于仲通討南詔蠻,士卒死者六萬,楊國忠掩其敗狀,反以捷聞,制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人聞云南瘴癘,士卒未戰而死者十八九,莫肯應募。國忠遣御史分道捕人,連枷送軍所,于是行者愁怨,父母妻子送之,所在哭聲震野。此詩序南征之哭,設為役夫問答之詞……是時國忠方貴盛,未敢斥言之,雜舉河隴之事錯互其詞,若不為南詔而發者,此作者之深意也。”
因為詩中有“北防河”、“西營田”等句,所以當然前一說可信度較大。那么錢謙益所謂“是時國忠方貴盛,未敢斥言之,雜舉河隴之事錯互其詞,若不為南詔而發者”有沒有道理呢?我覺得,沒有道理,也有道理。所以說沒有道理,因為楊國忠“大募兩京及河南北兵,以擊南詔”,明確是募兵,而詩中所言則是征兵,兩種行為對底層人民的影響雖然同樣惡劣,但內容是似同實異的,可見杜詩所由來,應當不是征南詔之役。所以說有道理,因為詩中寫“武皇開邊意未已”,所寫的是共性而非簡單的某一次征發,吐蕃之戰、南詔之役,都可以成為詩人感嘆的由來、作品的資料,因此不能完全排斥錢說。
唐初實行府兵制,屬征兵性質,由軍府所在地從“六品以下子孫及白丁無職役者”中挑選,每三年選拔一次,從21歲開始服役,60歲方可免役,服役期間免本身租調,兵農合一。后來因為均田制的崩壞,農民逐漸無力負擔沉重的軍役,加上邊將苛酷,兵役時間逐漸延長、兵役強度逐漸增強,到唐玄宗時期府兵制就崩潰了,天寶八載(749年),朝廷正式停止府兵,以前只作為征兵制補充的募兵制就此成為主流。觀詩中所寫,當為征兵,所征皆為農人,乃有“點行頻”和“縱有健婦把鋤犁”等語。
詩歌所設置的場景,是詩人本身,也即詩中所謂的“道旁行人”和“長者”在咸陽橋附近遇見一群應征的農人,向其詢問緣由,農人回復,從而極言征戰之苦,進而鞭笞唐玄宗的窮兵黷武。舊謂從“行人但云點行頻”,直到“生男埋沒隨百草”為止,都是農人的哭訴,但觀其語氣,未必皆為第一人稱直言。其實詩歌中對對話的描述從來都是很隨意、很活潑的,正不必將此大段全都加上引號,這其中肯定也摻雜了很多詩人本身的感想和插話。杜甫有很多現實主義詩篇,比如《新安吏》、《石壕吏》,就都是用這種敘述、感想和對話相夾雜的手法寫成的。
開篇即寫路中偶遇,只見“爺娘妻子走相送”,“牽衣頓足攔道哭”,因此詩人停步相問,乃知是因為“點行頻”。“或從十五北防河,便至四十西營田”一句,歷來解為十五歲即始應征,四十歲仍在役中,恐怕不確。首先,按照府兵制的征兵法,一般三到六年一征,一役三年即輪換,雖然后期士兵服役期越來越長,但也應該到不了二十五年之久。其次,這兩句是對應著其后“去時里正與裹頭,歸來頭白還戍邊”的,前句可解,十五尚未成丁,照理不該應征,但被迫應征,所以要在出行前臨時讓里正給裹頭,但后句便難解了,即便古人壽命短,老得早,也不至于年僅四十便“頭白”吧?私以為當解作十五歲開始應征,四十年后仍要應征,出而屯田。十五未成丁即服役,這是提前了服役的年限,五十五歲雖然仍在役中,但頭發已白,按例應當在后方做些雜務了,卻仍被迫要上前線去屯墾。從少年直到老年,兵役日益沉重、服役期越來越長,這才是導致“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縱有健婦把鋤犁,禾生隴畝無東西”,生產生活全被破壞的主要原因。
詩刺時事,不敢直言,所以用漢武帝來隱指唐玄宗,用漢家來隱指唐朝。詩寫關中征兵事,開篇即言“咸陽橋”,后又有“秦兵耐苦戰”、“未休關西卒”句,但是突然插入“山東二百州”,一可見此非出于關西征人之口,而是詩人的插敘,二可見詩人由小及大,所言乃全國范圍內兵役沉重、生產凋敝的現象,而不僅僅是說關中一地。
詩人自關中征兵言起,中插入關東語,然后再回歸關中,說“況復秦兵耐苦戰”,把眼前所見、親身所歷和更大范圍的全國狀態完美地揉和為一,既層次分明,又線索明確。唐玄宗時代,府兵制逐漸崩潰,唐的軍事實力逐漸衰弱,但對外戰爭卻反而有增無減,包括對契丹、奚、突厥、吐蕃、南詔、大食的戰爭此起彼伏。唐與吐蕃爭奪河西,就根由來看其實不算是侵略、開邊的戰爭,而是不得不為的防御性戰爭,但因為外交上的失誤和西北邊將的驕橫無謀,屢屢受挫而不知改弦更張,只知道征募兵役,用人命去填出防線,這正是杜詩中所謂的“邊庭流血成海水”。因此而造成的惡果,不僅僅詩人目中所見役夫親人們“牽衣頓足攔道哭”,更加以各地生產遭到破壞,可是即便如此,“縣官急索租”,完全不管“租稅從何出”,形成惡性循環,對百姓造成了絕大的傷害。“信知生男惡,反是生女好”,“生女猶得嫁比鄰,生男埋沒隨百草”四句最為沉痛,古人重男輕女,為了所謂的傳宗接代,民間皆重生男,但倘若生男而不能保命,那還不如生女呢。兵役之沉重,給社會生活造成的惡劣影響,給百姓造成沉重災難和心理陰影,都在這四句中表露無疑。
結尾以“君不見”領起,由實入虛,加入詩人的想象,他仿佛能夠看到戰場上的累累白骨,聽到戰場上的冤魂哭號,尤其舊鬼而又加新鬼,可見非止一戰,戰無已時,不見其始,亦難見其終,則沉痛之濃,刺世之深,裊裊余音不絕,不禁使人扼腕而泣下。
此詩章法嚴密,文辭明白如話,得樂府遺意而無舊樂府之鄙俗,確實是一時佳構。明代胡應麟評價得很準確:“六朝七言古詩,通章尚用平韻轉聲,七字成句,讀未大暢。至于唐人,韻則平仄互換,句則三五錯綜,而又加以開因,傳以神情,宏以風藻,七言之體,至是大備矣……少陵不效四言,不仿《離騷》,不用樂府舊題,是此老胸中壁立處。然風騷、樂府遺意,杜往往得之,太白以《百憂》等篇擬風雅,《鳴皋》等作擬《離騷》,俱相去懸遠。樂府奇偉,高出六朝,古質不如兩漢,較輸杜一籌也……樂府則太白擅奇古今,少陵嗣跡風雅,《蜀道難》、《遠別離》等篇,出鬼入神,倘恍莫測;《兵車行》、《新婚別》等作,述情陳事,懇例如見。”
麗人行
【注釋】
三月初三是上巳節,天氣晴朗宜人,長安城外的河水邊出現很多美麗的婦人。她們姿態濃艷,意氣高昂,淑美而不做作,肌膚細膩,骨肉均勻。她們所穿繡花的綾羅衣裙映照著暮春美景,衣裙上編織著金絲孔雀和銀絲麒麟。她們頭上戴著什么?只見翠羽的頭飾垂在鬢邊和唇邊。她們背后的身影如何?只見珍珠綴在裙帶上,穩妥合身。
美人之中,更有那在云紋帳幕中停歇著的、受皇帝封賜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的楊氏貴戚。只見侍女從翠綠色烹鍋中取出紫色駝峰,用水晶盤盛送白鱗的鮮魚。貴人們都吃得厭煩了,舉著犀角筷子不肯落下,仆人們空自手握鸞刀細細切肉,忙亂不休。宦官們雖然縱馬來往,卻塵煙不起,御廚們絡繹不絕地送上美食佳肴。宴席間簫鼓聲奏響,纏綿婉轉能感動鬼神,賓客和下屬紛紛獻媚,因此得以占據要職。
后來的騎馬之人多么從容,他來到軒前下馬,走上織錦地毯。柳絮如雪般飄落啊,覆蓋著白蘋,青鳥飛去啊,口銜著紅巾。這一族人全都炙手可熱,勢力無比強大,閑雜人等千萬不要靠近啊,以免惹得丞相發怒。
【賞析】
這首詩表面上是寫豪門貴族的奢侈生活,借三月三日上巳節時曲江畔所見而托出,其實別有所指,是諷刺楊氏外戚一族。查楊國忠于天寶十一載(752年)歲末升為右相,開始擅權,天寶十四載(755年)初安祿山在范陽造反,開啟“安史之亂”的大幕,所以此詩應當寫成于兩者之間,也即753年或754年的春季。
開篇先寫“長安水邊多麗人”,展開畫卷,然后在極力描寫這些麗人的豪奢妝扮后才引入正題——“就中云幕椒房親”,但其實從“態濃意遠淑且真”直到“珠壓腰衱穩稱身”就已經有所特指了,而非泛指。也就是說,對于楊氏一族驕橫之態的描摹,作者故意析分為兩個部分,在點明正題前寫一部分,點明正題后再寫一部分,使整體結構更為活潑、完整。因為身為貴戚,裝束華麗本是正常事,故將正常事先言,其后再言非正常事。“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指楊氏食用之精美,本也尋常,但隨即加以“犀箸厭飫久未下”,在常人看來已經是難以想象的奇珍,對于楊氏來說卻司空見慣,甚至都吃得厭煩了。于是“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因為宦官入宮稟報,所以宮中特地派出了御廚,更見楊氏深得皇帝寵信,并且皇帝對他們的奢靡也起了推波助瀾的效果。
“賓從雜遝實要津”一句格外精彩。從表面上看來,是指既然踏青曲江畔,則楊氏貴戚賓客、從人眾多,乃至填滿了重要渡口,但因為“要津”還有要職之意,則實際上指楊氏一門貴盛一時,官僚無不依附,所附者皆任要職,滿朝一黨,勾結為惡。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兩句表面上是寫春日景致,其實也別有隱喻。楊花句用北魏胡太后詠《楊白華》之典:胡太后欲私通美男楊華,楊華因而率部投梁,胡太后思念不已,乃借楊華的諧音作此詩。古時有化生一說,或云楊花(柳絮)落水,即化為蘋,故楊花與蘋本為一家,則楊花在此原有私通意,花、蘋一家,更見是族內私通。青鳥句用西王母以青鳥為信使的傳說故典,紅巾為婦人所用,也有傳情、私通之意。《新唐書》載:“而虢國素與國忠亂,頗為人知,不恥也。每入謁,并驅道中,從監、侍姆百余騎,炬蜜如晝,靚妝盈里,不施幃障,時人謂為‘雄狐’。”則楊氏兄妹私通淫亂之傳言,在當時就已人盡皆知,杜甫隱晦托出,更見其對楊氏一門的厭憎。
此詩結尾甚促,點出“后來鞍馬”之人為丞相楊國忠后便嘎然而止,用一“嗔”字以顯其驕橫之態。有人論此詩,或謂杜甫早便預見安史之亂局,恐怕是過于附會了,只是在當時士人眼中看來,外戚弄權本就是王朝衰落、動亂的重要根由,故此亂相雖未萌,杜甫便先作詩諷刺,以抒內心不平之氣而已。全詩并無一字言及詩人內心情感,厭憎之意全由鋪敘場景而出,由鋪敘場景便見諷刺,既為諷刺,便見詩人愛憎。清人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所言甚當,云:“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
哀江頭
【注釋】
【語譯】
少陵的鄉野老人在無聲地哭泣,因他于春天悄悄行走在曲江的轉彎處。只見江邊重重宮殿都緊鎖著大門,也不知道那些細長的柳葉和新生的蒲草,究竟是為給誰欣賞才如此碧綠?
還記得當年天子的車駕來到南苑,苑中萬物都因為沐浴了光輝而燦爛。后宮佳麗中,楊妃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她也與天子同輦而來,侍奉在天子身邊。御輦前的宮女都身佩弓箭,駿美的白馬戴著黃金的籠頭。宮女轉身向天,一箭射向浮云,云中飛鳥應聲而雙雙落地。當初見此情景而露出微笑,展現明眸皓齒的楊妃如今何在啊?她那馬嵬驛前沾滿血污的游魂有家難歸。清清的渭水向東流淌啊,遠方的劍閣如此深邃,楊妃留下了,天子卻遠去了,兩人間再也難通消息。
人生倘若有情,自然淚水沾濕胸前的衣衫,江水洋洋,江花爛漫,哪里才是愁怨的終點呢?當此黃昏時候,到處煙塵飛揚,胡騎縱橫,我想要回到城南家中去,卻不禁轉身望向城北。
【賞析】
這是一首盛世挽歌。詩作于唐肅宗至德二年(757年)春季,杜甫游于長安東南方的曲江,此時長安尚在叛軍手中未能收復,所以有“吞聲哭”之語——詩人為唐而泣,故害怕遭到叛軍的責難,哭而不敢出聲。叛軍雖然奪取了長安,安祿山父子卻定都東都洛陽,只是把長安作為與官軍拉鋸的戰場而已,故而曲江畔重重離宮,無人居住,全都閉鎖,這也是詩中“江頭宮殿鎖千門”一句的背景。
杜甫的詩一言一句,都似信手拈來,毫無斧鑿痕跡,但煉字之精卻又無人可比。僅以開篇兩句而論,“吞聲”、“潛行”、“曲”這三詞便運用得極為佳妙。春光宜人之際,本是游春踏青之時,但盛世已衰,兵燹不息,詩人竟不敢光明正大地游覽曲江江畔的美景,而要“潛行”,即便潛行也不敢公然行進于通途之上,而要隱于江“曲”之處,則更為加深了“吞聲”之意。昔日的曲江,游人如梭,宮殿輝煌,如今卻千門閉鎖,蕭條無人,“細柳新蒲”年年碧綠,然而物是人非,如今還有幾個人如詩人一般有游玩觀賞的心情呢?良辰美景,究竟為誰而設呢?更何況詩人此番游春,心情也絕不愉悅,因為他是為了悼念已逝不可追的盛世往日而來的呀!
那么,往日盛世之際,曲江畔究竟是何等情況呢?此后即插入回憶,描繪了一幅唐玄宗、楊貴妃同游南苑的場景。詩人在其中也隱藏了一些微言,比如“同輦隨君侍君側”一句,《漢書·外戚傳》載:“(漢)成帝游于后庭,嘗欲與(班)婕妤同輦載,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圣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班婕妤稱圣君當與賢臣同輦,而不當與妃妾同輦,如今唐玄宗與楊貴妃同輦,可見玄宗無君王之體,無圣主之質。
再者,“一笑正墮雙飛翼”也有隱含用意。“翻身向天仰射云”的是“輦前才人”,是女子,竟能一箭雙雕,這絕不是夸贊玄宗駕前宮女如何能干,而是指比翼之鳥雙雙殞命的結局,早就已有預兆,唐玄宗和楊貴妃最終“清渭東流劍閣深,去住彼此無消息”,上天早有垂示,偏偏當事人視而不見,絲毫也不知警醒。于是緊接“明眸皓齒今何在”,楊妃已殞,玄宗逃蜀,瞬間天翻地覆,而盛世再不可得見。
李、楊二人的愛情悲劇,中唐以后吟詠者甚多,最重要的當然就是白居易的《長恨歌》,從中可以看出,士人們固然難免譏刺玄宗之昏庸、楊妃之誤國,但還到不了切齒痛恨的地步,甚至相反的哀傷、同情等情緒要更占上風。對于歷代亂國之君,讀書人大抵會趁機將污水往他身邊的女人身上亂潑,認為若非妖妃誤國,則君主不至如此之暗,國家不至如此之壞,比如夏桀有妺喜、殷紂有妲己、周幽王有褒姒、漢成帝有趙飛燕,等等,李楊的愛情則是例外。一則唐代社會比較開放,人們對愛情的理解和男女相戀的容忍要超過其其他時代,女子地位也相對較高,二則楊氏兄妹雖然誤國,但楊妃長在深宮,倒真沒有怎么干涉國事,而且李、楊都是當時罕見的藝術家,所以人們,至少讀書人普遍還是對他們寄予同情的,從杜甫這首詩中即可看出。中唐以后的這種思潮是直接盛唐的,作為當時之人的杜甫雖以隱語略刺一二,卻并沒有表現出更多的憤懣、痛恨之意。
哀王孫[1]
【注釋】
【語譯】
長安城上白頭的烏鴉啊,夜晚飛到延秋門上嘶鳴,又跑去人家敲啄華居大屋,屋中的達官顯貴早已逃走以躲避胡騎。倉惶奔逃之中,金鞭都被抽斷了,馬匹紛紛累死,就連骨肉至親都來不及等待,就此失散,不能一起奔馳。
有一位腰間佩戴著青色珊瑚寶佩的王孫啊,如此可憐,在路邊哭泣。詢問他的來歷,他卻不肯道出姓名,只是說困苦無依,請求做別人的奴仆。他已經一百天都在荒郊的荊棘中逃竄,身上都沒有完整的肌膚了。漢高祖的子孫全都是高鼻梁,身為龍種自然與旁人相貌不同。然而如今豺狼占據了城邑,蛟龍反倒困頓在野外,還請王孫你要好好保重千金之軀啊。我不敢在大道旁長時間和你交談,也只能為你而短暫地停留罷了。
昨晚東風吹來了血腥之味,從東方來的駱駝布滿了舊日都城。朔方的戰士本來很有本領,過去是何等英勇,如今又何等愚蠢。我私下聽說天子已經傳位,新皇德高望重,能夠鎮服北方的南匈奴單于。回紇人因此以刀割面,發誓要為天子雪恥,但是王孫你一定要謹慎言語,以防遭到奸人襲擊。可悲可嘆啊,王孫你千萬謹慎,不要疏忽,想那五陵上飄蕩的王氣,任何時候都是不會消除的啊。
【賞析】
“王孫”本是對天子之孫、玄孫乃至直系后裔的尊稱,周代天子之裔才稱王孫,諸侯之裔則稱公孫,自秦始皇始稱皇帝后,王孫一詞逐漸演化為對貴族男子的泛指。
天寶十四載(755年)十一月,安史之亂爆發,翌年(756年)六月,叛軍奪占潼關,消息傳來,楊國忠等慫恿玄宗連夜逃出長安,西竄蜀地,因為倉促成行,很多皇親國戚都仍滯留長安,逮叛軍入城后,即展開大肆搜捕。宗室中,霍國長公主、永王妃等百余人盡皆被捕遇害,甚至有被開膛剜心者,其狀慘不忍睹。其時杜甫也帶著家人逃難,七月,太子李亨在靈武(今天寧夏回族自治區的靈武市)繼位,杜甫聞訊后即安頓妻小,然后只身前往投奔,不幸中途被叛軍俘虜,被押至長安。他在長安待了約半年的時間,寫下了《悲陳陶》、《悲青坂》、《春望》、《哀江頭》等千古傳誦的詩篇,這首《哀王孫》也是其中之一。
此詩當為杜甫于投奔靈武或已被捕返回長安途中路遇一宗室,因此感慨萬千而作。開篇“頭白烏”句,是指變亂陡生——唐丘悅《三國典略》載:“侯景篡位,令飾朱雀門,其日有白頭烏萬計,集于門樓。童謠曰:‘白頭烏拂朱雀,還與吳。’”即以侯景之亂以喻安祿山之亂,將白頭烏鴉視為報告兇信的不祥之鳥。于是白頭烏鳴,延秋門開,玄宗奔蜀,叛軍入城,皇室、國戚、群臣紛紛逃散以“走避胡”。
“金鞭斷折”兩句,舊謂是指唐玄宗李隆基,倉皇逃竄,都不能顧及骨肉至親,其實承接上下文來看,也可以泛指宗室藩王。詩行到此,是鋪敘背景,并回憶前事,其后即進入正題,詩人于“路隅”見一可憐王孫,雖然“腰下寶玦青珊瑚”,卻同時“身上無有完肌膚”,無處可去,只得乞為人奴。王孫落魄,本已可憐,又逢此動亂之際,叛軍縱橫,若被發現身份必遭逮捕,則更為可憫。詩人因此與王孫攀談起來,“高帝子孫盡隆準”是言其確為皇室苗裔,“豺狼在邑龍在野”,是言叛軍如豺狼,已據長安,而被目為真龍天子的玄宗卻已奔竄得不知去向了。皇帝尚且如此,更何況其落魄子孫呢?詩人有心相助,卻又無能為力,為怕暴露王孫身份,甚至“不敢長語”,而只能“立斯須”。
從“昨夜東風”開始,是詩人對王孫所言。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說得很詳細:“‘東風’、‘橐駝’,惕以賊形也;‘健兒’、‘何愚’,追慨失守也;‘竊聞’四句,寄與不久反正消息而戒其勿泄,慰之也;‘慎勿疏’,申戒之;‘無時無’,申慰之,叮嚀惻怛,似聞其聲。”也就是說,“昨夜東風”兩句,是向王孫傳遞消息,說胡騎已滿長安,不可貿然前去送死。“朔方健兒”兩句,則是相與慨嘆潼關失守之事。
安史之亂起,官軍節節敗退,致失洛陽,于是玄宗便派哥舒翰率河隴、朔方軍二十萬固守潼關險隘。叛軍前為潼關所阻,后路又被李光弼、郭子儀等唐將包抄,其勢日窘,本已瀕臨崩潰,誰料玄宗受楊國忠之惑,強令哥舒翰出關擊賊,這才導致潼關大敗,長安大門就此敞開。所以詩人慨嘆朔方軍“昔何勇銳今何愚”。
繼而詩人又傳告王孫近日的形勢,肅宗已在靈武繼位,玄宗也已承認,同時即將借來回紇兵馬,東進以擊叛軍,收復長安。唐人慣以漢喻唐,前文即有“高帝子孫盡隆準”句,以漢高祖的子孫以喻唐玄宗的子孫,后面即以“南單于”以喻回紇可汗。匈奴衰弱后,曾分為南北兩部,南匈奴內遷,臣服于漢朝,此后歷代南匈奴單于皆受漢朝冊封,因此即以臣漢南匈奴以喻臣唐的回紇。詩人將此事告知已走投無路的王孫,一邊反復叮嚀不要泄露消息,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同時也安慰王孫,唐回聯軍即將殺來,叛亂料想很快就會被平定了。
詩末以“五陵佳氣無時無”為結,繼續以漢喻唐,表現了詩人對國家前途仍然抱有美好的希望。他認定叛亂不會長久,唐朝仍有復興的一天,所以才說漢五陵上仍有云氣氤氳,象征著王朝的氣運未衰。全詩悲哀、慘淡的氣氛因此結句而略有轉折,如在黑夜中燃起一點火光,這既是詩人安慰王孫之語,同時也是他自我安慰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