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三百首全解詳注
- (清)蘅塘退士編 王景略解
- 10694字
- 2020-09-27 14:21:19
李白
蜀道難[1]
【注釋】
【語譯】
啊呀呀,真是太高峻了啊,蜀道之難行,更難于上青天!從蠶叢直到魚鳧,蜀國的開基是多么遙遠的事情啊,但是從那以后整整四萬八千年,都未能與四塞的秦地人煙相通。
西面的太白山上,據說有只有飛鳥才能逾越的道路,可以橫渡峨嵋的巔峰。因為傳說中五丁開山,地裂山崩,五丁被壓死,然后才有通天的階梯、石制的棧道,把蜀、秦兩地相連通起來。這條蜀道啊,其上有能夠使牽拉日車的六條螭龍都到此而返的高峰,其下有曲折奔流、洶涌澎湃的江水。就算黃鶴也難以飛渡啊,就算猿猴想要逾越,都發愁難以攀援。還有那曲折盤繞的青泥嶺,走百步便有九重拐彎,圍繞著高峻的山巖。蜀地可以摸到參星,到了秦地可以摸到井宿,仰天而望呼吸難,不禁長嘆手撫胸。
試問您西游蜀地,要何時才能歸來啊,那險峻的道路、陡峭的山壁,真是太難攀登了呀。一路上只能聽到悲凄的鳥兒在古樹上哀號,雄鳥在前,雌鳥在后,徘徊在林間。又聽那杜鵑鳥朝著夜間明月聲聲啼鳴,惆悵那山間的空曠。蜀道之難行,更難于上青天啊,讓人聽到這些鳥叫不禁容顏頓改。
連綿的山峰,似乎距離高天僅不到一尺,絕壁上倒掛著枯萎的松樹。飛流的瀑布喧囂震響,沖擊著山崖和巖石,仿佛千山萬壑中都響起驚雷。蜀道是如此地危險,慨嘆那些遠到之人究竟為何要到這里來呢?那劍閣又如此崢嶸,古樹森森,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守備之人倘若不可信賴,便會化作豺狼,白天似猛虎,晚間似長蛇,磨著牙齒吮著血,殺害百姓如亂麻。雖說錦官城是個好去處,但還是早些回家吧。蜀道之難行,更難于上青天啊,我側過身去向西望,不禁發出長長的嘆息聲。
【賞析】
關于這首詩的背景,歷來有多種說法,或云諷諫避亂入蜀的唐玄宗,或云規勸房琯、杜甫二人出蜀,或云諷刺章仇兼瓊不聽朝廷節制。但此詩最早見錄于殷璠所編纂的《河岳英靈集》,該書成于公元753年,也即唐玄宗天寶十二載,當時安史之亂尚未爆發,房、杜也未入蜀,可見前兩說不確。而章仇兼瓊守蜀,雖然恣行不法,卻也并無割據之意,第三說也值得商榷。能夠確定的是,此詩當作于天寶十二載之前,詩中有“問君西游何時還”句,可知是送友人入蜀之作。蜀道難行,友人千里入蜀,李白深感擔憂,故作此詩。
這是李白歌行詩的代表作,想象奇特、氣概豪雄、節奏鏗鏘、逸興云飛,極言蜀道之難,并隱含憂國之意。開篇即以蜀地俗語高呼“噫吁嚱”,直言“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此后又多次重復喟嘆,直至“側身西望長咨嗟”為終。詩的第一部分竟然從古史傳說寫起,言蜀道艱難,故而閉塞,雖接秦塞,卻“四萬八千歲”不通人煙。其后再述五丁開山的傳說,言即使有此艱難蜀道亦為天開,非人力所能造成。蜀道因何而艱難?詩人總言群嶺高峻,竟然能夠阻礙紅日之移,并使黃鶴難過,猿猱難攀。既而再言道路之曲折,巉巖重重,使人“以手撫膺坐長嘆”,即使林中鳥鳴之聲,聽到旅人耳中,都似乎充滿了無限的哀傷和惆悵。
子規即杜鵑,又名杜宇,傳說為蜀帝杜宇死后所化,其叫聲凄厲,類似于“不如歸去”。李白即以此典為轉折,引出“問君西游何時還”的試問。于是在反復詠嘆蜀道之高、之險之后,突然慨嘆國事,說如此險要之處,“所守或匪親”,定必為百姓之禍,既然如此,那么“錦城雖云樂”又有什么意義呢?還“不如早還家”算了。天寶初年,唐朝雖然盛極而衰,但禍患始萌、暴亂未興,能夠提前預見到亂動的苗頭,為此而發出如此哀嘆,可見李白對當時社會矛盾有著相當清醒的認知。
此詩一大特色在于夸張。李白是浪漫主義詩人的標桿,他的想象力極為雄奇,夸張修辭之從心所欲、不憚其極,是旁人所無法比擬的。古蜀之開國,其實也不過數千年,《蜀王本紀》云“三萬四千歲”本來就已經很夸張,李白猶嫌不足,而言“四萬八千歲”。民謠言蜀山之高,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句,李白更言“不盈尺”。蜀道難行,便言“難于上青天”,蜀山高峻,便言“六龍回日”、“捫參歷井”,飛瀑擊石,便言“萬壑雷”,再加上穿插以種種神話、傳說(古蜀開國、五丁開山、六螭御日、杜宇啼血等),則李白筆下的蜀山、蜀道,直非人間之山、之路,而是他雄奇想象中虛構出來的神話境界。吟詠此詩,還可以參看《夢游天姥吟留別》一詩,李白筆下的山水風光,大抵如是。
然而李白本為蜀人,蜀道雖難,他出入來回也非止一次,比起《夢游天姥吟留別》來,他筆下的蜀山、蜀道,既有虛幻的一面,又有真實的一面。詩歌先寫太白、峨嵋,再寫青泥,繼而是劍閣,直抵成都(錦城),正是由秦入蜀一路之所經。仿佛詩人的魂魄跟隨著入蜀的友人,步步行來,步步規勸,使詩意連綿貫穿,雖然反復言其險峻難行,卻毫無細碎之感,而渾然一體,章法嚴謹。
看似飛揚跋扈,其實隱含章法,這正是李白詩歌的又一大特色。而此詩另一大特色,則在于雜用長短句,絲毫不受傳統詩歌形式的約束。古詩的發展有其階段性,周則四言為主,魏晉五言為主,唐代則盛行七言。唐代歌行,大抵以五、七言為主,偶爾雜以更長或更短的句子,李白此詩本體為七言,但所雜別言卻占有無人可以企及的比例。詩中有三言(噫吁嚱)、有四言(磨牙吮血)、有五言(蠶叢及魚鳧),甚至有九言(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十一言(嗟爾遠道之人胡為乎來哉),似乎全無顧忌,全無拘束,但通篇讀來卻又順暢無比,其實長短句的運用全由情感激發所得,洶涌澎湃中怒濤所指,全是一個方向。
如此不羈地使用長短句的詩歌,在李白之前是否存在過呢?確實是存在過的,那就是《楚辭》。比起周文化的多樣但有序來,楚文化更加飛揚恣意、氣象萬千,而比起周文化之重人事來,楚文化則充滿了遠古的神話色彩,這兩大特色凝練于騷體之中,也直接影響了李白。李白的詩歌深受楚騷影響,不拘形式,充滿想象,樂觀而曠達,這首《蜀道難》則可謂是此種特色的極大成者。
長相思[1]二首
⊙其一
【語譯】
身在長安城中長相思啊。秋天的紡織娘在精致的井欄邊鳴叫,淡淡的霜色顯得如此凄涼,竹席已頗寒冷。孤燈昏暗啊,使人相思欲絕,卷起帷幕啊,空自望著明月而長嘆。那如花的美人啊,和我相隔萬千浮云,上有深邃不可測的高天,下有波瀾起伏的清水。天長地遠,我的魂魄欲飛去尋覓,是如此辛苦,但夢魂卻難以抵達遙遠的關山。長相思啊,摧迫著我的心肝。
【賞析】
李白詩的特色主要在想象雄奇,內容、形式不受拘束方面,至于氣概豪雄,那也是相應題材而存在的,當詩意需要的時候,他同樣可以創作出一些細膩柔婉的作品出來,這兩首《長相思》就是最好的例證。當然,豪雄之氣深入李白的骨髓,同樣寫相思之情,寫魂夢飛揚,李白這第一首詩中也出現了“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這樣的句子,換一位詩人,或許“天長地遠”二字即可籠統地表達其意,但李白卻將情景更闊大化,同時也突出了“魂飛苦”中所蘊含的浪漫色彩。
《長相思》,詩如其題,常用來描摹相思之苦,李白這兩首詩也不能外。這第一首是寫男子思慕女子之苦,開篇即點出相思地點,是在長安城內。李白家不在長安,他曾兩度赴長安出仕,故所思者之女子相隔遙遠,也許在他的故鄉。開篇點題后,先描摹秋景之凄寒,以興發內心情感。秋蟲鳴唱、霜色已下、枕簟生寒、孤燈不明、望月長嘆,此亦涂抹相思之情慣用的意象,李白于四句中雜用這些意象,因為詞句的組織幾乎無懈可擊,意境的構造也臻于完美,故此毫無堆砌之感。
其后直言所思美人,其容貌以“如花”帶過,而兩人相隔的距離之遙遠,乃以“隔云端”比喻。“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兩句仿佛突然間將鏡頭拉伸,從長安邸中一燈如豆的寒夜擴展到廣袤天地之間,乃有“天長地遠”之謂,于是“魂飛苦”、“魂夢不到”的悲凄便自然生成,筆鋒流轉,圓潤自如。開篇即言“長相思”,結尾再加呼應,全篇結構也非常嚴謹、完整。
此詩雜用三、七言,亦為長短句,而詩中意境委婉細膩,可以說是宋詞的濫觴——宋詞中本有《長相思》詞牌,上下闋皆以兩個三字句領起,無疑是深受李白此詩影響的結果。更重要的特色是,此詩通俗曉暢,重于比興,一詠三嘆,吸收了濃郁的民歌特色,因此才能上承樂府,下啟宋詞,成為兩大詩歌階段的重要銜接點之一。
同樣,作為一位頗想有所作為的詩人,此詩或許并非簡單描寫男女情愛、相思之苦,而隱含著“香草美人”之喻。李白居于長安,所思美人遙不可及,或許他是在用美人來比喻自己的理想、抱負——理想如此美好,但身在長安、拘于宦途,反而距離理想越來越遠,雖然魂牽夢縈,卻始終無法達到,則其內心惆悵,更顯濃郁。當然,對于詩中隱意,也不宜探究過深,方能免墮于附會的淵藪。或云“在長安”非止相思之人身在長安,而是指相思的對象身在長安,此為李白被迫離京后表達對玄宗的思念,那就未免離題萬里了。
王夫之曾贊此詩,說:“題中偏不欲顯,象外偏令有余,一以為風度,一以為淋漓,烏乎,觀止矣。”
⊙其二
【注釋】
【語譯】
紅日已落,余暉將盡,花朵籠罩在輕煙之中,明月已升,月光如同白練,使我惆悵難眠。彈完趙地的瑟啊,我的手指不禁停留在鳳凰型的瑟柱上,而演奏蜀地的琴時,又忍不住想去撥響那似鴛鴦成對的琴弦。這一段曲調蘊含著無窮的情意,卻無人可以傾訴,我希望它可以隨著春風被寄送到燕然山去。懷念愛人啊,愛人卻相隔著青天,迢迢路遠。昔日如水橫流的我的眼目啊,如今卻變成了流淚不止的泉源。倘若不相信我的肝腸已斷,就請歸來吧,在明鏡之前看看我憔悴的容顏。
【賞析】
李白兩首《長相思》非寫于同一時期,只是因題名相同,故《河岳英靈集》將其并列而已。前一首寫男子思慕女子,后一首則寫女子思戀男子,屬怨婦詩,正因為并非寫于同一時代,故前一首或有香草美人的隱喻,后一首則并無隱藏含義,正不必加以關聯。
此詩寫閨中少婦思念遠行的丈夫,同樣吸收了民歌特色,意象雖不新穎卻極貼切,文辭雖不華彩卻極通暢。其中“趙瑟初停鳳凰柱,蜀琴欲奏鴛鴦弦”一聯尤其匠心獨運,古人將琴瑟并稱,有喻夫婦和美之意,《詩經·周南·關雎》即有“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句,則此詩為夫婦相思之意明矣。鳳凰是總一大類,或云鳳為雄鳥、凰為雌鳥,故言“鳳凰柱”,有比翼雙飛之意,其后“鴛鴦弦”用意也都相同。琴瑟、鳳凰、鴛鴦,兩句給出三個意象,總言夫婦別離,故見琴見瑟,撫鳳凰柱、奏鴛鴦弦,惆悵自生,哀怨難平,所奏自為相思之曲。可惜這相思之曲無人傾聽,乃作狂想,唯愿此曲隨春風以寄燕然,使丈夫知其綿綿思念之情。
丈夫遠離,相思難寄,于是詩的主人公,也即閨中獨居的少婦不禁淚如涌泉,“昔時橫波目,今作流淚泉”,文辭雖然典雅,民歌意味卻也濃厚,于是乃以“不信妾腸斷”為結。少婦希望丈夫“歸來看取明鏡前”,所看者何,雖未明言,而可想見,乃是淚如泉涌之態、相思憔悴之貌。此為癡語,非女子不能為此言,可見詩人對所描摹的主人公的心態把握是非常準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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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李白
李白這首《寄遠》詩,亦別名《長相思》,有人將其作為《長相思》的第三首,也有人將其作為“日色欲盡花含煙”的下篇。但此詩很明顯是男子思念女子,故應獨立成篇,不應歸于第二首《長相思》。
行路難[1]
【語譯】
黃金杯中的清酒啊,一斗就價值萬錢,白玉盤中的美味啊,其價值也是萬錢。然而我卻停下杯、拋下筷子,難以下咽啊,拔出寶劍望向四周,內心是如此地茫然。想要渡過黃河去,但冰凌堵塞了河道,想要登上太行山吧,大雪又堆滿了山峰。無處可去啊,只能學呂望在溪邊垂釣,忽然又似伊尹一般,夢見自己乘舟從紅日旁經過。行路難啊行路難,到處都是歧途啊,都不知我自己如今身在何處。但請相信吧,總有一天我能夠如宗愨所言般乘長風破萬里浪,高掛著船帆渡過那蒼茫大海。
【賞析】
所謂“行路難”,并非指真實意義上的道路難行,而是指世道艱難,自己的前程渺茫難測,或者志向難以伸展,以此為題的舊樂府大抵均言此意,李白三首《行路難》也不能外。
這是三首行路難的第一首,猜測寫于天寶三載(公元744年),李白初仕不遇,被迫離開長安前后。本來此番應召進京,李白對自己的前程是充滿了信心和憧憬的,以為既然接近了皇帝,必然能夠施展抱負,為國效力,但是沒有想到唐玄宗只以他為文學弄臣,并且逐漸地連弄臣都不可得,最終被賜金趕離。李白憂傷、悲憤之下,乃作是詩。
開篇“金尊清酒斗十千,玉盤珍饈直萬錢”,或謂是指離京時友人所設的餞別宴,但也可以解作李白在京時的優裕生活,美酒、美食擺在面前,但政治理想卻難以達成,所以他才“停杯投箸不能食”,繼而“拔劍四顧”,是指劍雖出鞘,卻無用武之地,所以才“心茫然”。“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正應“行路難”之題,也有權貴遮道,如川中冰凌、如山間積雪,使自己抱負難伸之意。
“閑來垂釣坐溪上,忽復乘舟夢日邊”兩句很巧妙地用了傳說故典。“垂釣”是指周初功臣呂望(又名姜尚),傳說他曾在磻溪垂釣,得遇周文王,就此一飛沖天;“夢日”是指商朝開國功臣伊尹,傳說他在受商湯簡拔之前,曾經夢見自己乘船經過日邊。這兩句所隱含的意思是,我因為前路艱難而起隱居之意,但內心卻還盼望著能有施展抱負的一天,于是身雖垂釣,夢卻過日。
其后詩人再反復詠嘆“行路難”,然后筆鋒突然一轉,雄心再度振奮。全詩從開篇“停杯投箸”開始,情緒是先跌落谷底,再逐漸攀升的,“欲渡”、“將登”一聯便是谷底,但“垂釣”、“夢日”一聯以前朝名臣自況,便已有所恢復,到了結句更豪情萬千,將此前的頹態一掃而空。“長風破浪會有時”是用了南朝宗愨的典故——《宋書·宗愨傳》載:“宗愨字元干,南陽人也,叔父炳,高尚不仕。愨年少時,炳問其志,愨曰:‘愿乘長風破萬里浪。’”因此才有了“乘風破浪”的成語,指排除艱難,奮勇向前,以達成自己宏偉的志愿。李白以此為結,正說明他內心仍有熱血澎湃,雖遭一時挫折,甚至一度慨嘆“行路難”,但終究還是從哀傷、憤懣中掙扎了出來,志向仍然高遠,雄心終究不泯。
所以說,此詩結句是全篇文眼所在,正因如此,歷來也產生過一些異論,比如明朝朱諫在《李詩選注》中便說:“世路難行如此,惟當乘長風,掛云帆以濟滄海,將悠然而遠去,永與世違,不蹈難行之路,庶無行路之憂耳。”認為結句有歸隱之心,是化用《論語·公冶長》中孔子所謂“道不行,乘桴浮于海”意。私以為此解未通,倘若李白真有此意,一則不當用宗愨那般豪情天縱的典故,使轉折生硬,二來當用“泛滄海”而非“濟滄海”。孔丘句中的“浮”字,或者“泛”字,都是指船行入水,隨水而去,并沒有明確的目標,那才是歸隱之意,“濟”是指橫渡,“濟滄海”是有著明確的目標,所以今人白話此詩,有將結句譯作“達到理想彼岸”的,這應該才是李白的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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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李白
李白的三首《行路難》作于不同時期,而隨著經歷過的坎坷之增多,他的情緒也逐漸低沉,詩意也逐漸消極,到了這第三首的時候,所引典故大抵為功臣殞身,離世歸隱之意非常濃厚,相比之下,第一首《行路難》的基調則迥然不同。
將進酒
[1]
你看不見嗎?那黃河之水從天上而來,一路奔流到海,不肯回頭。你看不見嗎?高堂上的明鏡悲哀地映照著白發,早晨還是青絲,晚上便成飛雪。人生得意之時,便要恣意歡娛啊,不要讓那黃金酒杯空對明月。要相信天生我材,必定有用,千金散盡,還會重得。宰殺、烹煮牛羊,姑且作樂吧,正該一喝就喝三百杯酒。
岑先生和元丹丘啊,奉勸你們繼續飲酒,不要停杯。我為你們高歌一曲,請你們側耳傾聽我的歌聲。佳肴如玉、鐘鳴鼓響,又何足珍貴呢?只希望能夠長久醉倒,不要醒來。自古以來的圣賢全都寂寞無人知啊,只有喜歡喝酒的人能夠留下姓名。想當年曹植在平樂設宴,一斗酒要耗費萬錢,他們恣意享樂、玩笑。主人為什么說錢少呢?盡管去買酒回來,我們對坐痛飲吧。那五花連錢的名馬、價值千金的貂裘啊,呼喚僮兒全都取出來換成美酒,我和你們一起醉倒,以消除那萬古的憂愁吧。
【賞析】
此詩或謂作于天寶四載(745年),李白在開封梁園與岑勛、元丹丘宴飲之時,或謂作于天寶十一載(752年),李白與岑勛在元丹丘的潁陽山居為客之際,但總之是在李白被迫離開京城長安之后,直到安史之亂爆發之前,在這一階段所創作的作品。詩如其題——《將進酒》,乃是一首勸酒歌,并借勸酒抒發內心的志向,傾吐內心的憤懣。
李白好酒如狂,杜甫《飲中八仙歌》即寫:“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酒醉而生陶然之意,這陶然之意直接催生了李白的詩情、詩性,李白的詩篇往往離不開與杯中之物的關系,此詩最為鮮明。
詩的開篇即言“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這是說時光如同逝水,一去無蹤。孔子曾在川上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五代末李煜作詞也有“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句。可見以流水比擬時光流逝,青春不再,在文藝作品中也并不罕見,但無論孔丘所言,還是李煜筆下,這時光流逝都是平緩的,充盈著淡淡憂傷的,只有李白以“奔流”二字,寫出了撲面而來的緊迫之意,以及澎湃洶涌的氣勢。觀此首句,并不給讀者以憂傷之感,反而產生滿腔豪氣,或欲砥柱中流,或待搏浪而下。真正能夠體味到時不我待的憂傷的,在后兩句——“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或謂此“高堂”二字乃指雙親,則雙親老去,后當接孝親之意,與詩歌本身所要表達的意味,以及其后的文辭皆不合,因此合該當作高屋殿堂之意。
淡淡的憂傷才顯,李白筆鋒突然又一轉折,說“人生得意須盡歡”。時光如水逝去,青春疾速消逝,雖然可嘆,卻不必惆悵,正因如此,才要及時行樂。詩意到此,似乎有些消極意味,但是其后再一轉折,說“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可見李白并不欲虛度年華,他雖然在仕途上受到挫折,但雄心仍未磨滅,情緒仍顯高昂,覺得只要有才,總會有用武之地的。在機會未來、抱負未伸之前,大丈夫又豈能徒然哀嘆,如楚囚對泣呢?
還是痛痛快快地來飲宴吧!李白要求大排宴席,與岑、元二人豪飲一番,并且作歌言志。他說“鐘鼓饌玉不足貴”,意思是富貴非其所愿,他要施展抱負,為國效力,其目的并非能夠享受美食、宴有鐘鼓,過那些富貴人家的生活。他只想痛快喝酒,因為“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可見所求者也并非聲名。這幾句聯系在一起,正是李白對自己志向的最好闡述,唯愿一展所長,報效國家,所求既非富貴,也非聲名。在談到“飲者留其名”的時候,李白舉曹植為例。曹植是曹操第三子,任俠好酒,志向高遠,但受其兄曹丕的壓制,有才能卻無法施展。李白是以曹植自況,一則言自己之志仿佛曹植,一言自己之才亦不遜于曹植,再言自己好酒如曹植,同時也隱含著自己宦途坎坷、壯志難伸亦如曹植之意。
其后再極言名馬、貂裘換酒,正有“千金散盡”之意,與前文遙相呼應。李白曾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寫自己“曩者游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可見輕財仗義,本就是他的習慣,“千金散盡”絕非故作豪言。至此情緒已達高峰,酒興亦已縱橫,但詩人筆法恣肆無倫,牽引著讀者的情感,隨即以“與爾同銷萬古愁”為結,能放能收,真如椽大筆也。他所謂的“萬古愁”究竟指什么呢?想來必定是“高堂明鏡悲白發”,以及“古來圣賢皆寂寞”和曹植壯志難酬之類了。
此詩豪縱中有深情,歡謔中生悲哀,且悲哀之隱,更以壯志為涂抹,層次多重,發人深省。就藝術特色而言,以七言為主,間以五言、三言,文辭樸實而不質拙,行文流暢卻又收放自如,明快多變,豪氣天成,可謂是李白七言歌行的扛鼎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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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杜甫
杜甫此詩描寫了賀知章、李琎、李適之、蘇晉、李白等八位好酒的文人,情調幽默諧謔,色彩明麗,旋律輕快。其中描寫李白的幾句尤其膾炙人口,李白“酒中仙”之名就此不脛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