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三百首全解詳注
- (清)蘅塘退士編 王景略解
- 8874字
- 2020-09-27 14:21:17
李白
廬山謠[1]寄盧侍御虛舟[2]
【注釋】
【語譯】
我本是楚狂接輿一般的人物,敢于高唱“鳳兮,鳳兮”來嘲笑孔丘。我手持綠玉裝飾的竹杖,早晨辭別了黃鶴樓。我這一生最喜歡游覽名山勝景了,甚至不辭遙遠,走遍五岳去尋訪仙人。
卻見廬山秀麗地聳立在南斗分野之側,那九疊云屏仿佛是張開了彩云的錦繡,身影倒映在清澈的湖水中,發散出青黑色的光芒。石門如同黃金宮闕一般敞開,香爐、雙劍兩峰直插云霄,瀑布如同銀河倒掛一般垂下三道石梁。香爐峰的瀑布和它遙遙相對,山崖曲折、山峰重疊,凌駕在蒼天之上。翠綠的山峰映著朝陽,散出萬道紅霞,直接吳地的長天,就連飛鳥也難以抵達。登高而望,這天地間的景色真是太壯觀了呀,山下大江蒼茫,向東流去,不再西還,萬里黃云使風勢更改,九派白波仿佛雪山在流淌。
我喜歡為廬山而吟唱,興致因廬山而激昂。閑來窺看石鏡以清凈我的內心,得知謝靈運曾來此處,如今遺跡已被青苔所埋沒。我早就已經服食還丹,對世情毫無留戀了,今見此景,琴心三疊,大道已初步修成。我遠遠地望見仙人出現在彩云之中,手拈著芙蓉花向玉京朝拜。我已經和汗漫約好在九霄天外相見,也愿意接引盧敖去遨游太空。
【賞析】
這首詩作于李白晚年,他被放逐夜郎,遇赦東返,再次游覽廬山。青壯年時代,他曾游歷過廬山,當時盧虛舟也曾同行,所以想起往事,他就寫了這首詩寄給盧虛舟。
前人評此詩,多說李白因為在政治上受到重大打擊而被迫向現實低頭,求仙學道之心大盛,恐怕不確。李白自小便受道教影響很深,也接受過道箓,在幾乎任何階段的詩篇中都蘊含著濃郁的神仙思想,非獨老年為然。此詩縱橫恣狂,氣概雄壯,毫無哀傷頹唐之氣,若說已決定放棄黑暗的現實,全身心以求仙道,恐怕是失之毫厘,謬以千里了。
即便隱居遁世,或者求仙訪道,也有消極和積極之分。所謂消極,便是對現實的一切都失望透頂了,只要能夠加以擺脫,修行的孤寂、枯燥,種種皆可忍受,心如止水,波瀾不興。但很明顯,李白即便到了老年也未曾墮入這般消極境地,就在寫下此詩的第二年,他便毅然決然去參加李光弼東征叛軍的隊伍。李白的慕道、求道,其實是一種積極的人生態度,是為了追求超邁于現實之上的更自由、更無拘束的全新天地。因而他的詩篇中經常出現傳說中的仙人形象,他仰慕那些仙人不受俗世羈絆,可以任意上天入地,飽覽天上地下的美景,掌握宇宙萬象的真諦。
所以詩的開篇便與尋常隱遁之作不同,自比“楚狂”接輿。接輿并非普通的隱士,他“佯狂不仕”,故此人稱“楚狂”,他表面上歌唱“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似乎在惡意地嘲笑孔丘,其實是善意地提醒孔丘,人世混濁,你的理想是很難達成的啊。換而言之,接輿對待孔丘,并沒有我醒爾醉的優越感,反而在某種程度上很敬重孔丘的執著。李白以此為開篇,正說明他和那些遭受挫折便求隱逸、自欺欺人之輩不同。
接著,李白說自己到處游覽名山大川,訪求仙人,其中最讓他驚艷的卻在五岳之外,是那美麗的廬山。古代占星家為了用天象變化來占卜人間的吉兇禍福,將天上星空區域與地上的國州互相對應,乃有“分野”一說,其中南斗分野正在潯陽一帶,廬山位于其中,故言“秀出南斗傍”。由此發端,詩人開始了對山勝景的備悉描寫,用語雄奇,筆力蒼勁,奇峰怪石不僅如圖畫般展現在讀者面前,更使人感覺似乎天地之間別無它物,所柱唯有此峰,所垂唯有此瀑,所回環洶涌唯有山下滾滾長江而已。同樣描寫景物,有人寫來素淡,有人寫來秾麗,有人寫來秀雅,但論起并兼飛逸、雄渾、昂揚、博大風味的,無人可及李白!
奇巖飛瀑、黃云白波寫完,詩人突然將筆鋒一收,原本飛揚恣意的格調陡然一變,轉為清幽,始出修道之意。他特意點出“謝公宿處青苔沒”,似有追慕先賢以隱遁之心,但是一收以后,卻又突然揚起,自稱自己已得大道,竟能得見仙人身影。“九垓”、“太清”等詞一出,將視野幾乎是無限制地放大,從廬山直至天地,從天地再到宇宙,飄逸絕倫,顯出無比渾厚的底蘊。有人寫詩能出隱士味,有人寫詩能出道士味,但若論詩中能出神仙況味者,舍李白而再無第二人也!其眼界之開闊,思想之縱放,更無他人可比。
李白詩中好引神仙故事,結句即引用盧敖遇仙的典故,他自比為得道仙人,說要接引盧虛舟同登仙界(即將盧敖以擬盧虛舟),簡單地認為是想與盧虛舟一起去隱居,恐怕太小看李白了。細品詩中意味,李白的精神還是激昂的,頭顱還是昂起的,他似乎是在表示,自己永遠也不會向現實低頭,他永遠都飄逸在俗世之上,是無事可以挫折,無人可以壓抑的“謫仙人”。
夢游天姥[1]吟留別
【注釋】
【語譯】
航海的人談到瀛洲仙島啊,都說煙波縹緲,確實難以訪求。越地的人說起天姥山啊,卻說云霞閃爍,忽明忽滅,或許還能目睹。天姥山直插而上,連接云天,其勢要凌駕五岳,并且壓倒赤城山。天臺山據傳有四萬八千丈高,可是面對天姥山,卻顯得如此矮小,仿佛要傾倒在天姥東南方似的。
我想要依據這一傳說而夢見越地,一夜之間就飛渡了月下的鏡湖。湖中明月照出我的身影,送我來到剡溪,當年謝靈運的宿處如今還在啊,只見綠波蕩漾,又聽得猿聲清厲。我腳踩謝公的木屐,登上那直入青云的山路。在如壁的半山中看到大海,看到紅日,空中還能聽到天雞的啼鳴。千重山巖、萬般曲折,難以認清道路啊,我在花叢中迷失,倚靠著石壁休憩,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
突然間,野熊在咆哮,神龍在長吟,震響了巖石和泉水,密林都在顫抖,群峰也都驚懼。云色昏黑,仿佛將要降雨,水面上升起了淡淡的煙霧。天空中響起驚雷,劃過閃電,劈開高丘,摧毀山崗,巨大的響聲之中,石頭大門打開,露出那洞天福地。青天啊,如此浩蕩不見端底,日月啊,照耀著黃金宮闕,只見那些以彩虹為衣,以風做馬的云中的仙人,紛紛從天上下來了呀。猛虎為他們彈瑟,鸞鳳為他們拉車,仙人密密麻麻地排列在那里。
我只覺得魂魄驚悸而搖動,突然驚愕起身,長長地嘆息。這時候才發現身下是睡覺時的枕席,身邊不再有剛才的煙霧、云霞。世間的行樂也和這個夢一樣啊,自古以來,萬事萬物都如同東流之水。我此次與你相別,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還是暫且把白鹿縱放在青翠的山巖間吧,想要走了就騎上它,遍訪各地的名山。我怎能低下眉頭,彎折腰肢,去奉承那些權貴,從而使自己不能敞開笑顏呢?
【賞析】
唐殷璠《河岳英靈集》收錄此詩,題名為《夢游天姥山別東魯諸公》,別本還有直接名為《別東魯諸公》的,據此,此詩題中“留別”二字也便得解了。天寶初,李白受召入京,卻不得重用,只被看作是唐玄宗的文學弄臣,為此而深受打擊,再加上高力士等權貴的陷害,被賜金放還。李白不欲回鄉,只求仗劍而行,游覽祖國的大好河山,他先到洛陽,在那里遇見了杜甫,繼而相約前往梁、宋(即今天河南省商丘市一帶)。隨即李白告別杜甫,東赴齊州(在今山東省濟南市一帶),得紫極宮清道士高天師如貴授以道箓,算是正式成為了道士。這一年的秋天,他再次和杜甫在東魯會面,相談甚歡,然后打算南下吳、越,就寫了這首詩相贈包括杜甫在內的東魯的友人。
李白很可能并沒有真到過天姥山,詩中所寫,都只是他的想象而已。他的想象極為雄奇:天姥山其實只是一座小山罷了,但在李白筆下卻“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山號稱一萬八千丈高,本來就是夸張(一丈三米,即便古尺較今為短,也不可能有山峰超過萬丈),李白更是大筆一揮,改成“四萬八千丈”,并且說即便如此,也還比不上天姥山高峻。
事實上,詩中的天姥山只是李白幻想出來的仙山而已。他開篇就寫海外仙山難以訪求,人間天姥或可得到,因此而根據“越人語天姥”的種種夸張傳言,就從夢中前往游覽。夢中的李白,仿佛真是個仙人似的,竟能從東魯之地“一夜飛渡鏡湖月”,并且經過“剡溪”,看過了“謝公宿處”,然后爬上云霧縱橫的天姥山。對于夢中天姥山的景致,李白是寫得很含混、粗略的,只是用“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來突出其高,用“千巖萬轉”、“迷花倚石”突出山勢險峻、山路曲折。但他真實的目的并非寫山,于是突然筆鋒一轉,“忽已暝”,天色暗了下來,隨即熊咆龍吟、天地震動,霹靂閃電、“丘巒崩摧”,天姥山不安地悸動起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呢?原來“洞天石扉,訇然中開”,神仙福地就展露在他的面前。
道教與別的宗教不同,主修當世而少說來生,而且雖然也有天宮、“金銀臺”之類的傳說,但神仙居所卻大多還在世間,只不過是在海外,或者在深山人跡罕至之處。所謂“十大洞天、三十六小洞天”,都是人間仙境,大多依附于天下名山。所以李白想寫神仙世界,就先以傳說很多的人間天姥山為引,他夢游天姥,終于得見“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這些仙人“霓為衣兮風為馬”、“虎鼓瑟兮鸞回車”,仿佛是從天上下來接引自己似的。
可是正當場面最宏大時,情感最激越處,詩人卻突然將筆鋒一收,說“驚起而長嗟”,自己從夢中清醒過來了,“向來之煙霞”全都消失不見。他為此而不禁感嘆:“世間行樂皆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人間的快樂就如同這個美夢一般,倏忽而滅,又似江水東流,去而不返,沒有什么可掛戀的啊。詩的前半部分寫訪仙、遇仙,表達了詩人想要擺脫坎坷黑暗的現實世界,追求自由自在的神仙境界,但到此一收,表明他也很清楚神仙之說虛無縹緲,是很難企及的。世間不愿留而不得不留,神仙不得見而亟欲一見,就在這種矛盾心理中,他提出“且放白鹿青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意思是我隨時做好準備,一有機會還是要去追求自己的夢想,追求自由恣意的神仙生活。
為什么那么希望訪仙,求仙呢?直到詩的結末,詩人才終于揭開謎底。陶淵明曾任彭澤縣令,到任僅八十一天,就因為不肯向督郵行禮,說“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于是去職,從此隱居山林。李白用此典故,發出鮮明而高亢的吶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他追求的是內心的自由,是抱負的施展,他又怎肯為了功名利祿而向權貴低頭,去迎合那黑暗的現實呢?止此一句,便足以震撼千古,士大夫的獨立人格、自由精神,就此而沖出紙面,如詩中的天姥山一般直插云霄。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以當時的人們的眼界,要想追求光明和自由卻不得其途徑,被迫尋求且依附于仙道,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求仙訪道,是李白詩的重要特色,正不應簡單地加以貶低或排斥。
金陵酒肆留別
【注釋】
【語譯】
輕風吹拂柳絮,店中滿是芬芳,吳地的酒家女榨出酒漿來請客人品嘗。金陵的年輕人前來送我啊,我想要上路卻又舍不得離開,只是和他們一杯又一杯地痛飲。請你試著問一下那東流的江水,我們離別的情意和長江究竟哪個更長啊?
【賞析】
此詩為李白漫游之中,在離開金陵時,寫給年輕友人的詩作,詩的內容并不復雜,不外乎春光明媚、餞別歡宴、依依不舍、情深意長而已。但在李白筆下,這簡單的內容,短短的六句詩,卻寫得順暢而生動,兼有民歌風味。
起首便不同尋常,“風吹柳花滿店香”,柳絮本無香,后人因此解釋本句,有解為酒香的,但這樣就不是高度精煉的詩的語言了。這里的“風吹柳花”只是指的季節特征,而店中之香當是指春天的氣息,春的美好也包括了柳絮,所以春的氣息中也包含了柳絮的氣味,詩人熱愛美好的春天,故覺柳絮亦香。第二句不言“斟酒”、“篩酒”,而獨言“壓酒”,是指酒新也。當時沒有蒸餾酒,而只有釀造酒,酒不貴陳而貴新,因此用“壓”字以言酒新酒好。“勸客嘗”有別本或作“喚客嘗”,不妥,如果客在店外,乃起而喚之,客在店內,自然是勸酒,這正說明乃是餞別之宴,非臨時路過。一首好詩,每一字都有其解,也都不可附會強解,每一字都運用恰當,很難以它字易之。
“欲行不行各盡觴”是詩中之眼,以見依依不舍之情。結句則更言此情如長江般綿長,卻又不直言之,而要以問句托出,一方面盡出民歌風味,同時也給讀者留下悠長的回味余地。
宣州謝朓樓[1]餞別校書叔云[2]
【注釋】
【語譯】
離我遠去的昨日的光陰已不可挽留,亂我內心的今日的光陰卻多么令人煩惱啊。萬里長風吹走送著秋天的大雁,面對此情此景,不禁使人在高樓上暢飲求醉。想那東觀的文章如此精深,建安的風骨如此遒勁,再加上謝眺詩文的清新俊秀,他們都懷有超逸的興致和雄壯的思緒,幾乎想要沖上青天去摘下明月來了。然而抽刀斷水,水卻繼續流淌,舉杯消愁,愁緒卻更加濃厚。人生在世往往無法稱心如意啊,我明天還是披散頭發,乘著一葉小舟去隱居算了吧。
【賞析】
李白的詩之超逸絕倫,能從古辭、民歌甚至散文中吸收營養,而不拘泥于傳統格式,從這首作品中便可得到清晰的印證。開篇可作四、七、四、七形式的四句解,本來便已經是很活潑的句式了,但細讀其意,也可以直作十一、十一雙句解,則更超邁前人,別出機杼。兩句相對,以昨日與今日相對,但其意則一以貫之,“多煩憂者”,絕非僅僅今日,正因為日日煩憂,重重無奈,才覺昨日之不可留,如棄我而去,思而至此,則今日之心便更覺紊亂。
詩題雖為餞別,但正不必開篇即言餞別(更何況還有《陪侍御叔華登樓歌》的異名)。此詩開篇托出自身之憂,此憂不僅僅從分離、送別而來,下文便可為證。繼而言“長風萬里送秋雁”,隱含分別之意,但也可以不作分別解,“對此可以酣高樓”,面對此景,欲待暢飲高樓,就字面上來看,是因為景致的曠闊使人心醉,其實是內心的隱憂使人想要借酒澆愁。
“蓬萊文章”幾句,或謂是詩人以東觀文章和建安風骨恭維李云,兼以謝朓自況,則“俱懷逸興”兩句的主語應該是“我們”,私以為不妥。此詩開篇即寫憂,結尾亦寫憂,中卻雜以對自己和李云詩文的自傲,一氣讀下,頗有分斷之感。這都是太拘泥于“餞別”二字所致。題雖餞別,所寫正不必緊扣分別和相送,而可以只寫自己在分手時的內心所感。那么李白當時內心何感呢?無疑正在“煩憂”二字,倘若過分拘泥于餞別,則此煩憂便只能從分離而來,理解的深度是不夠的。
私以為,中間幾句只是在寫萬古文章,前有東觀藏書和建安風骨,后有南朝小謝——李白頗為仰慕謝朓,作詩地點又在謝朓樓,則以謝朓一人和東觀文章、建安風骨并列,也是可以理解的。“俱懷逸興”兩句的主語應當是“他們”,指萬古以來的詩文作者,逸興云飛,似欲沖天而去,其中或有自況、自傲之意,但并不明顯。“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詩人此意不外如是。
“抽刀斷水”兩句為千古名句,說愁緒雋永,難以割斷,其原因便是“人生在世不如意”,此不如意當不僅指分別,而更大范圍地包括了自己的坎坷遭際,壯志難酬。此詩作于天寶末年,李白欲仕而不得,政治理想難以實現,只得仗劍優游,則內心的苦悶可想而知,為此他不禁發出了“明朝散發弄扁舟”——干脆去隱居算了的喟嘆。倘若只有開篇和結句,則只是一首普通的因仕途坎坷而退縮求隱的作品,但中間雜以對萬古文章的贊頌,則可見李白并非真正地向黑暗現實低頭,并非真正的頹唐無奈,詩中真意就此全盤托出:對比可以流傳千古的詩文,現實的坎坷遭際又有什么可煩憂的呢?又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唐詩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