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唐詩三百首全解詳注
- (清)蘅塘退士編 王景略解
- 7361字
- 2020-09-27 14:21:16
李頎
【作者介紹】
李頎(690年~751年),字號不詳,潁陽(今河南省登封市西)人,唐代詩人。他是開元二十三年(735年)的進士,曾任新鄉縣尉,后辭官歸隱于潁陽之東川。李頎擅長七言歌行,詩以邊塞題材為主,風格豪放,慷慨悲涼,與王維、高適、王昌齡等人皆有唱和。
古意
【注釋】
【語譯】
男兒從軍去遠征,從小就是幽燕的北方豪杰。他和伙伴賽馬馳騁,以賭勝負,向來就視死如歸。他殺向敵陣,無人敢于靠近,須發如針,像刺猬毛一般奓了起來。隴上滿地都是白雪,天空黃沙卷著浮云,但是男兒尚未報答君恩,所以不能回還。遼東的少婦才十五歲啊,慣彈琵琶,也懂歌舞,她如今用羌笛演奏這一曲出塞之歌,使我三軍都淚下如雨。
【賞析】
此詩亦寫征戍之苦,但前半段先描摹一位“幽燕客”的形象,他是如此英勇,因為從小生在北方而慣習弓馬,他輕生忘死,在戰場上所向無前,他又如此忠肝義膽,因為尚未報答君恩而不愿返鄉。寫到這里,突然凌空擲筆,轉寫“遼東小婦”。或謂前半段即此“遼東小婦”所為“羌笛出塞聲”,但既已吹笛,如何再能吟唱,從而用歌聲塑造這般雄偉男子的形象來呢?這是說不通的。
關鍵在于,這位“遼東小婦”究竟是何身份。若是歌舞樂伎,一般不會以“婦”字指代。“小婦”即“少婦”,疑或即此“幽燕客”之妻,遼東古屬幽州,兩人籍貫也合。應當是妻子來到前方探望丈夫,為丈夫彈琵琶、歌舞并演奏羌笛,因為曲中舞中寄托了太多的相思之苦,征戍之悲,故此使得丈夫以及他的同袍們全都傷心落淚。如此一解,則全詩貫通,前后段不再有隔離之感了。
前寫男兒奮勇殺敵,后寫女子相思之苦,并結之以“使我三軍淚如雨”,可見這種征戍之苦并非“幽燕客”夫婦所獨有,而是將兵們及其家眷的普遍的現象。由點而及面,由一家起而至三軍收,筆法相當老練。
送陳章甫[1]
【注釋】
【語譯】
四月南風吹起,小麥已金黃,棗花還未落,梧桐葉片長。朝朝暮暮只能見到異鄉的青山,故而騎著嘶鳴的馬兒出門,便思念起了故鄉。陳君啊你立身端正,心懷坦蕩,你的胡須卷曲、眉直如虎,額頭寬廣。你腹中珍藏有一萬卷詩書啊,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在民間埋沒了學識。
你在洛陽東門買酒款待我們,因為內心純潔,所以凡俗的紛擾都如同鴻毛一般,輕飄飄的不值一論。你酒醉而臥,不知道身邊是白天還是黑夜,有時候仰天望著空中,只見孤寂的浮云高高飄揚。黃河的大浪啊,一直延伸到昏黑的天際,渡口雖然停著船,但卻難以橫渡。這位鄭地的游子還沒有回到家鄉啊,我這洛陽的行人空自嘆息。聽說你在故鄉有很多熟人,不知道罷官歸鄉以后,他們又會如何看待你呢?
【賞析】
陳章甫宦途不如意,因而辭官歸鄉,詩人前去相送,寫詩以贈。這一類題材在唐詩中很常見,內容也皆大同小異,不外乎描述一番季節風景,夸贊幾句將別之人,并且鼓勵他繼續努力——比如王維的《送綦毋潛落第還鄉》結句“吾謀適不用,勿謂知音稀”。這一類作品要想寫好,除了在結構、文字上下功夫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有我”。贈別不能僅僅言及對方,否則就是純粹的應酬敷衍了,字里行間要透露出自己的真實所思、所想、所感,把自己與對方相比較,這一部分內容既不可欠缺,也不可太露。
李頎此詩便深得其妙。詩的開篇寫時令,正當四月夏季,南風吹來,小麥正黃,棗花才結,梧桐葉繁,然后便將眼界闊開,由近景轉向遠景的青山,這青山“朝別暮還見”,根本擺脫不了,使人苦悶。為何想要擺脫青山呢?因為這是異地之山,而非故鄉之景啊,就此引出“嘶馬出門思舊鄉”,層層鋪敘,結構非常精巧。
就此而寫到送別之人,敘其品德,襟懷坦蕩,敘其相貌,端莊豪放。“虬須虎眉仍大顙”既是描摹陳章甫相貌,對應上句,也是烘托其品德——如此相貌,料不是奸宄僻狹之人吧。再寫陳章甫“腹中貯書一萬卷”,表其學識,“不肯低頭在草莽”,壯其雄心。可是這般既有才能,又有雄心之人,卻偏偏不得重用,而被迫辭官歸鄉,真是太使人感到遺憾了呀。因而下面便寫設宴餞別,間以“心輕萬事如鴻毛”、“醉臥不知白日暮”等語,既是表現陳章甫的豁達,也是詩人對他的安慰、規勸。而“有時空望孤云高”,正合“孤高”二字。
“長河浪頭”兩句,言去路風急浪涌,所指既為真實的返鄉之途,也是暗指宦海風波和陳章甫不測的前途。詩人稱對方為“鄭國游人”,然后以“洛陽行子”相對,這“洛陽行子”是誰呢?無疑乃是作者自指。值此便“有我”了,詩人慨嘆,汝尚未歸,而我空嘆,你我的經歷差相仿佛,現在你已經將要從這險惡的宦海中脫身而去了,未知我的將來又能如何?結句再以“罷官昨日今如何”設問,既是說陳章甫,也是在自我喟嘆,世人不識我等高潔品質、宏偉志向,慣以冠帶目之,如今若除冠帶,他們又會如何看待呢?真有“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悲。
琴歌
【注釋】
【語譯】
主人家備下了美酒,今晚且痛飲盡歡吧,于是請求如同嵇康一般的彈琴名家來演奏幾曲。此時明月映照在城頭,有一半烏鴉驚飛而起,夜霜寒冷了樹木,冷風直透入衣襟,銅爐中香煙裊裊,使得文彩的蠟燭更添光輝。琴師先彈《淥水》,又奏《楚妃嘆》,才剛開始演奏啊,四周的聲音立刻安靜了下來,座上賓客全都無言無聲,靜靜聆聽,直至星辰稀疏,黎明將至。我此次奉命前往千里外的淮水流域啊,恭敬地通知各位,旅程就從這樂曲開始吧。
【賞析】
此詩寫聽琴,但并沒有具體描摹琴聲究竟如何,而只是細狀聽琴的過程和氛圍。首先說明是在宴會上請善琴之人彈奏,此時正當夜晚,“月照城頭烏半飛,霜凄萬木風入衣”是外景,“銅爐華燭燭增輝”是內景。既而說琴師彈奏了《淥水》和《楚妃嘆》兩曲,眾人靜靜聆聽,而不知星辰將稀、黎明將至也,從一個側面說明了琴聲的優美。結句時常引發誤解,或謂“云山”是指歸隱,所以“敢告云山從此始”乃是指詩人聞此優雅琴曲,就此起了歸隱之心,準備去隱居了。然而對照前一句“清淮奉使千余里”,既是奉使出行,哪里是想跑就能跑的呢?
“清淮奉使千余里”一句透露出很多細節。首先,知此為餞別之宴,為的是送別詩人南使“清淮”;其次,既送其奉使,又云“千余里”,可知餞別之處當在西京長安或東都洛陽;第三,“淥水”即清清之水,“楚妃”是詠楚地之女,對照“清淮”,可知琴師所奏《淥水》、《楚妃嘆》非為無因,正時為送詩人南下也。因而“云山”無隱居意,是指旅程,兩曲奏罷,天色將明,于是詩人恭敬地向大家告別,說我便以這琴音以助行色,就此啟程上路了吧。全詩的重點句在“一聲已動物皆靜,四座無言星欲稀”,側面以狀琴色之美,之吸引聽眾,確是生花妙筆,別無深意,只是官員出差前地送別,正不必往歸隱上附會。
聽董大[1]彈胡笳[2]聲兼寄語弄房給事[3]
【注釋】
【語譯】
想當年蔡文姬把胡笳的悲聲帶入琴曲,創制了《胡笳十八拍》。聽到這曲子,胡人的淚滴沾濕了邊地的衰草啊,漢使面對即將歸來的文姬,也不禁肝腸寸斷。古老的邊堡一片蒼茫,寒氣中烽火燃起,邊荒陰沉沉的,大雪紛飛,映白了原野。那琴曲要先撥商弦,再轉到角弦和羽弦啊,四周郊外的樹葉如被秋風掠過,不禁簌簌落下。
董先生的技藝高深莫測,幾可通神,他一彈弦,竟引得深密松林中的精靈都來偷聽。不管是快撥還是慢彈,全都得心應手,將要放聲,卻又回還,如含深情。那琴音如同空曠的山野間百鳥分散,卻又聚合,如同萬里的浮云才待成陰,卻又放晴。如同雛雁失群,在夜間苦楚地悲鳴,更如同即將失去親人的胡人孩子依戀母親的哭聲。如此的哀傷,使得長河也波息浪靜,使得鳥兒也停止了鳴叫。烏珠部落距離家鄉是如此遙遠,邏娑城的沙塵生出多少哀怨。那幽怨的曲子突然變調,音色彌漫開來,如同大風吹過密林,如同急雨打落屋瓦,如同泉水噴涌而出,直沖樹梢,如同野鹿呦呦地鳴叫著走過堂下。
長安城的東面是門下省啊,中書省又正對著皇宮門,有位高人不受名韁利索的拘束,無論白天夜晚都希望您抱著瑤琴前來訪問。
【賞析】
據說李頎是用這首詩向當時掌權的房琯推薦董庭蘭,其后董庭蘭即成為房琯門客。詩題殊不可解,而據施蟄存先生考證,當作《聽董大彈胡笳,聲兼語弄,寄房給事》,語指琵琶聲,弄是琵琶曲式,是說董庭蘭彈《胡笳十八拍》,其聲兼有胡笳和琵琶的特色,李頎寫詩贊頌,并將此詩寄與房琯。
音樂是很難用文字來描述的,而李頎獨能為此,鋪排得非常生動細膩。最大的特點是,他將樂曲的內容和彈曲的技法完美融為一爐,在讀者面前所展開的是一幅由音樂所構成的奇特畫卷。開篇先寫曲調內容,說當初蔡文姬作此歌,胡人聞而落淚,來迎接她的漢使也聽之斷腸,感染力非常強烈。接著說邊境和塞上風光,“古戍蒼蒼烽火寒,大荒陰沉飛雪白”,然后筆鋒突然一轉,歸為琴曲技法,就此引出董庭蘭來。
詩人說董庭蘭的技法高超,就連山林精怪也受到吸引,要來偷聽。忽而急抹,忽而緩彈,高高低低,來來去去,深情無限。然后詩人用了一系列的比喻來描摹琴聲,說這琴聲似孤雁悲鳴,似胡兒哭聲,似別鄉千里的哀愁,似異域凄美的風光。“烏珠”也好,“烏孫”也罷,都和蔡文姬所失陷的南匈奴毫無關系,邏娑古城則更在十萬八千里外,只是用來指代胡地異域而已,詩中常有此類指代,不可當作實地解。
前面說琴聲幽怨,接著突然變調,變得急促激烈起來,如風吹林,如雨落瓦,如泉激涌,然后再次和緩起來,卻似“野鹿呦呦”。鹿鳴之比喻是非常重要的,因為此語來自于《詩·小雅·鹿鳴》,有“呦呦鹿鳴,食野之蘋,我有嘉賓,鼓瑟吹笙”等語,是待客之詩,就此而引出結句。結句“長安城邊”幾句是寫政府中樞,當時房琯做給事中,屬門下省,位列中樞,乃有此語,其后“高才”即指房琯,自不待言。“脫略名與利”是恭維房琯,并言房琯希望董庭蘭攜琴而至,聞其妙奏,就起到了推薦之意。
【擴展閱讀】
東漢·蔡琰
這是《胡笳十八拍》的第十三和十四拍兩段,述其別子之悲。蔡文姬在南匈奴育有二子,她本人雖然南歸,但兒子從父,算匈奴人,不被放回,就此天涯永隔。李頎詩中“斷絕胡兒戀母聲”即言此。
聽安萬善[1]吹觱篥[2]歌
【注釋】
【語譯】
從終南山上砍下竹子來,做成觱篥。觱篥之曲本來出自龜茲國,流傳到了漢地以后,曲調越來越奇妙,我請涼州的胡人安萬善為我吹奏。身邊的人聽到后大多嘆息,離家在外的人們因曲調而思鄉,也都落下淚來。然而世人大多只喜歡聽觱篥,卻不懂得欣賞這如同狂風中自在盤旋的曲調。我仿佛聽到寒風凄雨吹動了枯萎的桑樹和蒼老的柏樹,那聲響仿佛是很多雛鳳在雜亂地鳴叫著。一會兒又似龍吟虎嘯同時迸發,天地之間所有聲響都相雜,一起造就了秋天。忽然又變成《漁陽摻》一般的曲調,使得浮云昏黃、白日無光。樂曲再一變調,使我好像聽到了春天的腳步,看到上林苑中繁花耀眼。除夕之夜啊,在廳堂上擺開了明亮的燭火,我們飲著美酒,聽這觱篥之曲。
【賞析】
李頎善于用文字描摹音樂之美,此詩亦其名作,但與《琴歌》、《聽董大彈胡笳兼寄語弄房給事》兩首卻又不盡相同。詩的起與結都很平緩甚至平淡,將重點放在中部對音樂的描寫上——起首說明樂器來源和吹奏者身份,結句寫吹奏時間、地點,是在除夕之夜的宴會上。中部樂聲響起,先寫“傍鄰聞者多嘆息,遠客思鄉皆淚垂”,表現音樂具有強大的感染力,但是隨即筆鋒一轉,說“世人解聽不解賞”,人們大多不了解觱篥真正的美妙之處啊。觱篥的音色,向來以凄厲著稱,所以才會引人嘆息、落淚,但是詩人卻說,你們都理解錯了,觱篥的音域很寬廣,所能表現的內容很豐富,并非僅僅凄壯悲涼而已。
接著下面就用種種比喻來描摹觱篥的音色、曲調。忽而凄寒如風雨中“枯桑老柏”,忽而細碎如雛鳳亂鳴(九非實指,以狀其多),忽而雄壯如龍吟虎嘯,忽而又似萬籟齊響,有秋天的悲涼,忽而激烈如同鼓聲,忽而昏沉沉似云遮日暗,忽而又似春天般繁花照眼。值得注意的是,詩人用不同的韻腳來表現不同的曲調之幻象,先是舒緩的下平聲十一尤,中雜入聲“發”來突然高亢,然后轉為沉郁的去聲廿八勘,最后是清新的上平聲十一真。用詩歌的聲調來描摹音樂的曲調,配合默契,使人真如耳聞。
音樂是耳可聞眼不可見的,虛幻而難以捉摸的,所以用場景來比擬描摹音樂,最忌落在實處,也必須是半虛半實的。李頎深得此中三味,所比的風雨、鳳鳴、龍吟虎嘯、萬籟百泉,等等,都是現實中不常見卻可閉目想見的場景和似有所聞的音響。故而觱篥之曲在他筆下,顯得是如此變化多端,引人入勝。
唐詩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