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楊某某。”“性別?”“男。”“年齡?”“56歲。”······這不是派出所盤問嫌疑人,是醫生在問診,尤其是關于基本信息一類。當然,資深醫生不會這么問,容易被打,他們會混在主訴現病史里抽插提問,或者干脆后期由實習生補上。但CCU大抵不會如此,這兒聚集了整個醫院病情最重的患者,可能也是從下面轉過來的五分之一中國人中病情最重的患者。他們半只腳已經踏入了鬼門關,如今癱倒在病床上,大多嗜睡,部分譫妄,少數淺昏迷,無一例外,交流都是一種費力的行為。所以,醫生會直接拿患者的身份證,縱使這種基本信息錄入很低效,但醫院操作系統很粗糙照顧不到細節,都得醫生一位一位地手動輸入。
謝勰在想,為什么國家不設置一套覆蓋全國公立和私立醫院的系統?大病歷、首程和病程記錄、會診、知情同意書、實驗室檢查、輔助檢查、醫囑甚至于醫院收費等等統統納入,既方便了醫生,又利于監管。成立中國醫療大數據中心還利于做區域內以及個別病例的分析和調查研究,這比成百上千萬地往醫療投入里砸錢要有效的多。不過,這顯然不是謝勰這么個連醫生都不是的人所能考慮的。
九點半,小會議室開了門,領頭走出一位中年男人,龍行虎步,氣質干練,他是被王知行主任提拔上來的CCU專科主任江教授,也是之前訓導謝勰眾人的那位。隨后跟出來的兩位年齡相仿的中年男女,一者姓胡,一者姓陸,算是他的左膀右臂,同時也都是資深的心內科教授——我國教授崗位分七級,一到四級為正教授,五到七級為副教授,一級教授為最高級必須是院士,CCU的三位都是三級正教授,王知行主任是二級。兩位稍顯年輕的主任醫師(主任醫師是醫療體系職稱,教授是教育體系職稱,沒有嚴格等級區分,只是在教學醫院略有區別)緊隨其后,后面是兩位本院住院醫師帶著六位進修醫生。這兒沒配備博士、碩士研究生,所以末尾的謝勰一行可以接近教授們十米以內,查房時還可以圍上去聽教授講病情,算是極好的運氣。
CCU的醫生辦公區與病區完全隔離開來,一行人穿過長長的走廊,到盡頭拐角來了個180度的轉彎,可以看到兩扇內開的藍色防盜門。隔著門上的防彈玻璃可以依稀瞥見過道一側的配藥室、護士辦公室和休息室,至于另一側整齊排列著二十來張雪白的病床,每張都配備有心電監護,俱與中央顯示屏和醫生辦公室顯示屏相連接,兩張床中間還有供氧管道。此時護士還在交班,沒見到這些日常如穿花蝴蝶般匆匆的背影。謝勰一行跟在最后,隨著人流往一號床淌去。
CCU內二十個床位由兩位教授各自配備四位管床醫生分組管理,落到每位管床醫生身上就是兩到三位患者。至于實習四人組,則被精明的教授按實際情況補到業務稍遜的住院醫師旁邊輔助管床。譬如謝勰就被分到了一位師姐的手下,管剛轉進來的6號床患者。明明昨天已經從主訴現病史既往史的問診、體格檢查等等再到信息整理后首程大病歷的書寫都一絲不茍地完成,此時謝勰的手心還是捏出了汗,眼瞅著這隊伍一步一停地快轉到他負責的患者附近。
“這個床誰管?講一下。”江教授問道,謝勰忙從人群后方鉆了過去,“我管的。”他吸了口氣,繼續說道,“患者楊某某,56歲男性,農民工,在建筑工地從事搬磚等重體力勞動。兩月前搬磚時出現胸悶胸痛,癥狀較輕,持續十余分鐘,休息后緩解,本人未予以重視。中間類似情況未再發生,直到前日他在搬磚途中突發劇烈胸痛,較前嚴重呈撕裂樣,疼痛持續無法緩解且活動受限,遂急診收入當地人民醫院心內科,予以舌下含服硝酸甘油,胸痛癥狀無明顯改善。急查心電圖提示,前間壁ST段抬高型心肌梗死,后予以口服阿司匹林,待患者癥狀稍有減輕便轉入我院,補充的心肌鈣蛋白檢查120.0μg/L。我院門診行血清學檢查示:高敏C反應蛋白28.7mg/L,患者咳嗽咳痰,呈黃綠色粘液狀,查體雙側肺下部有濕羅音,當時懷疑存在肺部感染,未行冠脈造影和PCI(經皮冠狀動脈介入治療)。目前患者神清,精神萎靡,睡眠飲食可,大小便均未見異常。”
講完,空氣仿佛沉默了一瞬。“講完了,”江教授說道,“嗯,社感和院感導致的肺炎病原微生物的類別是什么?”社區感染,是指在住院之前受到的感染,與之對立的就是院內感染,也就是住院之后受到的感染。追究到細節,醫院獲得性感染,是指發生在醫院內的一切感染,分三類包括患者在住院期間發生的感染,住院期間獲得出院后才發病的感染和潛伏期不明的感染——用住院后48小時至72小時為界限判斷。
“CAP(社區獲得性肺炎)的病原體主要是肺炎鏈球菌、支原體和衣原體;HAP(醫院獲得性肺炎)的病原體主要是鮑曼不動桿菌、銅綠假單胞菌和肺炎克雷伯桿菌。”謝勰不假思索地答道,他之所以記得倒不是背的基礎扎實,而是追究之后,明白院感三類有著極為明顯的特點:一是細菌的生長環境與醫院契合——為了照顧患者,醫院對溫度(鮑曼不動桿菌和銅綠假單胞菌等最適溫度都在25℃左右)、濕度的調控給細菌生長創造了條件;二是細菌的生命力極強,醫院是病菌消殺的重點甚至ICU都配置了紫外線滅菌設備,只有有限的幾類病原體可以在體外存活;三是病菌有毒株多且在人群中廣泛分布,機會致病,而醫院恰恰是免疫力較弱的群體聚集地······相應的社感三類在以上各點均有不如。教授聽完便轉過頭問胡教授:“下面醫院的痰檢和痰培養結果傳過來了嗎?”胡教授苦笑著答道:“他們沒做,只上傳了血清學檢查結果。我們醫院的剛才催過了,還要等等。”江教授皺了皺眉頭,沒再問什么。
“這個病人是我接診的,之前本來準備送去普通病區,但我詳細了解后還是決定轉進CCU。”江教授環視著眾位醫生和準醫生,“ST段抬高型心梗?心絞痛?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急性左心衰,LVEF(左室射血分數)21%左右,E/A0.62······他的胸片無法區分肺淤血和肺炎,沒有粉紅色泡沫痰需要做痰檢。痰培養沒做,也就是說藥敏試驗也沒有,等會兒再催催,發報告之前盡早弄清楚,他的病情發展太快。”說完,他又對著眾人尤其是本科生講道:“臨床上一定要有優先級意識。心臟病重癥病人情況緊急,心電圖、心臟血管超聲、胸片等這些可以快速完成的優先上,而血常規、血生化這些放在后面,至于藥敏試驗、血培養、痰培養等等可以先做后面等結果。······”從教授開口,謝勰便進入了奮筆疾書狀態,倒不是記錄學習,是記錄教授給患者制定的下一步診療方案。他所講的內容一般醫生都極為清楚,老生常談式的強調,不過旁邊的教授們聽得很認真。謝勰余光掃了一圈,大家的神情比較有意思:主任醫師們略微走神,管床醫生幾乎全都神游天外,至于實習生有人一邊聽著一邊撇嘴。
是的,意識問題很簡單,聽到的人必定心中有數,但能不能做到再說。防火意識懂嗎?都懂,但突發的大火小火不斷,每年不燒幾個宿舍醫學院靜不下來;防騙意識懂嗎?也懂,但各種秀智商的窒息操作層出不窮;······換做謝勰們,優先級意識、急危重癥意識······都懂,至于能不能做到還得看個人,遇事慌了神杵那兒不動或者拎不清該干啥的醫生也不是沒有。只有教授反復地念叨,聽的多了這諸多的意識也就被塑造進了職業素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