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醫院的心內科在二十樓往后三層，每層分南北病區。謝勰他們這批報道的實習生去第二十四層，按教辦通知那兒會有專門負責的實習帶隊教師。見習時謝勰們曉得了一般規矩，醫院基本八點查房，所以他們得趕在七點五十之前找到目標，完成入崗交接任務。前夜，組內四個小伙伴定下規矩——七點半老地方碰頭，組隊過去。
七點二十謝勰一貫地提前十分鐘到場，沒打算去食堂買早飯，拿著便利店里的糯米雞和豆奶頂著秋風將就一頓。五分鐘解決問題，謝勰將新鮮的粽葉和空豆奶盒子壓著塞進了垃圾桶。集合的地方剛好是十字路口，一邊連著宿舍區，一邊連著醫院大樓，小吃街就在旁邊，那兒當下已是人滿為患。各種身份的路人都是沖著便宜的早餐去的，在醫院周圍沒一點兒經濟實力可能連飯都舍不得吃，好在這條小吃街很惠民也就比一般物價貴一半。看了看手機七點三十五，超時五分鐘但也還早，依稀見到遠處一位隊友在揮手，謝勰松了口氣。
四人艱難闖過早高峰排隊大軍風塵仆仆地趕到二十四樓時，已經是八點半的事了。二十四樓的走廊同樣擠滿了人，這兒沒有候診室也就沒有凳子，但有不少打著鋪蓋的，就那么直接地把被子扔地上，躺著還沒起。站著的人眼睛多布滿紅血絲，謝勰猜想大概是熬夜熬的，徹夜不眠是陪床家屬的常態。環顧四周，這二十四樓很特殊不同于心內科其他病區，映入眼界的門都是加厚的防盜門，撞不開的那種，進出必須刷門禁，沒窗戶也見不到醫生。
謝勰他們是實習生，是非同一般的實習生，和醫院之間沒有勞動關系，縱使配有門禁卡也得延時下發還不會給權限。也就是說，謝勰現在手里沒卡，就是有這門也刷不開。但謝勰他們很有經驗，白大褂塞在包包里，邊邊角角都不露出來；身份牌藏在口袋里，非必要時刻絕不出手。于是，四張略顯稚嫩的面孔輕而易舉地混進了患者家屬群，然后同他們一樣靜悄悄地等，等病區里面的醫生傳喚。時間，在人群各種滋味的心里變著臉，又堅定不移地一分一秒走過。
輕松愜意的謝勰們在這一群人的焦慮暴躁中度過了約半個小時，有隊友太閑了慫恿隊長call帶教，被隊長輕描淡寫地略過了。都不傻，都九點了，循例醫生們都在查房，此時打電話要么被掛斷要么聽不到，即使對方接了，可想而知結果也不會好。好在眾人都沒穿白大褂，可以自顧自地刷手機，不用擔心被患者家屬拍照投訴舉報等等。
又是半個小時，終于有醫生找患者談話了，謝勰他們趕忙找準機會鉆了過去。在醫生警惕的目光下，一行人齊刷刷地從兜里掏出牌子，亮明身份又仔細核對直到二次互證完畢，才終于給放了進去。披上白大褂、戴好口罩頭套、套上鞋套，四人陸續準備完畢。“這些是什么人？”一位路過的中年男人問道。“哦，他們是這一批的實習生。”那隨行指導的醫生連忙回答。聽完，那人不耐煩地說道：“怎么現在才到？快，去會議室，別在這病房門口堵著。”謝勰一行立馬灰溜溜地照著指示的方向離去，七拐八繞，終于無頭蒼蠅般地找到了小會議室。在醫院作為絕對最底層的實習生很“慫”，整個過程中沒人敢出聲，躡手躡腳地像蹩腳特工一樣，尤其是謝勰。
謝勰在心內科見習時曾因為指出患者兩種方式測血壓的結果存在差異被帶教以“本科生技術不行”為名報給了教授，然后查房當場被批評了。起因也不在于此，主要是謝勰嘴太欠，量血壓時說了句閑話：“電子血壓計和水銀血壓計原理類似，但實際上水銀的比較準確，出誤差多是個人原因而非儀器，這可以換人校正。成批次生產的電子血壓計，雖然專家們都說沒問題，但中間存在的系統誤差有時大的可怕，更可怕的在于這種量產的儀器換一臺校正，也未必有效。”那患者是靜息狀態下150/100mmHg左右的高血壓，謝勰及隊友照著規范步驟一人測了一次練手，把患者折騰懵了。而后護士用了電子血壓計第一次測得125/97mmHg——收縮壓正常高值，舒張壓過了；再測135/87mmHg——收縮壓還是正常高值，舒張壓也正常了，于是教授問血壓時護士按正常報，被患者糾纏住刨根問底，一旁的實習生集體沉默，謝勰見狀忍不住站了出來······在呼吁“減汞”的今天，水銀血壓計快被電子血壓計擠出了市場，里面有多少資本的力量尚不可知，然而三甲醫院的病房里水銀血壓計必備，而且醫學生考核144項體格檢查中血壓測量絕對是水銀血壓計。
會議室空蕩蕩的，于是四人按關系扎著堆坐了下來。就在另外三人百無聊賴地倒騰各自的筆記本時，謝勰開始翻箱倒柜掀地板，這是他的專長。不一會兒，他就在會議室角落的櫥柜里翻出了一本《內科學·心血管分冊》還有幾份指南（在國內被稱為專家共識），至于其他的都是些空白表單和各種小型宣傳手冊。
這兒是冠心病重癥監護室，在莆田醫院也作為胸痛中心講，雖然二者是兩個概念。CCU（冠心病重癥監護室）是ICU（重癥監護室）的一種，至于胸痛中心則比較年輕，2011年引進國內后陸續發展到上千家，專門針對胸痛患者的診療。二者都是少有的全國性質地將單個癥狀列出進行防治的案例，除了各種流行病外。
胸痛極為常見，謝勰也有過，但被他仔細推斷后排除了最糟糕的幾種。由表及里，首先是隱形帶狀皰疹，其次是肋間神經炎或者肋骨疼痛，也可以是胸膜炎等等非致命性病變；而后便是引得無數人色變的五大類：肺栓塞、心肌梗死、主動脈夾層、氣胸和惡性心律失常等。
隱形帶狀皰疹是第二次提到了，完全是由于其難發現而且后果嚴重。水痘-帶狀皰疹病毒感染引起的急性皮膚病，一般疼痛先開始，然后會有成簇的水皰或者紅斑、紅疹等，條帶狀分布，所以中醫根據癥狀又稱之為“纏腰龍”。而隱形帶狀皰疹又稱頓挫型帶狀皰疹，沒有這些外在表現，只有單純的疼痛，易被忽略。可水痘-帶狀皰疹病毒的特性它一貫保留——親神經性，也就是易損傷神經，后果有二：一是神經細胞一旦損傷不可再生，淺表神經損傷易造成感覺障礙，二是治療不及時可能會留下后遺癥——神經痛，只能扼制無法治愈。不過，帶狀皰疹疼的很有個性，首先它守規矩不越界，也就是只在一側，也可能是因為神經大多分兩側對稱分布；其次它跟著神經分布走，也許大多數人不了解神經走行，但這個不要緊，以胸部感染為例，十一對肋神經在肋間都是沿著肋骨方向分布，肋下神經另算，易分辨。只要搶在它損傷神經之前用藥攔截，一般無事。
沿著神經分布的除了帶狀皰疹還有除外帶狀皰疹病毒感染引發的肋間神經炎，往往是隨著主要病變出現的繼發癥狀，比如腫瘤、強直性脊柱炎等等。病因好找，但不好防，一旦受涼、感冒和過度勞累等就會誘發，謝勰此前便是勞累所致。至于胸骨肋骨疼痛，靜息狀態下一般會隱痛，隨著輕微指部按壓而加劇疼痛，松開后疼痛迅速減輕。治療原發病，注意修養，不足為慮。
疼痛越深入越是難以判斷，更深層次的胸痛比如肺炎、胸膜炎等，可能與呼吸相關，但大多無關。而且心絞痛或者心肌梗死疼的有些調皮，胸骨下疼痛、心尖部疼痛、腋下疼痛、左上肢疼痛、背部疼痛······都可能是。如果病得很典型，比如從胸前向腋下乃至于左上肢或者背后放射性疼痛，那是極好判斷的，但偏偏疼得不典型的比比皆是。而且胸痛也未必是心肺的毛病，還可能是胃疼，比如胃底靜脈曲張等等。
學醫后，經常有人問謝勰自個兒身上哪兒哪兒疼，謝勰頭一陣子的大，不能多問不能多看更不能親手觸診，說出來的話謝勰自個兒都不信。曾經見習時，輪轉心內科恰好碰上個同齡的大哥，走到病房門口還是個神清氣爽的小伙兒，下一秒就躺病床上半死不活的樣子。舌下含服硝酸甘油，緩過來了護士就拿著二十多個試管抽血——看著嚇人其實不多，每管不到10毫升，總共連謝勰獻血的一半都沒有。也是從那時起，謝勰明白，嚴重的心血管疾病就是醫生在和死神搶時間，那小哥幸運地在倒地前一秒趕到了，否則生死難料，也難怪胸痛要被單獨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