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案是件費心費力的事情,茅一川沒有放過薛府的任何一個角落,希望能從中發(fā)現(xiàn)些許線索??上屡c愿違,他什么都沒有找到,仿佛那具龍尸是憑空變出來的。
轉(zhuǎn)眼間黑夜已至,薛府準備了不少廂房供眾人休息,張少白和茅一川被安排在了西側(cè),明崇儼和卓不凡則在東側(cè)。查案查得身心俱疲的眾人草草吃了頓飯,然后便回到各自屋中休息。
只有茅一川是個例外,他賴在張少白的屋子里,扯了個凳子一屁股坐下,看樣子是有話要說,不說完就不打算走了。
張少白衣服都懶得脫,一轱轆翻到了床上,感慨了一句:“不愧是大戶人家,床榻都比我家的軟和……對了,就這么把天天一個人留在家里會不會太危險了?”
“我料到薛家的案子會比較棘手,所以事先把她送回了玉脂院,蕓娘會照看好她的?!?
“也對,牝雞司晨案已經(jīng)破解,他們揪著天天不放也是屁用沒有,還不如對你我下手?!?
茅一川微微瞇起眼睛,盯著油燈火苗:“我到處找線索的時候,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
“你不問也就算了,問的話……還真有。”
“別賣關(guān)子,趕緊說。”
“我和薛曜說了幾句話,是關(guān)于靈芝病情的,說來蹊蹺,那個薛二郎就站在一旁聽得清清楚楚,卻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可不是他的風格,他應該咬住薛靈芝這個‘天煞孤星’不松口才對?!?
茅一川問:“會不會是因為之前栽贓陷害一事被拆穿了,所以變得這般沉默?”
張少白搖了搖頭:“這人是個囂張跋扈的性子,背后又有薛老太爺撐腰,應該是有其他事情才會讓他變成這樣。”
“嗯,我知道了,”茅一川站起身來,“明日我會提審薛府的每一個人,薛毅會是重頭戲。還有那個話說了一半的花匠,就要勞煩你了?!?
“知道了知道了?!睆埳侔撞荒蜔┑負]手趕人。
茅一川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回頭又說:“有句話不知道當不當說?”
“既然不知道那就不要說!”
“你覺得薛府的大門……大不大?”
張少白一頭霧水:“當然大啊?!?
“比起你家的門呢?”
“簡直沒法比,”張少白頓了一下,老臉頓時垮了下來,“你到底什么意思?”
茅一川糾結(jié)了一番,想說的那句話愣是沒說出口。
反倒是張少白先猜出來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說我和薛靈芝門不當戶不對?”
“薛老太爺頗受皇帝信任,可能晉升至中書令一職?!?
“我明白你的意思,薛家這棵大樹我張少白高攀不起……但你想過沒有,薛靈芝今年已經(jīng)十八,卻無人來娶,都是因為她這‘天煞孤星’的命格害的。否則按照她的性情、家室,甭說洛陽,就連長安的年輕小子也早就搶破了頭!”
茅一川知道張少白說得沒錯,據(jù)說之前薛家曾給靈芝看過兩門親事,結(jié)果新娘還沒過門,那兩家的男人便遭了殃。雖無性命之憂,但親事卻就此擱置了,薛靈芝也因此愈發(fā)遭人嫌棄。
“再說了,我現(xiàn)在沒閑工夫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我一個連家都沒有的人,想這些等于自尋煩惱?!?
張少白不再說自己的事情,開口反擊道:“不過嘛,如果你把門當戶對看得那么重要,我也要早點告訴天天,讓她死了這顆心算嘍。”
“嗨,我一直把她當成妹妹。”
“可是人家可不把你當哥哥看啊?!?
茅一川罕見地紅了臉,開門就走,他從來心中只想著金閣,哪有心思放在情情愛愛的事情上。
結(jié)果剛一開門,就看見薛靈芝俏生生站在門外。
她手里拎著一個精致食盒,主動說道:“我看兩位晚膳用得不多,可能是不太可口,所以送來一些點心。”
“不用了,我……吃飽了?!泵┮淮〝[了擺手,連自己的房間都沒回,相當識相地直接離開了西廂房,他覺得心里有些慌亂,于是打算去看看花匠。
張少白聽到聲音,趕緊坐起身來,擺了個極其做作的姿勢。
薛靈芝又在門外問道:“先生,我可以進去嗎?”
“嗯,進來吧。”少年裝得一本正經(jīng)。
薛靈芝走進屋子,將食盒放在桌上,稍微猶豫了一下,輕聲說道:“今天的事情,多謝你了。我睜開眼睛看到你的時候,很……唔,反正就是謝謝先生了。”
張少白頗為灑脫地擺了擺手:“小事小事,畢竟你是我的病人,為你仗義執(zhí)言也是我的分內(nèi)事?!?
這對年輕男女相視一眼,忽然全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原本薛靈芝和先生相識不久,還帶著幾分戒備,所以有些事情從未告訴過他。而他今日不顧千夫所指站在自己面前,無疑打動了少女的心。
她坐在方才茅一川坐過的位置,鼓起勇氣說道:“有些事情,我想和先生說一說?!?
張少白趕緊下床穿鞋,坐到桌子另一邊,認真道:“說吧,我聽著呢。”
“其實我還有一個雙胞胎姐姐。”
“什么?”張少白頓時大驚。
“我倆長得一模一樣,看起來沒有任何區(qū)別。只不過,我和姐姐的性格卻有著天壤之別,她從小就是個活潑的人,而我則有些笨拙。有人說,雙生子乃是天降災禍?;蛟S這話是真的吧,母親生了我倆之后身體便一直虛弱,沒多久便撒手西去了?!?
張少白安慰道:“這不是什么災禍,只是女子十月懷胎本就不易,更何況懷上了兩個,分娩時對身體的損失自然極大。”
薛靈芝的眼中滿是傷感:“假如沒有我,只有姐姐,母親也就不會那么早就離去。而且不僅母親身體不好,我和姐姐自打出生起也有許多毛病,后來是溫道長救了我們,還傳授給了我們醫(yī)術(shù),希望我們可以醫(yī)者自醫(yī),借此強身健體。”
“看來這個法子效果不錯,你現(xiàn)在并無疾病纏身。當然,雙魂奇癥和尋常病癥不一樣,算不得數(shù)?!?
“是啊,可是我的命數(shù)太硬,總是給薛家引來禍患。最后是溫道長看出了我的問題,提議將我安置到別院當中,只要不回主家就不會影響到身邊的人了。”
“這是個餿主意?!?
“我也曾這么想過,可直到姐姐死了,我才知道溫道長其實是在保護我們。”
張少白眼睛一瞪:“你姐姐她……死了?”
薛靈芝極不愿意回憶那段悲傷至極的往事,就連呼吸都仿佛透著內(nèi)疚,她說:“姐姐和我的關(guān)系很好,小時候我倆一個喜歡鵝黃衣裳,另一個則喜歡海棠衣裳,家人也通過我倆穿的衣服來分辨。后來我被送到了別院,差不多半月才能回主家一次,變得更加郁郁寡歡,姐姐看不過去便提出和我互換衣裳,偶爾還會代替我去別院住上一陣子。”
張少白贊嘆道:“她是個不錯的姐姐?!?
“她是這世上對我最好的人,可我卻……害死了她。”薛靈芝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她用力閉著眼睛,繼續(xù)說道,“有天薛家的女眷約好一起出去踏春,姐姐便提議帶我一起出去玩……”
薛靈芝永遠也忘不掉那天,卻又有些記不清那天。她記得同行的嬸嬸對自己頗有不滿,一直數(shù)落個不停,于是姐姐便拉著自己偷偷去了另外一邊玩耍。
可奇怪的是,無論薛靈芝如何努力去想,都不記得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為何最后姐姐倒在了血泊之中,而她卻安然無恙?
張少白嘆道:“有些時候人們會忘記一些對自己傷害太深的事情,其實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你每次回想起那時的場景,都是對自己的又一次傷害?!?
薛靈芝重新睜開了眼睛,眼中含著淚花:“從那之后,家里將我徹底扔到了別院,也沒人和我說過姐姐到底因何而死?!?
當她說到這里的時候,張少白已經(jīng)隱隱察覺到了薛靈芝到底想要告訴自己什么。
薛靈芝說:“我姐姐的名字就叫薛蘭芝?!?
昏暗燈火下,少年靜靜抱著食盒,他隱約嗅到了其中的香味,卻絲毫沒有食欲。此時此刻,他心中滿是薛靈芝和薛蘭芝的事情。
一直以來,薛家都有意隱瞞著蘭芝的存在,將其視為秘密,故而張少白始終不明白蘭芝這個名字從何而來,又為何會出現(xiàn)在薛靈芝的體內(nèi)。直到現(xiàn)在,他終于有了答案。
薛靈芝在落水頭部受創(chuàng)之后,心中對姐姐的思念和內(nèi)疚之情借此機會出現(xiàn),成了能夠占據(jù)身體的另外一副靈魂。她越是為此難過,蘭芝也就越容易出現(xiàn)。
既然找到了雙魂奇癥的病因,那么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醫(yī)治了。
張少白苦思冥想許久,開口問道:“靈芝,你自己是如何看待雙魂奇癥的?”
薛靈芝回答說:“是我克死了姐姐,所以她現(xiàn)在想要占據(jù)我的身體……或許,我應該把身體讓給她?!?
“其實是你一直內(nèi)疚,想著那一天死的人若是自己該有多好,所以現(xiàn)在蘭芝才會經(jīng)常出現(xiàn),”張少白勸導說,“可是啊,生死是這世上絕不可能調(diào)換或是反悔的事情,你活著這件事是不可能更改的,即便你死了她也不會回來?!?
先生的話說得殘忍,讓薛靈芝有些傷感:“那我該怎么做?”
“答案很簡單,就是代替蘭芝好好活下去?!睆埳侔自掍h一轉(zhuǎn),臉上也有了笑意,“我偶然發(fā)現(xiàn)蘭芝對于治病很感興趣,甚至外面有不少乞丐都叫她‘女神仙’,看樣子她每次偷偷溜出去不是為了玩耍,而是在做善事?!?
薛靈芝有些驚訝:“姐姐曾說過她長大后想做一名醫(yī)師……”
“而她現(xiàn)在占用你的身體,就是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張少白胸有成竹地道,“相信我,只要有一天你不再被‘天煞孤星’牽累,而且蘭芝能夠行醫(yī)救人,你的雙魂奇癥一定會不藥而愈。”
“先生,我有些不懂?!?
“治病的事你不需要懂,只要相信我就足夠了?!?
薛靈芝看了眼燭光中的白衣先生,忽然覺得張少白就像是一團火,而自己則像是一只飛蛾。
時辰已晚,心亂如麻的薛靈芝起身打算離開,臨走前她說:“我相信先生,可是薛家這邊恐怕會有許多阻攔。”
張少白灑脫一笑:“這事就交給我了,成與不成,你等著就好!”
或許被少年的自信與樂觀所感染,薛靈芝心頭的傷感與內(nèi)疚被一掃而光,她露出一個感激的笑容,隨后身影便被黑暗吞沒。
張少白目送靈芝走遠,突然肚子發(fā)出了一陣咕咕聲。于是他回到屋里打開食盒,看著里面頗為豐富的飯食,心里既忐忑又欣喜。欣喜的是薛靈芝愿意主動提起薛蘭芝,這說明她終于真正信任了張少白,而這是治好雙魂奇癥的重中之重。忐忑的是,張少白也沒有把握說服薛家配合自己進行治療,甚至他們對于薛靈芝的偏見只會讓病情變得更糟。
除此之外,少年心中還有一種微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極其陌生,他也不知道代表著什么。張少白也不知道這是為何,他初次遇見薛靈芝的時候覺得驚艷,之后看到蘭芝的時候覺得有趣。后來他看到薛靈芝救治漱兒,覺得可敬。今日他又看到薛靈芝遭人陷害,覺得可憐。
當一個男人覺得某個女人驚艷、有趣、可敬且可憐,往往已經(jīng)到了情愫纏身的時候。
張少白托著腮,燭火旁的少年顯得有些憂郁。他零七碎八想了許多,直到一個古怪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那是車轱轆滾動的聲音!
誰會大半夜的在薛府駕車?
張少白猛地驚醒,他繼續(xù)豎起耳朵傾聽,卻發(fā)現(xiàn)古怪聲音又消失不見了,難道剛剛只是幻覺?
可在下一刻,張少白便看到有道恐怖至極的影子從窗外一晃而過!
九個頭顱于空中亂舞,那是……九羅鬼車!
到底是誰在裝神弄鬼!張少白雖是祝由先生,卻打死都不信這荒唐的鬼神之事,他一下子沖到門口,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屋房門被人從外面鎖了起來,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壞了!”少年意識到事情不對,轉(zhuǎn)而想要從窗子脫身,卻發(fā)現(xiàn)也被鎖死。
隨之而來的是滾滾濃煙!
竟是有人將張少白困在屋內(nèi),然后點火想要將他活活燒死!
張少白剛想開口呼救,不小心吸了一口濃煙,便開始止不住地咳嗽起來,聲音撕心裂肺。他用力捂住口鼻,鮮血順著指縫溢出,整個人虛弱至極,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他身子本就不好,此番已是身陷絕境。張少白眼睛微紅,他想著五叔暗中跟了自己一天,此時肯定尋摸地方買酒去了。茅一川也不在西廂房,或許是看花匠去了,偏偏這兩人剛好都不在自己身邊,便發(fā)生了這等禍事。
這些日子四處奔波查案積累的疲憊一股腦地涌了上來,張少白呼吸困難,口鼻之中盡是鮮血混雜著煙火的味道。他僅僅堅持了一會兒,身子一歪便倒了下去,徹底陷入昏迷。
片刻后,終于有個仆人發(fā)現(xiàn)了西廂房起火,大聲喊著“走水啦”,一時間薛府眾人紛紛趕往西廂房。
火勢愈演愈烈,縱然薛府的家仆在豁命撲火,卻完全無法控制火勢。薛靈芝也聞聲趕了過來,她瞧了一眼火場,挽起袖子就要往里沖。
生死關(guān)頭,她腦海中莫名浮現(xiàn)出了許多張少白的身影,有初次見面的時候,也有私自離開別院的時候,還有今日他擋在自己身前的時候。
突然,一只手拉住了她,薛曜搖了搖頭:“不許去?!?
月光下的薛靈芝是溫婉輕靈的,可是此刻火光映亮了她半邊臉龐,整個人的氣質(zhì)頓時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松手!”性子向來溫和的薛靈芝居然對著父親說道,“我再說一遍,放開我。”
薛曜驚訝地張開嘴巴,竟是不知不覺放開了女兒。
薛靈芝也從未見過這般火勢,不知道應該如何救人,她想著水能滅火,于是就把一桶冷水澆在自己身上,然后便濕答答地沖入火場。全身上下都被涼水澆透,可她并不覺得寒冷,只覺得胸口處無比滾燙。
淚水還未來得及流下便被蒸發(fā),視線也被烈焰阻礙,好不容易終于看到了屋門所在,她抬起步子就要猛沖過去,不料有道身影去得比她還快。
只見這道黑影避開了所有火焰,只身來到房前,一腳便踹開了帶鎖的房門。碎木頭伴著火焰于半空中飛舞,擦過茅一川的臉頰,他卻絲毫不覺得疼痛,似乎面前哪怕是無窮無盡的阿鼻地獄,他也要闖上一闖。
廂房受到火焰侵蝕,已然不堪重負。房梁發(fā)出吱吱呀呀的聲音,眼看就要倒塌。
生死存亡之際,黑衣抱著白袍沖出了火場。在他腳步停下的那一瞬間,屋子終于垮塌,火焰先是一窒,隨即便迸發(fā)得更高。
茅一川將張少白輕輕放在地上,薛靈芝也趕了過來,看見張少白手里攥著一方臟兮兮的手帕,正是自己白天遞給他的。
薛靈芝趕緊用手帕浸了水,然后輕輕為張少白擦拭著臉龐。
少年險些葬身火場,本應是狼狽不堪的樣子??烧f來蹊蹺,在張少白身上卻感受不到剛剛經(jīng)歷生死的氣息,反而只有淡然。他閉著眼睛,沒有什么痛苦神色,甚至給人一種不忍喚醒的感覺。
誰也不知道,少年多么希望自己能在五年前和家人一起死于長安的那場大火之中。所以他被濃煙嗆得癱倒之后,并未覺得絕望,心中反而隱隱有些欣喜。
他在朦朦朧朧之中看到了娘親和小丫在對自己揮手。
這是他莫大的心愿。
少年的每一個夢里都是爹娘,都是小丫,他多少次寧愿活在夢中再也不醒來。剛剛只有十八歲的他,唯獨在睡夢中才能得到片刻的安寧。
見過張少白睡著模樣的人,只有天天。那夜她裹著被子,蜷縮在墻角一夜未曾合眼,張少白以為她是害怕清白不保,所以不敢閉眼。然而事實卻并非如此,天天是看著張少白的微笑,聽著他的夢囈,這才遲遲不睡。也是因此,天天第一天就認定張少白是個好人,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表妹”。
只是,恐怕就連少年郎自己都不知道,原來他的心中早已生出了死意。
火焰不是火焰,而是接他去見爹娘的小船。
月光也不是月光,而是一條孤苦伶仃走不完的路。
張少白忽然感到有只柔軟溫暖的手正撫摸著自己的臉龐,他輕輕舒了口氣,想起自己幼時患上風寒,那時候娘親的手也是這般感覺。
娘親說:“少白別怕,娘親會陪著你的?!?
可是娘親騙人,她已經(jīng)沒陪自己好多年了。
張少白想著想著便哭了,淚珠從臟兮兮的眼角溢出,然后被那只手溫柔抹去。
“人生最大的苦,莫過于求生得死,求死卻生?!睆埳侔仔闹邢氲?,隨后終于睜開了眼睛。
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滿臉擔憂的茅一川。
張少白頓時不樂意了,罵道:“把你的臭手拿開?!?
茅一川聽后一愣,傻乎乎地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這時張少白側(cè)過頭又看到了薛靈芝,發(fā)現(xiàn)之前撫摸自己的手是她的,臉色頓時紅潤起來。
“我……”茅一川看著自己那雙臟不拉幾的手,之前正是這雙手把張少白從火場救出,怎么現(xiàn)在卻備受嫌棄?
薛靈芝一下子就看出了張少白的小心思,她咬著嘴唇,輕嗔道:“看來是沒事了?!?
張少白齜牙咧嘴地笑了下,頗為費力地坐起身來,又重重地咳嗽了兩聲,仿佛是要把肺里的濁氣通通吐出來。待到咳完了,張少白總算冷靜下來,對著茅一川說道:“我剛剛看到了鬼車?!?
茅一川眼睛一瞪:“什么時候?它和這場大火有沒有關(guān)系?”
“肯定有,看見它之后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被鎖在了屋子里。”
“看來伏龍牡丹也和鬼車有關(guān),可它為什么偏偏要對你下手?”
張少白有些沮喪地搖了搖頭:“這我怎么知道……”
茅一川卻突然靈光一閃,他推測道:“伏龍牡丹已經(jīng)出現(xiàn),武后本就對薛家頗為忌憚,此事一出忌憚更深。九羅鬼車在這種時候現(xiàn)身,要么是在防備你像破解牝雞司晨是一般再破解這個局勢,要么是另有所圖,為了激化矛盾,讓整個局勢變得更加混亂?!?
說到這里,茅一川和張少白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說道:“調(diào)虎離山!”
茅一川的身形如大雁一般疾掠而出,張少白也在薛靈芝的攙扶下勉強站了起來,對著眾人說道:“快去東廂房!”
※
與此同時,東廂房彌漫著濃郁的血腥氣息,地上也是一片狼藉。
明崇儼站在房間門口,眉頭緊皺,他雖然看不清外面發(fā)生了什么,卻可以通過聲音和味道把外界情況推測得八九不離十。
卓不凡一手持刀,另一只手則捂著腹部,那張胖乎乎的臉上如今滿是血污,看上去恍若惡鬼。
而在這二人的面前,已經(jīng)躺倒數(shù)名刺客,只剩一個持劍的黑衣人。此人最為棘手,卓不凡身上的傷口便是他留下的。
“娘的,薛府的人都是聾子嗎!”卓不凡虛弱地罵了一句,然后更加用力地按住傷口,他知道只要自己不再按壓那里,腸子什么的怕是要流一地。
明崇儼在生死關(guān)頭依然淡定,說道:“真是好算計,居然用西廂房的一把大火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
黑衣刺客與以往的神秘人有所不同,他的身上透著一股令人窒息的氣勢,仿佛連身邊的空氣都變得黏稠起來。黑紗把他的臉遮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對細小狹長的丹鳳眼,眼中精光閃爍。
他的左臂也受了些傷,是卓不凡豁著腸穿肚爛的代價留下的,這倒是讓他有些刮目相看,沒想到那個胖墩墩的廢物居然還有這等手段。
刺客哪里知道,卓不凡浸淫官場多年,心里清楚得很,若是明崇儼死了,自己也不會有好下場,所以還不如豁出性命搏上一搏。
萬一那個棺材的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及時趕過來了呢?
卓不凡心想,這個刺客雖然劍法高超,但也絕對不是茅一川的對手。
正想著,黑衣刺客察覺到了卓不凡在走神,人劍合一便沖了過去!
卓不凡堵在門口,想著就算自己死了,也要幫明大夫多拖一段時間,只是心中不甘就這樣死去,于是用破鑼嗓子喊道:“茅一川你個王八蛋!”
話音剛落,一把刀橫空而出,剛好擋住了黑衣刺客的劍尖。
茅一川來得可謂恰到好處,若是再晚上一息時間,恐怕卓不凡的小命就真要交待于此了。
卓不凡看著面前的身影,忽然覺得這尊煞神就像一座大山,用來擋風擋雨真是再好不過。然后他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里的刀也掉落一旁。
“莫慌?!泵鞒鐑凹皶r點了卓不凡幾處穴道,卻發(fā)現(xiàn)胖子沒了動靜,他伸手探了一下鼻息,發(fā)現(xiàn)卓不凡已經(jīng)昏厥過去,只是雙手卻依然死死按著腹部傷口。
另一邊,茅一川如臨大敵,居然直接拔出了無鋒。直覺告訴他這次的對手很不簡單,絕對不敢托大。
兩個黑衣,一刀一劍于月下碰撞,叮叮當當打得極為激烈。黑衣刺客無心與他戀戰(zhàn),卻發(fā)現(xiàn)茅一川如附骨之疽,如影隨形,每當他想要抽身去殺明崇儼,便會被那把破刀剛好攔住。三番四次嘗試下來,他終于明白,想要殺掉明崇儼就要先殺死面前的這個棺材臉。
東廂房外傳來人聲,薛府眾人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紛紛趕來。黑衣刺客知道今夜必定無功而返,于是抖了個劍花逼退茅一川,身影掠到墻角,雙腳一蹬,頓時整個人輕飄飄地“飛”了起來。
茅一川自然不會讓刺客輕易逃走,他雙腿用力,想要一躍而起把那道身影扯下來。不料黑衣刺客卻突然往下撒了一把古怪粉末,茅一川擔心有詐,只好用衣袖掩住口鼻,可這稍加分心,另一只手便抓了個空。
他重新回到地面,用力地揮了揮手,待到粉末散盡發(fā)現(xiàn)刺客早已逃之夭夭。
薛曜等人姍姍來遲,一看東廂房的慘狀心中忐忑無比。幸好明崇儼安然無恙,否則薛家還真不知道如何面對武后的滔天怒火。
“下令封城搜捕,那人左臂有道刀傷,”茅一川收起無鋒,又伸手指了一下卓不凡,“還有,立刻找人救治卓主事。”
薛曜將此事趕緊安排下去,隨后又派人去救治倒在地上的卓不凡。今夜之事太過突然,令他有些手足無措。
張少白蹲下身子,依次檢查了一下院內(nèi)的三具尸體,并未從中發(fā)現(xiàn)熟悉面孔。不過從刺客的穿著打扮來看,和自己之前遇到的那群人一模一樣。
看來這些人都和“鬼車”有關(guān),也是他們一手炮制了牝雞司晨和伏龍牡丹兩起兇兆,只是不知剛才那個身手頗為不凡的刺客是否就是藏頭露尾的龐先生,如若不是,龐先生又和他們有何關(guān)系。
茅一川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大戰(zhàn),身上的殺氣還未散去,眼神中透著一股子凌厲。他掃視眾人,忽然開口問道:“薛毅呢?”
眾人聽后一愣,這才發(fā)現(xiàn)從始至終都沒見到過薛毅的身影。
這時候,有個仆人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呼哧帶喘地喊道:“花匠死啦!”
茅一川握刀的手驀地攥緊,終于醒悟今夜的刺殺一環(huán)套著一環(huán)。放火燒死張少白只是一個幌子,為的是暗中刺殺毫無防備的明崇儼,因為刺客知道明崇儼患有眼疾,定然不會大費周章地去西廂房幫忙,只是他們沒料到還有個卓不凡守在東廂房,居然真就保住了明崇儼。
然而刺殺明崇儼一事也并非他們的真正目的,殺死那個或許知曉重要信息的花匠才是關(guān)鍵!
而殺害花匠的人,可能是分身乏術(shù)的刺客,也可能是一直沒有露面的……薛毅!
花匠到底知道什么?薛毅今夜又在做些什么?
茅一川氣勢洶洶地去了薛毅的庭院,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這位薛二郎昏倒在院里,身下是冰涼的青石板,若不是尚有鼻息,看那副樣子和死人也差不了多少。
花費了好一番工夫終于把薛毅喚醒,他仍迷迷糊糊不知今夜薛府發(fā)生了何等大事,直到茅一川告訴他“花匠死了”這件事情,薛毅仿佛被一盆冷水從頭澆下,頓時清醒過來。
薛毅慌亂至極地解釋道:“人不是我殺的,我今夜回屋之后莫名覺得很困,很早就睡下了??!”
只可惜,西廂房著火的時候所有人都去救火了,無人能夠證明薛毅在那段時間的清白,更沒人知道他怎么從臥房睡到了院子里。只是院內(nèi)足印雜亂,看樣子曾進來過不少人。
茅一川說道:“老實交代吧,花匠到底是為何而死?他的死與你栽贓陷害薛靈芝有關(guān),還是和伏龍牡丹有關(guān)?”
薛毅再無往日囂張跋扈的模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話來。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忽然響起,這聲音飽經(jīng)滄桑,中氣十足,帶著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
“逆子,還不說實話嗎?”
眾人聞聲望去,只見白日里傳過話的那名老仆正扶著一名老者緩緩走來,老者手里拄著拐杖,雙眼仿佛帶著鉤子,令人不敢直視。薛府家仆頓時跪下大片,茅一川和明崇儼也行了一禮,恭敬說道:“見過薛相。”
薛曜趕緊迎了過去,攙著父親:“父親息怒,二弟莫名其妙暈倒,怕是現(xiàn)在還有些糊涂。”
薛元超沒有理會兒子,轉(zhuǎn)而看向乖巧地站在人群邊緣處的薛靈芝,又瞧了一眼旁邊的張少白,方才開口說道:“糊涂?我看你們是把我當成老糊涂了吧?”
張少白也躬身行禮,隨后便面色如常,他只是覺得薛靈芝前所未有的緊張,似乎隨時可能暈倒。其實不僅薛靈芝如此,院內(nèi)眾人大多都有這種感覺,不知道薛相那句話是對誰說的,又是否另有所指。
薛毅低著腦袋,囁嚅道:“父親,孩兒……”
薛元超打斷道:“說實話!”
見到自己父親,薛毅如同耗子見了貓,一下子就把事情和盤托出。
“孩兒想著洛陽牡丹甲天下,今年就想在家里種些名貴品種,花開的時候也好賞心悅目……后來我偶然間遇到一位戴著青銅面具的奇人異士,父親不知,此人居然可以讓一?;ǚN直接盛開,我心想只要他肯指點一二,咱家牡丹一定遠勝別家。”
茅一川忽然開口說道:“此人姓龐?”
“你怎么知道?”薛毅先是驚訝,隨后表情便變得驚恐,“難道這個龐先生真是故意害我薛家?”
薛元超用拐杖杵了幾下地面:“繼續(xù)說。”
“孩兒千求萬求,龐先生終于答應,他說他用的乃是秘法,不能讓太多人知道,所以薛府上下也就只有我和花匠見過龐先生。但是孩兒也不知道龐先生到底對花園施了什么法術(shù),不過今年的牡丹的確長勢喜人……”
話已至此,茅一川和張少白總算弄明白了薛府的伏龍牡丹是從何而來。又是那個神神秘秘的龐先生,他利用薛毅種牡丹一事接近薛家,然后借機將龍尸埋在了花園之中,同時應該還用了些其他手段,使得牡丹花長得極其茂盛。
花匠是見過龐先生的,他打理后院牡丹多年,自然對這個前來作法的人極為上心。龐先生應是對花匠也動了些手腳,故而明崇儼施展“攝魂之法”的時候,花匠一想到龐先生便會恐懼得說不出話來。
后來伏龍牡丹被花匠發(fā)現(xiàn),薛毅這人大大咧咧,倒也沒往龐先生那頭想,反而是一心琢磨著如何讓薛家脫罪,于是就把薛靈芝當成替罪羔羊推了出去。如果不是張少白和茅一川出現(xiàn)攪局,伏龍牡丹一事現(xiàn)在怕是已經(jīng)草草結(jié)束。
“父親,府上刺客和花匠之死真的和孩兒無關(guān)??!”薛毅急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抱著老父的大腿哭天喊地一番。
薛元超無奈地嘆了口氣,向著明崇儼說道:“我家二郎雖然性格暴烈,不討人喜,但他有沒有說謊,老夫是一眼就能分辨清楚的?!?
明崇儼微笑道:“下官明白,伏龍牡丹乃是那名姓龐的賊人栽贓陷害,今夜出現(xiàn)的刺客和其應是一丘之貉,殺害花匠為的是殺人滅口。只是惡徒來勢洶洶,卓主事更是險些喪命,下官想要盡早進宮稟報此事,以免事態(tài)惡化,不知薛相覺得如何?”
“去吧,也好讓天后早點放下心來。”薛元超回復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然后輕輕推開身邊的薛曜,由老仆扶著走向薛靈芝。
老人對著孫女輕聲說道:“委屈你了?!?
薛靈芝泫然若泣:“爺爺……”
薛元超深深看了乖孫女幾眼,忽然轉(zhuǎn)向張少白說道:“你隨我來?!?
張少白一臉莫名其妙,不知道薛相這等大人物找自己做什么,但主人發(fā)話不得不從,也只能硬著頭皮跟過去了。
待到薛元超帶著張少白離去,這間院子的空氣仿佛重新流動起來,之前的壓抑感一掃而空。
薛曜趕走了無關(guān)人等,薛毅癱倒在地,滿臉茫然。
明崇儼對著茅一川感激道:“今夜多虧閣下出手相助?!?
茅一川卻說:“無妨,只是此案還有眾多疑點,不知明大夫打算如何處理。”
“我會將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天后,至于天后會如何做,我等不敢擅自揣摩?!?
茅一川站得筆直,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他沉默許久,終于說道:“我明白了?!?
另一邊,忐忑無比的張少白隨著薛元超去了書房,老仆守在門外沒有進去,只是沖著張少白咧嘴笑了下,這才發(fā)現(xiàn)他是個豁牙。
宰相的書房說白了也就只是個書房,和別人家的沒什么不同,不過里面是否暗藏玄機那就不清楚了。張少白眼觀鼻,鼻觀心,始終低著腦袋,努力收斂起好奇心,以免惹禍上身。
“坐吧?!睜T火映著薛元超蒼老的臉龐,此時此刻的他和方才院子中的嚴父形象截然不同。
老人嘆了口氣,透著深深的疲憊。他微微抬起眼眸,瞧了眼局促不安的張少白,輕笑道:“別怕,怎么說你也算是故人之子,我不會害你的。”
張少白疑惑道:“您認識我爺爺?”
“未曾見過,我只是和你父親打過一些交道。”
張少白猛地想起五年前,長安的上元節(jié),張云清曾經(jīng)向著人山人海中的那個身影行禮。原來張家和薛家的緣分,早在那時候便開始了。
薛元超似是在追憶往昔,不勝唏噓:“當年老夫受上官儀牽連,削官罷爵,更是險些喪命于流放途中,后來又受圣恩返回長安,人生大起大落也不過如此……說來有趣,我與你父親本不算熟絡,平日里更是沒什么來往。朝堂百官如蕓蕓眾生,什么樣的臉皮都有,偏偏到了最后我反而記得張云清最深,倒也蹊蹺?!?
“我父親不過是個從九品的咒禁博士,居然能入得了您老法眼?”
“你還年輕,尚不明白。在你落魄至極的時候,有人既不嘲笑你,也不同情你,他只是一如往常地待你。這份真性情,彌足珍貴?!毖υ呛且恍Γ岸覐堅魄蹇刹粌H僅是一個簡單的咒禁博士啊,你又何必這般謙虛。他在廟堂上的地位不算高,可他卻是天下祝由第一人,就連佛道兩門都對他頗為敬重?!?
張少白臉上透著感動,內(nèi)里卻在暗自腹誹,若不是父親望到你身上的金紫之氣,恐怕他才懶得和你結(jié)交。
薛元超好生感慨了一番,接著忽然說道:“你接近靈芝的目的……恐怕不太單純吧?”
張少白神色一滯,隨即恢復如常:“您老說笑了,當初可是石管家主動把我綁過去的,我還被套了麻袋呢。”
“你小子鬼心思倒是不少,老夫知道你想通過靈芝攀上薛家這棵大樹,然后助你查出太子弘暴斃一案的真相,”薛元超不愧是人老成精,三言兩語便說出了張少白的真實目的,“只可惜,你的如意算盤怕是要落空嘍?!?
張少白趕緊站起身來,恭敬道:“還請薛相賜教?!?
“五年前的那樁案子如今依然懸而未決,外界傳言乃是武后與太子弘政見不合,于是將其鴆殺,陛下也因此與武后間隙愈深。你若是想要查這個案子,老夫是幫不上什么忙的,畢竟天后對我疑心甚重。”
“那小子應該如何去做?”
“很簡單,盡人事,聽天命?!毖υ斐鍪种?,指了指頭頂。
張少白若有所思:“您所說的盡人事,是指牝雞司晨和伏龍牡丹兩樁案子?”
薛元超沒有直接回答,轉(zhuǎn)而說道:“圣上深受頭疾困擾,朝堂局勢也透著股詭異味道。這兩起案子看似小事,卻有可能釀成大禍。前者針對裴家,后者針對薛家,不知到底是何人在暗中布局,下一步又會怎樣去走。”
“您打算怎么處理此事,就這樣忍氣吞聲嗎?”
“不然還能怎樣,武后忌憚薛家,本就沒有絲毫信任可言。無論我如何應對,在武后看來都不過是在裝模作樣罷了,所以倒不如安心躺在家里,當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只要我什么都不做,武后自然就會對薛家放心?!?
張少白仔細想了一番,搖頭道:“我不太懂……”
薛元超的眼眸深處仿佛閃爍著精光:“皇室心思本就難測,更何況武后的心還是一顆女人心,你不懂也實屬正常?!?
老人說著說著許是有些無聊,于是翻開了手邊的一本書,一邊瞇著眼睛讀書,一邊說道:“你想知道的事情老夫已經(jīng)給了答復,接下來就要換你為我解惑了?!?
“小子知無不答?!?
“靈芝患的到底是什么怪病?你最好不要說是什么水鬼附身?!?
張少白知道眼前這位老人不能糊弄,只好坦白交代:“靈芝小娘子患的是‘雙魂奇癥’,此病世所罕見,患病者體內(nèi)有兩副三魂七魄,交替后便會判若兩人?!?
“兩副靈魂?”
“沒錯,其中一副是她自己,另一副則是薛蘭芝?!?
薛元超微微有些驚訝:“你居然已經(jīng)知道蘭芝的事情了?!?
張少白答道:“是,而且我認為蘭芝之所以出現(xiàn),是因為靈芝心中對其滿是內(nèi)疚。”
薛元超想了想,又問道:“這病對她的身子有多大害處?”
“難說,若是長此以往下去,靈芝小娘子的兩副魂魄之間或許會有沖突,繼而發(fā)生互相傷害的怪事。除此之外,靈芝小娘子的身子本就單薄,也是無力承擔兩副魂魄的?!?
“你有多大把握治好她?”
“不好說?!?
“看來你沒能得到你父親的真?zhèn)?,一涉及治病的事不是難說就是不好說?!?
張少白猶豫了一下,說道:“有個問題薛相若是能夠回答,或許我會更有把握一些?!?
“什么問題?”
“薛靈芝是薛家的‘天煞孤星’,人人嫌棄,那您對她的態(tài)度又是怎樣?若是今日我沒有來到薛家,您是否會眼睜睜地看著她蒙受不白之冤,然后為薛家擋去此番劫難而死?”張少白越說越來氣,語氣也變得重了起來。
薛元超眼皮子都懶得抬:“薛家的男人還沒死光,尚且輪不到她?!?
“可您的兩個兒子不像是這么想的,薛二郎一心要把靈芝置于死地,靈芝的親生父親薛大郎又是個懦弱無能的人?!?
薛元超輕笑道:“一說起靈芝就急赤白臉,你小子是不是對我孫女有非分之想?”
張少白頓時面紅耳赤,窘迫得幾乎想要找條地縫鉆進去。
薛元超很喜歡少年無地自容的模樣,饒有興趣地看了好久,繼續(xù)問道:“現(xiàn)在有幾分把握了?”
“七分,若要把握再大些,就要看您能否接受我的治療方法了?!?
“你先說來聽聽?!?
一旦說起病情,張少白迅速恢復常態(tài),說道:“據(jù)我觀察,讓靈芝最為困擾之事便是‘天煞孤星’的批命,因為這道批命讓她只能居住在別院之中。”
薛元超嘆道:“這也算是對她的一種保護,當年溫道長與我說過,若是繼續(xù)留在主家,她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這些可以理解,但薛家人對她的態(tài)度您也看見了。毫不客氣地說,您其實并沒有保護好她,而且您也沒辦法保護她一輩子?!?
“小子,你到底想說什么?”薛元超有些惱火。
“我認為若要治好薛靈芝,關(guān)鍵有兩點。第一,取消她的禁足令,恢復她的自由身,讓她與外界多做接觸,但又要與薛家保持距離,最好不要有任何往來,這期間我會盡力讓她淡忘批命一事。第二,我偶然間發(fā)現(xiàn)靈芝對醫(yī)術(shù)頗感興趣,若是能夠讓她多做一些與醫(yī)術(shù)有關(guān)的事情,比如出外行醫(yī),想必會對病情有不小的幫助?!?
薛元超面色一冷,書頁也被他攥得發(fā)皺:“你說的這些聽起來可一點都不像是治病的法子,我本以為你會用祝由之術(shù),畢竟你父親最擅長這個?!?
張少白與其對視,沒有絲毫怯懦:“雙魂奇癥本就不是尋常病癥,治起來也肯定用不上普通法子。而且我用的正是祝由之術(shù),您只需要知道一句話,‘心病需用心醫(yī)’。薛靈芝的病因在于對姐姐的內(nèi)疚,以及家人對她的嫌棄,讓她時時刻刻覺得自己還不如死掉一了百了。若要治好她,就要徹底扭轉(zhuǎn)她的這種想法!”
“可薛靈芝畢竟是薛家的人,怎么可能棄之不理?至于行醫(yī)一事……她只是一個弱女子,此事更無可能?!毖υ瑪蒯斀罔F地拒絕道。
張少白不慌不忙,而是又問了一句:“雖然薛家大多數(shù)人都非常反感靈芝,但其實您卻十分疼愛她,換言之,其實她才是您的軟肋,不知我說得對不對?”
薛元超放下了手中的書,終于開始正視面前的少年:“為何這么說?”
“我是張家的獨苗,但說來有趣,爺爺在世的時候明顯更疼妹妹一些。而且他看妹妹的眼神,和您看薛靈芝的一模一樣?!睆埳侔椎难凵駡远ú灰?,“薛家這些年經(jīng)歷了不少大風大浪,所以您將最為疼愛的孫女安置到了別院,希望若有一天薛家倒了,不要牽連于她??墒乾F(xiàn)在已經(jīng)有人知道了這件事情,而且開始利用靈芝做文章,今天的事情就是證據(jù)?!?
薛元超用沉默表示承認。
“這種情況下若是薛靈芝沒有受到任何‘懲罰’,更是證明了您其實十分寵愛她。但如果您假裝不再理會她,以此作為處罰,不僅可以起到迷惑幕后之人的作用,還可以讓她徹底離開薛家正難以擺脫的旋渦之中!”
薛元超苦笑道:“你小子真是長了一副伶牙俐齒,我?guī)缀蹩煲荒阏f服了。”
張少白繼續(xù)說道:“說服您的不僅是我,想來這些年那道‘天煞孤星’的批命對您來說也是一種折磨吧?而且靈芝在醫(yī)道一途頗有天賦,如今天后臨朝,宮中有些女官甚至比男官更具權(quán)勢,如若您口中的弱女子能借助醫(yī)術(shù)與其攀上關(guān)系,不僅可以自保,更可以反哺薛家!”
薛元超不得不承認,面前這位祝由先生的話就像刀子一樣,刀刀戳在心頭最為柔軟處,并且捅破了一切偽裝,直指人的內(nèi)心最深處。
“嗯,”老人稍一沉吟,忽然說道,“你所說的事情我會好好考慮的,不過丑話說在前面,如果有天你治好了靈芝的病,我希望你能從此遠離她,再也不要靠近?!?
“您這是什么意思?”少年的臉色忽然變得慘白。
薛元超用手指輕輕叩打著桌面:“你是注定要進渾水里摸爬滾打的人,遲早會牽連身邊的人?!?
“這……”
“等你有朝一日放下仇恨,變得干干凈凈,或許我會改變想法。不然我害怕長安的那場大火沒能燒死你,你心頭的怒火最后卻會燒死你自己,順帶著害死所有和你有關(guān)的人。”
張少白無力反駁,因為他知道薛元超說得沒錯。在他看出老人心中極為重視薛靈芝的同時,這位老人同樣一眼就看穿了少年的底細,更看到了他心中磅礴的恨意。家破人亡的大仇,必須用鮮血才能洗刷干凈,至于要用誰的血來祭奠,張少白尚不清楚,可是有天一旦他知道了,絕對會不惜拼個魚死網(wǎng)破。
即便那個人高高在上,抑或是深不可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