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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神秘女友

拂曉,灰紫的天邊泛出了暗紅,滑過地平線上起伏的山脈輪廓,街邊稀稀拉拉亮著的幾盞路燈在曙光里只余下點米粒光,照著早起的憧憧人影。有舒緩悠揚的音樂自小學里盤旋而出,穿過蟲鳴鳥唱,田間初黃,越過被雜亂無序的電線割裂的天空,混入老舊民居里漸起的市井聲里。很快,四野都亮堂起來。

兩個宿醉的女人躺在床上,一個乖巧地側身靠墻睡得不動如山,一個四仰八叉……隨著幾聲激昂的雄雞高唱,一整晚沒老實過的那個呻吟著撐開了腫脹的眼皮。

“三三,你們這邊雞怎么三點就開始叫?這都第幾波了?”

一宿難眠,四點多才睡的童歡被強行吵醒,揉著炸開鍋的腦袋,小聲哀嘆:“你睡相還真是萬年如一日,和你嬌滴滴的外形完全不搭,以后彥偉怎么受得了?”

于衿羽撲上來捂住了老友的嘴:“噓!別讓彥偉聽見。”

“那你乖,去幫我把窗簾拉上,太亮了。”童歡抬手遮住眼睛,“昨晚回來迷迷糊糊地,門都不曉得關好沒。”

衿羽卻忽然頓住了,詫異地側耳聽著和著雞鳴狗吠的音樂,聽了會兒,問道:“三三,哪兒在放這么高雅的音樂?”

童歡抬腳沖墻那頭一指,把聲音壓得很低:“還能有誰?你偉哥的大教授唄。據說是睡眠質量不好,你都嫌這邊雞吵,他呀……來的第二天就放音樂睡覺,一般是四五點開始,到中午音樂停了,他就起了。”

因為小時候太皮,童歡被老媽硬押著學了十年鋼琴,跟的還是當地一個以嚴厲著稱的名師,重壓之下,想培養的氣質沒培養出來,倒是十級過了以后,童大小姐從此再沒摸過琴鍵。直到來了七小,這里的老師都身兼數門課,她才把童子功撿起來,彈著學校那架咿咿呀呀音都調不準的舊風琴,教孩子們唱歌,不過也僅限于一些兒歌而已。

“他剛放的時候,害我到四五點就做噩夢,夢見吳老師拿著小竹尺敲我手指頭,一遍一遍彈,哭都沒有用。你別說,現在聽著聽著我倒習慣了……拉威爾的《帕凡舞曲》,今天這個我喜歡。其實算算他才來一個多星期,我怎么感覺來好久了?”

于衿羽也壓低聲音,湊到童歡耳朵邊:“你別是看上他了吧?”

童歡瞬間一副吞了蒼蠅的表情:“我瘋了才看上他!”

“長得那么好看,有錢又有品位,你看他昨天吃飯,都跟柯南似的,能分析出一集劇來。”

“他呀厲害是真厲害,就是太端著,我倆完全不是一國的好嗎?”

“那不好說,冤家都是這么來的,越是針鋒相對越會突然來電。”

童歡白眼快翻上天了:“寶貝兒,和他在一起我會死的。他連我上完廁所撕紙撕得不整齊都有意見!我穿衣他看不慣,刷牙洗臉他說是糊弄,吃飯講我沒吃相,坐著他說粗魯,走路又嫌像男人,連我拔個菜他都嫌會弄臟衣服,是弄臟我的衣服,不是他的衣服!干他屁事!”

童歡越說越生氣,又不能大聲,控訴到最后,幾乎在用氣音說話了,衿羽眨眨眼,捂著嘴直笑:“你都氣成這樣了,還怕吵到他睡覺?”

“我這是善良。我媽之前更年期嚴重失眠,看著多可憐!彥偉說他是十幾年難得睡好覺了,也不曉得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三三,其實也不怪他挑剔你,你看你這屋子,要不是咱倆好,我都不想抬腳進來,還有你的衣服,配得也太難看了。”見她要反駁,衿羽直接捂住了她的嘴,“你自己說,同樣的屋子,別人愿意待你狗窩,還是蘇教授房間舒服?”

對于這種答案顯而易見的問題,童歡拒絕回答。

衿羽看著昨晚被童歡揉在床頭的混色運動衫,直皺眉:“以前我還幫你把衣服都配好色,選選款式,你到昔云來了以后,完全在放飛自我,這樣的衣服你也穿得下去?”

“洗掉色了嘛。”

“那就扔了呀!”

“多可惜,穿著還蠻舒服的。”

“你就是這樣,貪舒服,可好歹你也挑一下顏色款式,別閉著眼睛拿到哪件算哪件。還有,那種熒光綠、土玫紅我求求你別買了。”

“便宜嘛,一般斷碼剩的顏色肯定不好。”

衿羽無奈地捏起了拳頭,作勢要打:“童三三,你窮瘋了嗎?”

童歡笑著一把抱住了閨密的粉拳:“那可不!親親小羽毛,學校電路馬上整改好了,我這兒還缺兩套投影設備,要不你先認領一套?”

“你就知道敲詐勒索。”

衿羽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只是于姑娘天生是張清純可人的小臉,瞪人都瞪得嬌滴滴地,完全沒有殺傷力。

“沒辦法,身邊就你最有錢呀。”

衿羽往墻那邊一指:“親愛的,真土豪在隔壁,你不找他?”

童歡賊兮兮地摸著下巴:“他那里我有大圖謀,嘿嘿,當然,剩下那套投影他也是逃不掉的。”

“童三三,你有時候真是不要臉。”

童歡“吧嗒”在好友臉上親了一大口:“你們可不就愛我不要臉嗎?走,反正都睡不著了,陪我跑步去。”

衿羽往被窩里一縮:“不要,我頭疼。”

“走啦,跑一跑,保證神清氣爽。”

衿羽看她套了件橙色短袖,伸手又去取衣柜最上頭的黃褲子,無奈地跳了下來,去抽壓在最底層的那條黑色帶橙邊的長褲。

“三三,這明顯是一套。”

童歡笑得直搖頭:“差不多,差不多的。”

“差很遠好嗎?”于衿羽拍著頭,恨鐵不成鋼,“我不是讓你過得多精致,但是讓自己和房間看上去清爽一點,總是件好事吧?”

看著好友語重心長的臉,童歡不知怎么,就想起蘇睿那天義正詞嚴地和她說“你這樣好看多了”的樣子,想起他那雙漂亮如秋水星辰的眼,高高在上地說著“只是為了避免視覺上的摧殘,覺得需要鼓勵你往正確方向改進”,嘆口氣,幫衿羽抬起衣服抽出了配套的褲子。

“富二代真是一個德行。”

衿羽滿意地看她穿上一套衣服,點點頭:“其實我也挺奇怪,蘇教授那么高大上的人,怎么會愿意住在你這里?”

童歡把好友往身前一拉,聲音又壓低三度:“你也奇怪,對吧?以前我以為是因為昔云確實沒有好賓館,可就他來了以后這架勢,哪怕是買套房子自己歸置我都不奇怪,為什么還會住在連廁所都要和我共用的七小里呢?”

想起手機里偷拍的那張傳真,充斥著大麻、法律等詞匯,童歡不由分說,連拖帶拽把于衿羽硬拉出門跑步去了。

小鎮子早晨濕潤的空氣中有綠樹枝頭霜葉清香,當地最常見的三角梅攀爬出墻外芬芳吐艷,霧氣像迷離的紗,掩蓋了日光之下這個與翡國接壤的邊陲小鎮的洶涌暗潮。貫通全鎮的主路上,新建的兩三層瓷磚小白樓與灰瓦木梁的舊屋交錯著,不時有小三輪突突而過,早餐攤冒著蒸汽和食物香味,昔云此刻就像所有的老鎮子一樣,平靜、安詳,又充滿了煙火氣息。

“童老師,早。”

“小童老師,又出來跑步啦。”

“童老師,來朋友了!”

童歡作為城里來的大學生,在七小已經待了三年,還幫著翻修重建小學,在鎮里也算半個名人,兩人一路跑來一路招呼,還有個阿婆聽見衿羽咳嗽兩聲,不由分說塞了小袋“咳地佬”讓她泡水喝,把衿羽感動得淚眼汪汪,拉著童歡的手說回去就訂投影儀。

“早知道你這么好收買,我就帶你去學生家家訪一圈,你會不會順便把孩子們冬天的被褥都包攬了?”

衿羽憤憤地橫了她一眼,繼續低頭看著手機里的圖片,神情越看越嚴肅。

“三三,這份傳真是律師回復蘇睿的,照片里的女人涉嫌在入境時攜帶大麻,蘇睿找律師朋友把她保釋出來,這是傳真過來的保釋文件,”衿羽的眉頭越皺越深,“不過最后這里對方有幾句私人留言,marijuana is a class C……大麻是C類毒品,you should help her get rid of it in terms of your previous experience,三三,對方寫的是previous experience,用你過去的經驗幫助她戒除,難道蘇睿也吸過大麻?”

“不能吧……”

很難把蘇睿這樣的人和毒品,哪怕是毒性相對算小的大麻聯系起來,何況童彥偉作為緝毒警,應該不會把老底交給一個有過吸食軟性毒品史的人吧!

童歡眉頭緊鎖。

萬一彥偉不知情呢?

“Kaley Evelina,Kaley,應該是她,以前是個挺有名氣的模特呢,上過MDC榜單的。”

衿羽把手機里搜到的大圖拿給童歡看,棕發碧眼的姑娘看起來和黑白照片里的人輪廓有七成像,還有一顆同在右眉邊的痣,只是搜到的海報上,上了妝的Kaley看起來更為魅惑性感,是不折不扣的尤物。

衿羽接過手機繼續查,越看越覺得不得了:“三三,這個Kaley Evelina是個癮君子呀,被拍到在家開嗨趴,還因為疑似吸毒吸high了鬧事,被取消了幾個代言。一定是她!看,這條新聞說她有一個交往數年的富二代男友,在大學當物理教授的,唉,照片拍這么糊,也看不出來是不是蘇教授。”

童歡把衿羽的手機搶了過來,新聞配圖拍得極其模糊,只能看到Kaley醉醺醺自酒吧出來,半癱著掛在一個瘦高個男人的手臂上。

“五官看不清楚,但衣服款式和色系像算命的會穿的,所以他女朋友吸食大麻,他至少有大麻吸食史。”

童歡常常掛著笑意的嘴角抿出了嚴厲的弧度,衿羽小心地看了一眼好友,見她神色中除了驚訝失望,倒沒什么失落之類的情緒,暗自放下心來,吐了一口大氣,這才相信,三三每次聽見她調侃就奓毛并不是嘴硬。

童歡眉頭一挑,倒調侃上衿羽:“怎么?你很失望的樣子?”

“我本來覺得像蘇睿這種人,有顏有才有品有錢,簡直是偶像劇里量身定做的男主角,在你隔壁住了這么久……”

“所以我就該五迷三道,暈乎得連他惡劣的本質都忽略掉?先不論他可能碰過大麻,兩個人在一起什么最重要?三觀得合呀!我和算命的完全沒在一個國度,怎么異性相吸?再說了,我家雖然不是啥大富大貴,也豐衣足食把我寶貝一樣養大,何苦去攀高門大戶?”

“那倒也是。”

“如果他真的碰過大麻,我只能直接請他走了。”

童歡想起傳真最后的話,整張臉都冷了下來。衿羽很少在好友臉上看到這樣堅決的冷漠,摸著手指躊躇著不知該怎么接話。

正巧兩人一路慢跑,到了河邊,隔河相望,斜對面是一排極為簡陋的棚屋,有些甚至四面墻都只是用篾條、油紙布糊裱出來的,處處漏風。沒有電,就地取水,幾個餓得瘦骨嶙峋的孩子坐在盆子里,用自制的漁線在釣魚,掃過童歡和衿羽的目光也是空洞的,連渴求意識都沒有。

“看看那里,你覺得如果蘇睿吸過大麻,我怎么和他相處?”

與洞里薩湖的棚屋相仿,此地停留的多是翡國流落而來的難民,以及當地因為吸毒、病痛流離失所的特困戶。即使是這樣,這里依然是吸毒的重災區,甚至有些舉家都是癮君子,包括幾歲的孩子在內,還有部分是HIV病毒攜帶者。所以鎮上的孩子都從小被家人警告,不能落單跑到河邊,更不能靠近棚屋。

衿羽對棚屋的印象也很深刻:“我上次過來給學校送東西,你和彥偉也特意交代了,不讓我往這邊來。”

“別說你,那個時候校長連我都不讓來。不過,我去年帶的那個班,有兩個學生就是棚屋區的,小豆子家更是棚屋這邊難得家中有兩個壯勞力的家庭,只是豆媽和奶奶都重病,導致家中入不敷出。”想起機靈的小豆子,童歡苦笑著說,“豆爸懂一點簡單醫術,有時候他那里還能‘買小包’,棚屋的人不會得罪他罩的人。而且我給這邊的人送過幾次救急藥,現在算是少數能確保在棚屋出入平安的人。就算是這樣,豆子爸爸也讓我盡量別過去,夜里更是禁止去。”

只是有時候,她還是忍不住繞到河邊來,遠遠地看著那一片仿佛被遺棄了的世界,想著那些充滿絕望的人生,感覺自己充滿了無力和無奈。

“沒有什么能幫他們的嗎?哪怕送點吃的用的。”

不了解衿羽的人,很容易把她劃到圣母白蓮花那一類,不過童歡太清楚,她只是從小就家庭富裕又備受寵愛,無風無浪地長到了這么大,人生最大的難題不過是“追不到童彥偉”,真的不識疾苦,也真的善良又單純。童歡看著衿羽那雙干干凈凈、充滿憐憫的眼睛,一時不知該學彥偉把她繼續隔絕在黑暗之外,還是吐露部分真相,讓她接觸一點彥偉所處的世界。

“三三,你不要這樣看著我,你們每次這樣,我就知道我講了傻話,你們不準備和我說下去了。”

童歡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繼續講:“我剛來的時候,也是誰都想幫,后來慢慢就懂我爹說的話了,救急不救窮。對于那些癮君子,任何能頂錢的東西,哪怕一口吃的,在他們眼里都等同于白粉。我試過,他們當著我的面感激涕零,轉頭就把我送的棉被、課本拿去換白面,實在買不起毒品的時候,甚至把親生孩子丟到水里浸發燒了,去衛生所求感冒藥,吞了解癮。”

衿羽震驚地捂住了嘴:“不會吧?”

“棚屋這邊很多小孩沒有戶口,不能上學,有一些連國籍都沒有。鎮上的人一聽是棚屋出來的,就怕是艾滋病毒攜帶者,也戴有色眼鏡看他們,惡性循環下,越活越沒有盼頭,大部分已經是過一日算一日,在等死而已了。”

“三三,你這樣說,聽起來好慘。”

摸了摸滿臉難以置信的衿羽,童歡拉著人往回走,想著照片里那張千嬌百媚的臉:“現實比你聽到的還要慘烈,我待的時間越長,心反而越來越硬。你看,毒品這個東西,是世界上最莫測的惡魔,有人寅吃卯糧、赤貧如洗,還不肯離開深淵,有人過得光鮮靚麗、鮮花著錦,卻自甘墮落、自毀前程。”

“可是總有些人是逼不得已的吧?”衿羽想起了傳真里的previous experience,“萬一,萬一蘇睿……”

“那他也必須離開,我在這邊看過太多吸毒導致的慘劇,也看過太多千辛萬苦戒毒,卻輕而易舉復吸的。我覺得,我容忍不了和一個癮君子共處同一個屋檐下。”

“只是大麻都不行?我去荷蘭的時候,有正規執照的Coffee Shop能專門出售大麻,成年人都允許憑證件小劑量購買,而且大麻是低致癮的吧?”

“低致癮的軟性毒品依然是毒品,很多癮君子一開始碰的都是所謂軟性毒品,笑氣、大麻煙、‘蘑菇丸’,然后慢慢變成溜冰,甚至‘四號’。在這里,有人可以為了一顆麻古去搶劫,彥偉都說過,毒品是遠比貧窮可怕的東西。”

衿羽擔憂地拉住了好友:“三三,你還是趕緊回吧。你這樣說,我聽著好危險,我每次去看阿姨,阿姨都讓我勸你回家。”

“我又不會去碰走私、毒品,一個小學老師能有啥危險?真正危險的……”想起二伯母說起彥偉出任務時強忍著淚意的聲音,童歡的心里極不是滋味,“有人吸毒、販毒,就得有人去緝毒。去年十一月那邦鄉殉職的兩個小戰士,一個二十三歲,一個十九歲。我們的十九歲在干嗎?牽著手在校園里討論,中午是去吃麻辣燙還是煲仔飯,他們卻永遠留在這里了。”

看童歡越說語速越快,衿羽趕緊安撫地捏緊了她的手:“好了,三三,我怎么覺得你一提起毒品就特別激動。”

童歡看著一無所知的好友,嬌嬌軟軟的小臉,笑得那樣甜美,忽然有些淚目。

那是因為你的心上人,我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現在在邊境線上,查翡國最危險的“一號”——杜瓦·木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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