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頭來說公司,也就是東洋公司:事實上,它的正確名稱應該是“對東洋諸國度貿易推廣及管理之探險商業集團”。巧合的是,公司的創建和我的誕生是在同一年——抱歉,我又提了無關的事。創建者是三位鐘表匠和一位金匠,他們是一群有錢人,對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的二手記錄中提及的深奧文學很感興趣,也有財力租借并配備好一條小船(松鼠號,排水量90噸)去尋找艾斯凱渥,以此滿足他們在科學方面的抱負。僅此而已。但作為生意人,他們認為稍微分攤一下風險也是合情合理的。于是他們起草了計劃書,隨后雇用了幾個無業游民,在金魚區的那些茶館里免費發放。
我出生的那一年也是艾若因城發現大量黃金礦藏的時期。幾個世紀以來,這座城市頭一次金錢泛濫:新鑄的安琪兒金幣仿佛雨點,密密麻麻地墜入城中,匆忙地尋找每一道溝渠、水槽、管道去排解水流的壓力。那些足夠睿智的人先在艾若因城投資,并在金礦耗盡之前賣出,隨后便開始尋找下一筆劃算的買賣:最好是比采掘金礦更穩定的生意,用我父親的話來說,金礦生意就是像孔雀尾巴那樣起落不定。艾斯凱渥完全就是他們理想中的目標:一場可靠的長期冒險,豐厚的紅利取之不盡。在幾天的時間里,免費的計劃書(那些鐘表匠只印刷了兩百份)就開始以每份一安琪兒的價格轉手。
就在這時,發生了某件古怪而又奇妙的事。那些鐘表匠為了記錄投資人的投資意向,又印刷了一些文件:但這次不再是計劃書,而是股票。這不算是完全創新的概念,但這種做法在此之前并沒有真正流行起來。一切都改變了。第一批認購證以每股一安琪兒的價格,在一周內就已售罄。第二批認購證漲到了每份三安琪兒,但一個早晨便被一掃而空。在此期間,那些錯失良機的投資者在茶館里高高興興地以六安琪兒每份的價格買下了大量的二手股票。在發行了十二輪認購證以后,公司的股價達到了一百零六安琪兒,而且只有鐘表匠們知道有多少股票還在流通中。也是在那時,他們悄然售出了自己的股份,回到納凱特鄉間的龐大別墅養老,將公司交到剛剛選舉出來的新董事會手中,成員之一就是我可憐的父親。
在那時,所有人都尚未意識到,整個共和國三分之一的資產都已投入了公司:投入的除了金錢以外,還包括懷特吉特區的一棟漂亮的仿古式宅邸,那些鐘表匠收集的大量地圖和書籍,松鼠號六年租期中剩余的四年,以及一批二手木桶。我想正因為如此,我父親才認定必須得有人找到艾斯凱渥,而且越快越好。
我走進房間,他沒有抬頭。“喝茶?”他問我。
“好啊,有何不可?”我掃視周圍。我已經有段時間沒進過他的房間了。說真的,這里簡直毫無變化:還是垃圾遍地。我決定假設這泡茶的提議也暗示著邀請我坐下,于是我移開一堆書,在椅子上坐下。他把水壺架到火上,回頭看著我。
“我看到你在《學會報告》里的大作了”。他說。
“是嘛”。
“寫得很好”。他掀開茶葉罐的蓋子,取出不多不少三勺茶葉。是那種廉價的紅茶。我能聞到他們用來掩蓋糟糕口感的佛手柑油的氣味。“我認為你對普薩美提克的評價是正確的。這既解釋了西方傳統,也符合希羅在《概述》中的描寫”。
“謝謝”。
“不過你對阿爾塞亞的說法絕對是弄錯了,”他背對著我繼續說下去,“它的創立時間可以由利蘭丁之戰推斷出來”。
我皺了皺眉。他的話不無道理。“你這是拿結果來解釋原因”。
他搖搖頭。“希羅列出的利馬之戰的戰死者名單中,有阿爾塞烏斯的名字,”他說,“如果他是在利馬戰死,就沒法在一年后創立阿爾塞亞了,不是嗎?”
六個月的辛勤努力就這樣化為泡影。我本該痛哭才對,但我卻說:“如果你選擇相信希羅的話”。
“相信的人是你,”他答道,“所以我就算了”。他轉過身,手里拿著一只茶壺和兩只木頭小茶杯。他最喜歡裝出窮困的樣子,雖然內亞達山谷的一半都歸他的家族所有。“要檸檬嗎?”
我搖搖頭,“你找我來就是為了這個”。
“不”。他坐了下來,甚至懶得先把椅子上的書本移開。他就這么穩穩地坐在書上。“不,我已經給《評論》寫了一篇短文,”他笑了笑,“抱歉”。
我動作夸張地聳了聳肩。“你只不過是察覺了我的疏忽之處而已,”我說,“全人類會給予你應有的感激的”。
他身子前傾,給我倒上茶。“噢,見鬼去吧,”他說,“我只是受不了有人在學術問題上不嚴謹而已”。他皺起眉頭,“你剛才是不是說想要檸檬?”
“我就不必了”。
他抿了口茶,做了個鬼臉。“不,”他續道(他的大部分句子的發語詞都是“不”),“我找你來為的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件事。順帶一提,你最近怎樣?我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沒有打照面了。你父親過得如何?”
“他死了,”我說,“去年春天的事”。
“真不幸,我很抱歉。他應該沒出來多久吧”。
“六個月”。
他搖搖頭。“好吧,”他說,“至少他沒有死在監獄里。那樣的話就太可怕了,不是嗎?”
有時候,最好的反駁方式就是不去反駁。我平靜地坐著。他喝著他的茶。“不,”他最后開口道,“我找你來是為了——”他頓了頓,放下杯子,交疊的雙手放在膝蓋上,“你應該聽說多瑟魯斯伯爵去世的消息了吧”。
“說真的,沒有”。
他點點頭,“他的家族債臺高筑,只能變賣家當。他們的所有地產都要賣掉,包括圖書館”。
我忍不住產生了興趣。多瑟魯斯是幾百年前曾經無處不在的古老家族之一,但從此以后便無所建樹。另外,他們向來以不肯讓學者參閱藏書的吝嗇行為而臭名昭著。結果就是,沒有人知道那間圖書館里究竟收藏了什么。
“巧合的是,”他的目光越過我的肩頭,繼續說道,“我的叔叔在拍賣會上買下了幾箱書籍,”他咧嘴笑著,仍然沒有看我,“我說‘幾箱’可能不太確切。他在沒有驗貨的情況下就買下了裝滿四個大型板條箱的書。我叔叔畢竟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
我有種被人帶著在刑房里觀光的感覺。他們做這種事顯然是為了讓別人坦白。這是拷問架,那是鐵處女,再那邊是拇指夾。“有什么有趣的東西嗎?”我問他。
“只有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他又皺了皺眉,然后抬頭看著我,“噢,趁我還沒忘記,告訴你一聲:他們把你關于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的研究進展送了過來。他們想知道我的評價如何”。
我突然渾身發冷。他所說的“他們”,指的是教職員理事會,我向他們提交了研究方面的概要說明,希望能得到接下來五年的資金支持。不知是出于無知還是惡意,他們將這篇說明交給卡齊德努斯來做同行審查。“你覺得怎樣?”
“很出色”。
噢,但我不能就這么放下心,真的不能。他總是會先說“很出色”或者“太棒了”之類的話,然后才跟你針鋒相對。我等待著。他卻賣起了關子。
“不,”他說,“我非常仔細地閱讀過了,而我必須承認,我相信你的看法是正確的,而且我這些年來都是錯的。你說服了我。恭喜你”。
我仍舊等待著。這些是滾燙的烙鐵,那邊像獸籠一樣的東西會把你的雙臂扭向身后,直到你的手肘斷裂。“以及?”
“沒什么以及,”他的笑容褪去,“你知道的,我無法忍受你,”他續道,“你自大、邋遢、粗心大意又滿口胡言,你對待已婚女人的方式也讓學院蒙羞。不過這一次,你的研究是有真材實料的,而且還給了我當頭一棒”。他拿起茶杯,然后又放下,他的指尖仍舊貼著杯口。“我現在知道,你對艾思凱渥的緯度推斷是正確的,錯的人是我。我想試著為你高興,但恐怕我做不到,這不符合我的本性”。
我突然慶幸自己沒有碰過他為我倒的那杯茶。佛手柑油完全可以掩蓋任何一種反常的味道。“噢——”我說。
“總之,”他站起身,走到壁爐旁,用撥火棍狠狠地捅了捅那些木柴。幾顆紅色的火星飛了起來,就像飛離糞便的蒼蠅。“我回復給教職員理事會,建議他們給予你想要的資金。我別無選擇,”他說,“我們畢竟是學者,不是嗎?”
我深吸了一口氣,“你找我來就是為了——?”
“不”。
我盯著他看。人們經常弄錯我們兩個。我們都高大瘦削,長著相似的長臉和筆直的鼻梁。兩個人都是學者。“好吧,”我說,“那又是為什么?”
他再次坐下,這次他小心地搬開了那些書,就像為了救出被困的工友而謹慎清理落石的礦工。最后他拿出了一根長長的黃銅管。他將這根銅管放在自己的膝頭,再用手臂蓋住。“你的研究成果里,我對其中一處存有不同的看法。非常微不足道的一處,”他飛快地補充道,“而且直到前不久我才想到。關于《發現》的手稿”。
(全名是《艾斯凱渥的發現》,作者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當然根本沒有什么手稿。)
“你和我,”他續道,“都花費了多年時間去調查埃涅阿斯死時手稿的去向。我們都假定手稿應該是傳給了他的兒子。我們追溯到每個在世的后裔,我們查閱了許多目錄和檔案,尋找可能接受戴夫斯·柏利格林諾或其后裔捐贈文件或書籍的圖書館。這些全都是——”他咧嘴笑了,“——浪費時間。噢,我們是找到了不少書籍和文獻。只不過并非我們要找的那一本。你同意嗎?”
我點點頭。
“我們之所以會做這種假設,”他續道,“是因為戴夫斯繼承了土地、金錢和宅邸,所以我們認為手稿肯定也在他的手里。畢竟埃涅阿斯做好了重回艾斯凱渥的打算。他是突然過世的。那些手稿應該和他的其他財產存放在一起”。
他似乎想要我說些什么。“對”。我說。
“這很正常。這個假設合情合理。可要是——”他停頓了片刻,仿佛走進了一扇看不見的門里,“要是埃涅阿斯和他的兒子意見不合,隨后把手稿交給了別人呢?至于土地和金錢,好吧,他其實沒法做得這么絕,那時的人不會隨便剝奪自己獨子的繼承權,所以戴夫斯得到了所有這些東西。但那些手稿——”
我突然靈光一閃。“他的外甥女”。我說。
他對我露出優雅的笑容。“完全正確,”他說,“他姐姐的女兒,至于她的名字我們無從得知。如果是她在埃涅阿斯在世時得到了那些手稿呢?”
我感到羞愧。我早該想到這個可能性。不過當時我太興奮,已經顧不上這些了。“那位外甥女——”
“嫁入了多瑟魯斯家族,”他輕聲地說道,“當時的他們非常富有,不必涉足商業貿易這種骯臟的行當,于是他們把文件歸檔,存入他們在塔切沃的漂亮圖書館的檔案室里,然后忘得一干二凈。他們恐怕從沒看過里面寫了些什么。與此同時,戴夫斯把他父親的宅子翻了個底朝天,尋找那個老傻瓜的最后一本著作,卻一無所獲。他推斷手稿已被銷毀,于是這么告訴了世人。他們理所當然地相信了他。畢竟他可是埃涅阿斯的兒子啊”。
我突然間喘不過氣來,“你叔叔”。
他笑了。“沒有驗貨就買了四個大箱子。其中就包括——”他像舉著武器那樣用黃銅管指著我,“這個”。
他把那根管子遞給我。我擰下蓋子,看到了羊皮卷的一端,我的動作凝固了。
“還是我來吧”。他用食指和拇指捏起那張紙卷,抽了出來。紙張僵硬發黃。看起來就像一根棍子。“那么接下來,”他說,“作為當今世上艾斯凱渥方面最偉大的專家——你已經向我證明了這一點。你想不想一窺究竟呢?”
我的敵人,我唯一且僅有的死敵,手里拿著唯一且僅有的手稿。問我想不想一窺究竟?我點點頭。他身子前傾,拉過我的手,扳開僵硬的手指,把那卷紙塞進掌間。“慢慢看吧,”他說,“我不著急”。
你們都知道圣艾古林努斯的故事,知道他從九歲開始每天早晨都會在黎明前爬上山頂祈禱,請求上天允許他直面無匹驕陽。他祈禱了整整九十年,終于有一天,他的祈求得到了準許。泰可尼斯山脈上方的太陽突然出現在他面前,對他說“跟我來”。于是,艾古林努斯漫長的祈禱收到了回復,他被那團烈焰吞噬,沒有留下一絲灰燼,肉體就這樣升上了天堂——
至于我,我并不相信神明。只要我想看,隨時都能看到太陽。但這——
“看吧,”他說(我永遠不會忘記他當時的語氣),“它又不會咬你”。
我展開紙卷。羊皮紙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突然害怕它會在我看到內容之前就四分五裂,或者化為粉末。但它卻輕快地鋪展開來,我的指尖接觸到的紙面相當結實。內文當然是手寫的,而且我當然認得出那種筆跡。我曾花費許多時間去鉆研證實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手書、如今碩果僅存的九封書信——是寫給他的土地代理人、他的兒子,以及他封地的行政長官的。不過內容是關于窗戶稅的征收。
關于艾斯凱渥真正的發現經過,如實記載在此——
“好了,”他輕聲地說,“快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