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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借人以圖(1)

確實有那么個地方。我去過那兒。

似乎每個人都說著諸如此類的話,不是嗎?有人說:“我認識一個人,那個人偽裝成神職人員在那兒待了五年之久”。或者是說:“村子的首領告訴過我,村民經常到那兒去,用木材和面粉交換香料”。抑或是說:“神父給我看過來自那兒的幾樣東西——一尊雕像、樣式奇特的小盒子、一雙鞋子、一本我讀不懂的書”。又或者是說:“站在這座山的頂上,目光越過山谷和河面,就可以看到太陽在寺廟的尖頂上反射的金光”。還有人甚至說:“曾有人帶我去過那兒,我見過那扇巨大的門和平民無法涉足的王城。我在那里落座,和寺廟的主持一同暢飲山羊奶,對方足有七英尺高,他的雙眼、鼻子和嘴巴都長在胸口的正中央”。

你聽說過這些神奇的經歷,也在書中讀到過。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你相信它們是真的;到了第四次,你開始暗示自己相信那是真的;第五次的時候,你便會隱隱覺得不對勁——那些冒險者離終點已經那么近,近到能聽見孩童的嬉鬧聲,聞到炊煙散發的氣味,但卻總是因為各式各樣的原因,致使他們沒有走完最后兩百碼的距離,最終一定會折返(但他們會一再強調“那個地方”是真的,“那個地方”確實存在)。第六次聽說的時候你被傷透了心;等到第七次時,你成了學者,開始著手靠自己探究這個天方夜譚。

我就是個學者。我費盡了一生去探尋那個如今自己堅信是虛幻的所在。確實有那么個地方。我去過那兒。

“公爵大人在關注著你”。她說。

考慮到我們所在的場所、她的身份和我們正在做的事,我由衷地希望她只是象征性地隨口一說。

“是嗎?”

“哦,是啊”。她拉了拉被單。女人總是對冷很敏感,“他對你相當感興趣”。女人們常做的另一件事就是說起話來半真半假。男人當然也會這么做,但通常是有理由的,而且通常是可以理解的理由,在謊言的掩蓋之下有跡可循,如同蜷縮在毛毯下的身體——你看到的是一塊毛毯,但你能循跡找到手臂、雙腿和胸口的位置。女人則正好相反,她們說假話只是為了觀察你的反應。“我可不這么覺得,”我說,“他不可能認識我這么個人”。

“他當然認識”。

我打了個哈欠。我現在沒有聊天的心情。“如果說他知道我父親,還有可能,”我說道,“也許,你還可以說他通過那場官司,聽說了我哥哥。但他不可能認識我,我只是個無名小卒”。

她清了清喉嚨。

“我不屬于正規學院,”我補充道,“也不屬于大多數學術組織。我承認,我在同行學者間相當有名。他們叫我‘輕信的傻瓜’。但除此以外——”

她緊靠著我取暖。“你在艾斯凱渥方面可是現存的最權威人士”。她說。

“沒錯。因為我是個輕信的傻瓜。可這究竟和公爵有什么關系?”

“他買下了那家公司”。

我打了個哆嗦,但絕不是因為房間的溫度。“那他真是個白癡,”我說,“就算他只花了一便士”。“他可不這么認為”。

“噢,他當然不會”。

“而且他的花費遠遠不止一便士,”她望著天花板繼續說道,“為了籌錢,他抵押了薩斯費和加爾哈迪的土地,還賣掉了自己對錫礦產業的那一半所有權。他對這件事非常認真”。

我皺了皺眉頭——房間很暗,她看不到我的表情。“我很同情他的孩子們,”我回應道,“他們都變成了富老爸的窮光蛋兒子,這種名聲永遠沒辦法擺脫。等等,我得提醒你,這和我的事在程度上還是有很大分別的,我父親雖然算得上生活寬裕,但和公爵相比——”

“他覺得這是一次有利可圖的投資”。

我真的沒有興趣談論那位公爵,特別是這場對話還和艾斯凱渥有關——這個話題我向來只會和學者同行們談論,不會向外行人提及。事實上,我連說話的心情都沒有,我只想回家,但就目前的情況來看,我不可能馬上抽身,不是嗎?我并沒有直接發表意見。“好吧,”我說,“我希望他的信念能夠得到證明,果真如此的話,我會驚掉下巴,并由衷地感到高興”。

我感覺到她轉身朝向我。“它是存在的,不是嗎?”她說,“的確有那么一個地方存在”。

我嘆了口氣。“是啊,”我說,“我相信那兒是存在的。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去過那里,而他是真實存在的人。但我們并不知道那地方究竟在哪兒”。

“你也不知道?”

“而且我還是這個領域現存的最權威的專家,”我嘆了口氣,“至少是最權威的專家之一,雖然艾羅珀的史崔拉教授會反駁我的說法,但他是個騙子。盧西爾的卡齊德努斯——”

“你肯定有些頭緒”。

我伸了個懶腰。該起床走人了。“它確實存在,”我說,“就在某個地方。除此以外,我不比你了解得更多。我該走了”。

“別走”。

“我該走了。他也許會提前回來,誰也說不準”。

“那是財政法案的第二次宣讀,”她惱火地說,“一直到明天早上他都不會回來。你每次都不愿意多留一會兒”。

“我真的該走了”。

“好吧。沒關系”。她說。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女人說起話來總是口不對心。“明天呢?”

“明天不一定,”我說,“我或許要在大廳吃晚飯,然后我還要準備演講。后天應該好一些”。

“隨便你”。

我溜下床,在黑暗中摸索自己的褲子。我一向都覺得這種事情非常令人不快,“你們下星期要找人打理房子?”

“我不知道”。

她怎么會不知道。不過這種事我可以在公報上查到。我套上襯衫,然后猶豫起來:“公爵是真的對我感興趣?”

“是的”。

我聳了聳肩。“或許他愿意給圣壇基金會捐幾個馬克,”我說,“那兒的情況糟透了,屋子都開始漏雨了”。

我在這座城市出生。我父親是東洋公司的初級合伙人,那家公司在當時還是銀行和軍火工廠的混合體。父親負責軍火相關的業務,他管理制造加農炮和迫擊炮的大炮工廠,準備有一天把它們安裝在船上,然后開啟前往艾斯凱渥的征途。他們將在艾斯凱渥販賣羊毛衣物、錫制餐碟、鏡子和鏟子,并且不計代價地換取肉桂、肉豆蔻皮、肉豆蔻仁、細紅椒和那種能治療瘟疫、梅毒以及脫發的奇特草根。但因為艾斯凱渥那時候還未被人發現,他們也并沒有特別著急。于是,為了保持資金正常流動,公司會把我父親制造的加農炮和迫擊炮賣給鄰國的國王和公爵,他們總能找到這些大炮的用途。當年的東洋公司還日進斗金(因為每個人都知道,發現艾斯凱渥的具體位置只是時間問題),公司的董事明智地投資了許多有利可圖的項目,就是為了積蓄足夠的資金。這樣一來,等這個發現震驚世界的那一天,公司就會有能力派出第一支遠征艦隊。根據現有的證據,人們普遍認為,艾斯凱渥應該位于東方的某處,“東洋公司”這個名字,就來源于此。哪怕最后發現它其實是在西方,他們也不會介意的。那時的他們還都是實用主義者。

我父親就是個實用主義者。他并不相信艾斯凱渥會像熟透了的梨子那樣落到我們的膝蓋上:必須得有人去尋找。通常情況下,他會親力親為(他深信“求人不如求己”的道理)。但他當時忙著監督加農炮的制造以及與外國王公貴族的生意,脫不開身,因此把這份責任傳遞下去、交到他那個多余的兒子(也就是我)手里也就合情合理了。因此,我從九歲開始就接受地理、歷史、語言和記賬方面的教育(因為等我發現艾斯凱渥以后,要在那兒建立第一座交易所)。等我十六歲的時候,他把我送去了學院,那里收藏著每一本曾經面世的書籍的副本,讓我在那里繼續研究。在三十二歲那年,我作為有實力且最年輕的人文學教授留在了學院里。

后來我發現,那兒唯獨漏掉了一本著作。

我最早得知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此人是在十二歲那年。我在席維安努斯的《論述集》中讀到了他的生平。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在三百年前去過艾斯凱渥。那年他帶著一船檸檬離開這座城市,前往梅塞布羅提亞,卻因為一場劇烈的風暴偏離了航線。風暴持續了整整九天,等風平浪靜的時候,所有船員都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就連星辰都不一樣了,埃涅阿斯寫道,他們在海上漂流了四個星期,直到下一場風暴到來,而且比前一場更加猛烈。風暴裹挾著他們,讓船以驚人的速度航行了八天,然后又戛然止息。在天際線處,他們看到了陸地。他們在無風的天氣下又等待了三天,直到一股微風將他們帶到那片名為艾斯凱渥的大陸。那里的土壤肥沃,氣候也是全世界最宜人的;那里的居民性情溫和,老于世故,無比富裕而又極其慷慨,而且他們從來沒見過檸檬。

埃涅阿斯用貨物換取了同等重量的黃金,隨后又花了約莫一個月的時間在艾斯凱渥旅行,和貴族、祭司以及學者交談,盡可能弄清他偶然發現的這個美妙國度的一切。不用說,他最想知道的是艾斯凱渥的所在位置。而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顯而易見:艾斯凱渥人在天文、地理和所有相關的科學方面十分博學,他們教給了他緯度的原理,還有運用星盤、羅盤與六分儀(當時在艾斯凱渥之外,還沒有人發明這些工具)進行航海的高超技術。憑借這些知識,埃涅阿斯就能輕而易舉地確定艾斯凱渥和這座城市的相對位置,繪制返航的路線。歸程花去了他三周的時間,一部分的原因是在三分之一的路程時遭遇了逆風。他帶著滿艙的金錠回到家鄉,接著立刻開始埋頭撰寫他那兩本偉大的著作。第一本是《航海學論述》,他將其呈獻給議會,而議會便授予了他“公平爵士”的頭銜,并且在如今的埃涅阿斯廣場為他豎起了一尊十英尺高的雕像。第二本著作是關于艾斯凱渥的完整描述,包括如何前往那里的確切路線。他并未公開這本書,雖然他不時會讓自己的密友參閱其中的幾個段落。他的理由是他打算回到那里,發第二次橫財,很可能還有第三、第四、第五和第六次,畢竟艾斯凱渥人會為檸檬開出荒謬可笑的價格。只有傻瓜才會公開無盡財源的秘密,導致市面上貨品泛濫。

埃涅阿斯·柏利格林諾在四十六歲那年突然辭世,那是三百零七年前的事了。他逝世時,他的手稿和第二本書的去向無人得知,自此之后也蹤影全無。

我不太確定自己是地理學家還是歷史學家,或者說地理學究竟是人文學還是科學。我所知道的是,如果我真的聰明到能在學院占有一席之地,那么早在她不經意地向我提及那位公爵大人以前,我就該問問自己,一個參議員的年輕嬌妻究竟看上了我哪一點。不過現在醒悟還為時不晚。

我穿過后巷,緩緩地走回家中,而路上的每一個轉角和每一扇門都藏著公爵的手下,他們監視著我,做著筆記,只不過我沒法看清他們。等我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精疲力竭。守門人從他溫暖舒適的壁爐邊站起身,遞給我一張便條。盡快來見我。在我的房間。

卡齊德努斯

這當然不是他的真名。在來學院之前,他名叫利烏特普蘭德·索斯特武夫森。我花了十二枚安琪兒金幣才查明這一點,但我始終沒想到該怎么來對付他。不過光是知道這個秘密就讓我好受多了。

我應該說明一下卡齊德努斯的事。他是個優秀的學者。他勤勉、富有洞察力、頭腦清晰、偶爾算得上才華橫溢,而且他的意見永遠值得聽取。他對于特拉索的《對話集》的原始手稿的研究,讓我在解讀《直氏法典》的期間驚為天人。我們兩人對埃涅阿斯和艾斯凱渥的一切無所不知。總而言之,像我們這樣憎恨彼此真是值得羞恥的事。

但這是無法避免的,正如你無法下令禁止冬天來臨。愚蠢之處在于,這并非我們任何一方的責任。我從未做過任何真正傷害他的事,雖然心中不乏這樣的念頭;而他所有那些企圖陷害我的瘋狂計劃不是流產,就是結果適得其反。看起來,他的怨恨源自于東洋公司破產讓他損失的大筆錢財。如果真是這樣,那么他肯定像牧羊人的妻子照顧失怙的羊羔那樣,從那時起就細心呵護著對我的仇恨。我想我現在非常恨他,因為他恨我,雖然我并不確定最初恨他的原因。總之,這一切是從我們倆還是十七歲的學院新生時開始的。我猜這種愛好很適合我們倆:它比收集早期矯飾主義風格的袖珍畫要便宜,也比觀看驢車競速要略微刺激些。

“盡快來我的房間碰頭”很可能意味著這一系列矯揉造作、過度煩瑣的陰謀再次推陳出新。想必他沒有想到,我可以選擇干脆不出現。他就像一只差勁的蜘蛛:他擁有編織上好羅網的耐心和熱情,卻對如何誘捕飛蠅毫無頭緒。他那些小詭計就像一塊大大的告示牌:此處有網。他早晚會餓死自己的。

我差點就真的沒去,只是差點。如果我是蒼蠅,現在恐怕已經丟了小命。

我竟然就這樣為我的那些小事,為我無關緊要的身世喋喋不休。作為歷史學家,我感到慚愧。我在這一系列事件中充當的角色相當重要,但仍舊有限。至少在接下來的十頁里,我不會再談論自己,甚至不會承認我自身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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