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月球家族(第三部):月出
- (英)伊恩·麥克唐納
- 10232字
- 2020-09-16 15:46:36
八個身影正護衛著長箱越過豐富海。四個人提著它,一人一個把手;另外四個人守衛著四方:北、南、西、東。這些人在沉重的裝甲殼體工裝里拖著腳步,塵埃被靴子踢得老高。在搬運長箱時,協調是最重要的,但運箱人還沒有學會正確的節奏。他們蹣跚,搖晃,在月壤上留下雜亂的蹤跡和模糊的足印。他們的行動方式像是不習慣在月表行走、也不習慣穿著工裝的人。七件白色的殼體工裝,和一件金紅色的,它落在最后。每件白色工裝上都有一個不合時宜的紋章:一柄劍、一把斧頭、一面扇子、一面鏡子、一把弓、一彎新月。領頭者用一把收攏的傘輔助行走,它有銀色的尖頭,手柄上有一張人臉,一半是正常的,一半是裸露的頭骨。傘尖在月壤上留下細密的小洞。
豐富海從不下雨。
長箱上有一個窗眼,它不會出現在棺材上,所以這不是一具棺材。這是一個生命維持醫療艙,功能是在月表為傷者提供保護和支持。窗后是一個年輕人的臉,褐色皮膚,高且鮮明的顴骨,濃密的黑發,豐滿的雙唇,閉著的眼。這是盧卡西尼奧·科塔。他已經昏睡十天了。這十天像搖撼一枚石鈴般搖撼著整個月球;這十天里,月鷹墜落又飛起,一場軟戰爭在月神的石海里打響又失敗,月亮的舊秩序被地球的新秩序抹消。
這些笨拙的身影是當今領主姐妹會,她們要把盧卡西尼奧·科塔送到子午城。七個姐妹,還有另一個,那個穿著不一樣的深紅和金色的落后者,露娜·科塔。
“有飛船的消息嗎?”圣·奧當蕾德嬤嬤挫敗地咋舌,她盯著自己頭盔顯示屏的標簽,試圖識別詢問者的身份。當今領主姐妹會的教義要求她們避開網絡,而學習使用殼體工裝的界面是一次突兀的改變。奧當蕾德嬤嬤終于確定了,問話的是埃利斯瑪德琳。
“很快。”奧當蕾德嬤嬤說著,用傘指向東方的地平線,子午城來的飛船將在那里著陸。傘是創始神明奧薩拉的符號。劍、斧、鏡、弓、扇和新月都是奧瑞克薩的器具。姐妹會身負的不僅有沉睡的王子,還有這些圣器,所有的桑提諾都明白其象征意義。若昂德丟斯已不再是圣徒的城市。
有飛船在接近,嬤嬤的工裝說。同一瞬間,地平線像是飛到了空中。探測車,有幾十輛,迅猛且勢不可擋。顯示器上閃耀出數百個發著紅光的聯絡體。
來的是麥肯齊。
“穩住,姐妹們。”奧當蕾德嬤嬤喊道。隊伍向那排耀眼的車前燈大步走去。光線晃得人眼花,但她不會抬起手來遮蔽雙眼。
嬤嬤,飛船準備著陸,工裝說。
一輛探測車駛出包圍圈,甩尾停到了奧當蕾德嬤嬤的面前。她高舉起了圣傘,隊伍停下了。車座落下,安全桿升起,穿著麥肯齊氦氣綠白沙裝的身影跳到了月壤上。他們向背后的皮套伸出手,扯出了長形的物體。步槍。
“我們不能允許此事,嬤嬤。”
奧當蕾德嬤嬤昂起頭來,對其親密的語氣表示蔑視。毫無敬意,甚至用的不是葡萄牙語。她在頭盔顯示屏上定位說話的人。
“你是誰?”
“洛伊莎·迪維納格拉西亞,”這個女人站在武裝兵團的中心,“我是麥肯齊氦氣東北四分一半球的安保主管。”
“這個年輕人需要先進的醫療護理。”
“麥肯齊氦氣的醫療中心設備齊全,我們將很榮幸能提供服務。”
60秒著陸,工裝說。飛船是天空中最明亮、最迅捷的星辰。
“我要把他帶給他父親。”奧當蕾德嬤嬤向前邁步。
“我不允許。”洛伊莎·迪維納格拉西亞把一只手抵在了奧當蕾德嬤嬤的胸甲上。奧當蕾德嬤嬤用圣傘打開了這個女人的手,緊接著猛擊了她頭盔一側。如此的傲慢。聚合物裂開了,空氣噴了出來,接著沙裝又愈合了,封閉了。
槍全舉了起來。
姐妹會的人緊緊圍著生命支持艙。奧剛的劍拔出來了,還有桑勾的斧頭、弓、有刀鋒的扇子。但如果圣徒的圣器沒有實際的用處,又如何能帶來榮光?
露娜·科塔將笨重的胳膊舉到齊肩處。鞘解鎖了,磁力起效:雙刀飛進了她的手掌。地球亮著上弦的光芒,掛在世界西緣,在隕鐵刀鋒的刃上閃亮:科塔家的戰刀。
盧卡西尼奧曾躺在姐妹會圣所的一個房間里,在那個由生物燈照亮的房間中,圣·奧當蕾德嬤嬤說過,我們一直保護著它們。一直要到一個勇敢無畏、既不貪婪也不怯懦、能夠英勇地為家族而戰并守護它的科塔來到這里。一個值得擁有這些刀的科塔。
卡利尼奧斯曾是家族的戰士,在她之前,擁有這些刀的是他。他曾向她演示過一次動作,用筷子代替刀鋒。他嚇到了她,不僅是速度,他變成了某種她不認識的東西。
卡利尼奧斯死在了這對刀鋒下。
埃利斯瑪德琳站到了露娜和一圈槍口之間。
“把刀子收起來,露娜。”
“我不會收的,”露娜說,“我是一個科塔,科塔用刀。”
“按你的瑪德琳說的做,任性的孩子,”圣·奧當蕾德嬤嬤說,“只是穿著工裝才讓你顯得這么大。”
露娜慍怒地齜著牙,退后了,但她沒有把她漂亮的雙刀插回去。
“讓我們過去。”奧當蕾德嬤嬤在公共頻道里說。露娜聽到了那個麥肯齊女人的回答,把盧卡西尼奧·科塔給我們,你們就可以自由離開了。
“不。”露娜悄聲說著。緊接著,她、姐妹們、生命艙,以及麥肯齊的刀衛都被炫目的光芒籠罩。亮光分解成了數百道不同的光線:探測車、月塵單車、殼體工裝和沙裝的導航燈,全都在飛越過黑暗的月壤。磅礴的塵羽飛揚在他們上方,在衍射的地球光中投射出了月虹。他們沖向麥肯齊的包圍圈,探測車、月塵單車騎手和奔跑的集塵者們像楔子一樣撕開了麥肯齊的隊列,刀衛和槍手在最后一刻四散開去。
在天線和桅桿上、纜索和支柱上、探測車和沙裝背包以及肩部套件上,在月面裝甲的頭盔和胸甲上,噴繪著、速印著、用真空筆涂鴉著的,是半黑半白的面具,是千種死法之女神,我們的月神。
若昂德丟斯起義了。
集塵者組成的尖楔展開成一個矛與槍的方陣。單車騎手們把長柄武器撐在腳踏上。露娜看到了在她還是非常小的小孩時出現在故事里的東西,是老地球的瘋狂玩意兒:渾身金屬的人坐在渾身金屬的巨大動物上,胳膊下夾著長矛。重裝騎士,露娜的親隨告訴她,它回憶著她的回憶,持矛的騎士。
在列陣的軍隊上空,藍色的燈光高高地閃爍著:那是一架VTO飛船的姿控推進器,它正在麥肯齊戰線上空移動,尋找安全的著陸點。主引擎最后短暫地噴了一次火,燃料箱、散熱板和結構梁組成的丑陋物體開始下落。
鐵護手和手套抓緊了矛桿,矛尖向前,手指握住了單車的導向桿。
“露娜。”埃利斯瑪德琳說。
“我準備好了,”露娜說,她的工裝蓄勢待發,動力儲備躍躍欲試,只要一個字,它就能跑,速度快過她自己的雙腿。她知道一件標準配置的工裝能完成什么樣的壯舉:她用它扛起過盧卡西尼奧,缺氧的、以任何標準來說都已死去的盧卡西尼奧,奔至博阿維斯塔的避難所,“我之前已經做過一次。”
飛船下降激起的塵埃吞沒了桑提諾和麥肯齊。埃利斯瑪德琳喊道,走,孩子。
跑,她下達了命令,但工裝已經動起來了。
麥肯齊也一樣。最初的驚訝過去,探測車迂回繞過了桑提諾的單車騎兵,截住了通向飛船的去路。桑提諾的步兵沖向前去攔截麥肯齊的武裝力量,撐開了道路。
一個身體倒下了。一個穿著沙裝的身影扭動著撲倒了。一件殼體工裝裂成了飛揚的碎片。麥肯齊開槍了。一個頭盔粉碎了。一個頭顱飛濺成了血霧,月神的旗幟倒下了,一面接著一面。現在露娜看見了血、肉塊和體液,它們一團團地飛進真空里。
配著因瑟新月的埃洛阿姐妹在露娜的一側倒下了,她摔下去,滾動著。她的頭頂被撕開了,看不清的子彈在露娜身周紛飛,但她不能去想它們,她只能一門心思地想著飛船。它停在自己的起落架上,從運輸艙里放下了一條坡道。
“露娜!”私人頻道里傳來奧當蕾德嬤嬤的聲音,“抓住箱艙的右邊,工裝能扛起它。”
“嬤嬤……”
“埃利斯會扛住另一邊。”
“嬤嬤……”
“別爭論,孩子!”
她套著裝甲的手鎖住了一個把手。陀螺儀穩住了重量。她看到她的瑪德琳鎖住了另一個把手。
桑提諾迎戰麥肯齊。兩個,十個,二十個,一個接一個在毀滅性的火焰中倒下,但總是有更多的矛,更多的長槍。近身的暴力,緊密、貼身又激烈。矛尖向深處捅去,將身體扎得對穿,撕開沙裝、皮膚和骨骼,擊碎面甲,穿透臉、頭骨和大腦。
“怎么回事?”她在私人頻道里問埃利斯瑪德琳。
“他們在為我們爭取時間,安今乎。”
長矛方陣重組、連接、鎖定,沖鋒。槍手潰敗了,撤退了。在那個瞬間,在密密麻麻的槍尖之間,露娜感覺到自己的工裝握緊了堂兄的箱艙把手,傾身向前,向飛船沖去。她全速沖上了坡道,猛地剎車以避免撞上運輸艙的后壁。穿著沙裝的人員護住了箱艙。露娜透過靴子的觸覺傳感,感覺到了甲板的震動。
主引擎點火倒數,10,9,8……
在漸漸關閉的艙門縫隙里,露娜最后看見的是當今領主姐妹會剩下的人,穿著白色的沙裝,背靠背,高舉著奧瑞克薩的圣器。她們外圍是一圈長槍,還有千種死法之女神的英勇旗幟。在更外面,麥肯齊多得像星辰一樣。接著引擎點火,塵埃覆蓋了一切。
圣·奧當蕾德嬤嬤看著月球飛船從蔽目的塵埃中飛起,閃著一圈噴射的光芒。
子午城將接納他們,子午城將治愈他們。月鷹將把他們收攏到自己的翼下。
桑提諾用長槍和長矛把姐妹們圍在中間。那么多人倒下了,那么多人死去了。這是個可怕的死亡之地。
奧當蕾德嬤嬤尋找著公共頻道的圖標。
“月壤已經飲夠了血。”她向豐富海上每一名集塵者和桑提諾呼吁,向每一個刀衛和雇傭兵呼吁,也向布賴斯·麥肯齊呼吁,不管他把自己藏在哪里。
麥肯齊的槍隊不為所動。
“沒有必要讓更多人在這里死去。”
兩輛探測車從包圍圈的后方開始移動,以驚人的速度加速追向飛船,后者現在已經像是警示燈組成的星座,正向西飛去。探測車后部展開了機械裝置:炮膛和彈藥帶。神靈啊,那些東西真快。它們已經到了地平線,長長的光線向上拋起——追逐著VTO飛船的燈光。圣·奧當蕾德嬤嬤不知道她看到的是什么,但她明白那是什么意思。如果布賴斯·麥肯齊不能得到盧卡西尼奧·科塔,那就沒有人能得到。她也明白了另一個事實:任何以科塔之名舉起手和武器的人,都不會得到饒恕。
“以奧薩拉之名,光之光,永生,永威,永信!”圣·奧當蕾德嬤嬤將傘高舉過頭頂,打開了它。剩下的姐妹如一體般高舉起她們的圣器:奧剛的劍、葉瑪亞的扇、奧克梭西的弓、桑勾的斧。
槍聲響了。
露娜無法松開醫療艙。盧卡西尼奧自由了,盧卡西尼奧安全了,她現在可以松開他了,但是工裝讀到了一個她無法確認的事實,它不肯釋放她。這件工裝,她覺得她在里面待了無窮無盡那么久。這件工裝,它保護過她,指引過她,幫助過她,也背叛過她,危及過她。
一個記憶片段:盧卡西尼奧用膠帶纏住了關節密封處,那時候,刀鋒般的月塵侵蝕著起褶的織物,一步接著一步,一公里接著一公里,直到關節破裂。她摸了摸膝關節,手套的觸感系統轉達了粘合物不完美的粗糙。當圣嬤嬤叫她出發時,孩子,穿上工裝,我們要走了,那時她沒注意到這處補丁。
我們去哪兒,嬤嬤?
子午城。月鷹為他兒子派了一艘飛船。
她扯上工裝內襯,踏進巨大的殼體,觸感裝置包裹了她,殼體密封了,她又仿佛回到了盧博克巴爾特拉站的閘門處,盧卡西尼奧正喊她向前走。工裝會承擔所有工作。
還有她鏗鏘鏗鏘沿外圍通道走向閘門,回到博阿維斯塔的避難所的時候,在綠色的燈光下,盧卡西尼奧躺在她把他放下的地方。巨大的工裝也可以如此溫柔。而他躺著,不動,也不呼吸。
我要怎么做?
避難所向她展示了如何將盧卡西尼奧與激光掃描單元聯結,從哪里接入監控器,在哪里扣上冷卻裝置,好讓他維持在深沉的、救命的寒冷中。
機器告訴她,他病得很重,他需要精密的醫療護理。
但她只能在寒冷和綠光中等待。就像她此刻在一艘VTO月球飛船中等待一樣。
自由下落倒數,3,2,1……
發射點火停止了。露娜的靴子伸出剛毛,使她能摳在甲板的微型網格中。她被錨定了,但是正在自由下落。她記得巴爾特拉自由下落那令人暈眩的、恐懼又揪心的感覺。她那時就討厭這種感覺。當VTO飛船在前往子午城的亞軌道中自由下落時,這種感覺也沒有變好。
露娜的靴子在一連串的撞擊中咯咯作響。一排間距精確的洞在她左腳跟幾厘米外出現,咔嗒咔嗒,另一排洞扎在了貨艙板壁上,從右下角直至左上角。地球光從洞孔中透了進來。
第三次沖擊,一陣突然的加速將露娜扯離了地板,將她的手指扯離了她堂兄的醫療艙。加速度在切換,先是將她扔向盧卡西尼奧的箱艙,接著讓她完全飄浮了起來,在半空中劃動。
遭到攻擊,飛船說,被高速動能球體擊穿。船體完整性遭到損壞。三號儲能罐被擊穿,氣體已泄漏,我現在已控制住了因此產生的意外加速。
露娜抓住生命維持管線,將自己扯向板壁。又是一輪沖擊,在甲板和頂板上打出了一道洞眼的弧線。兩秒前她的頭還在那里。頂板上有洞。到處都是洞。
露娜轉過身,她的靴子再次錨定了甲板。她轉頭尋找埃利斯:她陷在箱艙另一側的一堆白色耐壓塑料里。她沒有動,也沒有講話。她為什么不動了?月神啊,保佑她的沙裝上沒有洞,別讓她的瑪德琳身上有洞。
私人頻道里傳來一聲呻吟。那堆月面裝甲移動了,變成了一個穿沙裝的人。埃利斯瑪德琳掙扎著跪了起來。
然后燈滅了。
“發生了什么事?”露娜喊道。
主動力連接已被切斷,飛船說,輔助動力將立刻連接。我應該通知您,我的處理核嚴重損壞,功能已受損。
應急燈亮起來了,很暗,是病態的黃色。露娜的頭盔顯示器上是一片紅色警告形成的馬賽克:在上面的駕駛艙里,船員們有麻煩了。他們正一個接一個地轉成白色。
白色是死亡的顏色。
“埃利斯!”
她的瑪德琳過來了,展開機械的雙臂,擁抱了巨大又笨拙的工裝。
“寶貝。”
“你沒事吧?”
“醫療艙,”埃利斯瑪德琳說,“醫療艙。”
“盧卡西尼奧!”
露娜繞著箱艙,檢查它有無洞眼,有無損壞,有無最輕微的擦傷。箱艙左角的底部被險險劃出了一道溝。她把面甲壓在窗眼上。里面的一切看起來都還在運行。
飛行計劃有變,飛船說,我將緊急降落在特維城。預備翻轉倒數,3……2……1……
微加速度推擠著露娜,她再次處于自由落體狀態中。
預備主引擎點火脫離軌道。
重力回來了,許多個露娜疊在了她的肩上。工裝撐住了,硬化了,但露娜感覺到自己在磨牙,血管里的血液重得像鉛。
發送求救信號,飛船說,露娜在它平靜的公事公辦的聲音里想象著恐懼,我的散熱板正在承受毀滅性的損害,我無法散泄多余的熱量。
在東南四分一半球和盧卡西尼奧一起艱難跋涉時,露娜理解了真空的特性。它是月神偏愛的武器,但比起令人窒息的深吻,她還有別的更精妙的殺戮方式。真空是一種非常出色的絕緣體——最出色的。散熱的唯一方式是通過輻射。她自己的殼體工裝可以從肩部展開葉片,輻射掉系統和自己小小的身體所產生的熱量。一艘飛船產生的熱量要遠多于一個九歲的女孩,其中絕大多數熱量來自點燃引擎。關鍵系統可能會過熱、失靈,甚至熔解。要安全降落在特維城,引擎就必須高溫點火,這些熱量無法散發。熱量與熱量相加,熱量與熱量累積。
飛船在震動。她不記得它在起飛時有沒有這樣震動了。引擎中斷了——有一瞬間她在自由下落——接著又重新燃起,然后熄滅了——它吭吭哧哧,一會兒點火,一會兒失靈。她不知道這慌亂的、抖動的制動點火會有什么樣的結果。
我正在經歷……核心系統故障,飛船說,我要死了。
震動停止了。主引擎關閉了。露娜正在一個盒子里,一個殼體里,一塊滿是彈眼的巨大船體中,向月表下墜。
運輸艙的真空中飄起了白色的靈魂。月亮上沒有鬼魂,每個人都知道這一點。這絲絲縷縷的靈魂是什么?它們從每一條電纜和導管、每一片甲板纖維和真空標記涂鴉中盤旋升起。
接著露娜注意到了自己的溫度監控器。她腳下的甲板顯示為一百五十攝氏度。
聚合物和有機物中的揮發物正在汽化,工裝AI告訴她,預計我們將于三分鐘內升至熔點。
她的殼體工裝是塑料做的。結實的強化塑料,可以穿著它走過月神的表面;優質的塑料,可以竭盡所能為她降溫。但遠在工裝耗盡空氣之前,她就會在這里面被烤死。
我將為環境控制分配最高有效功率,工裝說,散熱板展開。
露娜感覺到背后有翅膀展開的咔噠聲。翅膀,魔法的翅膀,就像她的親隨月形天蠶蛾。
準備接受撞擊。工裝突然說。
什……露娜剛要問,就有一個東西撞上了她,她從未受到過如此猛烈的撞擊,猛烈到觸感系統無法吸納全部的沖力。她狠狠地撞到了運輸艙的地板和板壁上。她聽到了翅膀的斷裂聲,塑料折斷了。她就像葫蘆里一顆翻滾的小豆子。
我遭受了危及完整性的損傷,工裝說。露娜試圖吸氣,她無法呼吸了。
埃利斯瑪德琳掙扎著站了起來。
“安今乎,我們必須出去。打開門,我來搬盧卡西尼奧。”
貨艙里滿是煙霧,導管掉下來了,線槽彎曲了,甲板翹起來了,艙門在坡上。
門不開。
露娜再次拍下紅色按鈕。門不開。
“手動閥在哪里?”露娜問她的工裝。卡利尼奧斯叔叔告訴過她,月面行走的第二法則:一切都有手動閥。笑容開朗的卡利尼奧斯叔叔極少來博阿維斯塔,但每次來時,他都會撈起她,把她高高地拋向空中,讓她頭發飛揚,讓她尖叫,哪怕她知道他總是會在下面接住她。月面行走的第一法則:一切都可能殺了你。
高大的、笑容燦爛的卡利尼奧斯叔叔,那時她還是個孩子,那時她還沒有拿起刀,成為科塔氦氣的公主。
工裝指出了一個小口,那里面有一個手柄。
“我這邊也有一個,”埃利斯瑪德琳說,“一起來。”
埃利斯瑪德琳用她的手指數數,3,2……露娜拉出了手柄。門從框架上掉了下去。露娜從邊緣往下看,她站的位置離月壤有三米高。飛船墜落在一個小隕石坑邊上。在坑緣那頭,露娜能看到特維城的碟形裝置與鏡架。要跳到月表很容易。她滑下甲板的斜坡,剎住腳步,抓住了箱艙的把手。埃利斯抓牢了箱艙的頭部。露娜打開了閉合鎖。箱艙往下滑去。埃利斯用力扯住了它,接著露娜撲到了它底部,開始拉它、推它。她們把沉重的醫療艙沿著甲板移到了坡頂,來到門緣。
沒有溫和的方式可以選。
她們一起把盧卡西尼奧推下了門緣。他在月球的低重力中掉了下去,艙底先著地,然后往前翻著倒下,把窗眼壓在了下方。露娜和埃利斯落后兩步,從高臺上跳了下來,著地時激起一片塵埃。她們是VTO月球飛船普斯特加號僅有的幸存者。
埃利斯用一根手指戳戳掉落的箱艙,示意把它抬起來。兩具工裝蹲下去,把箱艙翻了過來。艙壁和玻璃都是完好的。盧卡西尼奧側著身子,一動不動。露娜不知道他是活著還是死了。
“帶他離開這艘船。”埃利斯說。她們一起把盧卡西尼奧拖離了普斯特加號的殘骸。飛船躺在那里,像一只被壓碎的節日蝴蝶。兩組著陸架都壞了,一組因重心偏移的著陸而折攏了,另一組向上穿透了船體。每一塊散熱板都被擊碎,只剩下空蕩蕩的翼肋板向外展著。被擊穿的燃料箱還在噴射蒸汽。一組推進器被完全扯掉了。飛船上到處都是洞,像被戳了一千次。火力交叉掃遍了整個貨艙單元,露娜簡直無法相信她們還活著。駕駛艙上滿是洞眼,沒有什么東西是完好的,也沒有什么還活著。電池爆炸了,碎片在露娜的工裝下嘩嘩作響。熔化的塑料還在從槍眼中往下滴。露娜看著飛船進一步塌陷,她能看到引擎發出的黯淡的紅光。這艘船要爆炸了。兩個女人抬起盧卡西尼奧的箱艙,用最快的速度向環形山的遠側奔去。她們滑下松散的月壤,下方是阿薩莫阿家首都特維城的穹頂、物料罐和天線。這些日光穹頂能讓光線照亮下方的鏡面組,LMA侵略者曾用推土機給它們蓋上了月壤,窒息它們,切斷豎井農場的光源,但現在這些月壤已經被清理了。
露娜的面板上到處都是警示,她的工裝正在漸漸死去,核心系統正在失效。她曾見過這情形,也曾走過這死亡之路,那是在博阿維斯塔的玻璃場上。那時她的工裝失效了,是盧卡西尼奧把她修補好,把他肺里最后一口呼吸給了她。
特維城一定知道了。一艘損壞的飛船出現,一次緊急迫降。特維城會派出救援的。特維城一向是科塔家的朋友。
兩面塵羽出現在地平線上。幾秒內它們就變成了兩道塵線,從東向此突進。露娜揮手:這里!嘿!我們在這里。
“阿薩莫阿為什么會從那個方向來?”埃利斯問。
現在露娜能看到探測車了。她見過它們,她見過車頂上那些鏈式槍炮。
“跑。”露娜大喊道。
工裝為露娜顯示了最近的入口閘,但是她們的工裝能源很低,箱艙很重,她們也永遠無法比麥肯齊氦氣的探測車跑得更快。
突然,一輛月塵單車插到了露娜前面,第二輛,第三輛。一群月塵單車,每一輛上都有阿丁克拉的紋章旗幟在沒有空氣的空中飄揚。是黑星。月塵單車把她們圍在中間。露娜正前方的騎手舉起了一只手。停下。露娜和埃利斯站住不動了,生命支持箱艙懸在兩人中間。指揮官兩側的騎手從自己的機器上滑下來,從單車上扯出電纜,接到了工裝和箱艙上。
白色的面板立刻轉換成了紅色:露娜的面板上充滿了名字、標簽、身份、參數和圖表。
“接到你們了。”黑星首領說。
“把膠囊艙放下。”一個聲音出現在公共頻道里。麥肯齊到了。澳洲口音讓露娜憤怒得發抖。她受夠了這些人,受夠了受夠了受夠了。她不會屈服。她不會放棄盧卡西尼奧。她換了一只手提箱艙,朝那不受歡迎的聲音轉過身去。
兩輛麥肯齊氦氣的探測車停在坡上一百米處。車里的人從座位上下來,列成了一條線。每個人都舉著一支步槍。探測車上安裝的鏈炮旋轉著,舉平,鎖定。
每個黑星的手上都亮出了一把刀。
“夠了!”
露娜猛跺了一下腳。
“我是露娜·阿梅約·阿雷納·德·科塔,我是一個公主!”她咆哮道,“拉法·科塔是我父親,AKA金凳子的奧馬和納露西卡·雅·德德·阿薩莫阿是我母親。敢碰我,你們就是在與整個阿薩莫阿族為敵。”
“露娜。”埃利斯瑪德琳在私人頻道里悄聲說。但露娜此刻正在憤怒,她此生從未如此憤怒過。千種不平匯聚成百種憤怒,最后凝煉出一種純粹且正義的狂怒。
“滾!”露娜喊道。
公共頻道里沒有傳來一個字,杰克魯們散開了,回到了他們的探測車上。黑星保持著防御陣線。鏈炮顫動著從它們鎖定的目標上移開了。探測車在一圈塵埃里轉了個彎,下一瞬間它們已經在前往地平線的半道上了。
“露娜。”埃利斯瑪德琳又說。黑星領袖也在公共頻道里說:“你們現在安全了。”
但露娜穩穩地站在原地,手緊緊拽著她堂兄的箱艙。“滾滾滾,”她說,“滾!”
門關上時,芬恩·瓦內的眼睛緊緊盯著亮起的天花板。沿金斯考特西側上升的高速電梯從南后城地面去到布賴斯的私人寓所只需二十秒,但對他來說,這兩公里的高度差及其上升速度都是大問題。作為麥肯齊氦氣公司的安保主管,有恐高癥是很不專業的。背著手,盯著燈光,這種方式讓他看起來像在沉思,在聚集他內在的智慧。
布賴斯完全可以通過網絡來處理所有這些事。現代商人無須當面對他的首席刀衛下令。但寡頭的本質就是擁有你不需要的東西。
現代商人也不需要一名個人接待員穿著純白的裙子坐在純白的桌子后面。芬恩·瓦內通常以自己的整潔為榮:修過指甲、剪過鼻毛、涂了潤發油、發型梳成流行的二十世紀四十年代風格。但桌子后面的克里姆欣總是讓他覺得自己粗俗又邋遢:領帶結有點太松了,某片手指甲后面有一線污垢,有一片胡茬沒刮干凈。而且他知道她知道他恐高。
芬恩出示了最高級別的出入許可。克里姆欣略歪了一下頭,這是她的回應里最漫不經心的一種。
為了緩和這種羞辱,芬恩·瓦內開始想象和克里姆欣上床。他喜歡想象她的這種完美的從容以及對細節的一絲不茍能延伸到她身體的每個部位,想象無論性愛多么激烈或粗暴或漫長,這種從容和精致都不會崩潰。
一聲輕響,布賴斯·麥肯齊的密室門打開了。
“瓦內先生。”
布賴斯躺在玻璃墻邊的手術床上。他是赤裸的,是一座肉山,一堆脂肪,一卷卷一圈圈地疊在白色的襯墊上。粗糙的白色伸展紋橫在他皮膚上。機器像正在祈禱的信徒般照料著他,兩臺在他肩上,兩臺護理他的腹部,兩臺在臀部。長長的機械臂舉著針頭和吸取裝置,它們將舔走他的體脂肪。
芬恩走到了他膽敢抵達的最近處。窗外鳥瞰的景色讓人毛骨悚然:不是陡峭的直墜——他永遠也不敢看這個,而是南后城高塔的全景。每一座尖塔都像筷子一樣細,提醒著他他正在多高的地方,他上方又有多少層樓高聳入天,直至融入南后城熔巖腔屋頂的機械結構中。讓人毛骨悚然,但比不上手術床上的這堆東西。
“你沒抓到他。”布賴斯說。
“探測車小組的合約不包括與阿薩莫阿家交戰。”芬恩說。
當機器伸縮機械臂,將針頭扎進皮肉時,布賴斯急促地吸了口氣。
“你的工作是把盧卡西尼奧·科塔帶給我。”
“合約簽訂得太匆忙。我們不得不在那男孩移動時倉促行動。”芬恩說。他能看到插管在布賴斯的皮膚下移動,穿過脂肪。
“借口,瓦內先生?”
芬恩·瓦內壓制住揪心的恐懼。
“現在,盧卡西尼奧·科塔在特維城了,再度處于阿薩莫阿家的保護下。我們有兩輛裝了鏈炮的探測車。記得黑星裝備的武器是什么嗎?是什么?”
“月塵單車和刀。”
“月塵單車和刀。對抗我們的鏈炮。”
“我們的雇傭兵法律體系反對挑釁行為。”
布賴斯像一個標本般被釘在那里,無法移動。他轉過眼來注視芬恩·瓦內。
“鏈炮干掉了一艘VTO飛船。”
“法務部接到了圣俄勒加發來的索賠訴求。”
一次抽搐,不銹鋼臺子上傳來一聲哼哼。
“提出質疑,另外,對槍手是否能拿完整的酬金也提出質疑。去他媽的雇傭兵。”
“他們沒有權力發動與AKA的戰爭。”
黃色的脂肪沿著管子流向床下半透明的袋子。
“若昂德丟斯有幸存者嗎?”
“沒有。”
“那倒不錯。我們自己的損失呢?”
針頭拔出來了。細細的血線從傷口漏了出來,接著更精細的機械手參與進來,藥簽擦拭、滅菌、封閉傷口。針頭尋找著新的目標,再次插入。布賴斯又發出一聲小小的抽氣。這聲音在芬恩聽來像性愛的聲音,他下體的皮膚在刺痛。
“我們沒有預料到會打起來。”
“給我看數字。”
數據的閃動,親隨傳向親隨。
“大多數是我們自己的杰克魯,”布賴斯評價道,“很好。雇傭兵是很貴的。標準補償再添百分之十。正如你所說,他們沒有預料到會打起來。所以我們現在的狀況是,沒有人質,若昂德丟斯甚至比之前還要恨我,葉甫根尼·沃龍佐夫想要我給他變出一艘新飛船。有點見鬼的糟,是不是,瓦內先生?”
“請您指示,麥肯齊先生。”
“我的指示,瓦內先生,是爆炸。帶上一支工程隊,挖進盧卡斯·科塔見鬼的寶貝城市。我想讓一切都炸飛。暗中進行。你能做到,是不是?讓技術服務部的人給我的親隨編一段程序。如果我發生了什么事,我要若昂德丟斯變成一個天坑。他搞掉了我的家,我就搞掉他的。”
針管油膩膩地拔了出來,再度開始搜尋可以啜飲的新鮮脂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