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三帝國三部曲:戰時的第三帝國(上下冊)
- (英)理查德·J.埃文斯
- 27843字
- 2020-09-17 17:32:05
第一節
“上天的安排”
一
1939年11月8日晚上8時左右,希特勒到達貝格勃勞凱勒啤酒館(Bürgerbr?ukeller),1923年他曾在位于慕尼黑的這家啤酒館發動了一次不成功的暴動。他計劃在這里對納粹黨黨區領導和納粹運動的“老戰士”發表年度演說。在1939年的會議上,他只講了不到一個小時。接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突然動身前往火車站去搭乘開往柏林的火車。他需要在位于柏林的帝國總理府討論入侵法國的計劃,就在兩天前,由于壞天氣的緣故,討論被迫推遲。這些“老戰士”感到非常失望,因為他并沒有依照慣例,留下來進行半小時的聊天。他們中大多數人不情愿地離開了,只留下100多位工作人員清理會場。在9點20分,也就是希特勒離開這棟建筑不到半小時后,大廳里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爆炸。走廊和屋頂都塌陷了,爆炸氣流震塌了窗戶和門。3個人被當場炸死,隨后,5個人因傷勢過重身亡,另外有62人受傷。驚慌失措的人們掙扎著逃出這座被炸毀的建筑物,周圍的塵土嗆得他們咳嗽連連,身上到處是瘀傷,血流不止,他們以為是遭到了英國人的空襲。漸漸地,他們意識到爆炸是由一枚藏在大廳內的炸彈引起的,這枚炸彈就在大廳中的一根柱子里。
當希特勒乘坐的火車在紐倫堡停下時,他得到了爆炸的消息。一開始,他還以為這是一個笑話。但是當他看到周圍沒有一個人笑時,他意識到他剛剛與死神擦肩而過。他宣稱,上天再一次眷顧他,目的是讓他完成未竟的事業。但是仍有許多問題沒有解決。納粹黨領導人問道,是誰卑鄙地想要取走希特勒的性命?戰爭開始兩個多月后,答案似乎顯而易見。爆炸事件的背后推手是英國秘密情報局。希特勒親自下令綁架了兩名英國特工,此前,海德里希的黨衛隊保安處情報負責人瓦爾特·舍倫貝格(Walter Schellenberg)一直在荷蘭邊境的芬洛(Venlo)監視他們。舍倫貝格相信他們會透露刺殺陰謀的原委。舍倫貝格與這兩名特工進行接觸,勸說他們與黨衛隊隊員見面,他們以為這些隊員是德國軍事抵抗力量的代表。黨衛隊隊員槍殺了一名試圖插手的荷蘭軍官,然后在其他人趕來阻止之前,飛快地帶著這兩名英國特工穿過邊界進入德國。盡管這兩名英國情報人員經勸說后,在柏林提供了大量在歐陸的英國特工姓名,他們兩人對弄清刺殺事件的原委并沒有什么幫助。[1]
戈培爾的宣傳機器迅速開始大肆撻伐英國秘密情報局。當邊防警察在德國南部一個偏遠地區逮捕了一名試圖無證穿越瑞士邊境的男子時,真相才開始顯現出來。被逮捕者名叫格奧爾格·埃爾澤(Georg Elser),是一名38歲的家具木匠。在搜捕他的衣服和財物時,他們發現了爆炸發生的地下啤酒館的一張明信片、一個導火索和炸彈的草圖。埃爾澤迅速被移交給當地的蓋世太保。當爆炸的消息傳到蓋世太保的辦公室時,警察根據事實推斷,將埃爾澤送到慕尼黑進行審問。起初,沒有人相信這個家具木匠是獨自實施刺殺行動的,各種各樣的可疑人物都被逮捕了,刺殺現場附近形跡可疑的人接二連三地遭到舉報。海因里希·希姆萊走進審訊中心,不停地用軍靴踢埃爾澤,還命人毆打他。但是埃爾澤堅稱他的所作所為完全是個人行為。蓋世太保甚至讓他重新做一個一模一樣的炸彈,令他們吃驚的是,他的確做到了。最終,他們私下里被迫承認刺殺行動是埃爾澤一人所為。[2]
格奧爾格·埃爾澤是一個出生卑微的普通人,他的父親兇狠殘暴,使他心中對暴政充滿了強烈的憎惡。作為共產黨紅色陣線戰士同盟(Red Front-Fighters' League)的一名成員,他曾經一度無法在第三帝國找到工作,他因此將自己的不幸歸咎于希特勒。在慕尼黑,他偵察了希特勒發表年度演講的地下啤酒館,然后開始籌備刺殺計劃。在數月中,他從雇主那里竊取了一些炸藥、一個雷管以及其他設備,他甚至找了一份采石場的工作,這樣他就可以得到所需的材料。盡管他沒能成功地在啤酒館找一份工作,但他仍秘密地在地下啤酒館丈量尺寸。每天晚上9點左右,他都會在那里吃晚飯,然后躲進庫房,直到酒館晚上關門。在凌晨時分,埃爾澤謹小慎微地對承重柱進行作業,他認為承重柱是實施爆炸的理想之地。他在柱子的木質保護層里安裝了一個暗門,挖出磚塊,將爆炸物和雷管放進去,還裝配了一個特制的定時器。兩個月后,在1939年11月2日,他放入了炸彈;又經過了三個晚上,他設定了定時器,他將爆炸時間設為8日晚上的9點20分,他認為在這個時間希特勒正在進行演講。慶幸的是,為了動身前往柏林,希特勒縮短了演講的時間,才因此躲過了當場被炸死的命運。[3]
黨衛隊保安處阿諛奉承地報告道,這一事件對公共輿論的影響是引起了人們對英國的普遍反對。“刺殺事件導致人們更加愛戴元首,大多數人對戰爭的態度甚至變得更加積極主動。”[4]這種影響如此廣泛,以至于美國記者威廉·L. 夏伊勒認為納粹黨為了博取同情,自編自導策劃了這場襲擊。否則為什么,夏伊勒自問道,那些“政府要員……全都跑出了建筑物”而不是待在里面聊天?[5]盡管也有一些后來的歷史學家相信這一說法,然而就像納粹黨反駁說刺殺是英國鼓動的一樣,這一說法也缺乏事實根據。[6]埃爾澤被送去薩克森豪森集中營。進行一次正式的審判將會把他獨自行動的事實公之于世,但是希特勒和其他主要的納粹黨領導人更希望將謊言維持下去,那就是,他的行動是英國秘密情報局所策劃的陰謀的一部分。埃爾澤堅定地表示,除了事實,其他的他什么也不愿意說。為防他改變心意,當局將他作為一個特殊的犯人關在集中營,還給了他兩間屋子供其獨自使用。他甚至可以將其中一間屋子充當工作坊,這樣他就可以繼續練習家具木匠的手藝。他可以定期得到香煙,還能通過彈奏奇特琴來消磨時間。與其他犯人說話或會見來訪者是不被允許的。如果他不承認納粹黨所希望聽到的事情,那么他的死將不會有任何意義,但他至死都沒有承認。[7]
二
這次暗殺行動發生的時間正好是希特勒準備將注意力轉向英法兩國的時候,此前,希特勒令人震驚地成功征服了波蘭。德國入侵波蘭后,英法兩國立即向德國宣戰。但是從一開始,英法兩國就意識到,在援助波蘭方面它們幾乎無能為力。它們在20世紀30年代中期就已擁有精良的裝備,但是直到1936年才開始提高武器制造的速度,因此還需要更多時間。開始時,英法兩國認為它們在此次戰爭中將以防御為主;只有將來在人力和裝備方面可以與德國相匹敵時,它們才能進攻。這段時期被稱為“假戰”(dr?le de guerre,又稱為“靜坐戰”[Sitzkrieg]),在此期間,每個交戰國都緊張地等待重大行動的開始。1939年10月9日,希特勒對德國武裝部隊說,如果英國拒絕妥協,他將在西方發動進攻。然而,德軍的領導階層警告道,波蘭戰役已經消耗德軍太多資源,現在需要時間恢復。而且,英國人和法國人肯定是比波蘭人更加難以對付的對手。[8]對于這種謹慎態度,希特勒感到很失望。1939年11月23日,在一個有200名高級軍官參加的會議上,他提醒道,軍事將領們曾經對萊茵蘭再軍事化、吞并奧地利、入侵捷克斯洛伐克以及其他大膽的行動深感憂慮,但最終這些行動都取得了勝利。他不止一次地告訴這些將領,戰爭的終極目標是在東方創造“生存空間”。如果不能創造“生存空間”,那么德國人將會從地球上消失。他警告道,“我們只有在西方無后顧之憂時,才能抵御俄國人”。至少在接下來的兩年內,俄國的軍事力量薄弱,所以現在是時候鞏固德國的后方了,這樣才能避免兩線作戰,而1914—1918年的兩線作戰給德國造成了嚴重的后果。只有在征服了法國、比利時和荷蘭,以及占領了英吉利海峽的海岸后,德國才可能打敗英國,因此必須盡快開始征服這些國家和地區。現在,德國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強大。超過100個師的兵力已做好進攻的準備,軍隊的補給狀況良好,英法也還沒有完成重整軍備的任務。最重要的是,希特勒說,德國有一個因素可以使它戰無不勝,那就是他自己。“我對自己的才智和決策能力充滿信心……帝國的命運只取決于我……我將毫不畏縮,并且摧毀任何一個膽敢反對我的人。”他宣稱命運垂青于他,而兩周前他躲過了地下啤酒館的爆炸,更加堅定了他的這一信念。“在目前的進展中,我甚至看到了天意。”[9]
希特勒首次說出這種不負責任的侵略言論時,主要的軍事將領們都深感震驚。他們懇求再寬限一些時間,以便訓練更多的新兵,修復和補充在波蘭戰役中損毀或丟失的裝備。陸軍參謀總長弗朗茨·馮·哈爾德尤其感到震驚。1938年夏天,納粹當局計劃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哈爾德等人極力反對,在與當局的對峙中,他便伙同其他一些軍官、軍隊反情報組織中的不滿者以及一些保守的公務員和政客一起策劃了一些陰謀計劃,如今他們準備重啟這些計劃。他甚至一度隨身攜帶一支上了膛的左輪手槍,希望在有利的時機刺殺希特勒。由于哈爾德曾宣誓對納粹黨元首保持忠誠,這種觀念已深深地植入了他的大腦,加上他意識到無法從公眾甚至他的下級軍官那里獲得絕對支持,所以才沒有對希特勒開槍。1939年11月,這些同謀者再次開始準備逮捕希特勒和他的主要副手,他們期望將權力交給戈林,因為戈林嚴重質疑與英法的戰爭。然而,在1939年11月23日,希特勒對高級軍官發表演說。其中一個軍官指出,“元首的立場是堅決反對任何形式的失敗主義”。他的演說透露出“一種對軍隊領導人的不滿之情!”“‘勝利,’他說,‘不會通過等待就能贏得!’”[10]哈爾德陷入了驚慌,他相信希特勒已聽到關于陰謀的風聲,于是完全放棄了計劃。陰謀行動破產了。最終,由于謀劃者之間缺乏溝通和協作,加上沒有對逮捕希特勒后的具體事項做出任何計劃,陰謀從一開始就注定難逃失敗的命運。[11]
無論如何,最終沖突顯得并不那么重要了。由于糟糕的天氣條件,在整個1939至1940年的冬天,希特勒被迫一再推遲進攻的時間。持續的暴雨使西歐大片土地泥濘不堪,在這種狀況下,德國的坦克和裝甲部隊根本無法快速挺進,而這種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的進軍速度曾在波蘭戰役中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數個月的延遲有利于德國的戰爭準備,因為希特勒對軍備方案做了重大修改。在30年代后期,他就已經要求打造一支規模龐大的空軍。但是德國缺乏足夠的飛機燃料。而且,截至1939年夏天,由于缺乏鋼鐵、其他原材料以及合格的建造工程師,建造計劃的規模急劇縮減。飛機生產還需要與坦克和戰艦的生產爭奪優先權。1939年8月,希特勒在德國航空部的強烈游說下,決定將轟炸機“容克斯Ju 88”(Junkers Ju 88)的制造重新排在生產日程的首要位置。海軍建設項目的削減也使得希特勒要求大量增加軍火,尤其是炮彈的制造得以可能。從這時開始,飛機和軍火一直占去2/3或更多的武器生產資源。從規劃到生產,這些改變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他們需要起草新的藍圖,更換機器,修建設備,重新部署現有的工廠,同時開設新的工廠,這一切都需要時間。工人被征集到軍隊中,這也加劇了勞動力短缺的問題。同時,鐵路系統的投資不足意味著沒有足夠的鐵路車輛在全德國運送武器、零部件以及原材料,而用于工業生產的煤炭供應開始受到嚴重推遲。克服所有這些因素都需要時間。[12]
直到1940年2月,軍火的產量才開始顯著增加。截至1940年7月,德國武器的產量已經翻倍。[13]然而,此刻的希特勒已經對軍備采購系統失去了耐心,該系統是由少將格奧爾格·托馬斯(Georg Thomas)下屬武裝部隊所管理的。1940年3月17日,他設立了一個新的帝國裝備部*,并令弗里茨·托特(Fritz Todt)負責。托特是希特勒最喜歡的工程師,20世紀30年代,他主持了希特勒特別重視的一個項目——建設新高速公路系統。[14]軍隊采購機構的負責人卡爾·貝克爾(Karl Becker)將軍在這種情形下感到萬分沮喪,接著又有人誹謗他所領導的機構,聲稱其效率低下,這些導致他最終飲彈自盡。對他的誹謗在某種程度上是由軍火公司——比如克虜伯公司(Krupps)——的代表精心策劃的,這些人在新的軍需安排中看到了機會。托特立即建立了一個委員會系統,這些委員會分別服務于武器生產的不同方面,由實業家起帶頭作用。在接下來數月中,武器生產數量劇增,但這很大程度上應歸功于之前的采購管理層,因為他們打通了關鍵原材料——比如銅和鋼鐵——的供應瓶頸。但是現在功勞完全歸于托特。[15]
三
《蘇德互不侵犯條約》以及圍繞入侵波蘭的進一步協商,導致德國不僅將波蘭東部和波羅的海國家轉置于俄國的勢力范圍之下,連帶芬蘭也置于俄國的勢力范圍之下。1939年10月,斯大林要求芬蘭割讓緊靠列寧格勒(Legingrad,今圣彼得堡)北部的領土以及雷巴奇(Rybachi)半島西部的領土給俄國,作為回報,芬蘭可以取得卡累利阿(Karelia)東部的大部分領土。但是談判于1939年11月9日破裂。11月30日,紅軍開始入侵,在芬蘭邊界的一個城鎮扶植了一個共產黨傀儡政權,并令芬蘭政府簽署協定,答應割讓斯大林所要求的領土。然而此時,對蘇聯領導人來說,事情開始變得一團糟。蘇聯許多高級將領在20世紀30年代的清洗運動中已經被清除,結果,由于缺乏有力的領導,蘇聯軍隊的準備工作嚴重不足。冬季已經到來,芬蘭士兵身穿白色制服,在雪地上飛快地移動,而且他們在謀略上也遠勝于剛剛征募進軍隊的蘇聯士兵,這些士兵尚未接受過在厚重的積雪中作戰的訓練。一些蘇聯軍官認為這樣的偽裝是懦弱的象征,即使在完全可以進行偽裝作戰的情況下,他們也拒絕執行。紅軍士兵只訓練過如何進攻,當他們徑直跑向機槍火力網的時候,整支部隊齊刷刷地倒下,這些火力網設置在曼納海姆防線(Mannerheim Line)的防御掩體中,曼納海姆防線是一條長長的混凝土戰壕,以芬蘭總司令的名字命名。[16]
“他們就像拍打蒼蠅一樣打擊我們。”1939年12月,一位在芬蘭前線的蘇聯步兵抱怨道。截至戰斗結束,超過12.6萬名蘇聯士兵已經陣亡,另外還有30萬士兵因傷痛、疾病或凍傷而從前線撤退。芬蘭人傷亡情況也非常慘重,按比例來說甚至更嚴重,共計5萬人陣亡,4.3萬人受傷。不過,毫無疑問,芬蘭人給了蘇聯人一次血的教訓。在民族主義獻身精神的鼓舞下,芬蘭士兵不僅表現出了勇氣和決心,而且還足智多謀。他們借鑒西班牙內戰中佛朗哥(Franco)部隊的經驗,將煤油和其他化學品裝進空烈酒瓶子里,每個瓶子里塞一個燈芯,點燃后扔向朝他們駛來的蘇聯坦克,坦克頓時被火焰吞噬。“我原來根本不知道一輛坦克可以燃燒那么久。”一個芬蘭老兵說道。他們還為這種投擲物想出了一個新名字,為了紀念蘇聯外交部部長,他們將其稱為“莫洛托夫雞尾酒”(Molotov cocktails)。[17]不管怎樣,這一戰術最終產生了效果。在第二次強攻失敗后,斯大林召來了許多援兵,同時拋棄了芬蘭傀儡政府,轉而與在赫爾辛基的芬蘭合法政府進行談判。在1940年3月12至13日的晚上,芬蘭人意識到了不可避免的結局,同意與蘇聯簽訂和平條約,將南部大量的領土劃歸蘇聯,而這些領土的面積遠大于蘇聯最初所要求的。盡管芬蘭最終戰敗了,還允許蘇聯人在其領土上建立軍事基地,然而芬蘭人保住了國家的獨立。芬蘭人頑強而有效的抵抗將紅軍的弱點暴露無遺,也使希特勒堅信蘇聯人不值得畏懼。對斯大林來說,芬蘭將成為一個受控的緩沖國,這樣,德國和同盟國在斯堪的納維亞的爭奪就不會波及俄國。這些挫折和戰爭災難迫使斯大林召回之前被清洗和貶黜的軍官,讓他們重新服役,而且位居高位。這些軍官也促使斯大林的將領們著手進行徹底的軍事改革,他們希望此舉確保紅軍在下次行動的時候會有更好的表現。[18]
然而,在此期間,在芬蘭進行的戰爭以及英法干預的失敗使希特勒將注意力轉向挪威。挪威的海岸港口可被用作德國對抗英國的重要潛水艇基地。這些港口還可以提供關鍵的航道,用于運送中立國瑞典向德國出口的急需原料鐵礦石,特別是在冬天的時候,因為納爾維克(Narvik)是不凍港。入侵法國的前景并不明確,加上英國明顯有可能先發制人,率先入侵,這使得希特勒覺得侵襲挪威迫在眉睫。德國在一戰期間沒能控制歐洲西北海岸,德國海軍領導埃里希·雷德爾(Erich Raeder)元帥對這一被動局面的后果了然于心,因此早在1939年10月就已經向希特勒提醒這一教訓。為了做好準備,雷德爾與挪威法西斯黨的領袖維德孔·吉斯林(Vidkun Quisling)進行了接觸。吉斯林生于1887年,是一位牧師的兒子。他曾以有史以來最高的分數從挪威軍事學院畢業,之后在24歲時進入軍隊的參謀總部。1931至1933年,他在由農民黨(Agrarian Party)領導的政府中擔任國防大臣。農民黨是不久前才成立的民族主義團體,它代表國家小型農業團體300萬人的利益。快速的工業化導致城市中激進的親共產黨的工人運動風起云涌,它引起了農民的警覺。此時,吉斯林公開聲明北歐人種的優越性,并警告人們要防范共產主義的威脅。他自己以農民利益倡導者的面目出現。在1933年3月政府倒臺時,他發起了自己的民族統一運動,并用德國納粹新政權的一些理念,比如領導原則,來粉飾這項運動。[19]
吉斯林領導的運動在30年代并未取得任何進展。隨著挪威社會民主黨人開始處于權力中心,他領導的運動遭到了破壞。社會民主黨人通過調和工人和農民的利益,自1936年以來在議會中一直占有多數席位。吉斯林與納粹黨人開始往來,并在1940年初拜訪希特勒,試圖說服希特勒支持由他領導一場法西斯政變。德國人對此深表懷疑,因為在挪威,吉斯林明顯缺乏民眾的支持。然而,吉斯林讓希特勒相信,同盟國入侵挪威是可能的,因此,他們會面兩天后,希特勒決定德國應先發制人,率先出擊,并下令制定入侵挪威的計劃。吉斯林在1940年4月4日到達哥本哈根,會見了一名德國參謀,并向其提供挪威防御情況的細節,還指出了最佳的入侵地點。盡管入侵挪威是一場災難,但吉斯林的背叛反而給了同盟國大肆宣傳的口實。或許因為他的名字朗朗上口,“吉斯林”迅速成為各種叛徒的代名詞,取代了之前更加冗長的叛徒代名詞“第五縱隊隊員”(fifth columnist)。“第五縱隊隊員”這一術語在西班牙內戰中首次使用,英國宣傳者認為大多數人可能已經忘了這一名稱。[20]
1940年3月1日,希特勒下達了入侵的正式命令(被稱作“威瑟堡行動”[Weser Exercise])。明顯是出于地理因素的考慮,入侵對象不僅包括挪威,還包括丹麥。反對意見指出,挪威人和丹麥人目前處于中立地位,而且它們有可能將來繼續維持中立,但是希特勒對此不予理會。他指出,鑒于敵人力量單薄,完成此行動只需要較少的兵力。1940年4月9日早上5時25分,德軍從南部穿過邊界進入丹麥,同時,在奧爾堡(?lborg)的空降部隊占領了丹麥空軍的主要基地。此外,德國海軍從海上5個地點同時入侵丹麥,其中一處在哥本哈根,那里的守軍完全猝不及防。德軍出現的唯一的意外就是“石勒蘇益格—荷爾斯泰因號”(Schleswig-Holstein)戰列艦擱淺了。在早上7時20分,在意識到無法扭轉結局后,丹麥政府下令停止抵抗。德國入侵不到兩個小時便大功告成。[21]然而,在挪威,入侵的部隊遇到了更嚴重的抵抗。德國的運輸船在駛往特隆赫姆(Trondheim)和納爾維克的途中盡量避開嚴陣以待的英軍,但是糟糕的天氣吹散了同行的艦隊,包括14艘驅逐艦、2艘戰列艦(“沙恩霍斯特號”[Scharnhorst]和“格奈森瑙號”[Gneisenau])以及“希佩爾海軍上將號”(Admiral Hipper)重型巡洋艦。英國戰列巡洋艦“聲望號”(Renown)與德國兩艘戰列艦相遇,結果德國戰列艦遭到嚴重的破壞而不得不撤退,但是,關鍵的問題在于,其他的英國戰艦距離挪威海岸都太遠了,以至于它們無法阻止德國的海軍主力進入挪威的峽灣。挪威的岸防要塞給德軍造成了一些破壞,新服役的“布呂歇爾號”(Blücher)戰列巡洋艦被擊沉,但這也未能阻止德國士兵接管挪威所有的重要城鎮,首都也包括在內。即使這樣,德軍的進攻也并非一帆風順,1940年4月10至13日,英國艦隊的兩次襲擊擊沉了停靠在納爾維克港及附近的10艘德國驅逐艦。德國人還喪失了15艘運輸船,迫使他們使用270艘商船從對面的丹麥運來10.8萬名后援士兵和物資補給,同時還空運了3萬名士兵。依賴空運、缺少運輸船意味著首次入侵將無法采用重兵壓境的辦法,但大規模的兵力確實是不可或缺的。挪威多山的嚴峻地勢,使得挪威人可以借此伺機抵抗入侵的德國軍隊。[22]
4月9日,剛占領奧斯陸,德國方面就宣布吉斯林為新成立的親德國政府的首腦,這一聲明讓入侵變得愈發困難重重。吉斯林任命幾個之前的支持者為閣僚,結果這些人公開拒絕追隨他,同時,挪威政府嚴厲地譴責他的行為。國王呼吁繼續抵抗,將奧斯陸留給內閣照管。國王得到軍隊和大多數挪威民眾的支持,他們對吉斯林這名德國傀儡的就職深感憤怒,因為他缺乏選民支持。吉斯林宣稱國王和政府是叛徒,說他們將國家出賣給了掌控英國的猶太人,并指出挪威的未來應致力于構建他所謂的“德意志命運共同體”,還聲明要在1940年五一國際勞動節時發動一次“民族革命”,結果除了嘲笑,人們對他的這一聲明沒有其他任何反應。[23]隨著德國的入侵,挪威士兵在納爾維克港和其他西部的港口的抵抗起到了關鍵的作用。很明顯,對德國人來說,事情并未如計劃的那樣進展。但是對英國人來說,事情甚至更為嚴重。4月14日和17日,在法國外籍軍團(French Foreign Legion)和許多波蘭部隊的協助下,英軍中途在沿著海岸的兩個地方登陸。但是他們對于應該去哪兒卻充滿了疑慮。其中許多士兵沒有充足的冬季作戰裝備,也沒有雪地鞋,而其他人則背著沉重的冬季裝備,這令他們幾乎無法前行。最關鍵的是,他們沒有有效的空中支援。德國飛機無情地轟炸他們。在多次延誤后,同盟國軍隊最終于1940年5月29日占領了納爾維克港,但是德國的援軍也抵達了。德軍發動了一次突襲,在6月4日擊沉了英國的“光榮號”(Glorious)航空母艦,甲板上的飛機也全部葬身海底,這使得英國的處境更加艱難。納爾維克港南邊的盟軍已經開始撤退,而在摧毀海港之后,占領納爾維克港的軍隊也于1940年6月8日揚帆回程。就在前一天,挪威國王和政府乘坐“德文郡號”(Devonshire)巡洋艦流亡國外,他們留下了停火的命令,但是明確表示,在另行通知以前,挪威和第三帝國之間的戰爭狀態將會繼續下去。[24]
盡管困難重重,但是德國人依靠前所未有的陸海空協作進攻取得了勝利。他們此時占領了歐洲大陸西北海岸的大部分地區,并在那里建造了一系列重要的海軍基地,尤其是潛水艇基地,因為這些潛水艇可以有效阻礙英國從美國那里獲得物資補給。如此一來,如今不僅運到德國的瑞典礦石可以得到保證,而且瑞典本身盡管名義上仍是中立的,但實際上已經淪為德國的附屬國。甚至在挪威戰役期間,瑞典當局就已經允許德國可以在瑞典領土上進行補給運輸,隨后,他們還允許幾十萬的德國士兵經過瑞典領土。瑞典的造船廠為德國海軍制造戰艦,同時,只要德國提出要求,瑞典經濟實際上已經成為德國戰略物資的供應來源。正如威廉·L. 夏伊勒在日記中所記載的,相比之下,同盟國軍隊的整個行動是一場“潰敗”。英國人計劃在挪威關鍵海港的外側布雷,但該計劃一拖再拖,直到最終喪失機會。此外,英國陸軍和皇家海軍之間缺乏協調。軍事計劃一片混亂,甚至前后矛盾。登陸后不久,英國軍隊就不得不屈辱地撤退。在納爾維克,他們對繼續進軍畏首畏尾,這是致命的,如此一來,他們喪失了出其不意的偷襲機會,使德國人可以輕而易舉地等來援兵。這一切對英國未來的戰爭形勢不是一個好兆頭。[25]實際上,早在1940年3月21日,軍事指揮官漢斯·邁爾—韋爾克就在他的日記中指出,德國普通民眾都表現得非常樂觀,相信戰爭在夏天就會結束。[26]
在倫敦,對軍方的指責迅速襲來。首相內維爾·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在下院為他的行為進行辯護,不過他的辯護聽起來毫無說服力,令人難以信服。反對黨工黨的領袖克萊門特·艾德禮(Clement Attlee)在議會中開門見山。“不單單是挪威,”他說,“挪威代表的是所有令人不滿的戰役中的極點。人們指出,那些應負主要責任的人幾乎從未擺脫過失敗的命運。首先是在捷克斯洛伐克和波蘭的敗北,緊接著又在挪威失利。到處上演著‘為時已晚’。”艾德禮對局勢的評價素來直言不諱,這得到許多人的贊同。反對黨工黨決定對這一問題進行強制表決。615名議員中有486人投票,80名保守黨人因沒有參加討論而棄權,另有40名在場的保守黨人投票贊成反對黨。張伯倫政府在議會中的席位由213席直降為80席。第二天,鑒于不可避免的下臺命運,心灰意冷的張伯倫決定辭職。下野一年內,他就去世了。[27]外交大臣愛德華·伍德(Edward Wood),即哈利法克斯勛爵(Lord Halifax),被大多數人認為是張伯倫明確的繼任者,但是他拒絕領導內閣,因為他是一名上議院議員,認為通過上院來領導國家是不可能的,他的看法是正確的。因此,人選落到了溫斯頓·丘吉爾(Winston Chruchill)身上。丘吉爾是英國海軍大臣,從形式上講,應該為挪威的潰敗負責,盡管他曾在關鍵的辯論中為政府的行為辯護,但是他大體上并沒有遭到批評,因為人們普遍認為他有膽有識,只是被那些過度謹小慎微的官員拖累了。被任命為首相的時候,丘吉爾已經65歲了,他曾目睹了19世紀末和1914至1918年間發生在蘇丹的戰爭。多年以來,他在政府多個部門中供職,但截至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時,他在過去十年的大部分時間里,一直是一名后座議員,原因在于他特立獨行,尤其是因為他尖銳批判第三帝國并無休止地倡導重整軍備,所以被政府排斥。他立即擴大政府根基,將其打造為一個聯合政府。他就任后在下院的首次演說措辭堅決。他宣布,英國將戰斗到底。[28]
四
德國襲擊丹麥和挪威,這預示著針對法國以及比荷盧國家(比利時、荷蘭和盧森堡)的更大規模戰斗即將來臨。武裝部隊的最初計劃非常傳統,那就是從三面進攻法國、比利時和荷蘭。經過數月的討論后,該計劃改為兩面夾攻,之后又不得不再次更改,因為一名參謀官員在強行登陸比利時時被俘,而且他在被捕前沒有銷毀文件,導致作戰計劃落入了敵軍之手。計劃必須重新擬定,希特勒建議集中兵力,出其不意地穿過阿登(Ardennes)山區,這是一片樹木繁茂的丘陵地區,人們普遍認為在這一地區作戰坦克是派不上用場的,因此,法國在這里只做了輕微的防御。如此一來,德軍就可以避免在防衛森嚴的馬其諾防線(Maginot Line)——沿著法德邊界綿延數英里——向法國防御陣地發起進攻。埃里希·馮·曼施泰因(Erich von Manstein)將軍詳細地介紹了這一新的、臨時準備的計劃,當這一計劃被參謀總部實施的軍事演習和模擬實戰證明切實可行后,軍方高層最初的顧慮才被打消。馮·曼施泰因生于1887年,是格爾德·馮·倫德施泰特(Gerd von Rundstedt)將軍的一名親信,后者在制定入侵波蘭的計劃中發揮了領導作用。馮·曼施泰因的野心令哈爾德將軍非常惱怒,結果哈爾德將他調往斯德丁,執行野戰任務。馮·曼施泰因新計劃的一個次要目標就是使倫德施泰特的南方集團軍隊在對法國的入侵中起主要作用。馮·曼施泰因在1940年2月17日面見希特勒時表示,只要經過謹慎的計劃部署,使一支重型機動化部隊穿過阿登山區是可能的。一旦這支隊伍穿越了阿登山區,德軍主力就可以直驅英吉利海峽,從南部切斷同盟國軍隊。同時,另一支更靠北的侵略部隊將進入比利時和荷蘭,迷惑盟軍,使其覺得這里將是主戰場。如此一來,英國遠征軍和法國軍隊實際上將會受到南北夾擊,被逼到海邊。[29]
到了5月初,雨已經停了。挪威戰役無疑會以德軍勝利結束,時機已經來臨。1940年5月10日,德軍入侵荷蘭,一些士兵靠降落傘空降荷蘭,大多數則直接從德國跨過邊界進入荷蘭。荷蘭軍隊撤退了,脫離了南面的英法軍隊。荷蘭只有8個師,根本無法對抗重兵入侵的德國軍隊。1940年5月14日,德國對鹿特丹發動了一次空襲,摧毀了市中心,幾百名普通百姓遇難,這使得荷蘭人不得不相信,為避免遭到進一步的屠殺,最好投降。第二天,荷蘭就投降了。威廉明娜女王(Queen Wilhelmina)和政府逃亡倫敦,在英吉利海峽的另一邊繼續掙扎。同時,德國空降兵和滑翔機特種部隊奪取了關鍵的橋梁和防御陣地,還控制了進入比利時的主要道路,駐守比利時的士兵因與前來支援的英法軍隊協調行動失敗,很快就被擊退。突如其來的猛烈攻擊令人膽寒。威廉·L·夏伊勒對德軍的行軍速度深感震驚。夏伊勒和一群記者開車進入荷蘭,看見通厄倫(Tongres)城鎮里的火車站遭到嚴重的轟炸,“周圍的鐵軌被炸得面目全非,火車車廂和車頭都脫離了軌道”。“城鎮完全被廢棄了。兩三只饑餓的狗悲傷地在廢墟中搜尋,很明顯,它們是在找水、食物和它們的主人。”[30]
再向前,他們經過在路上蹣跚前行的難民隊伍,“老嫗們,”夏伊勒寫道,“用衰老的臂膀抱著一兩個嬰兒,母親則用力拖著家當。幸運的人可以用自行車來搬運家當。只有極少數的幸運者可以用手推車搬運。難民隊伍沉浸在悲傷和痛苦中,他們神情恍惚,面露懼色,但不失尊嚴。”到達魯汶(Louvain)時,他發現大學圖書館再次被摧毀。在一戰時,由于德國士兵遭到比利時人的反抗,就在一次蓄意的報復行動中將圖書館焚毀,后來在美國出資幫助下,圖書館進行了重建,再次藏滿圖書。“這個偉大的圖書館建筑,”夏伊勒在1940年5月20日寫道,“內部完全被摧毀了。廢墟仍在悶燃。”戈培爾的宣傳機構急著宣稱圖書館是被英國人摧毀的,但是當地的德軍指揮官聳聳肩膀,對夏伊勒說,“鎮里發生了一場戰斗……街道上戰斗非常激烈。大炮和炸彈全都用上了。”他說,所有的書都被燒毀了。[31]德軍在激烈的戰斗中不斷向前推進。比利時有22個師的兵力可以調令,因此與荷蘭人相比,比利時軍隊可以進行更加頑強的抵抗。但是,面對德軍,比利時軍隊仍招架不住,徹底潰敗。1940年5月28日,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三世(Leopold Ⅲ)向德國投降了,這讓英法兩國感到沮喪。比利時政府建議利奧波德一道流亡倫敦,但是他拒絕了,留在了比利時。在之后的戰爭期間,他一直被德國人監禁著。[32]
比利時國王做出投降的決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受了發生在更南部的事件的影響。1940年5月10日,就在德軍入侵比利時和荷蘭的同時,一支德國大軍開始秘密穿越阿登山區。法國人對他們抵抗德國入侵的能力非常自信。重整軍備已經在飛快地進行。截至1940年年初,法國擁有大約3,000輛現代化的精銳坦克,相較之下,德國裝甲部隊只有約2,500輛坦克,而且質量普遍不及法國坦克,此外,法國有約1.1萬門火炮,而德國只有7,400門。德國總共有93個師,而同盟國方面,法國有93個師,英國有10個師。1940年春天,法國有647架戰斗機,242架轟炸機以及489架偵察機可支配使用,加上英國可支配使用的261架戰斗機、135架轟炸機和60架偵察機,作戰飛機總共達到將近2,000架。德國空軍此時可調動3,578架作戰飛機,但是若算上比利時和荷蘭的空軍,德國空軍本身已經不足以壓倒對手。然而,除去最近交付的500架現代化美國飛機,法國許多的飛機都非常陳舊,而且英國和法國的空軍都不懂得如何在戰術上支援地面部隊,反觀德國空軍在入侵波蘭時就為地面部隊提供了戰術支持。結果,在荷蘭、比利時和法國,德國俯沖轟炸機可以摧毀敵方的防空工事,打擊敵方的通信系統,并在同盟國空軍想出對策之前建立空中優勢。更有甚者,同盟國將許多飛機儲備起來,但德國空軍幾乎傾其全力投入了戰斗。這是一次大膽的賭博,德國損失了多達347架飛機,包括在荷蘭和比利時使用的大部分傘兵運輸機和滑翔機,但是這次賭博獲得了驚人的回報。[33]
法國情報人員完全沒有預測到德國會實施怎樣的入侵計劃。他們確實注意到了德國的一些準備工作,但是沒有人將所有情報整合成條理清晰的信息。法國將領們還相信之前截獲的計劃,雖然該計劃已經被德國廢棄,但他們卻認為這就是德軍將要付諸實踐的。法軍對德軍的了解還停留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情報,未能掌握德國裝甲師此刻的行軍速度和行軍里程。1914—1918年間的塹壕戰陷入了僵局,之后,空軍和坦克的使用已經將戰爭的優勢從防御方轉移到進攻方,但同盟國方面很少有人注意到這一轉變。為了更好地概覽戰局,法國將領們將指揮部設置在前線后方好幾英里遠的地方,如此一來,他們與戰場的通信狀況就很糟糕,無法第一時間對戰場上瞬息萬變的情勢做出反應。不久,法軍將57個師集結在北面,以擊退試圖經由荷蘭和比利時入侵的德軍。但是這里的德軍只有29個師,而且當法國沿著馬其諾防線部署另外的36個師的兵力時,德軍只能抽調19個師來應對。德軍戰斗力最強的45個師——其中包括一些經過最嚴格訓練和裝備最精良的兵力——正集中精力穿越阿登山區。毫不奇怪,至少在開始時,法國在北面的防守非常穩固。在阿尼(Hannut)?,法軍在歷史上第一次坦克大戰中擊退了德軍。然而,真正起決定作用的是更南面的被稱為“迄今為止歐洲所知的最大一次交通堵塞”。在那里,埃瓦爾德·馮·克萊斯特(Ewald von Kleist)將軍帶領著13.4萬名士兵、1,222輛坦克、545輛半履帶裝甲車,以及近4萬輛卡車和汽車,一起穿越阿登山區樹木叢生的狹窄山谷。[34]
這一大膽的計劃極其冒險。事實上,它幾乎動用了德國所有的裝甲設備。行動失敗將會使德國遭到毀滅性的反擊。費多爾·馮·博克將軍正指揮B集團軍群(Army Group B)向北行進,他很能干,但很保守。他一聽說要穿越阿登山區展開入侵計劃就指出,很明顯,“該計劃只會把我們自己拖垮,除非法國人失去了理智”。[35]但是運氣站在了德國人這邊。四列縱隊緩慢且痛苦地前行,每一列皆延伸將近400千米,他們沿著狹窄的道路朝著默茲河(Meuse)緩慢前行。他們時常放慢速度停下來。為了查清威脅行軍的堵塞路段,行軍主管的輕型飛機在隊伍的首尾來回查看。先頭部隊在沿途預先設立了加油站,為坦克補充燃料。所有人員和駕駛員都必須三天三夜持續行軍。特種作戰部隊需要服用大劑量的安非他命(被士兵戲稱為“裝甲部隊的巧克力”)以保持清醒。暴露的行軍隊列易受攻擊,成為同盟國軍隊的空襲目標。然而他們僥幸躲過轟炸,因為盟軍未能認出他們才是德軍主力。1940年5月13日,德軍抵達默茲河,此時法軍才首次向他們發起了真正的阻擊戰。克萊斯特調集了1,000多架飛機對法軍陣地進行狂轟濫炸,一波又一波的轟炸持續了大約8個小時,最終迫使法軍隱蔽起來或者撤退,此舉嚴重挫傷了法軍的士氣。德軍此刻將數百艘橡皮艇扔進河里,它們載著士兵抵達河對岸的三處地方。這些士兵摧毀了岸上法軍的防御陣地,并在左岸建立了一個足夠大的據點,使工程師可以據此修建一座橋,幫助德軍坦克跨越河流。[36]
這是關鍵性的突破。此刻,德軍仍很容易遭到反攻,但是法國人再一次反應遲鈍。克萊斯特的部隊沒有像法軍所預期的那樣向東挺進,從馬其諾防線的后方發動進攻,相反地,它們轉而向西,執行馮·曼施泰因著名的“鐮刀收割”(sickle-cut)計劃。該計劃意在鉗制比利時的同盟國軍隊,如此一來,從馬其諾防線后方入侵的德軍和從北面入侵的德軍就能夾擊盟軍,再將他們趕入大海。到他們抵達默茲河時,德軍的坦克在數量上已經大大超過了法軍的坦克。法軍的許多坦克已經耗盡了汽油,且大部分都被摧毀了。盟軍飛機仍在遙遠的比利時中部和北部,當它們最終抵達時,卻發現很難正確瞄準地面目標。這些飛機還遭到德軍防空炮火的重創:英國派去的71架轟炸機折損了30架。同時,德軍坦克穿過空曠的平地,迅速向西前進。在許多情況下,德軍指揮官被進攻的勢頭沖昏了頭腦,便將上司們謹慎制定的計劃拋在腦后,繼續以更快的速度向更西部挺進。前線的法軍士兵對德國人向西挺進的程度十分詫異。法軍的領導層陷入了絕望。在參謀總部,當法軍將領們得知德軍正以勢如破竹之勢進軍時,都急得哭了出來。1940年5月15日早晨,法國總理保羅·雷諾(Paul Reynaud)撥通了丘吉爾的電話。“我們已經被打敗了。”他說。由于過分投入在比利時的戰爭,法國已經用盡了所有的兵力儲備。1940年5月16日,丘吉爾抵達巴黎,與法國各領導人進行了一次緊急會議。“每個人臉上都顯得極端沮喪。”他后來這樣描述。法國陸軍總司令莫里斯·甘末林(Maurice Gamelin)將軍絕望地報告道,由于“人數不夠、裝備落后、戰術不占優勢”,他無法發動一次反攻,正如丘吉爾后來回憶道,他說這些話時候,“絕望地聳了聳肩膀”。[37]
1940年5月19日,雷諾將甘末林免職,甘末林素以謹小慎微著稱,但他的這一品質在戰爭中卻被證明是致命的。馬克西姆·魏剛(Maxime Weygand)將軍取代了甘末林,此人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廣受尊敬的老兵,已經在1935年退伍。然而為時已晚。第二天,第一批德軍坦克抵達了英吉利海峽。在比利時的盟軍部隊此時已被德軍師團三面包圍,而這三面之外則是大海。魏剛認為,從南北同時進攻可以擊破德軍的坦克先遣部隊,但很快他就發現,在目前的混亂局勢下,協同進攻絕無可能。與比利時國王會談后,魏剛準確地判斷利奧波德國王已經放棄了抵抗。英國和法國之間的通信實際上中斷了。所有嘗試聯系英國陸軍參謀總長戈特勛爵(Lord Gort)的努力都失敗了。[38]法國北方軍隊的總指揮在一次車禍中喪生,但法國方面卻找不到令人滿意的接替者。在一連串指責推諉中,反攻計劃失敗了。英國人開始認為法國人是無能的,而法國人則覺得英國人不可靠。5月28日,隨著比利時的投降,情況變得更糟了。據說,雷諾一聽到這個消息就氣得“臉色煞白”,而英國在一戰中的首相戴維·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則寫道,“比利時國王背信棄義,他的所作所為是膽小怯懦的表現”,很難“找到比這更黑暗和卑劣的行為了”。三路德軍坦克進攻部隊席卷北部和西部,與另一支從東面穿過比利時前來的部隊會合,此時,英國和法國的部隊開始在敦刻爾克(Dunkirk)港口撤退。[39]
在甘末林被免職的那天,早已預見這一系列挫敗的英國政府開始集結一支艦隊,準備實施撤退,這支艦隊包括了幾乎所有沿著英國海岸可以找到并及時抵達集合地的船舶。在德軍俯沖轟炸機的掃射和轟炸下,最終有860艘船舶——其中700艘是英國的——抵達了敦刻爾克海灘,把近34萬士兵運到了英國。在這些人中,英國人將近有20萬,其余大多數是法國人。若不是希特勒親自下令讓德軍先遣部隊停止前進,能逃脫的人將少得多。希特勒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是因為戈林一再向他保證,他的空軍將會毀滅盟軍部隊,而且倫德施泰特也向希特勒提議,應該在向南進軍巴黎之前,讓他疲憊的部隊休整一下。無論是陸軍總司令布勞希奇還是在北部戰線的B集團軍群指揮官費多爾·馮·博克都無法理解希特勒的決定。博克告訴布勞希奇,進攻必須馬上重新開始,“否則英國將會在我們的眼皮底下從敦刻爾克運走他們想運走的一切”。但是希特勒支持倫德施泰特,還將此事看作是重申自己權威的一個良機,以表明他的權威是在最高指揮官之上的。等到布勞希奇勸說希特勒重新發動襲擊時,盟軍的撤退行動正在進行中,守軍的頑強抵抗給疲倦的德軍造成很多麻煩。博克在1940年5月30日帶著明顯的憤怒之情寫道,
在敦刻爾克,英國人仍在撤離,甚至是從開闊的海岸撤離!當我們最終抵達那里時,他們將全部撤離完畢!元首叫停坦克部隊被證明是一個嚴重的錯誤!我們繼續進攻。戰斗是艱難的,英國人像皮革一樣堅韌,我指揮的師團已經精疲力竭了。[40]
當作戰最終結束的時候,博克考察了作戰現場。用于守衛敦刻爾克的混凝土掩體和鐵絲網防御工事數量之大,令他深感震驚。此外,敵方裝備的質量也令他感到不安:
英國人撤退路線上的情形簡直難以形容。不計其數的汽車、火炮、裝甲車和軍事裝備堆疊在一起,在最狹小的空間里,它們相互交叉重疊。英國人試圖燒掉一切,但是在匆忙中,他們只燒掉了一部分。這里放著整支軍隊的軍備物資,裝備精良簡直令人難以置信,我們這些可憐的人只能在一旁吃驚、羨慕地看著。[41]
兩天后,敦刻爾克終于投降了。4萬名殿后的士兵——大部分是法國人——被拋下,成為德軍的俘虜。盡管在最后一批英國士兵離開海灘后,撤退行動仍然持續了兩天,但魏剛還是指責英國人拋下法國士兵的做法。無論如何,法國人殿后是合情理的,因為他們抵達敦刻爾克的時間相對較晚。不過,魏剛怒火中燒,對丘吉爾大為不滿,指責他拒絕派遣更多的飛機或部隊去幫助法國。英國人則看不起法國的將領和政治領袖,認為他們過于感情用事,是軟弱的失敗主義者。英國已下定決心,不會在別的地方犧牲過多的武裝力量或飛機而連累自身對不列顛群島的防御。無論他們的處境多么可怕,英國將領不會流淚。兩國的關系接近冰點,并且在一段時間內,它們之間的關系不會恢復。[42]
在重新部署、補救和恢復之后,德軍的50個步兵師和10個裝甲師開始向南挺進,不可否認的是,這10個裝甲師基本上都耗盡了資源。40個法國步兵師和3個裝甲師的殘余部隊阻擋了他們前進的道路。1940年6月6日,德軍跨過了索姆河(Somme)。三天后,他們到達了魯昂(Rouen)。法國政府已經撤退到一些城堡中,這些城堡分布在巴黎南部的鄉下,那里的通信非常困難,可用的電話非常稀少,而且漫長的難民隊伍此時堵塞了公路,使得在此地通行幾乎不可能。1940年6月12日,在離開巴黎后的首次會議上,魏剛對那些驚魂未定的部長們說道,進一步的抵抗是無用的,是時候要求停戰了。在魏剛看來,英國無法扛住德軍的入侵,因此,將法國政府撤離到倫敦毫無意義。而且,與其他越來越多的將領觀點一致,魏剛開始認為,對于軍隊的潰敗,應受指責的是負責民事行政管理的政治家,而非軍官。軍隊的職責是與敵方達成一個體面的和平條約。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可能阻止法國出現無政府狀態和革命——1870年法國被德國打敗后就曾進入無政府狀態并爆發革命——也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可能為法國的道德重生掃清障礙。年邁的菲利普·貝當(Philippe Pétain)元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凡爾登戰役(Battle of Verdun)的英雄,如今被雷諾安排在政府中,作為名義上的軍事領袖,他此時也支持這種觀點。“我不會放棄法國的土地,”他宣稱,“我愿意承受施加在祖國及其子民身上的痛苦。嘗盡痛苦后將迎來法國的復興……在我看來,停戰是永恒的法國持續下去的必要條件。”[43]
1940年6月16日,法國政府在波爾多(Bordeaux)重新召集之后,由于在反對停戰事宜上陷入孤立,雷諾辭去總理職位。他被貝當所取代。1940年6月17日,新的法國領導人通過公共廣播宣布,現在是時候停止抵抗、尋求和平了。在戰爭中,大約12萬法國士兵陣亡或被登記為失蹤(此外,還有10,500名荷蘭人和比利時人,以及5,000名英國人),這表明很多人確實在戰斗,也駁斥了當時一種說法,即法國民族自豪感已經被30年代的政治所摧毀。但是在貝當的宣告過后,許多人放棄了抵抗。在這之后,150萬淪為德軍俘虜的法國士兵中有一半人徹底投降了。那些想繼續戰斗的士兵時常遭到來自平民的人身攻擊。像貝當那樣憎惡第三共和國民主體制的保守主義分子,最終并不明白他們為什么應該誓死捍衛這些體制。他們之中有許多人崇拜希特勒,而且想利用這次失敗的機會按照德國的樣子重塑法國。他們很快就得到了將其付諸實踐的機會。[44]
五
與此同時,法國幾乎陷入了徹底的混亂中。在全國各地,龐大的難民隊伍向南出逃。伊萊娜·內米洛夫斯基(Irène Némirovsky)是一名俄國流亡作家,1917年,當時14歲的她,為了躲避布爾什維克革命,與經商的猶太裔父親逃到了法國。她生動地描述了法國此刻的場景,“混亂的人群在灰塵中艱難地前行”,幸運者推著“獨輪手推車、嬰兒車和手拉車,其中手拉車是由四塊木板放置在簡陋的輪子上改裝而成的,這些車子都被包裹、破爛的衣服、睡著的孩子壓得低低的”。[45]車輛盡力沿著擠滿難民的道路前行,“都裝滿了行李和家具、嬰兒車和鳥籠、裝貨箱和衣服籃子,每一輛車子頂部都緊緊地系著一個墊子”,看起來就像是“大量脆弱的腳手架”。“小汽車、卡車、手拉車、自行車以及農民的馬車一道形成了一條看不見盡頭的車流,從巴黎緩緩地流過,這些農民丟棄了自己的土地”。[46]德軍入侵的速度和規模意味著制定一個正式的撤退計劃是不可能的。對德軍1914年實施暴行的記憶,以及轟炸如何可怕的謠言使法國人陷入了集體歇斯底里的狀態。全部的城鎮都被拋棄了,據說,里爾(Lille)的人口在幾天內從20萬直降到2萬,沙特爾(Chartres)的人口從2.3萬降到800。搶劫者闖進商店和其他營業場所拿走他們想要的東西。在南方,安全的地方塞滿了難民,隨時要被擠爆。波爾多通常居住30萬居民,在幾周內人口就翻了一倍,同時,15萬人涌向波城(Pau),而在平時,波城只居住著3萬人。據估計,總共有600萬到800萬人在德國入侵期間逃離家園。在巨大的人流沖擊下,社會結構崩塌了。人們只是逐漸地才開始返回他們的家園。消沉的意志對法國政治體系產生了毀滅性的影響,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在壓力下,法國政治體系瓦解了。[47]
因此,當德國人在1940年6月14日進入巴黎時,他們發現巴黎的大部分地區已經被遺棄了。耳畔回響的不是刺耳的汽車喇叭聲,唯一能聽到的是市中心一群牛哞哞的叫聲,這些牛是向更北方逃亡的難民途經巴黎時拋棄的。在法國,德國士兵一到達被遺棄的城鎮和村莊,都將那里洗劫一空。“這里能買到所有的東西,就像在一個大百貨商店一樣,但這些東西都是免費的。”漢斯·邁爾—韋爾克在1940年6月12日從埃爾伯夫(Elbeuf)報告道:
士兵們搜遍了所有的地方,拿走任何他們看中的東西,如果他們能拿得動的話。他們將整麻袋整麻袋的咖啡從卡車上拖下來。襯衫、襪子、毯子、靴子以及其他不計其數的東西都擺在地上供他們挑選。很多原本需要士兵們省吃儉用地攢錢才能買得起的東西在這里到處都是,在街上或地上隨處可見。士兵們還立即掌控了運輸工具。在各個地方你都能聽見發動機的嗡嗡聲,那是還不熟練的司機剛剛啟動它所發出的聲響。[48]
法國徹底蒙羞了。然而更糟的還在后面。德軍在一個博物館中找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法國指揮官福煦(Foch)元帥的私人火車車廂。1918年11月11日,停戰協定就是在這節火車車廂里簽訂的。在博物館的墻壁被一個德軍清拆隊損毀后,按照希特勒的個人指示,這節火車車廂被搬出來,并被拖到貢比涅(Compiègne)森林,停放在它曾經所在的位置,一戰停戰協定正是在這個位置上簽署的。當德國人抵達的時候,威廉·L. 夏伊勒注意到,希特勒的臉上“洋溢著復仇的神情”,從他“輕快的步伐”可以看出其中還夾雜著勝利的喜悅。希特勒坐在1918年福煦所在的位置,擺了個姿勢拍了照片,之后就離開了,他傲慢地將代表團的其余人士——包括赫斯、戈林、里賓特洛甫?以及軍事將領們——留下來宣讀條款并接受沮喪的法國人的簽字。[49]依據停戰協定,所有的戰斗在1940年6月24日停止。法國被一分為二,北部和西部是占領區,南部和東部為名義上的自治國家,其政府駐地在溫泉小鎮維希(Vichy),由貝當元帥領導,貝當政府的法令在整個法國都有效力。[50]
德國軍隊進行了歷史上最大一次軍事包圍。就德軍的傷亡情況來看,這是一場著名而劃算的勝利,只有不到5萬人傷亡(陣亡或失蹤),在這方面,接下來德軍的任何一場勝利都不及它。相比于戰爭中的其他單一軍事行動而言,這次勝利俘虜了更多的戰俘,差不多有150萬人。這次成功使希特勒和主要的將領們相信,在未來的軍事行動中,尤其是在第二年入侵蘇聯的作戰中,同樣的戰術也將會奏效。[51]德國羞辱了宿敵,洗清了在凡爾賽的恥辱。希特勒極度興奮。1940年6月28日黎明之前,他秘密地飛往巴黎,進行了一次短暫的、完全私人的觀光旅行,隨同前往的是他的建筑師阿爾貝特·施佩爾(Albert Speer)和雕塑家阿爾諾·布雷克爾(Arno Breker)。他們參觀了巴黎歌劇院、埃菲爾鐵塔、榮軍院以及蒙馬特的藝術區。為了方便希特勒參觀,歌劇院的燈光全被打開。破曉時分,三人以埃菲爾鐵塔為背景,拍了一張非正式的照片。“參觀巴黎是我一生的夢想,”希特勒對施佩爾說,“夢想在今天實現,我的喜悅之情是難以表達的。”滿意于這次游覽,他告訴建筑師,他曾經常想著要將巴黎夷為平地。然而,他后來說道,在將他倆的宏偉建設計劃付諸實踐后,德國首都柏林將變成新的世界之都日耳曼尼亞(Germania),到那時“巴黎只是一個影子。為什么還要摧毀它呢?”[52]
希特勒從此沒再返回法國的首都。勝利的游行將在德國國內進行。1940年7月6日,冗長的歡迎隊伍排列在柏林的街道上,人們沿著元首經過的路線,在從車站到帝國總理府的道路上拋灑了無數的花束。他一到達總理府,就被反復要求到陽臺上接受下面聚集人群的致意。正如威廉·L. 夏伊勒所記載的那樣,當最初宣布入侵法國的消息時,人們并不感到興奮。總理府前也沒有大規模的人群,但是其他時候,每當有大事件發生時,總理府前通常都聚集起人群。他在1940年5月11日寫道,“我看到大多數德國人對這個消息感到深深地沮喪。”[53]就像在之前的外交危機中一樣,人們對入侵法國的后果普遍感到憂慮,加上害怕盟軍可能對德國城市進行空襲,這種情緒更加嚴重。但是,也正如之前的情形一樣,希特勒輕松地就實現了他的目標,這種安慰之情和民族自豪感一起匯成了一股歡樂的浪潮。這次的成功遠比之前更偉大。很典型的是一個中產階級學生的反應。這個學生名叫洛蕾·瓦爾布(Lore Walb),生于1919年的萊茵蘭,現在是慕尼黑大學歷史專業的學生。“難道這不是一個偉大的事件嗎?”1940年5月21日,當她在日記中記載這次勝利時,她這樣反問道。像許多人一樣,她把對希特勒的溢美之詞全都記了下來:“只有現在我們才能真正體會到元首的偉大。作為一名政治家,他已經證明了他的天賦,作為一名軍事指揮家,他的才能也絲毫不遜色……在元首的帶領下,除了勝利,不會有其他結果!每一個人都堅定地相信這一事實。”[54]
“人們對德軍成就的仰慕之情難以形容,”1940年5月23日,黨衛隊保安處報告道,“現在,甚至那些在戰役開始之前仍遠遠觀望和持懷疑態度的人也開始欽佩德軍所取得的成就。”[55]報告繼續說道,比利時的投降“使各地群情高漲”,德軍進入巴黎則“讓帝國所有地區的民眾陷入前所未有的興奮之中。歡呼游行和興奮的場景在許多城市廣場和街道上演”。[56]據1940年6月20日的報道,“目前的興奮狀態每次都給人一種印象,即不會再有比這更加強烈的情感了,然而,每當再有新鮮事件發生時,人們的喜悅之情就會更加強烈。”就在貝當宣布法國投降的同時,德國許多城鎮廣場都進行了慶祝游行。參加過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老兵對取得勝利的速度感到不可思議。甚至那些反對希特勒政權的人也承認他們的自豪之情,他們還說道,普遍的喜悅氣氛使得他們無法再繼續進行秘密抵抗運動了,他們真的就停止了抵抗。[57]天主教軍官維爾姆·霍森費爾德曾經大力批判德國在波蘭的政策,他曾給妻子寫信道“我有時羞于成為一名德國士兵”[58],但德軍勝利的消息立即打消了他的這種念頭。“孩子,噢,我的孩子,”他在1940年6月11日給他的兒子寫道,“參與其中的人怎能不感到高興呢!”[59]在漢堡,保守的教師路易絲·索爾米茨也在享受這種普遍的喜悅之情。“對德國人民來說,這真真是一個偉大的日子”,1940年6月17日,一聽到貝當宣布和談時,她在日記中這樣寫道,“我們全都沉浸在幸福和狂喜之中,激動不已。”勝利意味著“令人難以置信的民族命運的偉大改變,意味著長久以來民族主義夢想的實現”。直到此刻之前,占據她日記絕大部分篇幅的都是戰爭期間每天發生的事情,相比此刻的情緒,這種日常的描繪顯得黯淡無光。只有當她想起自己和猶太丈夫弗里德里希(Friedrich)所遭受到的迫害——盡管他們的婚姻被定義為“享有特權的異族通婚”——時,她才停下來思考:“成功是如此巨大,以至于這一光明所帶來的陰影將會變得更加黑暗和危險。”[60]
六
在1933年和1945年間,對法國的征服見證了希特勒名望的最高點。人們自信地期待英國此刻將會尋求和談,而且戰爭將在夏末結束。然而,下一步該如何行動,這個問題卻很棘手。此外,從根本上講,希特勒對英國的態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羨慕大英帝國。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作為世界上最大的帝國,大英帝國面積覆蓋了地球上的大部分區域。同時,他還將英國人視作德國人的“盎格魯—撒克遜”親戚,認為英國人最終將在種族命運的驅使下與他們聯合起來。另一方面,他意識到,在英國政治中,有一些強大勢力將他領導下的德國視作對大英帝國的一個重大威脅,甚至必須不惜一切代價除掉這個威脅。前年9月,在德軍入侵波蘭后,這些勢力促使英國首相內維爾·張伯倫立即對德國宣戰。希特勒清楚地知道,保守黨內的許多主要人物——最著名的是外交大臣哈利法克斯勛爵——仍然渴望和平解決沖突,并希望他能以某種方式說服這些人開始協商和平協議。在戰爭頭幾個月的大部分時間里,希特勒對英國的政策在進攻和安撫之間搖擺不定。丘吉爾被任命為首相后,單獨講和的可能性變得很小,即便如此,希特勒仍抱著一絲希望,同時,為了防止希望落空,他開始準備入侵計劃。[61]
外交部部長約阿希姆·馮·里賓特洛甫完全贊成入侵英國。在入侵和征服完成后,他設想讓前任國王愛德華八世(Edward VIII)復位。1936年,在愛德華八世宣布和一位美國離婚婦女結婚后,他被迫讓位給他的弟弟,自己則以溫莎公爵(Duke of Windsor)的頭銜在外流亡。在他宣布放棄王位后不久便訪問了德國,據說他曾用修改過的納粹禮向德國官員表示問候。他不止一次明確表示,他知道納粹黨試圖在德國做什么勾當,而他對此表示贊賞。截至1940年,他對那些愿意聽他講話的人說,英國事實上已經輸掉了戰爭,是時候與納粹黨講和了。在1940年夏初,公爵和他的妻子居住在葡萄牙,里賓特洛甫指派瓦爾特·舍倫貝格——因芬洛事件而出名的黨衛隊情報人員——綁架他們,并經由西班牙將他們帶到德國。雖然他也考慮到綁架溫莎公爵將會使與英國單獨講和更加困難,但他也有自己的盤算。納粹黨的陰謀在于使公爵夫婦相信他們正處于被英國間諜綁架的危險中,還有可能被刺殺,而英國間諜這樣做是為了防止他們落入德國人的手中。被征募的西班牙法西斯分子瞞著中立的佛朗哥政府,準備在公爵夫婦穿越邊界時將其偷偷拐走。此舉一旦發生,西班牙和英國的關系將會遭到破壞,這將使佛朗哥政府感到膽戰心驚。然而,不可避免的是,這個陰謀陷入了納粹黨的內部政治權力爭斗中,無論是舍倫貝格還是其他人都沒有盡力促成綁架,唯恐這一陰謀的實現將使他們憎恨的里賓特洛甫大獲全勝。丘吉爾建議公爵應該去巴哈馬群島擔任總督,公爵和公爵夫人同意了丘吉爾的建議,如此一來,陰謀最終破滅了。而他的走馬上任也使自己可以就此遠離這樣的陰謀。舍倫貝格的上級賴因哈德·海德里希向這位年輕的情報人員表示祝賀,慶祝他以表面上積極活躍但實際上毫不作為的正確方式合理地應對了里賓特洛甫的委任。[62]
同時,希特勒正在與陸軍和海軍負責人商議入侵的可行性。德國艦隊在挪威戰役中蒙受了沉重的損失。3艘巡洋艦和10艘驅逐艦已經被擊沉,2艘重型巡洋艦和1艘戰列艦因遭到重創而無法再投入戰爭。在1940年夏天,元帥雷德爾只能調用1艘重型巡洋艦、2艘輕型巡洋艦和4艘驅逐艦。想憑這點可憐的海上力量去掌控英吉利海峽遠遠不夠,因為英國方面出動了5艘皇家海軍戰列艦、11艘巡洋艦和30艘驅逐艦守衛英吉利海峽,并且,只要有需要,另外一支海軍力量也可以隨時從直布羅陀海峽駛來,為守衛英吉利海峽提供關鍵的支持。[63]而且,在法國投降后,德國沒能將法國的艦隊編入自己的海軍。1940年7月3日,英軍的一次大膽行動進一步激怒了法國。在法國控制的阿爾及利亞地區,為了阻止法國海軍落入德軍之手,英國戰艦襲擊了法國位于奧蘭(Oran)附近凱比爾港(Mers El Kébir)的海軍基地,損毀了許多戰艦,并造成1,250名法國水手遇難。這樣一來,雷德爾可以支配的戰艦就更少了。因此,對德軍來說,通過摧毀英國皇家空軍,進而贏得英吉利海峽的制空權是必要的,而這也是最低限度的手段。只有通過這種方式,英國海軍的支配地位對德軍構成的潛在障礙才能或多或少得以消除。[64]
經審慎考慮,希特勒在7月16日簽署了入侵的指令,但指出只有在“必要時”才發動侵略。三天后,在國會中一個精心安排的場合,他重新提出了之前對英國人的和平提議。然而,和平提議的條款非常模糊,以至于丘吉爾政府在一小時內就拒絕了希特勒的要求。威廉·L. 夏伊勒與一群軍事和文職官員在廣播中聽到了英國拒絕德國和平提議的消息,他被這一通告所產生的驚恐情緒所震撼。他寫道,這些官員“不敢相信他們的耳朵。其中一個人對我吼道:‘你能理解嗎?你能理解那些愚蠢的英國人嗎?現在拒絕和平?’”“跟我談話的那些德國人,”夏伊勒在第二天評論道,“簡直不能理解此事。他們想要和平。他們懼怕再經歷一次去年那樣的冬天。他們對英國沒有什么不滿……他們認為,如果到了要決戰的地步,他們也可以輕松戰勝英國。但是他們更想要和平。”[65]在許多德國人看來,英國拒絕講和這件事將他們心中憎恨和復仇的痛苦情緒完全釋放出來,這種情緒源于對戰爭的失望,因為很明顯,戰爭終究無法結束。“我從沒有過如此嚴重的憎恨之情,”學生洛蕾·瓦爾布在1940年6月17日的日記中寫道,“但是這次,我期盼著一件事,元首必須放下仁慈,應該給英國人一次真正的教訓——正是因為他們,如此多的人陷入了不幸和痛苦中,他們應該為這一切負責。”[66]
希特勒仍然希望英國政府中那些支持單獨講和的人能推翻丘吉爾。然而,事實上,這種事情根本沒有機會發生。不僅丘吉爾,丘吉爾內閣中的所有人都知道,德國如今在西歐占據統治地位,與德國講和將為德國開辟道路,使德國可以進一步插手英國國內事務,進而對猶太人采取更為殘酷的措施,甚至支持法西斯主義政客奧斯瓦爾德·莫斯利爵士(Sir Oswald Mosley)——英國潛在的像吉斯林那樣的人——上臺。另外,長遠來看,與德國講和還將削弱并摧毀英國的獨立,如果在此期間德國成功征服蘇聯,那么情況更是如此。正如捷克斯洛伐克的例子所顯示的那樣,希特勒的和平提議一次又一次地被證明并沒有帶來“我們時代的和平”,而僅僅帶來了他得寸進尺的要求,到了1940年7月,幾乎沒有英國政治家對和平提議再抱有任何幻想。[67]
因此,希特勒開始準備入侵英國,雖然他的隨從人員可以明顯看出他是不情愿的。前一年的冬天,“海獅行動”(Operation Sealion)開始。由2,000艘平底駁船組成的艦隊在英吉利海峽和北海港口集結(大多數船完全不適宜跨海航行,除非是在風平浪靜的條件下),這些船只舉行了登陸演習,海峽沿岸還豎起了標志,向士兵們指示去往登船地點的道路。[68]瓦爾特·舍倫貝格為德國士兵和軍官準備了一本指南,向他們介紹即將要碰上的英國機構。[69]軍隊中的高級將領對此舉是否有用持懷疑態度。雷德爾警告道,海軍最早在9月中旬之后才能準備就緒,而且在第二年5月之前,最好按兵不動。參謀總長弗朗茨·哈爾德則與海軍指揮官無休止地爭論最佳的登陸地點。陸軍希望在一個寬闊的地點登陸,以便最大程度地發揮陸軍的優勢,但是海軍希望在一個狹窄的地點登陸,以便將遭到皇家海軍攻擊的風險降到最低。但是,無論如何,為了掃清入侵障礙,英國的防空力量必須被摧毀。因此,在8月1日,希特勒簽署了空襲英國的命令。征服瑞典和法國的經驗給予了希特勒信心,他相信假如他的飛機在掌握制空權上沒有受到任何挑戰,那么理論上講,從空中和海上聯合入侵的計劃是可行的。英國海軍對英吉利海峽和北海的控制可能對德軍形成某種阻礙,這種阻礙在陸上入侵中是未曾遇到過的,但是如果沒有空軍保護,那么皇家海軍的戰艦一定將成為德國俯沖轟炸機的犧牲品。[70]
從1940年6月5日至6日以來,德國飛機已經對英國展開了具有針對性的小規模轟炸。從7月10日開始,轟炸力度開始加大,接著,8月18日之后改為密集轟炸。盡管英國大部分城鎮都淪為德軍的轟炸對象,但轟炸比較零散。從8月中旬以來,德軍轟炸的主要目標是皇家空軍戰斗機司令部(Royal Air Force's Fighter Command)的飛機場。與英國人傳頌的“少數”神話相反,兩支軍隊勢均力敵。在1940年8月中旬,有1,379名英國戰斗機飛行員處于戰備狀態,而德軍方面的飛行員有870名。當然,英國的飛行員部署在整個國家,而德國的飛行員則主要集中在英吉利海峽沿岸。德國的轟炸機要依賴戰斗機提供的保護,這些轟炸機裝備都很差,性能根本不及被派來攔截它們的英國戰斗機,不可能將后者擊落。英國人部署了兩種世界上最快、最先進的戰斗機——颶風式戰斗機(Hurricane)和噴火式戰斗機(Spitfire)。為了加強防衛,英國正在以極快的速度批量生產這兩種戰斗機。在進攻的德國空軍到來之前,它們已經“緊急起飛”了,這多虧使用了在1935年首次研發的雷達,攔截了德國的無線電信號,以及部署在英吉利海峽沿岸的上千名觀察員。因此,德國飛機從來沒能及時趕到英國并當場擊中英國戰斗機。[71]
當空戰中鮮明的白色霧化尾跡開始在英格蘭東南部的上空交錯時,形勢逐漸變得明朗,德國人的目標將落空。盡管德軍主要的戰斗機“梅塞施密特Me 109”(Messerschmitt Me 109)在2萬英尺的高度可能比英國同類戰斗機的性能優越,但由于它不得不維持在較低的高度以保護轟炸機,以至于這些優勢都沒能顯現出來,而在這樣的高度,英國的噴火式戰斗機和颶風式戰斗機更靈活,可以更快地轉彎和傾斜。“梅塞施密特Me 110”(Messerschmitt Me 110)重型戰斗機原本是用于護送轟炸機編隊,無力擺脫移動迅速的英國戰斗機的攻擊。德國空軍總體上是為了給地面部隊提供近距離的支持,難以在空中對轟炸機編隊給予保護。用于發動襲擊的空軍基地都是最近在法國北部占領區緊急臨時修建的,這些基地的補給都很困難,而且修復工作通常要花費很長時間。兩國空軍戰斗機飛行員在技能或水準上都相差無幾,但是雙方的補給都相對缺乏。然而,當一些英國飛機被擊落后,飛行員設法降落到英國的土地之后可以再次加入戰局,但這樣的事情很明顯不會發生在德國飛行員身上。戰斗的結果可以從傷亡數字中讀出:在1940年8月8日至31日之間,將近900架德國飛機被擊落,其中至少包括443架戰斗機,而英國方面,在相對更長一點的時間段內,從8月6日至9月2日,有444架飛機被擊落。在彌補損失方面,英國方面沒有遇到什么困難,僅1940年9月6日,就有738架可供使用的颶風式戰斗機和噴火式戰斗機投入戰斗,而德國在8月23日只有672架可使用。截至9月初,英國方面準備就緒的飛行員是德國方面飛行員的兩倍之多。[72]最關鍵的是,截至此刻,德國飛機的產量嚴重落后于英國。1938年4月,德國剛剛吞并奧地利,英國政府就設法在未來兩年內加速建造1.2萬架新戰斗機。到了1940年下半年,英國生產的戰斗機數量足足是德國的兩倍。[73]
然而德空軍指揮官,特別是兩位最早參與進來的指揮官——元帥阿爾貝特·凱塞林(Albert Kesselring)以及在西班牙的禿鷹軍團(Condor Legion)前領導陸軍元帥胡戈·施佩勒(Hugo Sperrle)——已經收到了大相徑庭的戰爭結果情報。根據他們得到的信息,英國的所有戰斗機中有50%已經被毀,而德國方面則只有12%被毀,或者說,英國方面損失了791架飛機,而德國方面只損失了169架。許多德國飛行員相信他們已經贏了。1940年8月17日,夏伊勒在一家比利時咖啡館遇見一名梅塞施密特戰斗機飛行員,他認為這名飛行員并非是那種天生自負的性格,但這名飛行員的話卻令他震驚不已,他聽到這名年輕人平靜地說:“你知道,再過幾周,我們將結束與皇家空軍的戰斗。現在只是時間的問題,在兩周內,英國不會再有更多的飛機。”[74]烏爾里希·施泰因希爾佩爾(Ulrich Steinhilper)是一名年輕的Me 109飛行員,他懷著無限的熱情向他的母親介紹他的使命。他向她講道,1940年8月19日,在襲擊曼斯頓(Manston)的一個飛機場時,“我瞄準了一個運油車,它正在給一架噴火式戰斗機加油,接著又瞄準了另外兩架噴火式戰斗機,它們一個接一個地被我擊中。運油車爆炸了,它周圍的一切都開始燃燒。另外兩架噴火式戰斗機開始自己燃燒起來。直到此刻我才意識到掌控這四個噴射器的飛行員被賦予了如何強大的力量”。[75]在8月的最后一天,他的樂觀情緒仍沒有減退。“今天的一次任務,”他寫給他的母親,“也是通過兩輪空襲,對德特靈(Detling)的機場進行地面攻擊。我們的編隊擊中了3架敵機而毫發無損,整個小組擊中了10架。隨著我們的戰斗經驗和技能的增長,這應該是形勢發展的方向。呔嗬(Tally-Ho)§!”[76]
柏林方面對這樣的樂觀主義信以為真。因此,9月初,德國認為是時候發動下一階段進攻了,通過對英國主要城市進行密集轟炸,摧毀英國的工業、交通,并打擊英國人的斗志。這樣的轟炸襲擊在缺乏協調作戰的情況下展開了。1940年8月24日德國空軍對倫敦東區的襲擊促使英國皇家空軍在第二天夜晚對柏林發動了一次反空襲。盡管就破壞力來說,英國的空襲并不是非常有效,但它使德國首都的人民感到了驚慌,也激怒了希特勒。1940年9月4日,希特勒在柏林體育宮舉行的一次公眾集會上宣布,如果皇家空軍對德國城市擲下幾千千克的炸彈,“那么我們將在一夜之間向它們擲下百萬千克的炸彈。而且如果他們膽敢宣布將對我們的城市發動更大規模的攻擊,那么我們將夷平他們的城市!”[77]然而,眼下的戰爭中,無論是英國還是德國的空襲都不是希特勒在8月1日所稱的那種“恐怖襲擊”。他提出這種戰略只是為了表明除非根據他的明確指示,否則不能發動“恐怖襲擊”,實際上,在1942年4月4日之后,他才發布了這種作戰命令,當時,英軍首次對非軍事目標——德國北部城市呂貝克(Lübeck)——發動了重大空襲。[78]
雙方的飛行員均接到指示,無論宣傳員說什么,只有當他們看到具有一定經濟或軍事意義的合適目標——比如倫敦船塢——時才丟下炸彈。當然,實際上,由于無法保障控制炸彈爆炸的計時儀器的精確性,這樣的指示并非完全適用。而且,大約在希特勒9月4日演講的兩周前,對倫敦的轟炸就已經開始了。只不過此刻空襲的頻率和強度都發生了變化。9月7日,350架轟炸機在白天轟炸了倫敦船塢,造成嚴重的破壞。為了避開防空火力,轟炸機和隨同的戰斗機編隊都必須在一定高度飛行,因此,英國人將他們的戰斗機編隊撤出了海岸機場,朝西撤退以便爭取時間緊急起飛,并且部署了一個固定的空中巡邏陣容,負責預測德軍的空襲。當飛機爬升時,英國飛行員對他們的飛行高度進行虛假判斷,并通過無線電將信息傳遞出來,以迷惑德國戰斗機飛行員,使他們保持相對較低的飛行高度。這一切措施降低了英國方面的損失。同時德國為了減小損失,很快被迫采取以夜間空襲為主的襲擊方式進行反擊。在1940年9月7日至10月5日之間,德國空軍實施了35次大規模的空襲,其中18次是針對倫敦的。僅在1940年9月7日至15日的一周內,就有298架德國飛機被擊落,而英國方面則只有120架被擊落。在9月15日,超過200架轟炸機,在大量戰斗機的護航下,對倫敦發動了攻擊。其中有158架轟炸機抵達目標,有一些在抵達倫敦之前就被擊落,其他的則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被迫返航。英國300架颶風式戰斗機和噴火式戰斗機在首都上空與德軍交戰,擊落了德軍36架轟炸機和26架戰斗機,還損毀了更多的飛機。[79]
德國轟炸機的主力容克斯Ju 88移動非常緩慢,而且體積太小,無法攜帶有效的炸藥量,此外,缺乏靈活性,無力避開英國戰斗機。其他的轟炸機——像亨克爾He 111(Heinkel He 111)和道尼爾Do 17(Dornier Do 17)——不僅體型相對較小,而且在許多方面都非常陳舊。事實上,盡管容克斯Ju 88存在諸多缺陷,仍逐漸取代其他機型。由于轟炸機數量不足,德國空軍已無力完成它們的任務。僅就9月15日的空襲而言,最初200架轟炸機中的1/4都未能返回。德國空軍無法承受這種規模的損失。[80]戰斗機和飛行員都越來越緊缺。9月17日,在對倫敦的一次大規模空襲中,烏爾里希·施泰因希爾佩爾負責護航任務,他駕駛的是一架新的改良過的Me 109,結果“出人意料地碰上了敵方戰斗機的猛烈反擊”。[81]1940年9月29日,“當我們飛抵倫敦開始戰斗時,我突然發現編隊中只有5架飛機和我一道,但是對手卻有大約30至50架噴火式戰斗機”。他僥幸脫險,因為英國戰斗機突然離開去攻擊一個更加重要的目標。截至10月,他告訴他的父親,在他的隊伍里,“最初的成員只剩下12個人了”,他們不能將缺乏經驗的新手拉入戰斗,唯恐失去他們。而且此時出現了一種新型的速度更快的噴火式戰斗機,以至于“我們的Me 109戰斗機幾乎跟不上它的速度……我們在空中已經沒有絕對優勢了”。[82]“空軍的領導人,”陸軍參謀總長弗朗茨·哈爾德在1940年10月7日聽完關于形勢的報告之后指出,“完全低估了英國戰斗機的力量……我們需要4倍之多的空軍力量才能擊敗他們。”[83]1940年10月27日施泰因希爾佩爾駕駛的戰斗機被擊中,他跳傘后被俘,在余下的戰爭期間一直被德軍囚禁。德國實際上已經在空中作戰中失敗了。
1940年9月14日,在“海獅行動”原定發動日的前夜,希特勒召集軍隊領導人舉行了一次會議。在這次會議上,他承認,關于對英國的入侵,“總體上,盡管我們取得了諸多成功,但發動‘海獅行動’的前提條件還未成熟……成功登陸意味著勝利,但這需要完全掌握制空權”,而德國并未取得制空權。“海獅行動”被無限期推遲。[84]雷德爾說服希特勒繼續發動夜間空襲——尤其是對倫敦——以摧毀倫敦的軍事和經濟設施。在影響平民的士氣方面,空襲漸漸體現出了價值。德國許多人歡迎這一決定。“毀滅英格蘭的戰爭現在真正開始了,”1940年9月10日,洛蕾·瓦爾布在她的日記中滿意地寫道,“但愿他們不久后就會屈膝求饒!”[85]這場“毀滅戰爭”在倫敦被稱為“大轟炸”(The Blitz)。在不列顛戰役和倫敦大轟炸期間,總共有約4萬名英國平民遇難。但是英國的士氣并沒有瓦解。為了削弱英國平民的士氣和空中力量,德國制定了一個新的策略,即派遣戰斗機和戰斗轟炸機在高空實施空襲——僅在1940年10月就實施了253次這樣的空襲。1940年10月,約146架噴火式戰斗機和颶風式戰斗機折翼。但是皇家空軍改變戰術,提升了高空巡邏的高度,結果,在同一個月中,德國又損失了365架飛機,其中大多數是轟炸機。在11月,一個由450架轟炸機組成的機群對中部城市考文垂(Coventry)發動了空襲,摧毀了整個市中心,包括一間中世紀教堂,380名平民遇難,另有865名平民受傷。英國情報部門沒能預見到這次空襲,因此這個城市完全處于暴露狀態,沒有采取任何防護措施。[86]
但這是一個罕見的疏忽。多數情況下,德國的轟炸機遭到了劇烈的抵抗,這些抵抗都經過了周密的準備。雷德爾斷定這樣的襲擊收效甚微,因此說服希特勒從1941年2月19日起將轟炸目標轉向英國的海港。盡管德國發動了多次這樣的空襲,然而,由于使用了雷達和由雷達控制的火炮,英國的夜間防御在這些空襲地點也迅速生效。截至1941年5月,空襲的規模開始縮小。盡管在轟炸行動的初始階段英國民眾的士氣有所動搖,但并沒有瓦解。國內并未給丘吉爾施加任何壓力,迫使他必須要求和平。英國的飛機生產也沒有受到嚴重影響。600架德國轟炸機已經被擊落,德國普通民眾開始對戰爭的結果感到沮喪。“自從戰爭開始以來,”1940年10月3日,洛蕾·瓦爾布在她的日記中寫道,“我堅定的樂觀主義信念首次開始動搖。在與英國的戰爭中,我們沒有取得任何進展。”[87]在1940年12月,像許多其他人一樣,漢斯·邁爾—韋爾克也被迫私下里總結,沒有跡象表明“英國民眾的士氣已瓦解”。[88]希特勒首次輸掉了關鍵的戰役。后果影響深遠。[89]
* 裝備部于1940年3月17日成立,在1943年9月2日前全名為“帝國裝備與軍火部”(Reich Ministry of Armaments and Munitions),之后改名為“帝國裝備與戰時生產部”(Reich Minister for Armaments and War Production)。
? 原書作Hannur。
? “赫斯”指魯道夫·赫斯(Rudolf Hess),1920年加入納粹黨,于1933年被任命為納粹黨副元首。“里賓特洛甫”指約阿希姆·馮·里賓特洛甫(Joachim von Ribbentrop),1932年加入納粹黨,歷任德國裁軍事務代表駐國際聯盟大使、駐英國大使,于1938年出任外交部部長。
§ 此詞是獵狐時的呼喊聲,聲音聽起來像“呔嗬”。源自19世紀英國的獵狐活動,當獵人發現第一只狐貍時就這么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