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仍以趨重哲學文學為是”
1920年初,陳獨秀欣喜于新文化運動的順利展開,但對時人之“富于模仿力”,競相創辦大同小異的雜志不以為然,因而借談論新出版物的缺點,表述自家辦刊體會:
凡是一種雜志,必須是一個人一團體有一種主張不得不發表,才有發行底必要;若是沒有一定的個人或團體負責任,東拉人做文章,西請人投稿,像這種“百衲”雜志,實在是沒有辦的必要,不如拿這人力財力辦別的急著要辦的事。[1]
“雜志”之不同于“著作”,其最大特色本在于“雜”——作者眾多、文體迥異、立場不求一致;為何陳獨秀看不起那些“東拉人做文章,西請人投稿”的辦刊方式?就因為在他看來,理想的雜志必須具備兩大特征:一是“有一種主張不得不發表”,一是“有一定的個人或團體負責任”。后者指向同人雜志的形式,前者則凸顯同人雜志的精神。
《新青年》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目光,關鍵在于其“有一種主張不得不發表”,故態度決絕,旗幟鮮明。那么,到底什么是《新青年》同人“不得不發表”的“主張”呢?這牽涉到《新青年》的另一特色:有大致的路向,而無具體的目標。可以這么說,作為民初乃至整個20世紀中國影響最大的思想文化雜志,《新青年》的發展路徑不是預先設計好的,而是在運動中逐漸成型。因此,與其追問哪篇文章更多地隱涵著其理論主張與生存密碼,不如考察幾個至關重要的關節點。
創刊號上的《社告》,除了表明雜志的擬想讀者為“青年”,以及“本志于各國事情學術思潮盡心灌輸,可備攻錯”[2],其他幾點,屬于具體的編輯技巧。要說辦刊理想,陳獨秀撰寫的雜志“頭條”《敬告青年》,倒有幾分相似。對于新時代“青年”應有的六點陳述——“自主的而非奴隸的”“進步的而非保守的”“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世界的而非鎖國的”“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科學的而非想象的”[3],最有新意的,當屬首尾二者。首倡“人權平等之說”,希望借此“脫離夫奴隸之羈絆”;尾稱“舉凡一事之興,一物之細,罔不訴之科學法則”。二者合起來,便是日后家喻戶曉的“德先生”與“賽先生”的雛形:
國人而欲脫蒙昧時代,羞為淺化之民也,則急起直追,當以科學與人權并重。[4]
比起第二年為雜志改名而作的《新青年》一文來,這篇《敬告青年》更值得注意。前者雖常被作為“準發刊詞”解讀,但其激情澎湃,聲調鏗鏘,屬于沒有多少實際內容的宣傳鼓動文字[5];不若后者之體大思精,日后大有發展余地。
1919年1月,新文化運動如火如荼,為對抗社會上日益增加的譏罵與嘲諷,陳獨秀撰《本志罪案之答辯書》,坦然承認世人對于《新青年》“破壞禮教”等罪名的指責。接下來的辯解,正是刊物所“不得不發表”的“主張”:
但是追本溯源,本志同人本來無罪,只因為擁護那德莫克拉西(Democracy)和賽因斯(Science)兩位先生,才犯了這幾條滔天的大罪。要擁護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對禮教,禮法,貞節,舊倫理,舊政治。要擁護那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舊藝術,舊宗教。要擁護德先生又要擁護賽先生,便不得不反對國粹和舊文學。大家平心細想,本志除擁護德賽兩先生之外,還有別項罪案沒有呢?若是沒有,請你們不用專門非難本志,要有力氣有膽量來反對德賽兩先生,才算是好漢,才算是根本的辦法。[6]
認定只有德、賽二先生可以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陳獨秀代表雜志同人宣誓:“若因為擁護這兩位先生,一切政府的壓迫,社會的攻擊笑罵,就是斷頭流血,都不推辭。”[7]
這兩段文字見解精辟、表述生動,常為史家所征引。其實,除“德賽兩先生”之外,《新青年》同人再也找不到“共同的旗幟”。《新青年》上發表的文章,涉及眾多的思想流派與社會問題,根本無法一概而論。以《新青年》的“專號”而言,“易卜生”“人口問題”與“馬克思主義研究”,除了同是新思潮,很難找到什么內在聯系。作為思想文化雜志,《新青年》視野開闊,興趣極為廣泛,討論的課題涉及孔子評議、歐戰風云、女子貞操、羅素哲學、國語進化、科學方法、偶像破壞以及新詩技巧等。可以說,舉凡國人關注的新知識、新問題,“新青年”同人都試圖給予解答。因此,只有這表明政治態度而非具體學術主張的“民主”與“科學”,能夠集合起眾多壯懷激烈的新文化人。
《新青年》同人第一次公開表明“公同意見”,遲至1919年12月。這篇刊于第七卷第一號上的《本志宣言》,顯然是各方意見折中的產物。開篇之莊嚴肅穆,令人不能不聳起脊梁、打起精神認真傾聽:
本志具體的主張,從來未曾完全發表。社員各人持論,也往往不能盡同。讀者諸君或不免懷疑,社會上頗因此發生誤會。現當第七卷開始,敢將全體社員的公同意見,明白宣布。就是后來加入的社員,也公同擔負此次宣言的責任。
如此“明白宣布”,而且要求后來者也得承擔“此次宣言的責任”,不大像是同人雜志的作為,倒有點“歃血為盟”的意味。好在以下的具體論述,涉及的領域極為寬廣,包括政治、道德、科學、藝術、宗教、教育、文學的改革創新,以及破除迷信思想,維護女子權利等,盡可各取所需。
此宣言中,真正有意義的是以下兩點:一是表明雜志同人破舊立新的強烈愿望,再就是表明對于政黨政治的拒絕。前者乃新文化人的共同姿態,不難做到“宣言”所期待的“實驗我們的主張,森嚴我們的壁壘”。后者則是個極有爭議的話題——當初立說本就含混不清,日后更是眾說紛紜。因其牽涉到對于《新青年》辦刊宗旨的確認,值得認真辨析:
我們主張的是民眾運動社會改造,和過去及現在各派政黨,絕對斷絕關系。
我們雖不迷信政治萬能,但承認政治是一種重要的公共生活……至于政黨,我們也承認他是運用政治應有的方法;但對于一切擁護少數人私利或一階級利益,眼中沒有全社會幸福的政黨,永遠不忍加入。[8]
有意思的是,借發表“全體社員的公同意見”,來彌合同人間本就存在的縫隙,不只沒有實際效果,反而使得矛盾進一步公開化。隨后不久發生的刊物轉向,使得此一“信誓旦旦”顯得有點滑稽。
對《新青年》的轉向政治運作,直接表示異議的,乃年少氣盛的胡適。1921年1月,胡適寫信給《新青年》諸編委,希望支持其“注重學術思想”的路向,并“聲明不談政治”;實在不行,則“另創一個專管學術文藝的雜志”。仍在北京的胡適、魯迅、周作人、錢玄同等,與遠走上海、廣州,積極投身社會革命的陳獨秀,對《新青年》的期待明顯不同。就像周氏兄弟所說的,既然“不容易勉強調和統一”,也就只好“索性任他分裂”了。[9]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文化轉型期的分化與重組,更屬正常現象。《新青年》同人中本就存在著不同的聲音,既有基于政治理想的分歧(如對待蘇俄的態度),也因其文化策略的差異(如是否直接參政)。五四運動后社會思潮的激蕩以及學界的日益激進,使得引領風騷的《新青年》很難再局限于大學校園。
在這場意味深長的論爭中,始作俑者的胡適[10],其態度廣為人知。值得注意的,倒是其他幾位的立場。在胡適要求諸同人表態的信上,錢玄同留下這么一段話:“我以為我們對于仲甫兄的友誼,今昔一樣,本未絲毫受傷。但《新青年》這個團體,本是自由組合的,即此其中有人彼此意見相左,也只有照‘臨時退席’的辦法,斷不可提出解散的話。”[11]三天后,意猶未盡的錢玄同給胡適寫了一封私人信件,更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因為《新青年》的結合,完全是彼此思想投契的結合,不是辦公司的結合。所以思想不投契了,盡可宣告退席,不可要求別人不辦。換言之,即《新青年》若全體變為《蘇維埃俄羅斯》的漢譯本,甚至于說這是陳獨秀、陳望道、李漢俊、袁振英等幾個人的私產,我們也只可說陳獨秀等辦了一個“勞農化”的雜志,叫做《新青年》,我們和他全不相干而已,斷斷不能要求他們停板。[12]
設想同人分手但不傷感情,這幾乎不可能,因涉及眾人好不容易打拼出來的《新青年》這一“金字招牌”。錢氏要求大家尊重創辦者陳獨秀的個人選擇,“私產”二字雖然下得很重,可也不無道理。無論胡適等人如何認定《新青年》已經成為“公共財產”,仍無法抹去創辦者強烈的個人印記。有意思的是,錢氏強調原先彼此的結合,乃基于“思想投契”。此乃《新青年》當初之得以迅速崛起,以及今日之分道揚鑣的根本原因。想清楚了這一點,錢玄同認同周氏兄弟的主張:“與其彼此隱忍遷就的合作,還是分裂的好。”
以魯迅的思想深邃、目光如炬,當然明白胡適為保護《新青年》而提出的“聲明不談政治”是何等的天真——無論你如何韜光養晦,自有嗅覺靈敏的御用文人出來“戳穿偽裝”。既然如此,何必束縛住自己的手腳?“這固然小半在‘不甘示人以弱’,其實則凡《新青年》同人所作的作品,無論如何宣言,官場總是頭痛,不會優容的。”如此帶有明顯魯迅個人風格的雜文筆調,接下來的,竟是抒情味十足的祈使句:
此后只要學術思想藝文的氣息濃厚起來——我所知道的幾個讀者,極希望《新青年》如此,——就好了。[13]
畢竟是國學大師章太炎的弟子,而且其時正撰寫一代名著《中國小說史略》,雖然話說得很委婉,魯迅顯然也不希望《新青年》轉變為一份純粹的政治讀物。日后,出于對某些“名人學者”喜歡借吹噓學術崇高來打擊青年學生的愛國熱情,魯迅經常故意對“學者”和“學問”表示不屑與不恭。但上引這段話,起碼讓我們明白,對于“學術思想藝文”,魯迅骨子里還是很尊崇敬重的。[14]
在給胡適的信中,陳獨秀稱:“《新青年》色彩過于鮮明,弟近亦不以為然”,而且表示同意“以后仍以趨重哲學文學為是”[15],但拒絕將《新青年》遷回北京。對于雜志該不該介入實際政治,陳獨秀的態度有過搖擺。早年的“批評時政,非其旨也”,以及“從事國民運動,勿囿于黨派運動”[16],并非只是策略考慮;不管是孔教問題的論爭,還是文學革命的提倡,在這些“趨重哲學文學”的話題上,陳獨秀都更能發揮其“老革命黨”的長處。關心國家命運,但從改革思想文化的角度切入——這種“大政治”的眼光,本是《新青年》同人的共識。不見得都像胡適那樣,“打定二十年不談政治的決心”,陳獨秀、李大釗、高一涵等明顯比胡適更關心現實政治;但“要想在思想文藝上替中國政治建筑一個革新的基礎”[17],確實形成了前七卷《新青年》的主導方向。
陳獨秀身上強烈的“老革命黨”氣質,與胡適借思想文化解決問題的思路,著眼點明顯有異,這就埋下了日后分裂的種子。同樣都想拯世濟民,問題在于,從何處入手更可行、更有效。在已經投身實際政治運動的陳獨秀看來,依舊固守校園的書生,其見解即便不是完全錯誤,也都顯得有點迂腐。陳獨秀之所以拒絕將《新青年》移回北京,“老實說是因為近來大學空氣不太好”[18]。話說到這份上,再無回旋的余地。政治家對于刊物的使命,另有一番詮釋;再說,一旦成為“機關報”,必須服從集團利益,與當初的書生議政大不一樣。這樣的抉擇,甚至不再是陳獨秀個人所能一力主宰的了。
只要還在北京,北大教授們相互制約,《新青年》必然以學理探討為主;一旦轉移到上海,情勢大變,不可能回到“趨重哲學文學”的老路。爭論刊物辦在北京還是上海,對于《新青年》來說,關系十分重大。以學院為根基,還是以社會為背景,二者幾乎決定了其辦刊方針與論述策略。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傾向于將陳獨秀的北上、南下作為《新青年》發展三階段的標志。
1918年底《每周評論》的創刊,已開北大學人議政的先河;《新青年》第八、九卷的轉向,其實并不十分突然。只是因五四運動爆發,形勢急轉直下,知識者直接參政的熱情迅速膨脹。而陳獨秀作為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對于《新青年》之由思想評論轉為政治宣傳,起決定性作用。雖然有了日后的分裂,綜觀第一至九卷的《新青年》,其基本立場仍屬于“有明顯政治情懷的思想文化建設”。這一點,既體現在“民主”與“科學”這樣響徹云霄的口號,也落實于“新文化”與“文學革命”的實績。也就是說,在我看來,《新青年》的意義,首先在思想史,而后才是文學史、政治史等。換句話說,《新青年》的主導傾向,是在思想史的視野中,從事文學革命與政治參與。
[1] 陳獨秀:《隨感錄七五·新出版物》,《新青年》第七卷第二號,1920年1月。
[2] 《社告》,《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一號,1915年9月。
[3] 陳獨秀:《敬告青年》,《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一號,1915年9月。
[4] 陳獨秀:《敬告青年》,《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一號,1915年9月。
[5] 參見陳獨秀《新青年》一文,載《新青年》第二卷第一號,1916年9月。
[6] 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新青年》第六卷第一號,1919年1月。
[7] 陳獨秀:《本志罪案之答辯書》。
[8] 《本志宣言》,《新青年》第七卷第一號,1919年12月。
[9] 參見張靜廬編《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中《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
[10] 協調諸同人意見,并給陳獨秀回信的是胡適;建議將《新青年》遷回北京,并“聲明不談政治”的也是胡適。
[11] 參見《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張靜廬編《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11頁。
[12] 《錢玄同致胡適》,見《胡適來往書信選》上冊122頁。
[13] 《致胡適》,《魯迅全集》第11卷37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
[14] 參見拙文《作為文學史家的魯迅》,《文學史的形成與建構》14—55頁,南寧:廣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
[15] 參見《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張靜廬編《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7頁。
[16] 參見王庸工、記者(陳獨秀)《通信》(《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一號,1915年9月)以及陳獨秀《一九一六年》(《青年雜志》第一卷第五號,1916年1月)。
[17] 參見胡適《我的歧路》(《努力周報》第7期,1922年6月)、《紀念“五四”》(《獨立評論》第149號,1935年5月)和《胡適口述自傳》第九章(北京:華文出版社,1992年)。
[18] 參見《關于〈新青年〉問題的幾封信》,張靜廬編《中國現代出版史料》甲編1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