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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武者小路君所作《一個青年的夢》

周作人

我平常不大歡喜立論;因為(一)恐怕意見不周密,議論不切實,說出去無價值:就是怕自己的內力不足。(二)覺得問題總是太大,太多,又還太早!這就是對于國人能力的懷疑。

這種懷疑,雖然較勝于夸大狂,究竟是不狠好;前次我看見梁漱溟先生作的《吾曹不出如蒼生何》一篇文章,是心里是極佩服,但不免又想:這問題太早,又太好了!叫現在的中國商民,自己去求積極的和平?他們懂得么?他們敢么?只要懂得就敢,可是他們那里會懂呢?梁先生這篇文章是白做的了。

這是我當時的意見。近來又讀日本武者小路君作的腳本《一個青年的夢》,受了極強的感觸;聯想起梁先生的文章,起了一個念頭。覺得“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必要:雖然力量不及,成效難期,也不可不說,不可不做。現在無用,也可播個將來的種子;即使播在石路上,種子不出時,也可聊破當時的沉悶。使人在冰冷的孤獨生活中,感到一絲的溫味,鼓舞鼓舞他的生意!

我對于戰爭這件事,本來不大歡喜:從前無論讀什么Mahon等歌頌戰爭的論文,或Tolstoj等反對戰爭的小說,總覺得這件事是可怕,是無意義;但是沒有想到過應該如何去解決他。

大家總說俄國是歐洲最野蠻,喜侵略的國。他們的皇帝大官和將帥,或者如此;但是世界上反對戰爭的文學,卻要算俄國第一。解決的方法,也是他們想得最早。苦利米亞的戰,Tolstoj親歷戰陣,作sebastopolj三卷。俄土戰爭,Tolstoj的私淑弟子Garschin,聽得他人受苦,煩悶不過,自去投軍,情愿一同受苦;可是沒有死,受了傷,放回來。作《步兵日記》,《四日》(曾經譯登《域外小說集》第二冊)等短篇,寫出戰場上所受肉體同精神的苦痛,人類對于生的執著和死的恐怖。日俄戰爭,Andrejev并沒有去打仗,作了一篇小說叫《紅笑》。可是猛烈得狠,讀了這書,若不是一點不懂得,便包管頭痛心跳起來,夜里做惡夢!

這一次歐洲戰爭,俄國頂有名的戰爭小說,或者可算kuprin的《圣母的花園》。

至于解決的方法,他們也不一致:Tolstoj提倡無抵抗主義,實行當時口號“V Narod”(到民間去)這一句話;親自種田砍木,做皮鞋去了。Garschin想拔去“紅花”(一切罪惡的象征)拔不掉,自己從樓上跳下來死了。Andrejev隨后做了一部小說《七個絞罪犯》,看了又是要出冷汗的書。kuprin作了半部小說,名叫一個《坑》字,現在不曉得下卷出了沒有,其中是講娼妓生活的。這兩個人的意見,大約都是抱定一個“人”字。彼此都是個“人”,此外分別,都是虛偽,如此便沒有什么事不可解決。這是最樂觀的思想;但是“人類互相理解”,怎樣能夠做到呢?答語大約也是說“V Narod!”他們兩個人本來也是Tolstoj派的人!

日本從來也稱好戰的國。櫻井忠溫的《肉彈》是世界聞名的一部贊美戰爭的小說。但我們想這也只是以前的暫時的現象,不能當作將來的永遠的代表。我們看見日本思想言論界上,人道主義的傾向,日漸加多;覺得是一件最可賀的事。雖然尚是極少的少數,還被那多數國家主義的人所妨礙,未能發展;但是將來大有希望。武者小路君是這派中的一個健者,《一個青年的夢》,便是新日本的非戰論的代表。

《一個青年的夢》,最初登在雜志《白樺》上,一九一七年時單行出版。是一部四幕的腳本。一個青年被一個不認識的人引了到各處去看,真心的覺到戰爭的恐怖和無意義,隨后斷結到“世人未達到人類的長成時,戰爭不能滅。照現今的國家行下去時,戰爭將更盛”。只要“人人都是人類的相待,不是國家的相待”,便可得永久的和平。但這事“非從民眾覺醒不可。”第四幕中一段對話說得好:

青年 “不使產生戰爭的東西有活力,國不亡了么?我所想的,是國也不亡,也沒有戰爭。

乞食者 就是這點要緊。但如‘國’這思想,還是同現在一樣,那怕就為難罷!須得用民眾的力量,將國的內容改過才好。世界的民眾,變了一團,大家握手時,戰爭便自消滅。須使民眾不要互相恐怖誤解。不可不曉得大家重要的關系;平和過日,是大家都有幸福的事。又凡損人利己的人。無論是本國人,是外國人,都是平和的敵,非加制裁不可的。這些事,非真心的懂得不可。假如承認了現在的國家,卻反對現在的戰爭,世上沒有這樣如意的事。

青年 我也覺得;但如今想更變各國的意旨,又覺得有點做不到。

乞食者 全在根。全在根。全在民眾。人再進步一點,就好了。再一步!再兩步!”

要人民自求積極的平和,先得教他們痛切的感平和的必要。武者小路君的著此書,就是要他們感這必要;也就是自己感得痛切不過,不得不直叫出來。他人感著呢?不感著呢?也全是不得而知。不過希望他們能夠感著罷了。《自序》中說:——

“國同國的關系,要是照現在這樣下去,實在可怕。世界的人想都覺得。單是覺得,也是無益。一點都沒法,只是默然罷了。我也曉得說也沒用。但若不說,又更覺歉然。我若不從藝術一方面說出來,我終免不得肚脹,我作這書,算是出出氣。這戲演不演,不是第一個問題。我只想說出真實的話罷了。戰爭的恐怖,我也不去夸張他。我止努力寫他全體。用人人所不能反對的方法,人人都能同感的方法,寫出他的恐怖來。我也覺得自己的深度不足,力量不足;但是因為怕了這些事便不說,又做不到。我不愿如此膽怯,連自己能說的真實話也不說。止就我力量所能及的做去,就滿足了。

我自己不曉得這書價值如何。但他人的非難,我能回答他,或者聽憑他,我想不久總會明白的。自己的精神,自己的真誠,從內里出來;決不是裝上去的。所以我想,靠這個誠,或能在人心中,意外的尋得許多知己。

……

我不專做這樣的著作;但也想一面漸漸的動手來做。對于人類運命的憂慮,這不是僭越的憂慮,是人人都應該憂慮的事。我望從這憂慮,生出新世界的秩序來。忽略這憂慮,或者反要生出可怕的結果。我望平和的合理的又自然的,生出這新秩序。血腥的事,能避去時,最好是避去。這并不盡因我膽小的緣故,實因我愿做平和的人民。

但我覺得現在社會的事情,不像在正路上走,能得平和解決的樣子。所以我比別人加倍的害怕。”

明知“說也沒用”,然而不能不說,因為還有對于人類這“愛”存在。我看了《一個青年的夢》,想起《吾曹不出如蒼生何》的文,不覺也引起那“僭越的憂慮”。雖然還懷疑這問題太大太早,然而覺得這樣下去,總不是事;所以寫這幾句,希望青年能夠對于這問題,稍稍注意,就滿足了。

(原載《新青年》第四卷第五號,1918年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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