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陶淵明經緯
  • 錢志熙
  • 2字
  • 2020-11-05 17:46:06

緒論

對于陶淵明及其詩歌,一直以來我總是將其作為一種詩歌藝術的經典和人生境界的高度來閱讀與領會。最早的一個認識,形成于我讀博士的時候。那一段時間,我真切地感受到陶詩的魅力。這種魅力怎么形容呢?我覺得陶詩直擊我的心靈,我此前讀了很多詩人的作品,喜歡的詩、喜歡的詩人也很多,但是仍然感覺陶詩有一種特殊的高度。我開始理解蘇軾與黃庭堅對陶詩的一些評價。黃庭堅強調陶詩的自然,將陶淵明放在謝靈運、庾信之上,還肯定他的忠義,也強調陶詩藝術上的高超。《宿舊彭澤懷陶令》詩說:“空余詩語工,落筆九天上。”[1]這不僅是欣賞陶的思想,而且強調陶詩的藝術。蘇軾更是將陶放在六朝以來的謝靈運、鮑照到唐代的李白、杜甫之上。他對陶詩的評論,大都很到位,甚至可以說是很經典。比如他說陶詩“質而實綺,癯而實腴”[2],又說“淵明詩初看若散緩,熟看有奇句”[3]。這是對陶詩的藝術所做的一些建設性的評論。其后的宋代評論家都沿著蘇、黃的思路,繼續對陶詩藝術的高度,尤其是它的自然而合乎藝術之道的高度做出有效的闡述。我在他們的啟發下,開始對陶詩的境界與藝術,嘗試做些總結。

但是,我發現,與任何歷史人物一樣,陶淵明這個人,歷史上的記載也將他簡單化、偶像化了。他也被嚴重地貼了標簽,大致上說,在南朝到唐代的文獻記載中,他基本上是一個隱士、高逸之士;到宋代,一部分人強調他的忠義,也肯定他在思想上的造詣,視其為一個有道者。他最容易給人的印象,就是閑逸平淡。其實他滿懷激情,他的人生也充滿了矛盾。他的和諧來自矛盾的解決,亦即從矛盾到和諧。不過這種從矛盾到和諧,并非一次性完成,而是不斷地進行著。矛盾是他作為詩人的本質,但與大多數詩人都處于矛盾之中,持續著激情的體驗不同,陶淵明一直尋找一種超越,或者說一直尋找理性。這種理性最終結晶為一種生命思想,即“神辨自然”的生命哲學。我覺得他的這種性格,可能是從小就已經是這樣的。他在許多作品里向我們講述他的少年時光,一方面是閑靜少言,樂于琴書;另一方面又很具激情,甚至可以有一種“奇志”“猛志”。當然,他真正的矛盾,是在進入中年以后發生的,其中仕與隱是一個關鍵的問題,引起他對人生的深入思考。一般認為,彭澤歸隱后是這個矛盾的解決。我最先也這樣認為,但后來我發現不能這樣理解,仕隱問題,以及提高到哲學上的形、影、神的問題,或者用今天的話來講,靈與肉的問題,其實貫穿他的一生。他的寧靜與澄明,也是終生持有的,最初只是一種性格,“閑靜少言”(《五柳先生傳》),“弱不好弄”(顏延之《陶征士誄》)[4],最終上升為一種人生境界、一種哲學:“形跡憑化往,靈府長獨閑。”(《戊申歲六月中遇火》)

對于陶淵明及陶詩的藝術,古人也不是沒有異議。南朝詩人對陶淵明的藝術成就普遍認識不足,這是學者們熟知的一個事實。即使是推崇陶淵明的北齊陽休之,也說:“余覽陶潛之文,辭采雖未優,而往往有奇絕異語,放逸之致,棲托仍高。”[5]認為他辭采未優,從藝術的角度來講,畢竟是一種貶詞。后來宋代的陳師道,也有“陶詩不文”的看法。對于陶淵明思想,古人也有提出異議的,唐代的大詩人中,王維與杜甫、劉禹錫等人都對陶淵明提出過質疑性的看法。上述情況說明,雖然陶淵明在古代地位崇高,但對陶淵明的詩歌藝術與思想的質疑性觀點在歷史上還是客觀存在的。后來的一些理學家們也對陶淵明有沒有真正得道,以及其與儒道的離合關系有過討論,其中也有質疑性的意見。進入現代之后,在思想上對陶淵明提出的質疑更有一些實質性的發展。比如對他的選擇隱逸道路,曾經有一個普遍的看法,認為這種行為雖然帶有不滿于黑暗紛亂的現實、不同流合污的積極的一面,但從根本上說,這是一種消極避世的行為,這樣的人,當然不具備作為一種人格典范,尤其是現代人的人格典范的資格,最多只能算是方外逸士。但是現在看來,這種認識是很片面的,而且充滿了時代優越感。從這種時代優越感出發,當然不僅是陶淵明,任何一位古代的圣哲,都沒有與我們相提并論的資格,最多可以有所借鑒,而在整體上不具備供我們學習的資格。

我個人認為,無論是思想還是詩歌藝術本身,陶淵明在我們當代乃至于后世,都沒有失去經典的價值。迄今為止,仍然還沒有一種足夠有說服力的對陶潛的詩與人的批評,讓我們放棄將他作為一種典范來學習,而只是客觀冷靜地將其作為一種單純的研究對象來看待。我們當然不是不知道陶詩之外,還有許多的詩歌經典,有各種各樣的風格的詩,甚至像黃景仁(仲則)、蘇曼殊、郁達夫這樣清代乃至近代詩人的詩,也都有獨特的魅力,讀著他們的作品的時候,也會覺得在某種情緒的表達上達到了一種極致,何況李、杜、蘇、黃這些古代詩人呢?應該說歷代都有詩歌經典產生,藝術上具有欣賞價值的詩歌,那就更多了。陶淵明基本上還只是一位古典式的詩人,在具體的內容表現及藝術方法方面,他能提供給后代詩人的東西也是有限的。陶淵明的詩歌雖然在寫實性上有所發展,但主要的特點還是一種比較自然的、古典式的抒情。他也經常在詩歌中追憶仕宦的經歷,但是這些詩歌并沒有正面地敘述他具體的仕宦,尤其是那些人事的交往,像傳說中的不愿束帶見督郵、發出不為五斗米折腰之嘆,這一類的內容,從沒有在他的詩文中被正面地敘述出來。陶詩很少寫到他個人具體的現實遭遇,對當時的政局人事也很少直接的表現。這對后來標榜諷喻用世的詩人來說,終究是一種不足。所以,以一種現實主義的標準來衡量,陶詩顯然是不夠豐富的。其實,陶淵明在用詩歌反映個人的遭遇或者更大的現實背景的方面,很接近于后來對陶詩推崇備至的黃庭堅的一種詩歌主張,即“興托深遠,不犯世故之鋒”(《答晁元忠書》)[6]。“興托深遠”這個主張,李白也有類似的表達。我認為他們都是受到陶詩藝術的影響。尤其是黃庭堅的這種詩歌主張,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學習陶詩的經驗。所以,陶詩中的現實性內容是比較少的。

至于說到人生經歷與經驗的豐富性,陶淵明可資借鑒之處似乎更是有限的。陶淵明雖然曾經出仕、出游,但其大部分時間的身份,只是南岳一幽居之士(顏延之《陶征士誄》語意)。從外表上看,他的人生比好多人都要簡單。事實上,陶淵明之后無數仰慕、學習陶淵明的人,有不少在人生閱歷、經驗的豐富性方面,遠遠超過陶淵明。如我們所熟悉的蘇軾、辛棄疾、龔自珍等人。至于那些處于各種政治與經濟斗爭的旋渦中的人,或者說那些自許為人生的弄潮者,陶淵明當然更不可能提供給他們有用的策略與機謀,更無法鼓勵他們的斗志。所以,在處于復雜的現代社會生活中的人們來看,陶淵明的人生可供借鑒的價值,似乎是深可懷疑的。但是,不一定只有復雜的人生經驗與經歷才可以作為我們借鑒的對象。簡單的人生,也可以作為一種人生典范,甚至一個簡單的人生,可以作為有過復雜的人生經歷與人生經驗者的學習對象。所謂返璞歸真,就是這個意思。同樣,陶詩的藝術,從某種意義上說,是簡單的,在體制、風格、修辭等方面,都可以這樣說。樸素的藝術可以作為復雜的藝術的典范嗎?答案也應該是肯定的。我們所說的復雜的藝術,是指具體的藝術技巧的繁復性與作品所展示的生活內容的豐富性。而樸素的藝術則是指在體制與技巧方面都顯得比較簡單、古樸的那種。比如六朝流行的繁縟的作風,就是一種復雜的藝術;而陶淵明則用樸素自然的藝術理念對其進行澄汰。陶詩顯然較那種用繁縟的技巧來寫作的詩歌,更接近于詩的本質。所以,判斷詩歌藝術的價值高下,只應該是來自于對詩的本質的理念及蘊含此理念的一種審美判斷。我們的思維方式傾向于本質論者,以是否接近本質、揭示本質來判斷一種思想或藝術的高下。簡單地說,我認為陶淵明在人生方面,接近于得道;而在藝術方面,則實現了審美的自由。陶淵明的詩,很難說是一種藝術還是一種哲學,是一種美還是一種真。它是融合了藝術與哲學,同時表象著真與善。僅就這兩點來說,陶詩在現代的經典價值是毋庸置疑的。我們應該結束只將陶淵明作為一種客觀對象來研究的時代(對于中國古代的其他的思想經典與藝術經典也是這樣),從而展開充分的同情、共鳴式的研究。只有這樣,陶淵明研究才能成為當代思想史與審美史的一部分。所以,我的態度是,我們研究陶淵明,并非只是在做一種科學研究,除了個別實證問題接近于歸納、綜合的方法外;其實所謂“研究”,就其所帶有的那種現代實驗科學的原義來說,在任何人文學科中都只是一種借代。有時不如說用走近、了解,或者解釋,來指稱我們這種文學方面的工作,也許比“研究”二字更準確點。但這個詞我們也是用習慣了,所以還是隨俗地叫。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九龙城区| 迁安市| 乌恰县| 威远县| 信宜市| 都昌县| 广汉市| 宽甸| 阳原县| 临颍县| 龙口市| 西峡县| 新建县| 蓬溪县| 林西县| 沂源县| 乐亭县| 长汀县| 佳木斯市| 涞源县| 闽清县| 青浦区| 大洼县| 右玉县| 精河县| 斗六市| 闽侯县| 麻江县| 呼和浩特市| 张家港市| 太仓市| 洞头县| 大理市| 河间市| 敦煌市| 新平| 班戈县| 玛沁县| 酒泉市| 孝义市| 阳东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