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十五講
- 楊立華
- 1790字
- 2020-10-23 11:00:56
六 仁政
在一個以征伐為賢的時代里,孟子倡導他理想中的仁政。在孟子看來,仁政的基礎在于人的內在本性:
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以不忍人之心,行不忍人之政,治天下可運之掌上。[1]
也就是說,仁政不是一時歷史情勢的需要,而是人的本質傾向的具體體現。當然,正如人的善的本質傾向不能自發地實現一樣,仁政也需要仁君的自主努力才能推行。
在孟子看來,任何國家都要有“治人者”和“治于人者”的區分。針對陳相“賢者與民并耕而食,饔飱而治”的政治主張,孟子在通過一系列的引導性提問,使陳相不得不得出“百工之事,固不可耕且為也”的結論后,接著指出:
然則治天下獨可耕且為與?有大人之事,有小人之事。且一人之身,而百工之所為備。如必自為而后用之,是率天下而路也。故曰:或勞心,或勞力;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義也。[2]
此處的“勞心者”和“勞力者”不能等同為我們今天常說的腦力勞動者和體力勞動者。在這一章接下來的論述中,孟子用了五個“憂”字,為“勞心”和“勞力”賦予了明確的內涵。“勞心者”與“勞力者”的區別在于所憂對象的不同:“勞心者”憂的是民,“勞力者”憂的是“百畝之不易”,也就是個人的產業。“勞心者治人”強調的是:只有憂民者才有資格成為統治百姓的人。至于除了自己的產業別的都不關心的人,無論產業有多大,從根本上講都是“勞力者”。
在提出“勞心者”和“勞力者”的概念及區別外,孟子還為傳統的士與民的區別賦予了更明確的內涵:
無恒產而有恒心者,惟士為能。若民,則無恒產,因無恒心。茍無恒心,放辟,邪侈,無不為已。及陷于罪,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3]
能始終保持其心志、不因物質條件的改變而改變的人,才是道義的擔綱者。至于大多數普通人,則只能在有“恒產”的情況下,持守其“恒心”。孟子以更高的道德期許要求士階層,對普通民眾則持寬厚的態度。如果統治者不能給一般百姓穩定的物質生活,也就沒理由要求他們有更高的道德水準。對因生活無著而“陷于罪”的人課以刑罰,等于有意布置羅網來殘害百姓。
仁君治國,要把百姓的生活安頓放在首位。在此基礎上,再通過教化來引導。讓廣大民眾餓著肚子講道德,本身就是極不道德的:
是故明君制民之產,必使仰足以事父母,俯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飽,兇年免于死亡。然后驅而之善,故民之從之也輕。今也制民之產,仰不足以事父母,俯不足以畜妻子,樂歲終身苦,兇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贍,奚暇治禮義哉?[4]
這里,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孟子對孔子的繼承。孔子論治國,也是以“足食,足兵,民信之矣”為次第的。
孟子關于仁政,有很多細致的構想。其中既有“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的動人理想,也有對“率獸食人”“以鄰為壑”的暴政的深刻批判。值得注意的是,孟子并不認為仁政就要一味地減輕賦稅:
白圭曰:“吾欲二十而取一,何如?”孟子曰:“子之道,貉道也。萬室之國,一人陶,則可乎?”曰:“不可,器不足用也。”曰:“夫貉,五谷不生,惟黍生之。無城郭、宮室、宗廟、祭祀之禮,無諸侯幣帛饔飱,無百官有司,故二十取一而足也。今居中國,去人倫,無君子,如之何其可也?陶以寡,且不可以為國,況無君子乎?欲輕之于堯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堯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5]
任何國家都有其運行的成本:社會的、文化的、行政和法律的。稅賦高于恰當的標準,就是暴政;低于恰當的標準,則為“貉政”,即蠻荒的治理。
在全書的最后一章,孟子留下了一段意味深長的慨嘆:
由孔子而來至于今,百有余歲,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無有乎爾,則亦無有乎爾。[6]
“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這一曲折的表達,透露出孟子的復雜心境。孟子的時代,距離孔子不過百有余歲。“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的歷史命運,似乎出現了某種波動。孟子似乎從中感受到了什么,憂思浸漫于字里行間:自己身上承載著的先圣之道,不會就此湮沒了吧。后來的歷史不幸印證了孟子的憂慮。儒家思想的精義在孟子以后,被漸漸沉埋在故紙的埃塵中,等待“千四百年后”的重新喚起。
[1] 《孟子·公孫丑上》,《四書章句集注》,第237頁。
[2] 《孟子·滕文公上》,《四書章句集注》,第258頁。
[3] 《孟子·梁惠王上》,《四書章句集注》,第211頁。
[4] 同上。
[5] 《孟子·告子下》,《四書章句集注》,第346頁。
[6] 《孟子·盡心下》,《四書章句集注》,第376—37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