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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講 西方古代哲學

由于我們的時間非常少,只有三次課,講三講。前一講是個概述,后面的這兩講所能講的內容也非常之少,所以我把這兩講濃縮成兩節,一節講古代,一節講近代。今天這講就是講古代西方哲學。

所謂古代往往包括中世紀,具體時間是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后15世紀,大概是兩千年左右,我們就把這段時間的哲學叫做古代哲學。從16世紀以后直到今天,大概4個世紀,這400年的哲學我們叫它近代哲學。為什么要這么分,為什么要以16世紀作為這一個分界線,來分成古代哲學和近代哲學?因為我們的歷史是這么劃分的,分古代、中世紀和近代,古代和中世紀我們簡稱“古代”,近代和現代我們簡稱“近代”。我們歷史既然是這么分,以16世紀作為界線,所以對應這種歷史的劃分,我們便把古代的哲學叫古代哲學,把近代的哲學叫近代哲學。

歷史為什么這樣劃分?為什么要把歷史分成這樣兩段?人類在地球上究竟有多久了,這是人類學的問題,是人類學研究的對象。過去“北京人”至少說有50萬年,現在,全世界人類學家的發現都集中在非洲,特別是東非,人類的起源就推得更早了,推到二三百萬年以前,反正人類絕對不止于5000年的歷史。我們說中國文明是5000年,或者現在可以推到6000年。全世界最早的文明是古埃及、古巴比倫,到現在也不過是六七千年的歷史。我們所說的歷史僅僅是指人類文明的歷史,文明以前的歷史叫做“史前史”,就是歷史以前的“歷史”。這個名詞本身似乎不通,難道歷史以前還有歷史?歷史以前怎么還有歷史呢?其實那意思是指文明史以前的歷史,那并不是歷史學研究的范圍,而是人類學研究的范圍。我們所說的歷史,是指人類文明的歷史。人類文明的歷史到現在推到最遠,大約可以推到六七千年之前。

什么叫做文明?姑且用一個簡單的解釋。當然,文明一詞不太好定義。一般來說,文明有兩個標志。一個標志是文字,出現了文字就算有文明了,文字出現以前的歷史就是文明的前史或者前文明的歷史,也就是文明以前的歷史。有了文字,知識才可能有積累,有前人的積累,后人的知識才可能有進步。任何其他物種無論如何聰明,都沒有知識的積累和進步。第二個標志是人類有了國家,有了有組織的社會,有權力的關系,有支配與被支配、統治與被統治的關系。我再簡單解釋一下為什么要用這兩者作為文明的標志。

第一個標志是有了文字。人類的文明與其他的物種或者與史前史的自然文明不同在哪里?自然文明就是自然人的文明,就是在自然狀態里的人的文明。有些物種也非常聰明,比如狗、馬,可是我們說它沒有文明的歷史。人類應該是很聰明的了,可是在10000年前的人,也不能說有文明的歷史。為什么?因為文字這個工具是一個非常奇特的工具,所以許多民族都出現過仇恨文字的現象,把文字看成一種罪惡的象征。我們中國也有這種傳說,據說古代倉頡造了字以后,“天雨血,鬼夜哭”,天下雨時都不下雨,下血,鬼晚上都哭。為什么?因為這給人類帶來了最大的災難。別的民族也有類似的傳說,古希臘有一個神話,說普羅米修斯偷了天火,天火是智慧,他把智慧帶給了人類以后,普羅米修斯就被鎖在高加索山上,每天有鷹來叼他的肉,叫他受酷刑。為什么?因為他把罪惡帶給了人。在這種意義上,人類好像內心深處就有一種禁忌:好像越有知識越反動,最好是沒有知識,沒有知識的人就沒有痛苦,有了知識以后就有了痛苦。知識就是原罪,《圣經》一開頭“創世紀”就是這樣講的。

不管我們怎么說,人類有了文字以后,就有了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知識可以積累了。沒有文字以前,人類的知識不可能有系統積累。這一點與原始人、自然狀態下的人或者和其他物種一樣,不管你怎么聰明,一切都要從頭開始。所以他一生積累的知識就無法通過文字記載傳給后代。有了文字記載以后,我們的知識可以傳給后代,所以每一個后代都比前一代的人高明,并不是他天生就聰明,而是因為他可以學習古人,站在古人的肩膀上。有一種流俗的觀念認為書本上的知識是靠不住的,一切要靠實踐。所以我如果說頤和園在清華西邊兩千米,假如寫下來,你認為這是靠不住的,書本是靠不住的,實踐出真知;于是你向北走,走一天沒有走到頤和園,然后你向東走一天也沒走到頤和園,又向南走一天也沒走到,最后你向西走了兩千米,走到了頤和園,這是實踐出真知嗎?我想可以說,這叫做愚蠢。

為什么人類的知識可以不斷進步?就因為有前人積累的知識。開頭的時候他不知道去頤和園怎么走,他要試著走,但是后來他走到了并用文字把它記錄了下來。文字的記錄也是前人實踐的知識,所以我們不能說書本的知識都是靠不住的,恰好書本的知識正是前人的實踐,正因為有了前人的實踐,所以后人的知識在前人的基礎上可以很快地得到發展,所以文字是人類文化積累的最重要的一個因素。沒有這個工具的話,人類的文明就不可能積累。正因為有了這個工具,所以人類的文明可以不斷積累,每一個后代都比前一代要聰明,每一代的知識總的說來要比前一代更高明,因為他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這是牛頓的話。牛頓發現了一點東西,是因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前人給他積累了很好的基礎和成果,沒有這些,牛頓不會取得更高一級的成就。所以說文字是文明進步的一個標志。

文明的第二個標志就是有了國家。國家要有幾個條件:一是有一個固定居住的地方,就是城,我們知道古代大都是城邦,一個城就是一個國。中國或許也是這樣,當然這還有爭論,不過西方是這樣。中國的“國”字也是這樣,“國”有一個范圍或領域,里面有人、有武力(干戈的“戈”在國里面),有統治權,那就是他的國家。人類文明的進步要靠它能定居,如果沒有定居,是不大可能有文明的。道理很簡單,不定居就很難有文化的積累,文化總要靠前人的積累。所以歷來都把焚書看作最大的罪惡,比如過去的傳統都罵秦始皇“焚書坑儒”,因為他把書焚掉以后,就把前人積累的文明給消滅了。我們要把文明保存下來,必須要有定居的生活,如果沒有定居的生活,逐水草而居,到處去流浪,文明就難以保存下來。而且,知識必須是人類有組織的社會積累,所以一定要有一個國家的組織,有一個社會的組織,文明才能夠延續,才能夠發展。可是這一切都要求有一個物質條件,就是人類必須有農業。有了農業才能保證人類的定居,沒有農業,就不能保證人類定居。人類靠狩獵為生的時候,每天的生活不固定,而且要靠運氣,比如打魚打獵的漁獵生活。可是農業能夠保證有收獲。可以把農產品收藏起來。這可以保證一個比較安定的生活,從而為文明的發展創造條件。傳統社會是一個農業社會,這個社會到16世紀為止。到16世紀為止,文明世界基本上都是農業社會,包括中國在內。

農業社會有一個特點,它基本上是單純的再生產。所謂單純的再生產就是每一年的生產與前一年的生產基本上是一樣的,我們可以設想一個傳統社會里面的農民,他年年的生活基本上是一樣的,年年的勞動基本上是一樣的。當然不是說沒有變化,也有變化,比如說找到了新的品種,不過那個過程變化是非常緩慢的,大體上是年年不變的,每一年都是前一年生活方式的重復。

近代的社會是一個工業社會,包括農業本身也工業化了。今天的農業本身是高度工業化的,所以它也是工業社會的一部分,并不像是傳統的那種農業了。近代社會的一個特點在于它的生產是擴大再生產。所謂擴大再生產就是生產規模不斷擴大,今年的生產就比去年高10%,明年的生產又比今年高10%,這樣一年高10%,積累下來,10年就不得了,100年就完全改觀了。我們可以想象,100年前還沒有飛機,飛機是1903年萊特兄弟發明的,到現在還不到100年。我們現在看到最開頭的飛機非常簡單,是人手工做的,像一個蜻蜓一樣。可是百年以后的今天不僅有了最先進的飛機,而且連人造衛星也有了。這是100年的進步。我們看100年前的汽車,在照片上看那種很古老的汽車,現在的汽車就高明多了。這不過是100年的時光。工業社會是擴大再生產,這個特點表現在人類的生活上,則是人類的思想意識也不斷進步。我們的思想本來就是與社會生活緊密結合在一起的,是一定社會生活的產物。人類社會的生活不斷變化、不斷進步,我們的思想也不斷進步,近代這400年的思想也是在不斷日新月異。這一點與傳統有很大的不同,當然傳統的思想也在不斷變化,可是那個變化是很緩慢的,不像我們現代這么快。

歷史可以分為這樣兩段,一段是傳統社會,就是古代與中世紀的社會,一段是近代(現代)社會。我們先講古代社會。

古代社會可以叫做傳統社會。古代的思想是適應于這個社會的,它就是傳統思想。應該說,有了人類就有思想,不過在人類有文明以前的思想沒有記錄,真正具有比較完整的記錄的人類思想,到現在大約3 000年。最早的中國的經書也不過2 000多年。西方最早的經書比《圣經》還早的,如古埃及的“死者之書”,也不過是公元前3 000年左右的。人類的智慧有一個特點就是不斷的積累,因為積累的緣故所以它可能加速度地進步。它的快不是每100年增長多少,而是這100年要比前100年更增加多少倍。比如20世紀到現在,100年剛剛結束,這個世紀所積累的知識,大約要超過過去2 000年所積累的知識。知識是不斷快速地發展的,而比較有系統的思想或者比較完備的記錄,到現在為止,不過3 000年左右。

人類史上有一個奇特的現象,就是最早的燦爛的文明幾乎是同時出現在三個國家里,一個是中國,一個是印度,一個是希臘。至于比希臘再早,埃及、巴比倫等國家,我們到現在還沒有很確切的根據來證明他們有了比較完整的哲學理論或思想體系。比較成熟的思想,恰好就都出現在公元前4至前3世紀。為什么在這個時候,全人類的文明都出現了一個古典時代,這是非常令人驚奇的事情。在中國從公元前大約600年到前500年的時候,就開始出現古代的經典,中國古典的“六經”(實際是“五經”,因為有一個經典《樂經》失傳了)定型了。印度佛教也是這個時候出現的,還有其他教像耆那教等,當時共有96外道。外道就是我們今天所說的邪教或者異端邪說,就是邪門。從正統的觀點看來它是異端邪說,按照當時的說法它們叫做“外道”,外道就不是正道。在古代希臘,這一段文明,從公元前6世紀到公元前3世紀這300年間,是古代希臘的最繁榮時代,是古代人類文明史的一個高峰。

西方哲學史從古代的希臘文明講起。西方古典文明晚期兼有希臘的文明與羅馬的文明,羅馬文明基本上繼承了希臘的文明。后來在希臘北部的日耳曼人經過一場各民族的大遷移,形成了新的國家,這些國家就是今天歐洲國家的祖先。這些國家所繼承的文明就是希臘羅馬文明,所以西方國家文明的傳承應該從希臘文明講起。

希臘在巴爾干半島的南端,今天的希臘是在那里,但是古代的希臘要比今天的希臘范圍大得多,當時叫做大希臘(Magna Graecia)。這個大希臘包括今天的希臘,包括土耳其半島的沿岸。希臘靠海,他們是航海的民族,所以海上的交通非常多。我們說過,古代一個國家就是一個城,一個城就是一個國家、就是一個邦。其中最重要的一個是雅典。古代的雅典最繁盛的時候,人口30萬,自由人只有3萬人。當時希臘的那些著名哲學家,包括鼎鼎大名的哲學家亞里士多德,都認為奴隸制是非常之自然的。在我們今天看來,奴隸制是非常不自然的,人剝削人,人壓迫人。可是在當時看來卻是非常之自然的。人的等級觀念被認為是天生的。在古代,文明的起源必須是出現一批一不耕田、二不做工的人。雅典30萬人,不是人人都做工,人人都耕田,有一批人從體力勞動中解放出來,主要從事腦力勞動(思想、科學和藝術),這樣就形成了雅典文明。正是因為有了這樣一批人,所以在某種意義上說,文明的進步,就是看能解放出多少人,一不耕田、二不做工。比如說藝術家、音樂家、舞蹈家、明星這些人,他們都是不搞生產勞動的。如果所有的人都做體力勞動,整天面朝黃土背朝天,那么就不會有希臘的古典文明。《圣經》上說,人類犯了罪要加以懲罰,所以人類就被放逐出樂園,然后“滿面流汗、終身荊棘”,面孔上流著汗,一輩子都在荊棘里面討生活。人類的文明在一定的程度上就看有多少人是從這里面解放出來,從事藝術和學術活動。我們今天已經大大解放了,但是沒有徹底解放,總還要有一小部分人是要耕田、做工的,但是從事腦力勞動的人大大增加了。美國今天是非常發達的國家,美國耕田的人現在已經縮小到不到總人口的2%,只有1%多一點的人。我們中國前些年多一些,現在農民比例也大為減少了,1949年以前有90%的農民,也就是說要9個人才能夠養活1個人。現在美國的水平,一個人大概可以養活90多個人。我們還可以設想,在將來有許多許多的人不必耕田了,做工的人要少得多了。在20世紀初年的時候,美國的工人差不多要占到三分之一的樣子,現在大概降到了近十分之一,我們可以設想,還可以再少。人類的文明在某種意義上說就是看能有多少人解放出來,如果有一部分人一不種田、二不做工,那么他們就可以有時間來從事各種精神文化的活動,思考各種問題,研究各種問題。

最早的一批希臘的哲學家叫做自然哲學家。這一點與中國頗為不同。從一開始起,西方的哲學與中國的哲學就走上兩條不同的道路。中國的哲學走的是“主德”的路,西方哲學走的是“主智”的路。“主德”的路重點放在德行上面,中國古代哲學的重點都是歸本于德行。西方哲學從古希臘一開始,就是走的一條知識的道路。最早的一批自然哲學家,他們研究自然是怎么回事。我們中國很少有自然哲學家,有興趣的人也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并非主流。對于自然界感興趣的,當然也有。《莊子》里就有一段,說有一個人要問為什么會有風云雷霆?為什么刮風?為什么打雷?為什么下雨?緣故是什么?這當然也是在探索自然界的問題,但始終未成為哲學的主流。古希臘的哲學家最早的一批就是自然哲學家,他們研究世界是什么東西做成的,它的本質是怎么回事。希臘哲學家走的是“智者”的道路,中國哲學家走的是“仁者”的道路。哲學所關心的問題是宇宙和人生的根本問題。“德”是人生的根本問題,“智”是宇宙的根本問題。“德”要靠內心的修養,“智”要靠思辨的探求,

古希臘的哲學家最早一批人是自然哲學家,他們主要研究外在的世界。在這以前,各種古文明也提出過不同的說法,但都帶有很大的神話的性質。比如說巴比倫有一種說法,說我們所生活的世界是在一個大烏龜的背上,這個大烏龜是在大海上,這都是屬于神話的性質。

古希臘哲學開始脫離神話的性質,用理智來思考。有的人就提出,世界是水做成的,提出這種說法的是泰勒斯(Thales)。為什么說是水?我想,第一個是因為希臘人面向大海,什么事都容易和水聯系起來。第二個也許是因為水沒有固定的形態,你要說世界萬物是用水做成的,你就比較容易想象。你可以設想它結成這種固定形式就是這個東西,結成另外一種固定形式就是另外一種東西。當然也有別的哲學家就認為世界是火構成的,用火來解釋一切。大家知道列寧是非常欣賞這位哲學家的,他就是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他認為世界是火構成的。后來希臘另一位哲學家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提出來四個元素“土、水、火、氣”,不光是水,也不光是火,四個元素湊起來形成萬物,這就更進一步了。將物質世界用這四個來解釋,好像很容易解釋,世界確實像是某幾種基本元素構成的。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有五行的觀點,所謂“五行”就是五種元素:金、木、水、火、土。中國人喜歡“五”這個數目。古代的印度人也是講四種元素“土、水、火、氣”。是不是與希臘同一個源?我們不知道,但是古印度哲學是四種元素,古希臘哲學也是四種元素。中國卻用五種元素,中國對于“五”這個數目比對“四”這個數目好像更有偏好。從古代以來就講五行,五行就是五種元素,它解說了物質世界是什么構成的。

僅僅談物質的構成還不夠,哲學還得要有更多的東西,那就是你得要把道理說出來,把事物變化的所以然說出來,它是根據什么原則在運作的。這就有了兩種理論,都是非常值得我們注意的,因為這兩種理論對于后代有著非常深遠的影響:一種理論是數論派,另外一種理論是原子論。

數論派的代表是畢達哥拉斯(Pythagoras)。現在我們中學里還在學畢達哥拉斯定理,這個定理是說一個直角三角形斜邊的平方等于另兩邊的平方和。畢達哥拉斯所創立的數論派非常有似于印度的數論派。印度古代也有數論派,但是中國古代看來好像沒有數論派。從古代以來,似乎中國思想或者說中國文明的發展方向就和西方有所不同。西方一直到近代,走的基本上是數論派的道路。

“數”這個東西好像非常神奇,好像全世界任何的東西都有著某種數量的關系,所以數被認為是一個很神秘的東西,它在規劃著世界。我們說過了古希臘有一句諺語,叫做God geometrizes everywhere。Geometry就是“幾何學”,geometrize就把它變成動詞了,意思是“上帝把世界幾何化了”或者“上帝以幾何學規劃著一切”,也就是說世界的一切都在遵守幾何的原理,上帝把世界幾何化了。20世紀英國有位數學家和天文學家James Jeans,他也喜歡說一句話:“上帝是位數學家。”上帝在制造這個世界時,仿佛處處都是按照數學原理安排的。比如萬有引力定律是符合數學原理的,引力與距離的平方成反比,與質量的乘積成正比,這完全是一種數學關系。任何事物都會不違反萬有引力定律,都符合這個數學原理,這是為什么?

有人簡單回答說科學只能夠問how,不能問why,即你只能問它是怎么樣的,而不能問它是為什么。如果科學是這樣,則哲學卻要問why。我們說萬有引力定律,無論什么東西從高處掉下來,都要服從這個定律,石頭掉下來要服從這個定律,雞蛋掉下來也要服從這個定律,如果一個人從懸崖上失足掉下來,也要服從萬有引力定律。任何事情都不能違反萬有引力定律。甚至于林黛玉要哭,她的眼淚也一定符合萬有引力定律,所以她的眼淚不往上流而往下流。為什么會有萬有引力定律?為什么?好像是上帝已經規范好了這么一個數學關系。萬有引力定律所描述的是how,它描繪給你它是怎樣在運作的,但是你卻不能問它為什么。

這里要說明一下,“為什么”這個詞有兩個不同的涵義。第一個涵義是說,為了什么目的,比如我為什么喝水,因為我渴,喝水是為了解渴。這是說為了什么目的。第二個意義是說由于什么緣故,比如說水倒在火上,火就滅了,為什么?這不是問它為什么目的,而是問由于什么原因。我們在問這個話的時候,是在問由于什么原因,是出于什么原因。水倒在火上,火為什么滅了,因為它把空氣隔絕了,空氣隔絕了就沒有氧氣了。火是激烈的氧化作用,你把水一澆上去,空氣一斷絕,就沒有氧氣,它就不能氧化,于是火就滅了。這里是在問由于什么原因。當然兩個你都可以問,比如有人放火了,你可以問為什么放火,也許放火是要害什么人,這是why的第一種意義,就是為了什么目的。why的第二種意義是由于什么原因。按照中國的思路,往往都是第一種意義,大都是目的論的,都是要求按照目的論去問它是為了什么。例如人生的意義都是為了完成某種偉大的神圣目的。第二種意義都是由于什么原因。我們說,第二條路似乎是科學的路,第一條路似乎是倫理的路,這是兩條不同的路。數論派的思路就是在回答我們所說的第二個為什么,宇宙是按照數學的模式來建構的,所以就按照這個來解讀。其實,這個區分也就是中世紀神學思維方式與近代科學思維方式的區別。目的論的思維方式問“何以故”,是要問為了一個什么目的;非目的論的思維問“何以故”,是要問由于一個什么原因。

古希臘第二個的貢獻是原子論,這一點也與中國傳統有重大不同。古代印度有原子論,古代希臘有原子論,古代中國沒有原子論。原子論的影響是深遠的,特別是影響近代科學的形成,近代科學的形成基本上走的是原子論的道路。今天的科學理論,基本粒子大大增多了,但是基本粒子仍是脫胎于原子,它的思路基本上是原子論,也就是說世界上萬事萬物都是由非常小的性質類似的粒子構成,不過組織方式不一樣,所以表現的形式就不一樣,功能就不一樣,但是說到最后都是原子組成的。這個觀念一直到近代都在支配著科學的思路,不僅是西方,而且近代中國科學也是走這條路。

為什么古代中國沒有原子論?有些歷史考據,你可以找史實、找史料來確定,但是有些你就只能憑猜想了,因為我們找不出確鑿的根據來。中國確實是沒有原子論。有的人說中國有原子論,《墨子》里有原子論,還有人說《莊子》里有原子論,當然也有所牽強附會。但事實上中國的自然哲學,并沒有原子論作為思想基礎。一個原因恐怕是和中國沒有個人主義密切相關的。原子論在社會上相應的就是個人主義。社會是由每一個個人組成的,每一個個人就是社會的原子。中國從古代以來,個人主義始終沒有市場,始終沒有形成一個個人主義的思想體系。這一點折射到自然世界上,于是自然世界也就沒有原子論。

為什么中國沒有個人主義?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里面講,西方民族經歷了一個民族大遷移以后,血緣的關系破裂了,破裂之后社會組織就以地區為單位,而不是以血緣為單位。但是中國的血緣意識非常強烈,一直到今天血緣的關系始終沒有破。中國沒有西方的那種宗教,恐怕和這個原因也有關系。在西方,個人主義總得有一個寄托、有一個依靠,這個極終的寄托或依靠只能是宗教或上帝。中國有一個血緣的大家庭,用不著依靠那個上帝,依靠血緣關系是非常起作用的。是不是這樣,只是我個人的猜測。但是從古代到近代,在西方科學傳入中國之前,中國沒有原子論,也沒有個人主義,這是事實。西方的原子論與西方的個人主義很有關系。比如說古代希臘的民主,只是古典的民主制。因為那時候城邦很小,開會的時候全國的公民都來出席。雅典是當時的大國了,只有三萬自由民,其中有一半女性,一萬五不能來,再除掉老人和小孩,再除掉有病殘的,都不能來,那么來的只不過幾千人。每一次大會是真正的公民大會,所有能來的人都來了,一共幾千人。幾千人開大會很簡單,是直接民主制,不是間接的。現在的國家太大了,所有的人都來開會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只好選人民代表。所有國家都這樣,這就是間接的民主制或代議制,不是直接的,選民只能選代表去,自己不去。但是古代的城邦有這個條件,全體公民幾千人開大會,在這個大會上,每個人都有一票,這個是古代的民主。這時候,每一個個人都是以個人的身份來投票。中國沒有這樣的傳統:開個國事大會,所有的公民都來投票,這是不可能的事。從古以來,中國的社會性質就與西方有所不同,所以它的思路也與西方的不同。

這里要說的是數論派與原子論這兩個東西,不僅大大影響了古希臘的思路,而且也影響了近代西方科學與哲學的思路。這是早期古希臘哲學的背景。

及至古希臘哲學高度發達時期,哲學家們討論的重點就從自然哲學轉移到了人生與社會的深層問題上來,而不單純考慮自然世界的問題了。這樣希臘就進入了一個高度成熟的階段,這個階段在一般哲學書上就稱之為系統哲學時期(Systematic Philosophy)。

為什么叫系統哲學?就是出現了一批哲學家,這批哲學家建立了一個較為完整的哲學體系,所以這個時期就叫“系統哲學時代”。系統哲學時代的最大的三個代表人物恰好就是三輩老師學生。這三個人是大家都熟悉的:第一個人是蘇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9—前399年),第二個人是柏拉圖(Plato,公元前428—前347年),第三個人是亞里士多德(Aristotle,公元前384—前322年)。蘇格拉底是柏拉圖的老師,亞里士多德又是柏拉圖的學生。

蘇格拉底在西方哲學史上地位太重要了,可以說大致就相當于我們中國的孔夫子,凡是講哲學的人幾乎沒有不講蘇格拉底的。

在蘇格拉底以前,希臘就出現了很多的哲學家。這些哲學家后來人們叫他們為詭辯派(Sophisto),希臘語中sophia是智慧,所以今天翻譯為“智者派”,過去翻譯“詭辯派”。他們非常類似于中國的名家。中國當時有一批人叫做名家,他們專門提出一些理論來是平常人所不能接受的,可是他們言之有理,可以和你大大地辯論一番。比如公孫龍的“白馬非馬”,人家都知道這是個有名的命題,白馬不是馬,因為黑馬也是馬,所以白馬不是馬,黑馬也不是馬,馬才是馬。當然這樣說也可以有其道理。智者派類似于中國的名家,為什么會出現這些派別而且居然很流行?講中國哲學史的人,都沒有能講清楚。有些乍聽起來似乎是詭辯,可是為什么這種詭辯在當時卻能那么流行?應該有它的社會基礎和社會原因,而且這些東西在當時反對它們的人對它們是深惡痛絕的。可以推想這些在當時一定是涉及某些人的根本利害乃至于關系到人頭落地的問題,不然為什么這些東西那么有號召力?而反過來,反對他們的人又為什么非把他們置之死地不可?本來你愿意提出一個新的理論,你就提好了,反正人家也不會相信你,但是為什么并不是那么簡單?智者派提出來很多在邏輯上好像自相矛盾違反常識的問題,這些肯定代表他們對當時現存制度的一種不滿,所以就用各種渠道反對現成的學術,你們這么講我就偏那么講。你們說白馬是馬,我就偏說白馬不是馬,實際上代表一種逆反的心態,是對當時社會的一種反抗,“智者”是現行體制的反抗者。

我們上次已經介紹了,蘇格拉底是雅典最聰明的人,這是有德爾斐神壇上所傳的神諭為證的,所以蘇格拉底名氣非常大,有很多人追隨著他,于是蘇格拉底就被人懷疑是一個智者派。其實蘇格拉底本人不是智者派,而是一個保守派,那些智者派實際上是激進派,是反對現存秩序的,而蘇格拉底是維護現秩序的。可是蘇格拉底終于被雅典法庭判了死刑。罪狀是什么呢?是說他蠱惑青年,把天上的說成地下,把地下的說成天上。蠱惑青年的罪狀是重大的。蠱惑青年,青年都跟著你跑,帶頭鬧事,影響社會的安定和現存的秩序,所以蘇格拉底被判了死刑。

蘇格拉底在思想史上或者哲學史上的地位還有一點和孔子非常相似的,就是他教了很多學生。孔子本人沒有著作,《論語》是記錄孔子的言行的,都是孔子學生所作。蘇格拉底本人也沒有著作,記錄蘇格拉底言行、思想的也都是他的學生,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柏拉圖。柏拉圖的著作我們叫做《對話錄》(Dialogues),是他們談話的記錄。《論語》其實也是師生的對話錄,學生問孔子什么,孔子就回答什么。不過《論語》的對話非常簡短。柏拉圖本人具有詩人氣質,應該說,柏拉圖是一個大文學家。如果在歷史上給他定位,他的文學地位應該不亞于他的哲學地位。正好像如果我們在中國找一個與他相似的人,我想應該是莊子。莊子是個大文學家,當然他也是個大哲學家,莊子的哲學也非常深邃,但是他的文章漂亮極了。你讀莊子的文章會覺得美妙極了,你讀柏拉圖的文章也同樣會感覺美妙極了,非常吸引人,非常之漂亮。他的文章內容是談話,不斷地談話。通過談話發揮他的哲學。他早年的對話錄,記載蘇格拉底的比較多,到晚年他自己的思想成熟了,就記載他自己的比較多了。雅典分為十個區,其中有一個區叫做Academia,他在那里成立了一個學園,在那里收弟子,亞里士多德就是他的弟子,這個學校也就叫做Academia。我們今天的科學院就是Academy這個字。柏拉圖的晚年就主持這個Academia。

柏拉圖的對話錄有很多篇,其中有幾篇是非常之有名的。上一講介紹了一篇,就是他記錄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的辯護詞或者叫“自辯篇”(Apology)。今天再介紹很短的一篇,叫Symposium。Symposium是什么?英文字典里也有這個字,就是大家坐在一起喝酒談話,所以中文翻譯為《筵話篇》或《會飲篇》,就是在筵席上的談話。這里有一段是講愛情哲學的。我們知道,《莊子》的特點是“寓言十九”,這是他自己說的,里面都是寓言。比如說《莊子》一開頭就講“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這是非常優美的文學作品,當然世界上并沒有鯤鵬,這都是他的寓言。所以莊子說他自己的著作是“寓言十九”,即十分之九都是寓言,所以理解莊子也有困難,不知道其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只是寓言。比如他說惠子做宰相,莊子到惠子那里去,惠子怕莊子奪他的宰相,就到處去抓他。這不知是真是假,很難說。又如他記載孔子見盜跖,盜跖大罵孔子,肯定都是寓言。“文革”批孔,還據以為史料。柏拉圖的Symposium是講男女之間的愛情的,顯然是個神話。他說,古代的人跟今天的人不一樣,今天的人是兩條腿走路,古代人四只手,四條腿,走起路來像車輪那樣轉,四只手加四條腿轉著走。后來神把人劈成為兩半,變成了兩個人,于是一個人就只有兩只手兩條腿。但是因為一個人變成了兩個人,于是每個人就總是去追求自己的原來的那另一半,這就是人類的愛情。今天英文里還有這種說法,一個情人去找他的better half,就是去追求自己更好的那另一半。

柏拉圖的哲學中很多都是這類文學的描寫,有些就像《莊子》的那樣,你不知道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寓言。柏拉圖的哲學中有兩點對后世影響是最重要的。曾有一種說法是說如果你懂得了柏拉圖的哲學,你就懂得了全部的西方哲學,西方的哲學全部都包含在柏拉圖的哲學里面了。是不是這樣?無論如何,柏拉圖這一關是繞不過去的,要了解西方哲學的話,一定要讀柏拉圖的哲學。

這里只簡短介紹柏拉圖的兩個學說,一個學說是柏拉圖的觀念論(Theor. of idea),idea這個字我們過去都譯“觀念”,后來學港臺的流行術語改成“理念”。老一輩學者陳康先生當年講希臘哲學時翻譯成“相論”。柏拉圖的觀念論是什么意思,這里試做一個比較簡單的介紹。

首先,讓我們想一下“數”的特點,柏拉圖是受了數論派影響的。就某一個觀點來說,數學這個東西是一門很奇怪的學問。我們知道,閉門造車不行,一定要出門合轍。你造了一個車,這個車能不能用,你得拿出門去,看看它合轍不合轍,不合轍就不能用。我們說,水到了零度就結冰,是不是零度就結冰,你得試試,看看到了零度水結冰沒有,水沒有結冰,那就不是零度結冰;如果水結冰了,那就是零度結冰。造車也是這樣,閉門造車,你得出門合轍,什么事情都要經過實證的檢驗,或者說實踐的檢驗。但是只有數學這個東西是非常奇怪的,它是閉門造車的東西,但你不用擔心它是不是出門合轍,它出了門絕對不會不合轍,絕對會合轍。假若它出門不合轍,那么問題在轍上,而不在它的身上,也就是說一定是轍有毛病,不是車有毛病。這就好像算賬,算一筆賬,假如這筆賬的結果與你現在手頭的現款不符合,你再算還是這樣,那肯定是現款出了毛病,而不是算法出了毛病,算法不會有毛病。你算我應該有10 000元,那就應該有10 000元,假如手頭只有9 000元,那么一定是丟了、弄錯了,而不會是算錯了,只要算法是嚴格的,就不會算錯。數學奇怪的性質就在于它不依靠實踐,它不依靠實證或者試驗。只要你算對了,它就絕對是正確的。三角形三個內角和就等于兩個直角,這是先天就可以推論得出的。假如三角形三個內角之和不等于兩個直角,那說明是三角形出了問題。出了什么問題?比如,它是一個球面三角形,不是個平面三角形,如果是球面三角形,三角形三個內角之和就不等于兩個直角了,我們講的是平面三角形的三個內角之和等于兩個直角。數學有這樣一種特點,這種特點假如應用到我們的知識上面來,我們的知識里面有沒有一種成分是先天的成分,好像是數學那樣一種先天的成分。羅素轉述過一則古希臘的故事,是說找了一個小孩子來,讓他算幾何學,結果算出來了。他說,你看,小孩子都可以算出來,可見他原來就知道。我們學了幾何學也知道,你給我一個定理,我照著這個定理就可以推理出來一系列結論。那么這個知識從哪里來的?好像天生腦子里原來就有這么個東西,不過你不記得它,等到給你點明了,你想起來了,原來就是那么回事。這就等于先天的知識了。例如,你告訴我兩點之間直線最短,我就可以推論出來三角形兩邊之和大于第三邊。推理是絕對不會錯誤的,這是數學的特點。哲學推理是不是也是這樣,也有先天的成分呢?近代初期好幾位大哲學家都是這樣認為的,并且是按照這種方式建構他們的哲學的。

知識還有一個特點,這個特點就是,我們的知識所采取的形式必然是概念的形式。我們說這個桌子是方的,或者說這個椅子是圓的,或者說這個石頭是白的,這是我們的知識,它們都是采取概念的形式。什么叫概念的形式?比如2加2等于4,2是個概念。客觀的物質世界上沒有“2”,物質世界只有具體的東西,沒有2,2是我們抽象的概念。世界上可以有兩個雞蛋,但是你不能說兩個雞蛋是2,世界上沒有“2”。世界上也沒有方或者圓,我們說某個東西是圓的,這個知識采取的是概念的形式。某種東西是圓的,但世界上并不存在“圓”,圓是我們概念里的東西,世界上任何東西都不圓。它是圓形,但它并不是“圓”。比如平面或直線,世界上也沒有絕對的平或直。無論這個東西怎么平,你仔細把它放大,它還是有不平的地方。無論這個東西怎么直,怎么圓,仔細推究都不會是絕對的。絕對的圓或直只存在于我們概念里。又如a+b=ca是什么?世界上沒有ab是什么?世界上也沒有b。那么a+b=c是什么?如果在具體物質世界里找相應的東西,那是根本沒有的。它們只存在于我們概念里,在概念以外就是并不存在的。世界上沒有a+b=c這個東西。但是我們所有的知識都是采取概念的形式,假如我們沒有概念,我們不可能有知識。概念作為概念來說,它本身是絕對的、是完美的,但是在物質世界、現實世界里是不存在的。

柏拉圖的相論,或者概念論,或者理念論,認為真正可靠的知識就是概念的知識。不是概念的知識,便僅僅是我們的感覺,它不是真正的知識。我們的感覺不是知識,我們覺得很硬或者很軟,或者很熱,或者很冷,那是你的知覺,但這不能算是知識,知識必須采取概念的形式。那么概念是什么呢?概念就是idea。世界上絕對不變、絕對正確的知識只有概念的知識。那么我們感知的現實世界又是什么?它不過是概念的一個摹本,一個copy。世界上有圓的東西,但那個圓的東西實際上是圓的一個摹本,所以它不可能是真正的圓,真正的圓存在于哪里呢?永恒的、絕對的、真正的圓,只存在于概念的世界中。

這一點也包括有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所走的路數的不同。中國哲學走的路始終都是一個世界,西方哲學走的路則是兩個世界。西方把世界分為兩個,一個是永恒不變的絕對的世界,還有一個可以說是形而下的世界。這個形而下的世界是我們感知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不斷變化的,不是絕對的,而是相對的。西方的兩個世界這一點或者可能和他們的宗教信仰有關。因為中國(至少漢民族)沒有宗教信仰,只有一個現實世界,所以中國哲學講到最后總是不脫人倫日用,也就是不脫離我們的現實生活。但是西方的世界最后追求的,是一個脫離現實世界的世界,可以說是一個完美的、絕對的、永恒的世界。這可以溯源于柏拉圖的相論。這個問題柏拉圖本人并沒有很好地解決,如果按照羅素的說法,任何真正的哲學問題永遠都解決不了,將來永遠要追問下去的。例如人們常常要問的人生究竟有什么意義?這個或這類問題,北京大學張世英先生說了,乃是千秋萬世的問題,永遠都不會有最后的答案。這里的問題也是一樣,這種問題總是要不斷追究下去的。兩個世界的劃分,是一直影響著后世的西方哲學思想的。

柏拉圖的思想里,一個是我們介紹的相論,還有一個是他一篇非常重要的著作《理想國》(Republic)。

英文的republic是從拉丁文來的,拉丁文中res是事,public是公眾,所以此字在字源上是公眾的事情。孫中山有一個有名的定義,《三民主義》開頭就講,什么是政治?“政者,眾人之事;治者,管理”,政治是管理眾人之事,也就是這個republic。這是孫中山的定義。

柏拉圖的這一篇對話錄是談論國家的,我們過去譯作《理想國》,現在改作《國家篇》。這一篇的內容,實際上是在談他的理想國。每一個思想家、每一個哲學家都有他自己的理想國;或者反過來說,沒有自己的理想國的,就不是一個哲學家或者一個思想家。中國的哲學家不例外,也都有自己的理想國。比如老子是中國古代的大哲學家,他就有理想國。“小國寡民”,“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這就是他的理想國。近代也有近代的理想國,康有為寫了一部《大同書》,那是他的理想國。毛澤東提出人民公社,農林牧副漁,工農兵學商,一應俱全,這是毛澤東的理想國。每一個思想家都有他的理想國,古今中外,莫不皆然。如果一個哲學家最后沒有自己的理想國,那么這個人就不成其為一個哲學家了。西方最完備最早的理想國,就是柏拉圖這部名篇所提出的理想國。

柏拉圖的理想國并不像我們后來通常所認為的那么空想,其實他的理想國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古代的斯巴達為藍本的。古希臘城邦里最有名的兩個國家,一個是雅典,一個是斯巴達。雅典的文化是最發達的。斯巴達的精神則是尚武的,是非常注重軍事訓練的,對于文化并不重視。

柏拉圖的《理想國》是這樣設想的:治理國家是一件非常復雜的事情,要把國家治理好,就需要治理國家的人是一個非常有智慧的人,是明白各種大道理的人,否則就不配治理國家,所以一個治理國家的人必須是一個哲學家。柏拉圖的理想要有一個“哲人王”(philosopher-king),即由哲學家來做王。國家那么復雜,要治理好一定要由有最高智慧的人,也就是哲學家來統治,所以哲人王是他的理想。當然國家不止是王一個人,在哲人王的下面,就應該還有一部分人,這部分人是管理國家和保衛國家的人,這種人叫做guardians,是保衛者或衛國者,他們是第二等人,實際上在管理國家的事務并且保衛同家。除了這兩種人以外還有廣大的平民百姓,這些人是工人、商人、農民,都是老百姓。他所設想的實際上是一種等級制的國家。這種等級制度古今中外都有,事實上也不可能大家等級都一樣。為什么這三種人不同呢?據他說,有的東西是用金子做的,有的東西是用銀子做的,有的東西是用銅和鐵做的。人也一樣,有的人是金子做的,那就是哲人、哲學家,懂得各種大道理;有的人是用銀子做的,品質非常好,就是保衛國家的這種人,即guardians;第三種人就是銅鐵了,甚至于是破銅爛鐵做的,這種人就是老百姓。如果要一個國家治理得好,就必須這三種人都各守其分,在哪個崗位上,就都要把本職的工作做好。你是哲學家,你就把國家管理好;你是保衛者,你就把保衛國家的任務擔當好;你是平民百姓,你就老老實實把工作做好。如果各安其位各守其分,那么這個國家就會穩定持久了。這是他的理想。

但是柏拉圖也看到了另外一方面,國家未必都是那么理想、那么美妙。是由于什么原因呢?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私,自私。人都有私,一有私就不好,就不安分了,或者想要有更高的地位,或者想有更多的權力和財富,所以一個國家的教育首先就是要把私去掉,用現代的術語,叫“破私立公”。一個國家為什么不好的第二個原因就是愚,愚昧(ignorance)。一個人他沒有受教育就不懂得道理。所以愚也是造成社會混亂和不安的原因。如果國家要治理好,第一就是要去掉私,第二是要去掉愚。怎么去私?怎么去愚?有一個現成的模型,就是斯巴達,柏拉圖所設想的辦法很大程度上是從斯巴達那里來的。

我們應該看到一點,柏拉圖的理想國實際上是有普遍性的,后世所有的理想國在某種意義上都是繼承或者說分享他的這個理想國,包括康有為的《大同書》里面也是講去私界,就是消除人類的自私。實際上康有為不一定真正讀過柏拉圖的《理想國》,也不一定真正模仿柏拉圖的理想國,而是人類的共同的理想國必然包括有這樣幾點成分。

柏拉圖的理想國要去私去愚。私是什么?私最重要的表現就是有人“吃小灶”,所以就要把小灶去掉,小灶是一定不能要的,所以一個理想國首先是要吃大鍋飯,這是非常重要的一環。歷來所有的理想國包括太平天國這種理想國都必然要吃大鍋飯,只要一吃小灶,里面就有私。要打破小灶就一定要打破家庭,家庭是私的起源。不過這一點對于中國似乎比較困難,歷次革命(包括太平天國)在某種意義上說都要打破私,這就意味著要打破家庭。古代斯巴達是打破家庭的,小孩子一生下來是屬于國家的,不是屬于家庭的或個人的,所以小孩子無論是男是女都過集體生活,沒有私人生活,以免有私。破私立公,這是任何理想國最重要的一點。一旦有了私,就無法做到大公無私。理想國都是要大公無私的,所以一定要破私,一定要破小灶,破家庭。另外,愚怎么破?這比較簡單,就是靠教育。教育一定要由國家來主持、來管理,不能有私人的教育。中國古代在戰國時候有一種情況,術語叫做“處士橫議”,就是說知識分子亂發議論。這是不行的。因為知識分子亂發議論會造成人們的思想混亂,思想混亂的結果就造成了愚,這個愚就是不符合作為統治者的哲學家的要求的,所以那是制造混亂的根源。為了避免混亂,就必須由國家控制教育,反對“處士橫議”。這一點到了后世也是所有理想國所向往的東西,也就是要用一套他認為是最正確的理論或者是最正確的思想來教導人民,大家都服從這一套思想理論,不許有別的非官方、非正統的理論。所以教育的大權、宣傳的大權一定要掌握在統治者的手里,掌握在最有智慧的那個人,即哲學家或哲人王的手里。

可以看出這在理論上有說不通的地方,因為哲學家也可以有各式各樣的哲學家,有各種不同的哲學,并不是只有某一個人可以壟斷的。但是當時的人都沒有想到或者不愿承認這一點,都認為只有自己的哲學是唯一正確的哲學,所以不容許任何別的哲學存在。因為別的哲學一出來,異端邪說一出來,就成為最危險的東西,可以蠱惑民心,動搖國本,使國家動蕩不安,所以一定要禁止各種異端邪說的出現。這樣做當然對于學術的發展是很不利的。不過即使在近代也不免有這種情況。20世紀30、40年代德國所謂“猶太人的物理學”,20世紀50年代蘇聯所謂“孟德爾—摩爾根反動的資產階級遺傳學”,都是例證。當然這種由政治出面干涉一種學術思想,有其好處,就是大家思想都一致,誰要是不同意,他就成為敵人了。可是這對于學術的發展卻是很大的不利。學術思想應該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一旦定于一尊,以你為準,那么學術就沒有進步可言了。

時間太短,《理想國》就介紹這些。這個理想國里面不管有多少缺點,但是它涉及了一切理想國的最根本的一些問題,這些問題,所有后來的理想國,不論是中國的還是外國的,從理論上說基本都沒有超出這個范圍,都是按照這個模式來規范的。這一點可以說是柏拉圖的遠見卓識,他看到了理想國的問題所在。

柏拉圖死后,他最有名的弟子是亞里士多德。亞里士多德是古代哲學家里集大成的百科全書式的人物,他的著作包括全部古代的知識在內,有生物學、物理學、形而上學、邏輯學等等,可以說當時幾乎所有的學問都談到了。他是最大的一個宗師,他的重要性不僅是在當時。值得注意的是,中世紀(一般說是從5世紀到15世紀是西方的中世紀,或者中古時代)這一千年的西方思想史上,有兩種思想是非常奇怪地結合在一起的,一種是基督教的學說,一種是亞里士多德的學說,這兩者是結合在一起的。

我們上次介紹了但丁的《神曲》。但丁是13世紀初年的人。他是中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他的大著是《神曲》。《神曲》中描寫了地獄和天堂,地獄和天堂之間的那一層叫做limbo,這一層中文可以叫做“慘淡世界”。住在這一層的是些什么人呢?住在這一層中的人是非基督教徒,非基督教徒沒有希望升天堂了,但是他們又都是很有貢獻的古代賢哲,這些人都住在limbo里,亞里士多德就住在這個limbo里。后來美國的哲學家桑塔亞那(Santayana,1863—1952)寫了一本書叫做Dialogues in the Limbo,就是在limbo里面的對話,把古代的哲學家都找來在那里面對話。

亞里士多德在邏輯學方面的影響極大,一直到17世紀為止,西方的邏輯學都是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亞里士多德的邏輯學基本上是三段論的邏輯學,三段論就是一個大前提、一個小前提、一個結論。比如說所有的人都會死,這是大前提;小前提是蘇格拉底是人;結論就是蘇格拉底必然會死。這是三段論的推論,現代邏輯學認為這種邏輯等于什么都沒有說,自己兜圈子,不算邏輯。當然近代邏輯學與古代邏輯學不同了,問題是這種邏輯學統治了一千多年。最重要的是,中世紀的基督教哲學都是采用三段論的形式來推論的。比如說,萬事萬物都有一個創造者,一張桌子一定有一個木匠來做,不然怎么會出來一個桌子?世界怎么來的呢?一定是有一個創世主,不然怎么會有世界的呢?這種推論方式,就是證明一個上帝的存在。

在中世紀,基督教雖然有很多神學,但總的來說還是與中國的思路有其不同的地方,它們許多是按照邏輯推論的,像證明上帝的存在,就是按照邏輯推論的。中國的推論不大注意邏輯而是喜歡用比喻。比如人性,人性是什么?回答說,人性好比是水,你往東邊引,它就往東邊流;你往西邊引,就往西邊流。當然也可以往南流或者往北流,看你怎么引。這不是邏輯推論,而是比喻。為什么說人性應該像水,為什么人性不像火?中國的方式與西方的思維方式在歷史上各有特色,盡管作為哲學問題本身而言,并無二致。

亞里士多德有一個學生,在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就是亞歷山大大帝。他是馬其頓的國王,馬其頓在希臘的北邊,原是希臘的一個邦。亞歷山大大帝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征服者,他率領他的軍隊不僅征服了全希臘,而且征服了今天的近東,征服了小亞細亞,征服了波斯,一直打到印度河,建立了古代最大的一個大帝國。他死了以后,這個帝國分裂成三個部分,其中有一部分是在埃及,亞歷山大的部將成為當地的統治者。他有一個部將在埃及建立了一個王朝叫托勒密王朝。歷史上古代的國家、甚至于近代的國家,往往是建立了一個大帝國以后,就又分裂了。一個真正的大一統帝國很少有能夠長期維持下去的,往往都分裂。大概是帝國太大了,不便于一統,所以分裂了。分裂后希臘本土已經衰落,希臘的文化中心反而轉移到了埃及。埃及的北部有一個港口,這個港口以亞歷山大命名,叫做Alexandria,這時候就成為古希臘文明的中心。這時候,希臘早期的繁榮已經成為過去,文明史已經進入了晚期的希臘時代,這個時代叫做“希臘化時代”(Hellenistic age)。這些地方都受到希臘化的影響,晚期以后希臘文化就在那里流行。

希臘化時代是一個分裂和不斷戰爭的時代,人們的注意力逐漸轉到人生問題上面來,研究什么是幸福以及人怎么去追求幸福?怎么渡過一個混亂的時代,混亂的世界?我們應該說,從前的自然哲學時代是一種健康的心態,表現了人對于自然世界的興趣,他研究自然世界是怎么回事,是什么東西造成的?這是一個向外開放的、健全的心態。而凡是哲學過分追求自己的內心的時候,往往總是一個動亂的時代。它對于外在世界已經沒有興趣了,只對自己的生活感興趣,怎樣延長自己的生命,怎樣保存自己的生命。希臘哲學已經內向化,只關懷一己,于是進入了它最后的階段,這個階段叫做倫理階段(ethical period)。

倫理階段各家各派的學說都是以怎樣來追求自己的幸福為目的的。這時在希臘原來的土地上出現了好幾派哲學。這幾派哲學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力爭在一個痛苦和絕望的環境之下,怎樣能夠保全自己的生命,怎樣保持自己避免不幸。就這一點說,中國的楊朱、老莊都有這種傾向,力求在亂世中怎樣追求自己的幸福。當然最簡單的一種就是一味享樂。不要去管身外的事,能夠享樂就盡情享樂,忘掉其他一切,今朝有酒今朝醉,但是這不是一個根本的解決辦法。因為你今朝享樂之后,明天就會更痛苦,所以最好就是根本不要去享樂,根本不去享樂,你就不會有這種痛苦。希臘哲學后來分成好幾派,有名的有兩派,一派是伊壁鳩魯創立的叫做伊壁鳩魯主義(Epicurism),另一派是斯多葛主義(Stoicism)。這兩派哲學主要都是講怎么樣能夠保持最大的內心幸福,最好不要追求物質欲望,保持自己心態的平衡,特別是保持道德的安寧。因為一個人保持了道德的安寧,他才能夠保持一己的幸福。

這一點應該是常識,是可以在日常生活中直接體會到的,真正的幸福必須自己覺得自已在道德上是無瑕的。比如說一個人貪污了一大筆錢,也許覺得有這一大筆錢很幸福,其實他內心未必幸福,因為他覺得這筆錢是貪污來的,內心里會感到不安,因而不會有幸福可言。真正的幸福必須自己覺得行為得當而高尚。所以倫理學派最后歸本于倫理道德的訴求。

這兩派都追求道德的完美。固然這是好事,但是同時這也象征著一種哲學上的墮落。哲學所追求的不僅僅是個人的“幸福”,還要追求知識上的完美,要研究世界是怎么回事,人生是怎么回事,不應該僅僅是局限于個人生活的小圈子里,考慮的只是個人的得失。

隨著古代世界的沒落,不但出現了各種倫理學派,也涌現出來了各種宗教。宗教涌現出來大多是在動亂的時代,假如一個時代很太平、生活很幸福的話,人們不太需要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馬克思說過宗教是人們精神的鴉片煙,宗教無疑地有這個功能。所以在不幸的時候、流離的年代,宗教總是很流行的,其中從1世紀開始流行的就是基督教。

基督基是耶穌(Jesus,公元前5年—公元33年)創立的,耶穌是猶太人,猶太人信奉猶太教。猶太教的經典就是今天《圣經》中的《舊約》。基督教是猶太教演變來的,但它是另外一種宗教。猶太教的經典與基督教有所不同。《舊約》相當中國的“五經”,假如孔子是教主的話,孔子以前的經典就是“五經”,或者“六經”。在猶太人那里,耶穌以前的那些文獻,也像中國一樣,有歷史、有詩歌、有各種文告,合起來就叫做《舊約》。相對于《舊約》的就是《新約》,《新約》是記載耶穌誕生后耶穌的教訓及其門人弟子的活動和教誨,所以叫做《新約》。這類似中國的“四書”,“四書”是孔子誕生后孔門最重要的經典著作。猶太人信奉的是《舊約》,《舊約》是猶太教的經典。按照猶太人的史傳,猶太人是亡了國的,亡國以后猶太人總想復國,總想有一個救世主出來,這個救世主能夠領導他們恢復他們的王國。救世主就是基督(Christ),基督就是救世主(Messiah,彌塞亞)的意思。后來耶穌出來傳教,有的人認為耶穌是救世主。但是猶太人一般不認為耶穌是救世主,所以凡是承認耶穌就是救世主的人,即承認耶穌就是基督的人,就屬于基督教。直到今天,猶太人并不承認耶穌是救世主,所以今天猶太人信奉的還是猶太教,而不是基督教。《舊約》是猶太教和基督教都信奉的,但是《新約》則是猶太教所不信奉而基督教則同樣奉之為圣經的。分歧在于是不是承認耶穌就是基督,或者說Messiah。Messiah是猶太人的救世主。凡承認耶穌是Messiah的人,就是基督教,他們就信奉《新約》。《舊約》是兩個教都相信的,但是《新約》則是耶穌基督的教訓,耶穌基督的教訓是猶太教所不相信的。所以在某種意義上,對于基督教來說,《新約》就比《舊約》更重要。這就好像“四書”“五經”的關系一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四書”的地位比“五經”更重要,因為孔孟之道、孔孟的學說是在“四書”里面,而不是在“五經”里面,“五經”是孔子以前的東西,而真正孔孟的教訓是在“四書”里面,正如真正耶穌的教訓是在《新約》里面。

《新約》是耶穌逝世以后大約一兩百年由他的信徒們寫成的。《新約》包括幾個部分:一部分是他的信徒們所寫耶穌的傳記,這是《新約》的福音書部分;后面部分是幾個使徒(Apostle),也就是他的大弟子,所寫的書信教導,包括最有名的圣保羅所寫的那些教誨信眾的書信。

除了基督教之外,當時還有各種各樣的教派,特別是從東方傳來的教派,傳到了西方,非常流行。人的思想非常復雜,吸收各種不同的來源,不能說是只受某一個人或某一派的影響或者某一部書的影響,思想的來源是非常復雜的。我們吃東西,并不是只吃某一種東西,營養不是只從某一種東西來的。人的思想也是一樣,所以思想一定要嚴格劃分的話,有時候是很難劃分的,因為每個人的思想總都有不同的來源,有不同的成分。世界好多大宗教都是從近東一帶開始的,東方有好多宗教都非常流行,其中有一種是古波斯的宗教,叫做拜火教。拜火教后來在中國也很流行,叫做祆教或拜火教。

拜火教的創始人叫做Zoroaster,所以這個教派又叫做Zoroastrianism,在中國就是祆教。火代表光明,所以他們都拜火。這種教派的理論比較簡單,這種簡單,易于為人接受,但這種簡單的理論是人們思想深處根深蒂固的東西,每個人都很容易采取這種簡單的思路:世界上的一切事件和歷史都是兩種勢力的斗爭,一種代表光明,一種代表黑暗。火就代表光明,光明與黑暗的斗爭,最后必然是光明戰勝黑暗。歷史上一切的宗教及其理論和學說,假如我們把它簡化成為最簡單的字句,都可以簡化成為拜火教式的教義:世界上的一切無非是光明與黑暗的斗爭,結果是光明戰勝黑暗。這就像代數學那樣,把它簡化到一個最簡單的代數公式里。這種簡單的代數公式幾乎是每一種學說都可以接受的,因為每一種學說都可以最后簡化為這樣一種公式:光明與黑暗的斗爭,最后是光明戰勝黑暗。所以這種理論非常容易流行。后來這種理論西傳,就與基督教結合在一起,形成為聶斯脫教派(Nestorianism)。

早期的基督教的來源是非常復雜的。不僅是早期基督教,世界上各大宗教,或者任何一種大的思想理論體系,從來沒有純之又純的。我們知道,馬克思主義后來也有多少種,各式各派的。要找一種百分之百、純之又純的宗派或教派是沒有的。因為時代不斷在變,人不斷在變,不可能每個人都是百分之百的原裝或原教旨主義者。這不像酒,一瓶酒保存了幾百年不開封,它是原裝,可是既然開了封以后,酒就變了味道,就不是原裝的了。

古代末期,在羅馬帝國,基督教作為一種異端邪說是受壓制,被認為是邪教的。但是基督教的力量終于不可抗拒,這不可抗拒的原因是什么?第一個原因是羅馬帝國本身的腐化。羅馬帝國本來是一個強大的帝國,但是它本身腐化之后,喪失了支持的力量。這時候,人們就追求一種安慰、一種信仰、一種精神的寄托,基督教許給了他們一個天堂,于是他們就相信了基督教,這就找到了一種思想感情的依靠。第二個是因為羅馬帝國是被歐洲北部的蠻族日耳曼人所滅亡的。那時候,日耳曼蠻族還沒有步入文明,沒有國家,也沒有文字。他們信奉的異教,是自然神救,所有的民族在原始的時候信仰的都是自然神教。比如打雷相信有個雷神,下雨相信有個雨神,這些都是自然神教,是原始的宗教。后來多神教變成了一神教。日耳曼人的文明本來是非常落后的,所以它很容易就接受了一種較高的文明。基督教是當時西方希臘化文明時代的產物。一種落后的民族接受一種高等的文明,這原是很自然的事情。文明水平的高低,不看武力的大小。比如滿洲人,他們征服了漢族后,漢化得很厲害。乾隆皇帝是滿洲人,但是他作漢詩,到處題漢詩、用漢字。他們漢化得非常厲害,為什么?因為漢族的文化水平比他高,無論是物質文化還是精神文化,最初滿人連文字都沒有,漢字有幾千年,詩詞的水平要高得多,那么在文化上會被同化。滿人是游牧民族,吃的東西很簡單,無非把肉在火上烤一烤。漢族文明幾千年了,各種飲食肯定比他們的高明,他們自然會接受漢族的東西,在文明進行較量的時候,總是落后的文明去吸收先進的文明。作為先進文明的代表,基督教很快就被野蠻的日耳曼民族所接受,所以日耳曼民族文化的發展,跳過了古代的階段,或者說中世紀實質上是日耳曼的“古代”。按照人類文明發展的步驟來看,應該先是古代,然后是中世紀,然后是近代。但是日耳曼民族跳過了古代而進入到中世紀,他們有個希臘羅馬古典的古代給他們墊底。日耳曼接受了基督教的文明之后,下面的歷史就進入了中世紀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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