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雜草集:西方思想史散論
- 何兆武
- 2字
- 2020-10-23 10:51:52
輯一
西方哲學精神
第一講 西方哲學概述
這門課講三次,實際上是概述的性質,并不是一門整課,因為一門課要講一個學期或者一個學年,現在我們只講三講。我考慮這三講應該怎么講,恐怕只能等于是一個概述的性質。特別是我希望和大家能夠有一個交流,所以一次兩個小時,一個半小時我講,半個小時大家提問題,免得像是灌輸一樣。如果灌輸就意思不大了,教科書上都有,沒有必要老師在這里灌輸,最好是有一個交流。我想把這個課分成三講,今天的第一講序論,就是一個概述,或者說是一個前言,是一個引子,或者說是中國舊小說里的“楔子”。第二講講傳統哲學、傳統的西方哲學精神。第三講是近代西方哲學精神。近代和傳統之間應該劃分為兩個時期,為什么這樣劃分,我們下一講再講。今天就只談西方哲學精神的緒論。本來這個課的名字不是我安排的,我假定同學們都沒有正式上過西方哲學這門課,所以我從頭來講。至于“精神”這兩個字卻不是我加的,是安排課程的人加的。大概覺得加這兩個字更好一點,其實講的內容就是對于西方哲學的一個簡單的介紹。今天講的是緒論,講一下西方哲學大概都是一些什么內容,再著重介紹一些參考書。
一
中國古代沒有“哲學”這個詞,我們中國古代叫做“道學”,有的叫做“理學”,也有的叫做“玄學”。“道學”就是講“道”,實際上也是講“哲學”,但是中國古代叫做“道學”。后來有的叫做“理學”。“理學”就是“道學”。在魏晉的時候,大家講“玄”,所以也叫“玄學”。我們到近代才用“哲學”這個詞。這個詞是從西方來的,源于希臘文的philosophy,philo是愛,sophia是智慧,所以philosophy這個詞從詞義上來說就是“愛智”。在明朝末年的時候,這個詞最早從西文翻譯成中文,那個時候天主教的傳教士把這門學問叫做“愛智學”或者“愛知學”。智就是知,智慧也要有知識,沒有知識就不會有智慧。
大家知道,我們對于西方的知識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清朝末年從日本轉手而來的。19世紀60年代,日本經過了明治維新的階段。日本原來和中國一樣,也是一個閉關鎖國、落后的國家,后來當西方的勢力打進來之后,日本進行了變法維新,采取一種新的制度。所謂新的制度,簡單地說就是學習西方,或者日本人所說的“脫亞入歐”。日本的明治維新成功了。中國到了19世紀末年(清朝末年)的時候,也覺得自己落后了,也要變法維新,那么就有個現成的樣板,這個樣板就是日本。所以中國的學生大量去日本,結果從日本轉手介紹了很多西學。一直到20世紀的30年代,我們有很多關于西方的知識,包括關于馬克思主義的知識都是從日本轉手的,所以很多詞大多是從日本人那里轉譯過來的。
哲學的“哲”字,也是從日本人那里翻譯而來的。日本人為什么叫它“哲學”,我不太清楚。不過中國有一句古話,叫做“知人者明,自知者哲”,你了解別人就是“明”,你了解自己就是“哲”,這就是中國俗話所說的“明哲”。為什么用“哲”這個字呢?我的推想是這樣的:大家知道有一個故事,說是古希臘的時候,雅典有一個德爾斐(Delphi)神壇。這個神壇是紀念太陽神阿波羅(Apollo)的,是最有名的神壇。雅典人有什么事情往往就先到神壇去祈禱,神壇就給他一個神諭、一個指示。有人曾到神壇去祈禱,問:“誰是雅典最聰明的人?”神壇就傳諭說:“蘇格拉底是全雅典最聰明的人。”大家知道,蘇格拉底(Socrates,公元前468—前399)是西方哲學的祖師,他的地位相當于我們中國的孔子,是最早、最大的圣人。蘇格拉底知道這個說法以后,覺得他自己并沒有什么學問,沒有什么知識,為什么他是最聰明的人呢?他就跑去問了很多人,和很多人談話,談話的結果是他發現那些人一點知識都沒有,但是都自以為自己非常有知識。他說只有我知道我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我知道我自己一無所知,在這一點上,我比所有的人都聰明。所以蘇格拉底的教訓最重要的就是——你應該知道你自己(know yourself)。大概哲學就是這么講起來的。
西方哲學的精神和中國的傳統精神有一點不同:中國的傳統精神特別注重倫理道德、特別注重一個人的修養和德性;西方的哲學傳統相形之下似乎更強調的是認識,是知識和論證。應該指出的是,這兩個東西并不是截然分開的,并不是說你重視知識就不要德行,有德行就不要知識,但是畢竟有所偏重。有的人更重視知識,有的人更重視德行。中國傳統的哲學精神始終似乎都是特別重視德行,而西方的傳統更重視知識,這一點可以說是西方哲學的精神。
這里再說明一下,“西方”這個詞,在過去,從19世紀一直到1949年,到我這一代作學生的時候,那時都叫做“西洋”,叫“西洋史”“西洋哲學”,而不叫“西方哲學”。“洋”字和“方”字的意思似乎有一點不同。你要說“方”字,那是個地理的概念,你在西方我在東方,這是地理的概念。如果是說“西洋”的話,那是對“東洋”而言,“東洋的精神”“西洋的精神”,這里文化的涵義更多一點,不但是個地理的概念,而且是個文化的概念。但是1949年以后一般都用“西方”,不用“西洋”了。大家知道,你要說東方、西方,這兩個詞是eastern,western,如果帶有文化內涵的話,那么東方是Oriental,西方是Occidental。
什么叫做哲學,我剛才介紹了第一種定義,哲學按字面說就是“愛智學”,智慧就要有知識,所以任何知識都是哲學。在西方,一直到中世紀,學問叫哲學。所以一直到今天,很多的博士都是哲學博士(Ph.D.),就是Doctor of Philosophy,還是在用傳統的意義,就是什么知識都是哲學。后來科學發達了,哲學的地盤就越來越小,因為知識都專業化,各個領域就都給別人了。但是哲學是不是還保留有它自己的領域呢?到了近代,就有了另外一種觀念來界定哲學。我們對于外界有很多知識。比如說冰是冷的,火是熱的,這是我們對外界的知識。我們的知識就是科學,科學(science)一詞本求就是指知識(scientia)。我們的科學可以說是我們的知識,比如說水到100℃就沸騰了,水到0℃就變成冰了,這是我們的知識。科學是研究什么的呢?科學是研究我們所認識的世界的。水也好、火也好、任何現象也好,都是我們研究的對象。就是說客觀世界所存在的東西都是我們研究的對象,這個知識就是科學。那么應該還有一種學問,這種學問的研究對象不是我們的具體知識,不是研究水在多少度結冰、多少度沸騰,這種知識所研究的對象就是我們的知識、我們的科學,這種學問就叫做哲學。換句話說,哲學是科學的科學(the science of science)。我們有各種具體知識,比如說我們對于人的生理的知識(the science of the body),或者我們對于地球的知識(the science of the Earth)。哲學的研究對象不是任何具體的知識,而是科學,就是研究我們的知識是如何成立的,這應該是兩個不同的層次。
“哲學是科學的科學”或“研究科學的學問”,這個定義如果對于西方的某一派哲學來說,是很確切的。因為西方的哲學很多走的是知識的道路,或者說走的是邏輯的道路,走的是推論的道路。但是這個定義如果放到中國的傳統中來說,就不太適合了。因為中國哲學強調的是道德修養。道德修養當然也可以作為一種知識來研究,但它本身不是一種知識。比如說《孟子》中講人的道德是天生的,舉了一個有名的例子:一個人看到—個小孩掉在井里,他馬上就去把他拉上來。為什么去拉他呢,并不是因為你拉他,你就可以發財,也不是大家會贊美你,你就有了好名聲。不是為了名,也不是為了利。你之所以要把小孩拉上來,孟子說是因為“惻隱之心,人皆有之”。“惻隱之心”就是同情心,這種同情心是天生的,是每一個人內心中都有的。道德是一種先天的東西。孟子僅僅舉了這么個例子。中國的哲學不太追究例子能否成立,我們完全可以舉出相反的例子。前幾年報道了一件事,四川一個地方有人掉到水里,就呼救,岸邊上的人先講價錢,給多少錢才去救,不給多少錢就不去救。我們完全可以舉和孟子相反的例子。換句話說,你的知識怎么樣才能夠成立,就是說,你這個推理是怎么成立的,這一點在中國不太重視,而在西方哲學中比較重視。這一點可以說是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不同。
二
下面,我要明確一個觀念,就是從清朝末年起,一直到1949年,在中國的思想界有一個爭論,爭論中學與西學的關系。中國有中國的學問,西方有西方的學問。中學和西學是指什么,有什么關系?大家知道最有名的一個口號就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即“中學”是本體,“西學”是拿來應用的。這個本體不能變,但是用起來還要用“西學”。這個理論最有名的代表人物是清朝末年的張之洞。這個理論雖然不是他首先提出來的,但是是在他那里成熟的。張之洞做過湖廣總督、軍機大臣,是大官僚,而且是清朝末年洋務派的代表。
18世紀末年,英國曾經派一個使臣馬嘎爾尼到中國來見乾隆皇帝。當時英國已經是世界上最大的商業貿易國家。馬嘎爾尼到中國是希望打開中國的市場,他到中國來后就要求見乾隆。乾隆有一個諭旨,說我們中國是一個天朝上國,是個大國,我們什么東西都有,根本不稀罕你們外國的玩意兒,如果我們允許你來,是表示我們的寬大,并不是我們需要你們什么東西。這是當時中國的心態。中國認為自己的文化在全世界最發達,中國不了解世界,對世界其他國家也看不起。
但是到了1840年鴉片戰爭以后,情況就完全變了。1840年的鴉片戰爭,中國打了敗仗,不但割地、賠款,還五口通商,訂了《江寧條約》,也叫《南京條約》。《南京條約》割地賠款,喪權辱國。鴉片戰爭之后,英法聯軍又火燒圓明園。本來圓明園是皇帝的行宮,按照清朝的體制,正式的宮殿在城里,就是今天的故宮。但是皇帝一年四季很少真正住在宮里,都是住在別墅。這相當于法國的凡爾賽宮,本來是皇帝的離宮。他住在這里,因為這里面有風景,住在宮里面沒意思。所以除了重要的事情,如過年、大典,他才住在宮里,一般他都住在圓明園里。圓明園被燒了之后,慈禧太后就擴建頤和園,慈禧大部分時間都在頤和園里。所以戊戌變法的時候,光緒每天要跑到頤和園去向慈禧請示。接著,中國連續打敗仗,一直到最后八國聯軍把北京都打下來了。
這個時候,很多人都覺悟到中國的體制不改不行了,還是原來的老一套,不能夠應付現在的世界。所以中國也想變法維新,最有名的就是1898年康有為的戊戌變法。戊戌變法最重要的內容就是要學習西方的體制、思想和學術。當時中國很多人都想,中國為什么會失敗呢?中國是一個天朝上國,為什么會打不過洋鬼子?因為洋人的船堅炮利,它的船結實,它的炮厲害,中國沒有船堅炮利,所以會失敗。中國要打敗洋鬼子,非得也船堅炮利不可。所以當時的口號叫做“師夷之長技以制夷”。“師夷”就是把夷人當作老師,學習西方的長技、優點來對付西方人。師夷之“長技”是什么呢?無非是船堅炮利,所以中國一開始也得學“船堅炮利”,沒有船、沒有炮,你就沒有辦法對付外來的侵略者。但是經過了一段時期以后,就覺得光是船堅炮利并不夠,因為船堅炮利得要有基礎知識。數學、物理、化學知識都沒有,你怎么造船造炮。造火藥要有化學知識,造船、開炮總得有點物理學、數學的知識。所以基礎的科學知識還是需要的。戊戌變法最重要的一點就在于它的認識又進了一步,光是學習西方的技術也不行,光是學習西方的科學也不行,因為科學和技術是一定社會條件下的產物,社會體制若是和它不配套,你就不可能有孤立的科學和技術。科學技術是社會的產物,必然要求社會制度與之配套。可以說,它是一套系統工程。比如過去是科舉制度,要背四書五經,考及格就可以做官發財,否則一個知識分子就沒有出路。所有的知識分子都學習四書五經,好不好是另外的問題。但是這個東西沒法現代化,你就把經書背得爛熟也不能建立起一個現代化的國家。要建立現代化的國家一定要有現代的科學技術。那么我們的教育、考試體制就得變,所以后來就廢科舉、興學校。廢科舉就是不采用八股文的考試形式,而是建立現代化的學校,包括京師大學堂,那是戊戌變法的產物。這已經認識到社會體制的改變才是關鍵所在。
但是在戊戌變法失敗之后,中國人的認識又提高了一步,就是認為社會體制的改變還不夠,我們的思路或者說思想方式也要改革或革新。所以,從清朝末年起,西方的哲學、文學就開始進入到中國來,因為沒有這些東西也不行。你不能只學他的物理或數學,數學和物理也不是孤立的,是和整個社會與思想意識配套的。社會也不是孤立的,它還有思想背景,你得有一套思想背景和這個社會配套,這個時候就出現了“中學”與“西學”之爭。“中學”就是指中國傳統的學問,孔孟之道,講仁義道德。“西學”是什么?最開頭是聲光化電,后來內容也不斷地改變。我們剛才講了提出“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口號的最有名的代表人物就是張之洞。“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就是說,中國傳統的政治社會體制還是不能變,叫做“中學為體”,把“中學”作為一個體,把“西學”作為一個用,我們應用的技術是“西學”,但是我們的“體”還是要保持中國的傳統之體。這個“體”究竟指什么東西?我覺得在“張之洞”的理解里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中國傳統的“三綱五常”: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比如專制君主是神圣的,他是絕對的權威、絕對的領導,所有的臣民都應該服從他,都應該向他效忠,這就叫“君為臣綱”。因為這個體制一變的話,他的政權就沒有了。當年戊戌變法的時候,梁啟超提倡民權。當時戊戌變法有一個中心在湖南,湖南巡撫是陳寶箴,他是在全國最早推行新學的當權者,在湖南辦了一個學堂叫時務學堂。“時務”意思就是注重現實,反對傳統的經書,請了梁啟超做總教習。梁啟超提倡“民權平等之說”,認為人民有權,應該平等,遭到反對派的攻擊。他們反對說,“民有權則君無權矣”,問題在于權究竟應該歸誰,提倡民權,那么皇帝還有沒有權?在他們看來,君為臣綱,皇帝的權是絕對的。換句話說,他們要維護君主專制的制度,所以權一定要歸皇上,而不能歸下邊。
這一點要附帶作一個說明。我們的思想往往只能采取語言的形式,我們用語言來表達思想。可是用語言來表達,也有一個缺點,就是往往內容已經變了,可是我們的語言還沒有變,所以這里邊就出現了一個理解的問題,或者用現在的話來說,就出現了一個解釋學的問題。語言是同樣的,可是內涵已經完全不同了。比如在經濟學里面,早些時候,“保守”指的是要求完全由市場來調控經濟,反對一切國家的干預。凱恩斯主義盛行很長時期,變成經濟學的主流后,“保守”指的則是堅持認為必須有國家力量的干預,經濟領域不能完全由市場說了算。字義完全不變,可是內涵卻完全不同了。中學與西學的問題也有這個問題。
什么是中學?什么是西學?再作一點更多的解釋。20世紀30年代的時候,馮友蘭先生(現在已經去世了)在清華教中國哲學史,寫了一本《中國哲學史》,是當時有名的學術著作,也是當時我們的標準教材。寫完之后,學校要兩個老師寫審查報告,這兩位老師,一個是陳寅恪先生,是老一輩史學家,另外一個是金岳霖先生,是老一輩哲學家。金先生有一段話,我現在介紹給大家,借以說明這個問題。金先生說:有沒有一個東西叫做“中國哲學”?我們說有—個人寫了一本書,叫做《英國物理學史》,那么是不是有一個東西叫做“英國物理學”?嚴格地說,沒有一個東西叫做“英國物理學”,因為我們沒有所謂“法國物理學”“德國物理學”,也沒有“中國物理學”。物理學就是物理學,沒有所謂“英國物理學”。那么“英國物理學史”這個意思是不是不通呢?也通。這個所謂的“英國物理學史”確切的意思是指物理學在英國發展的歷史,而不是有一個東西叫做“英國物理學”。這個分辨是很值得我們思考的。并不存在英國物理學,全世界的物理學都一樣,比如說牛頓萬有引力定律對全世界都一樣,在中國也一樣有效,無所謂英國物理學我們中國人不能用、牛頓萬有引力定律我們中國不能學,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牛頓是英國人,他提出萬有引力定律,最初是在英國提出的,寫英國物理學史的時候可以提上一筆,但是牛頓的東西可不是英國物理學。大家知道,牛頓的物理學體系是在17世紀提出來的,但是18世紀的時候在法國非常之流行,實際上牛頓體系的弘揚,法國人比英國人做出了更大的貢獻。18世紀的法國學者(分析學派)都是引用牛頓的物理學來解釋一些物理問題,所以法國分析學派對牛頓物理學的貢獻比英國人要大得多。牛頓的萬有引力定律算不算英國物理學?應該說:它就是物理學,而不是什么英國物理學。我們如果寫一本《英國物理學史》,是寫物理學在英國的歷史,而不是寫“英國物理學”的歷史。這個問題對于物理學比較好解釋,對數學也好解釋。英國數學史是指數學在英國的歷史,中國數學史是指數學在中國的歷史,并不是說有一門數學叫“中國數學”,另有一門數學叫“英國數學”,2加2等于1。中國數學是2加2等于4,英國數學也是2加2等于4。這里無所謂中國數學、英國數學。如果問2加2等于4是英國數學還是中國數學,這種話是沒有意義的。比如一個英國人學習幾何學的三角形,英國的幾何學說三角形ABC,你們看清朝末年的書,中國的幾何學不說ABC,而是說甲乙丙,那么是不是一個三角形甲乙丙就是中國的幾何學?三角形ABC就是英國的幾何學?幾何學作為幾何學是一樣的,中國文字和英國文字不一樣,但是幾何學的內容都是一樣的。不能說你的三角形內角之和等于兩個直角,我的三角形內角之和等于三個直角。不會發生這樣的問題。幾何學的內容完全一樣,不一樣的是它所使用的文字,換句話說就是沒有“中國幾何學”。如果說“中國幾何學”,那只能是說幾何學在中國。
現在我們的問題就不光是幾何學或者物理學的問題,我們把它轉換一下,有沒有中國哲學?有沒有西方哲學?這就似乎比較難以回答。因為有的人認為有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不一樣。有的人認為沒有中國哲學,哲學就是哲學,只不過是用不同的文字來表述而已。我要說明一下,這一點在1949年前后重點有所不同。在1949年前有很多學者傾向于認為中國哲學有中國哲學的特色,所以確實有中國哲學,西方哲學有西方哲學的特色,所以確實有西方哲學。但是1949年后反而有一點不同了,50年代的時候推行“全面學習蘇聯”,那時的教科書都是蘇聯的教科書,蘇聯的哲學教科書對我們的影響是非常之大的,大家都是用蘇聯的教本,都按蘇聯的講法。蘇聯的講法引用恩格斯的經典定義:哲學的根本問題就是思維對存在的問題。認為思維是第一性的就是唯心,認為物質是第一性的就是唯物。如果是這么說的話,那就無所謂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任何國家的哲學的根本問題都是思維對存在的問題,你認為思維是第一性的你就是唯心論,你認為思維是第二性的、物質是第一性的你就是唯物論。哲學的根本問題就是唯物對唯心的問題。后來又進了一步,不但是觀點的問題,還有方法的問題。在思想方法上就是辯證法的和形而上學的對立。你是形式推理,非此即彼,這種方法就是形而上學;相反,如果你采取另外一種靈活的方式,認為矛盾雙方是統一的,那么就是辯證的。所謂哲學的根本問題就是兩個問題:一個是唯心論對唯物論,另一個就是形而上學對辯證法。
下面,關于方法論再補充一點,這就是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雙方的不同。或者更精確地說,就是哲學在中國和哲學在西方的不同。究竟有沒有“中國哲學”這個問題另作別論。我們暫時這么用:哲學在中國,哲學在西方。哲學在中國和哲學在西方有一點不同。哲學是philosophy,這個詞如果變成動詞就是philosophize,就是怎么樣進行哲學推論,或者變成名詞化就是philosophizing。有的哲學比較重視結論,有的哲學比較重視推論。我隨便舉個例子,比如說信宗教的人認為上帝存在,無神論者就認為上帝不存在,那么這個就是有神論對無神論,也可以說是唯物論對唯心論。因為有神論當然是唯心論,無神論就宗教信仰來說它是唯物論的,這是結論。但是有的人的研究重點不在于結論,而在于推理。他感興趣的不是上帝是否存在這個結論,他最感興趣的是你怎么推論出來上帝是否存在的,他對推論的過程要比對結論更重視。一個是結論是什么,另一個是你是怎么樣推出來的。推論過程就是philosophizing,你是怎樣對它進行哲學加工的。比如說,認為上帝存在的人可以有這樣的推論:你看世界真奇妙極了,如果沒有一個偉大的智慧,世界怎么能夠這么奇妙?這個推論就是說,因為世界真奇妙,所以一定是后面有一個偉大的智慧安排好了的,不然怎么會這樣。英國著名物理學家James Jeans是20世紀40年代去世的,他最喜歡說的一句話是:上帝是一位數學家。為什么?你看,到處都是按數學的關系安排的,極其精確的數學關系擺在那里。為什么會這樣。只能認為是有一個最偉大的數學家在那兒設計的,不然的話,它怎么會那么精確。我們知道,古希臘也有一句諺語,叫做Go. geometrizes everywhere。希臘人認為,上帝把全世界都納入了一個幾何的模型,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有一個幾何的關系,好像是上帝把幾何學的規律安排到一切事物里。一個有神論者可以說上帝是一個數學家,他的推論是這么來的:因為宇宙是這么奇妙、世界是這么奇妙,所以說必定一個偉大的智慧在安排,這個智慧就是上帝。而一個無神論者則可以這么說:你什么時候看見了上帝、你什么時候摸到了上帝?上帝看不見、摸不到,所以它是不存在的。存在的東西我們總可以看得見、摸得著。這是一個桌子,我們看見了這是一個桌子,或者我閉上眼睛摸到這是一個桌子,假如你看不到也摸不著這個桌子,你怎么說這個桌子存在?這也是一種philosophizing,是一個推論的過程。就是說看得見、摸得著的才能認為它存在,看不見、摸不著的就不能認為它存在。反過來,有神論者又可以這么答復說:上帝就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你不能想象上帝是一塊石頭,石頭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在古希臘就已經有了這類辯論。古希臘有一個辯士說:人總是把上帝看成是人的樣子,那么一個公雞就想象上帝是公雞的樣子了,而上帝本來就不存在什么樣子,要你能看得見、摸得著。神靈是無形的,你看不到他的樣子,他沒有什么樣子。這也是一種philosophizing,是一個推論的過程。
有的人重視結論,你是唯心論,他是唯物論,這個說唯心論要打倒,那個說唯物論是錯誤的。有的人不在乎結論,只在乎推論過程,你的推論如果合理,他就不管你結論是什么。我們有很多東西都是這樣,比如說在數學上,我們沒有預先假定的結論,我們都只是去推論,推出結果是什么就是什么,比如說最后證明a等于b,就是等于b,證明a不等于b,那它就不等于b。這完全看你的推論,至于結論是什么,一個數學家并不太關心也不預設一個結論。因為那個和數學本身沒什么關系,他重視的是推論過程。可是有的人就重視結論,在現實生活中,這一點就更突出。比如說袁世凱做皇帝的時候先要制造一個輿論,這也可以說是一個philosophizing的過程。本來中國已經推翻帝制了,袁世凱是大總統,他要做皇上。中國皇帝專制有兩千多年的歷史,從秦始皇到現在有兩千二百多年了。當時剛剛推翻帝制,根據什么他做皇上?這得找一個理論的根據,得講出個道理來。他就請了一個美國人,叫做古德諾,是位憲法專家,寫了一篇文章。古德諾這篇文章就是要從理論上考慮(所謂學理上,就是philosophizing的過程)中國究竟是適合于君主專制還是適合于民主共和。后來袁世凱組織了一個“籌安會”,“籌安會”名義上是一個民間的學術組織,找了幾個名人參加,要討論中國究竟是適合君主專制還是適合民主共和,結論當然是中國最適合君主專制。那原因據說是中國人的素質太落后,知識太不開通,要是由他們搞民主的話社會就會混亂。一定要有一個英明的領導,這個領導就是皇上,只有這樣國家才能治理好。我們可以說,這也是philosophizing。你的重點可以放在結論上,比如袁世凱就把重點放在結論上,就是要當皇上,而且還非得他不可。可是如果從“籌安會”的表面上來說,它是作為學理的討論。我們在學術上可以討論,中國究竟適合于什么制度,是適合君主專制還是適合民主共和,我們可以討論。討論的過程就是philosophizing的過程。這個例子是要藉以說明哲學的重點可以側重不同的方面,可以側重在結論上,也可以側重在推論的過程上。或許可以說“愛智慧”理應包括兩個方面:即愛智慧本身和愛對追求智慧的探索。真理并不存在于某個地方,而只存在于對真理的追求過程之中。哲學上的真理并不存在于某個論點之中,而只存在于如何思考和論證該論點過程之中。你可以更重視前者,也可以更重視后者。哲學的價值更在于它啟發你以各種不同的思路或者說思維方式,而不在于它告訴你什么結論。
有沒有中學和西學呢?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要看你是在哪種意義上論說。你如果是在下面這種意義上說,那么就有“中學”和“西學”:畢竟有一些思想、理論和學問是在中國發生的,那么這叫“中學”;有一些思想理論和學問是在西方發生的,那么就叫它“西學”。確實,每一個國家和別的國家所出現的問題、所出現的思想理論并不完全一樣,中國的思想理論和西方的思想理論并不一樣,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是有中學和西學。在另外一種意義上說,也可以說沒有中學與西學之分,那就是說學問作為學問而言,只有真假之分,只有是非之分,而沒有所謂中西之分。比如說數學,2加2是不是等于4?或者一個三角形的三內角和是不是等于兩個直角,你要說它不等于就是你錯了,說它等于就是你對了,這只有是非之分,沒有中西之分。不能說中學認為2加2就等于4,西學認為2加2就等于5,這個問題不存在。幾何學在歷史上發生于希臘,中國古代沒有幾何學。但是不能說幾何學是“希學”。因為別的國家(例如中國)同樣可以研究幾何學,同樣可以研究得很出色。知識或者學問作為真理來說只有真假之分、對錯之分,是非之分,但是沒有中西之分。在這種意義上,沒有中學、西學。
每一個名詞之所以有意義,往往都是要在具體的社會歷史條件下才有意義,換一個語境的話,可能就變成沒有意義了。中學、西學之分只在清末的條件之下才有意義,清末有什么意義呢?它有一個具體的規定,所謂“中學”是指“三綱五常”,你要維護君主專制制度,要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但是如果脫離了那個背景,就沒有意義了。今天說的“中學”是指什么呢?還是指君為臣綱嗎?中國的君主制度早已經不存在了,怎么還能說有“中學”呢?再比如說,夫為妻綱,那時是男權主義,婦女的地位是屈從于男子的,所以妻子要聽丈夫的話。那時候一個女性是很不幸的,“在家從父”——絕對服從她的父親,“出嫁從夫”——絕對服從她的男人,“夫死從子”——丈夫如果死了,就要聽從她的兒子。這是絕對的男權主義。這個問題今天已經不存在了,在法律上男女是平等的,不能再說“夫為妻綱”,妻子在家里一定要聽丈夫的話。無論是在法律上,或者是在社會的實踐上,或者是在一般人的心理上,都不會發生這個問題了。所以中學和西學之分的意義就不存在了。清朝末年為什么有意義呢?因為當時中國確實沒有近代的數理化,近代的數學、物理學、化學都是西方來的。一直到今天,我們學的數學、物理學、化學都是從西方來的,不是中國自己原有的。所以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中學、西學有它的意義。這種提法有它的具體的內容。可是今天這么提就沒有具體的內容了。今天一個人學習物理學,難道會說學的是西學嗎?中國人就不能學習物理學?中國人研究物理學就不能有進步?中國人一樣可以學習物理學,而且一樣可以學得很好,一樣可以發展物理學,一樣可以有貢獻。在這種意義上,沒有所謂“中學”“西學”。我的意思是說,某一種概念只有放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才有它的具體意義,否則就沒有意義。現在再把這個問題炒出來,再提中學與西學之爭似乎就沒有意義了。我不太理解,為什么在前幾年忽然又提出中學與西學之爭這個命題來?在真理的面前無所謂“中學”“西學”,只有真假、好壞、高低,而無所謂中、西。在哲學問題上也應該如是。哲學只有好壞、對錯,但是無所謂中西。
有沒有中西之分?如果有中西之分的話,那么這個中西之分也是后天形成的而不是先天注定的。先天的是指它本來就是一個問題,它始終都是這個問題,比如說一個三角形,是不是三個內角之和等于兩個直角?這個可以說是一個先天的問題,因為這是對任何民族始終都存在的問題。但是有一些問題是后天的,它是特殊的環境造成的,比如說中國過去認為的最大的道德——忠孝。我們往往認為忠孝是“中學”的內容,但是西方也講忠,比如說忠于國家,封建時代忠于領主,這也不能說是中國的特色;或者孝,中國人注重孝,為什么中國人比西方人更注重孝?我想現在也不那么重視孝了,為什么?因為社會條件變了,社會條件是后天造成的。因為過去中國父家長的體制比西方濃厚,父家長的體制就強調孝,所以中國特別重視孝。但是時代變了、環境變了,“孝”也就變了。這是后天的,而不是先天注定了中國人一定要重視這個孝,西方人就一定不可能重視。這是后來的具體的社會條件形成的。后天的條件可以改變,今天比起一百年前,孝的程度已經大大減低了,孝道要比一百年前差得非常之多了。一個母親也不必“夫死從子”。這是后天的不同所造成的。在這種意義上,可以說中國和西方有所不同,但在先天的意義上并沒有不同,并不是說先天注定了中國人就得是這樣,西方人就得是那樣。環境條件改變了,“孝”的內容就可以大大不同。西方人對中國人的孝好像不太能夠接受,可是中國現在的“孝”的含金量和從前絕對的孝也大有不同,那是由于社會條件變了。并不是說上帝造人的時候就先天注定了中國人特別注重“孝”,沒有這個道理。所以在先天的意義上,沒有中學、西學之分,也沒有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之分。那么有沒有不同?當然有不同,這個不同是后天條件造成的。不能認為中西的不同是天然的,即由于他們天性的不同所使然的。各民族之間思維方式假如先天就(真)有什么本質上的不同的話,那也是微不足道的。
后天條件造成了中國哲學與西方哲學之分,因為中國從古代就是血緣非常濃厚的宗法社會。關于這一點,你們可以看一下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的論點。那本書說到西方經過一個民族大遷移以后,它原來的血緣紐帶就解體了,形成了以地方為單位的制度。這種制度就與中國以家庭的血緣關系為基礎而形成的社會有很大的不同。因為中國、至少是漢族,古來的血緣關系特別濃厚,宗法制度也特別厲害。所以中國人特別重視宗法。比如說,從語文里面就可以看出來,中國人對于血緣關系,每一個字都規定得非常嚴密,比如說伯父、叔父、舅父,意思都不一樣。可是在西方文字中都是一個詞,在英文中都是uncle,伯父是uncle、叔父是uncle、舅父也是uncle,因為它不太重視血緣的關系,所以都是同樣的一個字。可是在中國由于血緣關系非常重要,所以中國的血統論非常濃厚,一直到今天都非常濃厚。里根做美國總統的時候,有一陣美國的經濟狀況不太好,《人民日報》刊登了一段消息,說里根的兒子失業了。意思是要用這段消息來證明美國的經濟情況不好,連總統的兒子都失業了。那時候我在歷史研究所,有一個青年就說,美國總統的兒子都失業,我們這里公社書記的兒子都失不了業。為什么?因為中國的血緣關系今天還是很重要的社會關系,因為我們有幾千年的深厚的血緣傳統,當然西方也有,但是沒有我們這么深厚。為什么?因為這是后天的條件不同,不是說中國人生來就要講血統論,而是長期的社會形成了血統論。社會是靠某些傳統來維系的,某些思維方式或思維定式也是這樣形成的。所以中學和西學有沒有不同?我可以說有不同,但這個不同是后天形成的,而不是先天注定的。作為真理來說,它只有真假、好壞、是非之分,無所謂中國和西方之分。真理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用哲學家康德的話來說就是universally valid,valid是有效,universally valid是普遍有效,真理的條件必須是普遍有效。2加2等于4是普遍有效,在中國是2加2等于4,到了英國也是2加2等于4。它為什么是真理?就因為它是普遍有效,即我們常說的“放之四海而皆準”。假如它不是普遍有效,它就不成其為真理了,所謂真理也就是說它是普遍的有效。在這種意義上來說,沒有中學和西學之分。
在1949年前,國民黨反對馬克思主義也有各種理論,其中有一條最為振振有辭的理論,就是馬克思主義不適合中國國情,說馬克思主義是外來的東西,所以中國不能用它。那么有沒有中國國情呢?當然有中國國情,每個國家的情況都不一樣,不能說每個國家的情況都一樣,中國當然有中國的國情。比如說前面提到的“孝”。中國對于孝道非常重視,而西方對這一點就顯得不如了。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就不適應于中國,因為馬克思主義作為真理來說,它應該是普遍有效的,是“放之四海而皆準,俟諸百世圣人而不惑”的。就是說過了一百代以后,有圣人出來他都不會懷疑的,也就是說它是永恒的。正如2加2等于4是永恒的,即使再過一百代有圣人出來也不會懷疑它。真理之所以成其為真理就在于它的普遍有效性,這一點我們暫可以假定是能夠成立的。所以我們不能特別強調后天的特征,用它來抹煞真理的標準。真理的標準只能有一個,但是同時我們也要承認它的特殊性。特殊性就是后天的、具體的、特殊的環境所造成的。比如說,孝是不是一種道德?孝作為一種道德在中國特別強烈,是因為中國的血緣關系特別濃厚。今天反貪,如果抓住一個人貪污,那么往往是和他有血緣關系的很多人都參與了的,這一點也可以說是中國的“特色”吧。但是這一點是后天的,不是先天的,不是說先天注定了中國人就一定是這樣,其實很多國家也不同程度存在著同樣的現象。我們首先要明確的是,真理是普遍有效的;再其次,也要承認確實其中也有不同的精神和形式,但那是后天的。
這種后天的精神表現在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有沒有不同?當然會有,剛才也說過的:比如西方是主智的,比較重視知識和智慧;中國是主德的,比較注重德行。這一點也是和歷史條件有關系的。西方主智,所以著重法治。我們現在則在法治以外又強調德治了,中國歷來是注重德治的。德治與法治雖然并不矛盾,不過側重點不同,你注重“智”也好,你注重“德”也好,“德”和“智”不是截然分開的,但可以側重點不同。正如前面所說的哲學,你可以注重它的結論是什么,你也可以注重它的推論過程。
雙方的社會歷史發展不同,所形成的心態(mentality)也必然會有不同,我們也可以說它是精神面貌的不同。最近看了一篇文章引起我的一些想法,這篇文章是評論一本給李陵翻案的小說。我沒有看這本小說,我只看了這篇文章。我們知道李陵是漢奸,李陵和蘇武是好朋友。漢武帝時,李陵去打匈奴,李陵戰敗了,被俘虜,被俘虜后就投降了。蘇武后來作為漢武帝的使臣出使匈奴,匈奴把他關起來,可是蘇武始終不投降。后來蘇武被放逐到北海,北海就是貝加爾湖,他在冰天雪地的地方呆了十九年。蘇武是“丁年奉使,皓首而歸”,他是成人的時候到匈奴去,過了十九年,頭發都白了才回來。所以中國的傳統中都贊美蘇武的氣節,都是罵李陵是個叛徒。1937年盧溝橋爆發抗日戰爭,很多學校包括北大、清華都搬到后方去了,那時有個鼎鼎大名的文學家周作人留在北京沒有走。后來胡適曾給他寫信,還附有一首詩,希望他能夠走。北大很多人也給他寫信,希望他能夠走。他回信說,希望你們把我當作蘇武,不要把我看成是李陵,即不要把我看作投降的漢奸,我和蘇武一樣在這里守節。但是后來周作人還是做了漢奸。周作人叛國做了漢奸是鐵案如山的,不過現在也有人為周作人翻案,有各種說法,其中有一種說法是說他做漢奸還是為了國家的,還是愛國的。他自己的辯護詞是說日本人威脅他。李陵的祖父是有名的李廣,是漢朝的飛將軍,唐朝詩人王昌齡曾說:“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李廣是個非常有名的將領,李陵本人也是當時出色的將領。李陵投降之后,大家都罵他,但是有一個鼎鼎大名的人出來保他,就是司馬遷。后來司馬遷因為保李陵而下了獄。小說是要給李陵翻案,我對這段歷史沒有研究,不知道李陵應該不應該翻案,我這里要講的是一個心態的不同。
中國自古以來都是只有斷頭將軍沒有投降將軍的,打了敗仗也寧死不屈,所以中國歷史上贊美的都是英雄烈士,誰要是投降就是奇恥大辱。說個小故事:1944年,日本人在打通大陸交通線的時候,一直打到湖南的衡陽。那個時候守衡陽的是蔣介石的一個軍長,叫方先覺,還算是不錯的,打了48天,最后投降了。他偷著跑到當時臨時的首都重慶,在重慶開會的時候很多人都攻擊他,國民黨實際還是保護他的,但是不敢為他公開辯護。還有一個人,叫龐炳勛的,是老西北軍的總司令,后來被日本人俘虜后就投敵了,日本人給了他一個編制,也是什么總司令之類的。國民黨官方還宣布,龐總司令被俘虜,本來是要自殺,就是說國民黨也認為投降是件非常丟臉的事情。
還有一個相反的例子,日本發動太平洋戰爭的時候,打香港、新加坡、菲律賓、印度尼西亞,勢如破竹。因為當時西方國家根本沒有準備,當時菲律賓和印度尼西亞都有美國軍隊駐守,但是力量很薄弱。司令官叫溫賴特(Wainwright),最后退到巴丹(Bataan)島上,這是太平洋戰爭初期非常重要的一次戰役,守不住后也是舉著白旗投降了,投降后成了日本人的俘虜。后來雙方交換俘虜,溫賴特被交還美國。美國舉國若狂地歡迎他,比凱旋將軍還熱鬧。美國人認為他打得非常英勇,打不過的話投降是合理的。不但美國的人民歡迎他,美國的官方也歡迎他。這個例子表明中西文化心態的不同。后來日本投降的時候,代表盟國簽字的是總司令麥克阿瑟,每個國家也都有代表簽字,美國代表是尼米茲,站在尼米茲身旁的就是溫賴特,作為特邀代表出席。那是個非常榮耀的位置,無論是國家、政府或者是人民,都給予了他很高的榮譽。這在中國幾乎是不可想象的。
還有個例子,在19世紀初年,英美有一次戰爭,美國有一個軍人叛變投敵,做了間諜,后來又被美國人抓住,這個人現在在美國還有一個紀念館,讓人參觀。這在中國也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居然紀念一個投敵的間諜。我的理解是,如果是作為歷史來看,角度不同,也不妨這樣做。我們中國從長遠的歷史的角度也可以這樣,我們從來都是對秦始皇的評價很高,尤其是1949年以后。可是我們知道秦朝歷史很短,秦朝成立不久,馬上就是陳勝、吳廣起義,接著就是楚漢相爭,劉邦、項羽都來反秦,這些我們今天也給予肯定。那么,到底肯定誰?是肯定秦朝的政權,還是肯定劉邦、項羽、陳勝、吳廣呢?我們雙方都肯定,既肯定秦始皇的功績,又肯定反秦者的功績。假如今天,無論秦始皇,還是陳勝、吳廣,或是劉邦、項羽,如果他們有什么東西留下的話,我們都作為歷史文物保留,并不因為我們肯定誰、反對誰而有所不同。假如再過一兩千年,不管是曾國藩、左宗棠或者洪秀全、楊秀清,他們的東西我們都作為歷史文物來保留,照樣給他們建紀念館。這是看事物的角度不同了,角度的不同反映出心態的不同,這一點表明了中國和西方的文明氣氛所造成的心態的不同。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在哲學上有很多的問題,其實它本身的問題并不重要,它的重要性在于反映了它的精神面貌或者一種心態,這點是有不同點的。正如我剛才舉的對于投降的例子,明明是已經戰敗了,如果硬要犧牲的話,似乎是很無謂的。但是也可以從長遠的眼光來看,不能只看一時的失敗或成功,而是要看它長遠的意義。歷史上的英雄人物,雖然失敗了,可是他們那種精神是永垂不朽的,永遠是對后世的一種激勵。以上所說,類似題外的話。但是如果我們不能很好地理解不同的歷史文化所積淀的不同心態,恐怕就很難于理解不同哲學在深層的不同傾向。哲學既有純推理論證的一面,又有其深層的歷史文化的背景,也可以說是人文背景的一面。我們必須通觀這兩方面才能更好地理解一種哲學的真相。
三
下面,介紹一下有關西方哲學精神的一些讀物。因為不可能一下把所有的問題都講到,只有在讀書的過程中逐步體會,所以這里介紹一下有關讀物。我把有關的讀物分為兩類,一類是原著,一類是現代的作品。原著一定要看,如果你不看原著的話,你就無法了解前人,比如說孔子。孔子是幾千年來中國的圣人,但是后來反孔也反得非常厲害,從五四運動提出“打到孔家店”,到“文革”時就徹底砸爛曲阜孔廟,現在看到的曲阜孔廟是后來修復的。對于孔子就有很多不同的看法,那么究竟孔子是怎么回事,我們只聽別人說是不夠的,最重要的是要直接看一下孔子,比如說孔子的書。孔子自己沒有寫書,不過《論語》是關于孔子最權威的材料,《論語》都是孔子的弟子或者是再傳弟子記錄孔子的言行,這是研究孔子的第一手材料。還有孟子,孟子自己寫了《孟子》一書,如果研究中國哲學的話一定要看。孔子、孟子都不看,就沒法講后來的東西了。無論怎么看后人講孔子、孟子,都是間接的或轉手的,最好是首先直接看原著。可是原著太多,我們看不了那么多,那么怎么辦?這里給出一個最簡單的書目,大家可以從其中挑選來看,不必全都看,但必須挑幾種看。
關于西方哲學的原始材料
1. 古希臘哲學
柏拉圖是蘇格拉底的學生。柏拉圖的《對話錄》是他的全集,內容非常之多,他的《對話錄》基本上以蘇格拉底為主角。這里有一個物質條件。中國古代書寫是非常不方便的,所以甲骨文都非常簡單,一個字寫起來非常不容易,要刻在甲骨上,后來是刻在竹簡上,也是非常困難的。古希臘用的是紙草,紙草寫起來非常方便,所以他寫得非常之多。柏拉圖的《對話錄》很多,如果不是專門研究,沒有必要每篇都看,我只提兩篇。
(1)柏拉圖(Plato):《申辯》(Apology)。
這是蘇格拉底在法庭受審判時自己的辯護詞,從中我們可以了解蘇格拉底的一生。蘇格拉底自己沒有著作,都是他的學生記錄的,最主要是柏拉圖記錄的。這和孔子一樣,孔子本人也沒有著作,他的思想都是他的弟子記錄的。蘇格拉底在法庭上為自己作的這篇辯護詞里面并沒有談很多的哲學,但是如果你對這本著作不了解的話,你對于西方古代哲學就會有隔膜。
(2)柏拉圖:《理想國》(Republic)。
Republic意思是共和國,我們也翻譯為《理想國》,這本來是作者虛構的一個國家。每一個哲學家都有他的理想國,柏拉圖也有他的理想國,我們從他們的理想國來看他們的思想。中國近代的康有為也有他的理想國(《大同書》),人們在那個境界里面都變成了神仙一樣,每天都享樂,我覺得這一點恰好反映出康有為的淺陋。他的理想國是一個享樂的理想國,一個理想國不應該單純是享樂。孫中山也有他的理想國,特別是三民主義中的民生部分其實也是他的理想國。毛澤東搞人民公社也是希望造成一個理想國,當然那個理想國沒有實現。理想國有個缺點就是太理想了就太不現實了,太不現實了就實現不了。可是如果很現實就不理想了,現實總是有缺陷的,不會是理想的,這一點好像是一個永恒的矛盾。
2. 中世紀哲學(中古哲學)
圣奧古斯丁是中世紀最早、最權威的神學家。他有兩本書,可以選擇來看。
(1)圣奧古斯丁(St. Augustine):《懺悔錄》(Confessions)。
中世紀的人宗教信仰非常濃厚,宗教信仰濃厚的話就有一個系論(corollary):悔罪,不斷的悔罪。西方歷史上有兩部《懺悔錄》是最有名的,一部是圣奧古斯丁的,一部是近代的盧梭的。你們如果比較這兩本《懺悔錄》,可以看出很大的不同。奧古斯丁的完全是宗教徒的懺悔的心情,盧梭的則帶有個性解放的意味。
(2)圣奧古斯丁:《上帝之城》(The City of God)。
奧古斯丁的另一本書是《上帝之城》。他認為有兩個城:一個是世俗的城,即羅馬;另一個就是天城。世俗的城是墮落的城,人們應該追求的是完美的天城。它表現出中世紀的宗教理想,也可以說是宗教理想國。(3)但丁(Dante):《神曲》(Divine Comedy)。
但丁是意大利詩人。這是一部中世紀的文學作品,它有助于我們了解中世紀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所以這本書倒是最好的關于中世紀的哲學讀物。這本書是一部史詩,講作者怎么遍游三界,游歷了人間現實的世界,然后游歷了地獄,又游歷了天堂。這三界即現實的世界、地獄和天堂,在中世紀人的觀念中都是實有的,不是虛構的,我們今天認為那是神話,但當時認為是實有的。本書系統地描述了中世紀的人生觀和世界觀。這個世界觀也是非常具體的,地球是世界的中心。這里有一點要說明一下,因為總有人犯錯誤,以為直到哥白尼才知道地球是圓的,其實早在哥白尼之前人們就知道地球是圓的,古代和中世紀的人就知道地球是圓的。但哥白尼是太陽中心說,中世紀是地球中心說。中世紀的世界觀認為,大地像一個漏斗一樣,有三層世界。罪惡越大的人越在下面。在地心里是罪惡最大的三個人,其中就有出賣耶穌的猶大。在地球的外面有九重天,天都是繞著地球在運行,靈魂在這里越升越高,最后可以升到第九重天。這是一幅代表中世紀的世界構圖。介紹這本書是為了使大家知道中世紀的世界觀和人生觀是怎樣的。
3. 近代哲學
(1)培根(F.Bacon):《論說文集》(Essays)。
培根是16世紀末17世紀初的英國人。介紹讀他的書是因為他可以說是近代科學之父,他的思路突破了宗教的束縛,走上一條另外的路。培根的《論說文集》內容很多,大家可以選他講思想方法的那一部分來看。他的思想方法完全擺脫了中世紀的思想方法。中世紀的思想方法是目的論(teleology)的。什么叫做目的論?即中世紀的宗教信仰認為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有著一個神圣的目的。后來18世紀的啟蒙學者伏爾泰寫了一本小說《老實人》,《老實人》里面嘲笑這種目的論說,世界上為什么有老鼠,老鼠就是為了給貓吃的。中世紀的目的論是說任何事物都有一個神圣的目的,都有神意。這可以說是一種神學的思維方式。
(2)笛卡爾(R. Descartes):《方法論》(Discourse on Method)。
笛卡爾是近代的大數學家,也是大哲學家,他關于哲學的著作英譯有兩卷,你們可以看其中一篇,就是他的《方法論》。他提出的新的思想方法與舊的思想方法相對立。舊的思想方法是目的論的,認為一切事情都貫穿一種神圣的意義。笛卡爾的《方法論》突破了舊的思想方法,代表近代的思想方式。
(3)帕斯卡(Pascal):《思想錄》(Pensées)。
和笛卡爾同時的,還有個大數學家帕斯卡。他也是法國人,杰出的數學家和物理學家,也是大氣壓的發現者,概率論的奠基人。他寫了一部哲學著作,但沒有寫完,都是一些片斷,后來有人把它們整理成為這本書。其中涉及宗教神學的可以不看,大家可以看涉及思想方法的那部分。
4. 德國古典哲學
18世紀末到19世紀初,德國出現了一批哲學家,出現了一個哲學繁榮的時代,我們稱之為德國古典哲學。德國古典哲學,最重要的有兩個人,一個是康德,一個是黑格爾。兩個人的書都非常難讀,因為當時的文風是非常之冗長,一個句子套一個句子。中文都是簡單的句子,沒有套句子的complex sentence,而英文里可以有,英文如果長的活,可以套好幾層句子。我們中文一句話往往不過是一行,他們可以有四五行。但是,18世紀的德文,還可以再套,套得往往一句話是一頁或者兩頁。你們看黑格爾的著作,一句話就是兩頁長,一個句子套一個句子,文風非常之冗長。不過,也不必害怕,實際上最難讀的是某些當代的哲學著作。當代的哲學著作,句子有的非常簡單,可是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什么意思。雖然德國古典哲學的著作中句子非常冗長,可是仔細看的話,他的意思非常明確,沒有你看不懂的時候,只有你看得非常吃力的時候。我介紹康德兩本比較淺近的、好看的、代表他的哲學思想的著作。
(1)康德(I. Kant):《導言》(Prolegomena)。
康德這本書全名叫《對于任何未來形而上學的導言》(Prolegomena zu einer jeden künftigen Metaphysik)。就是說,未來你要研究任何形而上學的話,就請你先看這本書,這本書是個導言。這本《導言》的意思是要說形而上學是不可能的。因為過去的哲學就是要建立一套形而上學,就是講宇宙的根本大道理,他認為這些是根本不可能的。這是他講知識論的一本書。
(2)康德:《道德形而上學的基礎》(Grundlegung zur Meta physik der Sitten)。
康德這本書講的是道德倫理學。
(3)黑格爾(G.Hegel):《歷史哲學》(Philosophy of History)。
德國古典哲學有兩位大師:康德和黑格爾。黑格爾的書也非常難讀,這里介紹一本最容易讀、又能代表他的哲學精神的書,就是他的《歷史哲學》。 人類的歷史有沒有一個道理存乎其間?他認為有,這就是他的歷史哲學。哲學本來就是說出一個根本的道理,歷史有沒有貫徹著自己的根本道理?照他看是有的,歷史的發展過程就是人類理性發展的過程。他把人類的理性和現實的歷史打成一片。應該指出的是,講到具體的歷史他講得一無是處,因為黑格爾不是一個好的歷史學家,講的好多都錯了。但是作為一個杰出的哲學家來說,他確實很能夠把握一種精神,能從歷史中看出理論的線索,這是很不容易的。我們研究中國歷史,你可以把“二十四史”倒背如流,可是你卻未必能看出并解說其中貫穿著什么線索。
5. 馬克思主義哲學
關于馬克思主義哲學,介紹三本最簡要的書。
(1)馬克思:《共產黨宣言》。
這本書也是一部歷史哲學,講人類歷史發展的進程。
(2)恩格斯:《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
(3)恩格斯:《自然辯證法》。
這本書講的是自然科學的哲學,講的是科學的哲學。其中,前面那部分講近代史的特點,講近代和古代的不同,這一部分是很有哲學深度的歷史哲學。
6. 當代哲學
(1)羅素(Russell):《哲學問題》(Problems of Philosophy)。
羅素是當代著名的西方哲學家。他寫了很多哲學著作,這一本是最簡單的,概括了他早年的哲學思想。這是他中年時寫的,晚年時思想又有變化。這本書的優點是在很短的篇幅里把哲學的重要問題都談到了,而且談得很清楚,雖然未必很正確。它是一家之言,代表了當時新實在主義的觀點。
(2)維特根斯坦(Wittgenstein):《邏輯哲學論》。
維特根斯坦是羅素的學生,已經去世幾十年了。這本書非常短,句子簡單,可是非常難懂,但是只要你看得懂的地方,你就會覺得他非常有深度,無論你同意或是不同意他。這本書用了一個拉丁文的名字,叫做Tractatus Logico Philosophicus。羅素是他的老師,給這本書寫了一個序言,而且坦率承認這本書他也有好多地方看不懂。這本書是當代西方哲學的重要代表。
(3)懷特海(A.N.Whitehead):《科學與近代世界》(Science and Modern World)。
懷特海是羅素的老師。他是個大數學家。這本書是很小的一本書,是一部講演錄。這本書分為兩部分,前面一部分講從16世紀開始的西方思想史和哲學史,下一部分是發揮他自己的哲學。懷特海的哲學很不好懂,但是前一部分講得非常好,講的是科學在近代世界與近代思想中所起的作用。
上面所介紹的都是原著,所提到的書大多都有中文譯本了。這些書已經是損之又損,簡到最低程度了,再簡就談不到讀原著了。原著是一定要看的。但是除了原著,還要看當代人寫的一般的介紹。
7. 當代的介紹性書籍
(1)羅素:《西方哲學史》(History of Western Philosophy)。
寫哲學史的有兩種人,一種他本人是哲學家,他有一套哲學見解,這種書往往有深度,能夠看出很多問題。但是這樣的書也有它的缺點。正是因為他是哲學家,他有自己的觀點,常常根據自己的觀點來評論別人的哲學,所以往往不客觀,凡是不同意他的觀點的都要予以否定,其中帶有他自己的偏見。這是每一個思想家都免不了的缺點。反過來,一般的教科書是很客觀、很系統、很公正的,可是往往很膚淺,沒有深刻的思想,只能是膚淺地評述別人。羅素的一個優點就是他的文字非常淺近,外行人都看得懂,所有的哲學家里面,我認為羅素最大的優點就在這里。別的哲學家,你往往都看不懂,你不容易懂得他是什么意思,只有羅素的文章非常淺近,非常容易懂。(2)文德爾班(Windelband):《哲學史》(History of Philosophy)。
文德爾班是德國哲學家。在19世紀德國古典哲學以后,出現了兩大哲學潮流,一派是新康德主義,19世紀末年在歐洲大陸非常流行;另一派是新黑格爾主義,從某種意義上說,馬克思主義也是新黑格爾派之一,在英國和歐洲大陸都非常流行。文德爾班就是新康德派。很不幸的是第二國際覺得馬克思主義哲學不夠完備,他們提出了“回到康德去”,想要用康德的哲學來補充馬克思主義。但是第三國際反對第二國際,所以也就否定了第二國際的理論基礎——新康德主義。應該說,學術觀點正確與否是一回事,政治觀點正確與否又是另外一回事。第三國際是政治掛帥,把新康德主義都否定了。文德爾班有一個優點,就是他是一個哲學家,他的缺點乃是他本人是一派的哲學家,所以把別的派別都否定了。他還寫過一套兩卷本的《近代哲學史》,這部書分三部分,第一部分是前康德哲學,第二部分是康德哲學,第三部分是后康德哲學。整個近代哲學就是圍著康德一個人在轉,康德就變成了唯一重要的哲學家,這非常鮮明表現出他的派性。
(3)蘇聯科學院:《哲學史》。
這部書共四卷本。我們讀這本書不僅可以了解蘇聯正統的看法,而且也可以了解當時中國的看法。我們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基本上都是按蘇聯哲學史的這種路數在講哲學史的。此外,中國寫西方哲學史的已有多種,請大家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