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就像英國著名導演彼得·布魯克(Peter Brook)所說,雖然“作者死了”的浪潮在20世紀60年代后席卷全球,但英國劇作家們卻惱火地發現,莎士比亞這位“不在場者”的幽靈卻隨著“新戲劇”的發展無時不在與他們相伴。湯姆·斯托帕德曾在影視名劇《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敦已死》(Rosencrantz and Guildenstern Are Dead,1991)中以令人難忘的視覺效果再現了這種感覺:當戰后劇作家以時下的裝扮在莎劇殿堂狂歡時,殊不知,莎氏的幽靈們就在他們的身邊與之共舞。因為即便是像斯托帕德那樣,以神來之筆將莎氏文稿“折成”模型飛機[2],讓它在塞繆爾·貝克特(Samuel Beckett)式的對白間起飛游弋,但劇終時,書稿又會變成飄曳的紙片,飛回到代表著莎氏傳統的“戲箱”里。
雖然作為戲劇大師,莎士比亞早已成為一種文學象征、一種人文價值的符號,但就其戲劇創作而言,并非是絕對的原創。事實上,“拿來主義”式的創作本就是文藝復興時期的風尚;莎士比亞本人更是一個改寫的高手,他在戲劇創作的過程中吸納了無數起源文化:在崇尚拿來主義的那個時代,莎士比亞毫無顧忌地“竊取”那一時期所能觸及的各種散文、詩歌、浪漫故事、編年史鑒、中世紀和都鐸王朝時期的戲劇,對這些素材進行改寫和回收性再寫(recycle)。杰弗里·布洛(Geoffrey Bullough)在《莎士比亞敘述及戲劇起源》(Narrative and Dramatic Sources of Shakespeare,1957)用八卷書的浩長篇幅就莎士比亞戲劇創作的各種起源做了大量翔實的研究。《哈姆雷特》《李爾王》《羅密歐與朱麗葉》等偉大經典無不是對某個或多個起源文本的再構思和再創作。比如,世人以為是莎士比亞構思了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殊不知這部名劇其實是對阿瑟·布魯克(Arthur Brooke)的敘事詩《羅謬斯與朱麗葉的悲劇史》(The Tragicall Historye of Romeus and Juliet,1562)的改寫,劇作家在改寫中增添了很多自己的想象和一些人物形象,尤其是乳媽和墨古修兩個人物。除了布魯克的詩歌,學界還提出,這部莎劇還受到了威廉·佩因特(William Painter)的《快樂宮殿》(The Palace of Pleasure,1566)的影響。此外,還有《李爾王》也是如此。雖然在當代人的閱讀意識中,李爾王的故事幾乎是莎士比亞及其悲劇的代名詞,但事實上,該劇的“原創性”既非屬于莎士比亞,也非悲劇。這個故事的起源是圍繞著一個父親對三個女兒親情測試的數個傳說,這些故事多以皆大歡喜的和解的姻緣而結束。究其文本來源,《李爾王》的故事可以追溯到蒙默思·杰弗里(Geoffrey of Monmouth)的《不列顛國王的史話》(History of the King's of Britain,c.1136)、約翰·希金斯(John Higgins)的《法官的鏡子》(The Mirror for Magistrates,1574)、拉斐爾·賀林歇德(Raphael Holinshed)的《英格蘭、蘇格蘭和愛爾蘭編年史》(The Chronicles of England,Scotlande,and Irelande,1577),以及菲利浦·西德尼(Philip Sidney)的新舊版《阿卡迪亞》(Arcadia,1590)等多個前文本(pre-text)或起源文本的影響,是與李爾相關的多個古老話語、神話、故事、傳說的雜糅的結果。總之,作為一個拿來主義時代的劇作家,為了戲劇、美學、商業或是意識形態的原因,莎士比亞曾和無數改寫莎劇的后人一樣,以歷史、人物及其它起源素材為基礎創作了一部部驚世之作。
1999年,由湯姆·斯托帕德和馬克·諾曼(Mark Norman)創作、約翰·麥登(John Madden)執導的影片《戀愛中的莎士比亞》(Shakespeare in Love)風靡全球。當影片開始時,我們看到由約瑟夫·費因斯飾演的莎士比亞坐在倫敦的一個閣樓里,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又一張張地往紙簍里扔著廢紙。但當鏡頭推近他時,觀眾才看清,他在紙上寫的竟是自己的名字:“威爾·莎格斯比爾德……W. 莎格斯帕……威廉·莎斯帕”。在這部影片中,具有明星氣質的帥氣而浪漫的青年莎氏絕非是四百多年以來出現在各種莎氏文集中的“格拉夫通肖像”形象(Grafton Portrait)——那個有著一雙犀利的眼睛、閃亮的光頭、被神化了的莎士比亞,而是編者與導演想象世界中的當代莎士比亞。用開篇漫長的鏡頭展現莎士比亞手握鵝毛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地簽名的形象,影片反映了20世紀80年代后圍繞莎劇作者身份出現的諸多疑問:“誰是莎士比亞?”“什么是莎士比亞?”“什么構成了莎士比亞?”等。
批評家考特尼·萊曼(Courtney Lehmann)曾在《莎士比亞遺存:舞臺到影視》(Shakespeare Remains: Theatre to Film,2002)一書的前言中寫道:進入20世紀后半期以來,“什么是莎士比亞?”的問題已取代了“誰是真正的莎士比亞?”成為當代莎士比亞文化中的主要問題。[5]在該書中,不時浮現在文字中的諸如“已死的文字”“幽靈之父”“作者身份的文化病理”“那個曾被稱為‘莎士比亞’的作者”“尸檢報告:‘莎士比亞著’”等字詞,無不暗示著“莎士比亞已逝,卻又存在著”的事實。盡管莎氏留下了“讓我安息者上天保佑,移我尸骨者永受詛咒”的遺言,但自莎劇出現以來,在過去的四百多年間,一代代后輩劇作家們以數不清的方式在舞臺上改寫和重塑莎劇。
縱觀英國戲劇史,復辟時期和18世紀可謂是莎劇改寫的第一次高峰。在那一時期,相當一批劇作家以少有的熱情和極端形式改寫莎劇,形成了一種頗為獨特的戲劇現象。在他們當中,最著名的例子莫過于1681年內厄姆·泰特(Nahum Tate)對莎劇《李爾王》的喜劇式改寫《李爾王傳》(The History of King Lear)。這版以李爾復位、情人團圓(考狄利婭和愛德伽)為結局的《李爾王》雖遭到后人非議,卻在英國舞臺上上演了150多年之久。直至1838年,《李爾王》才最終恢復到莎氏悲劇的原貌。其實,泰特的莎劇改寫并非是個案。與此情形相似的還有《奧賽羅》的改寫版《威尼斯的摩爾人》(The Moor of Venice),該劇與莎士比亞的原劇幾乎無多少相似之處,但卻也占據了17世紀相當一段時間的舞臺。關于這一戲劇現象,塞繆爾·佩皮斯(Samuel Pepys)曾在其著名的《佩皮斯日記》(The Dairy of Samuel Pepys)中對此做過記錄,留下了珍貴的一手歷史資料。
在復辟時期,不少莎劇被翻寫。從1660到1777年,共有50多部類似于《李爾王傳》的莎劇改寫作品問世,它們大多在改寫藝術上比內厄姆·泰特要走得更遠,在劇情和語言上均在不同程度上對莎劇原文本進行了大量的刪減、添加,甚至全文的再寫。不僅莎劇劇名被更改,甚至人物也被重構。1701年,莎劇《威尼斯商人》便在喬治·格蘭維爾(George Granville)的筆下被改寫為喜劇《威尼斯的猶太人》(The Jew of Venice)。在該劇中,不僅夏洛克的對白被大量改寫,其形象也被賦予新的意義。直到一個世紀之后,夏洛克的形象才在查爾斯·麥克林(Charles Macklin)的筆下被恢復到了莎劇的原貌。而在18世紀,《羅密歐與朱麗葉》也有兩個不同的版本:在一個版本中,兩個情人最終死去;而在另一個版本中,這對情人卻活了下來。在當時的英國,這兩個版本會輪流上演,觀眾可根據喜好選擇去看哪版劇作。[6]
但在18世紀,在大量莎劇改寫劇本存在的同時,另一個現象則是莎士比亞作者身份的日益凸顯。正如改寫批評家丹尼爾·費什林(Daniel Fischlin)和馬克·福杰(Mark Fortier)所說,早在復辟時期之后,世人已開始在道義上——如果不是在法律意義上——給予莎士比亞一種對其作品的私有權。[7]小說家亨利·菲爾丁(Henry Fielding)在《1736年歷史紀事》(The Historical Register for the Year 1736)中寫道:“我對莎士比亞懷有如此的敬意,絕不敢有半點模仿他的念頭。”[8]而邁克爾·多布森(Michael Dobson)在《民族詩人的產生:莎士比亞、改寫、作者屬性,1660—1769》(The Making of the National Poet: Shakespeare,Adaptation,and Authorship,1660—1769)一書中也指出,“到1760年,莎士比亞作為英語語言中道德風向標的地位已是堅如磐石,其聲譽不僅基于其戲劇上的成就:他在英國文化中已變得無處不在,其名字幾乎成為英國民族性的代稱;繼承莎士比亞,就意味著繼承英國性本身,你甚至無須閱讀或觀看他的劇作。”[9]進入19世紀之后,莎士比亞更是備受推崇。隨著時間的流逝,在世人眼中,這位伊麗莎白時代的劇作家已完全成為英國乃至西方文化的象征,一個偉大的詩人、哲學家,一個揭示了人類精神奧秘的預言家。但即便是在這一階段,莎劇改寫也并未停止。詩人約翰·濟慈(John Keats)就曾著有《王者史蒂芬:一部戲劇片段》(King Stephen: A Dramatic Fragment,1819);1896年,法國現代戲劇怪才阿爾弗雷德·雅里(Alfred Jarry)根據《麥克白》創作了《愚比王》(又譯《烏布王》,Ubu Roi);此外,還有阿爾里德·加里(Alred Jarry)以《哈姆雷特》為起源文本創作的《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敦》(Rosencranz and Guildensternt,1874)等作品。
對莎劇的各種改寫一直延續到了20世紀的戲劇舞臺。現代戲劇大師蕭伯納(Bernard Shaw)就曾熱衷于莎劇改寫的創作,著有《莎氏與蕭夫》(Shakes versus Shav,1949)和《凱撒和克里奧佩特拉》(Caesar and Cleopatra,1950)等作品。而且,蕭伯納似乎對改寫《李爾王》情有獨鐘,在《莎氏與蕭夫》中,蕭伯納想象著自己與莎氏展開了一個有趣的對白:
1965年,隨著導演派劇作家查爾斯·馬洛維奇的《拼貼〈哈姆雷特〉》(A Collage Hamlet)[13]在倫敦“殘酷劇場”(Theatre of Cruelty)的上演,倫敦舞臺上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莎劇改寫熱潮。1966年,湯姆·斯托帕德的劇作《羅森格蘭茲和吉爾登斯敦已死》隆重問世:這部帶有荒誕派特色的莎劇改寫作品不僅成就了斯托帕德在當代英國歷史中的地位,也代表了莎劇改寫被主流戲劇的接受。此后,斯托帕德還創作了《多戈的〈哈姆雷特〉卡胡的〈麥克白〉》[14](Dogg's Hamlet,Cahoot's Macbeth,1979)等莎劇作品。與此同時,愛德華·邦德這位元老級的戰后劇作家也憑借《李爾》(Lear,1971)、《大海》(The Sea,1973)、《贏了》(Bingo,1973)等劇作,成為與馬洛維奇和斯托帕德齊名的改寫大家。此外,還有大衛·愛德伽以《羅密歐與朱麗葉》為素材創作的《死亡故事》(Death Story,1972)和將水門事件與《理查三世》雜糅在一起的《被威懾的迪克》(Dick Deterred,1974),約翰·奧斯本以莎劇《科利奧蘭納斯》為基礎創作的《有個地方叫羅馬》(A Place Calling Itself Rome,1973),以及阿諾德·威斯克的《商人》(The Merchant,又名《夏洛克》Shylock,1976)、霍華德·布倫頓的《第十三夜》(Thirteenth Night,1981)、伊萊恩·范思坦(Elaine Feinstein)和英國女性戲劇組(Women's Theatre Group)集體創作的《李爾的女兒們》(Lear's Daughters,1987)、巴里·基夫(Barrie Keeffe)的《英國國王》(King of England,1988)以及霍華德·巴克(Howard Barker)的《七個李爾》(Seven Lears,1989)等作品。在這些改寫作品中,有工人出身的羅密歐拒絕了富家之女朱麗葉,安東尼奧和夏洛克成了朋友,黑人搖滾歌星克勞迪奧(《一報還一報》中人物)被砍了頭,三個女性無政府主義者嘲笑現代版的麥克白。
特別要指出的是,進入八九十年代之后,莎劇改寫的創作之風從英國和歐洲大陸轉向了北美的主流劇場,并在加拿大和美國舞臺上形成一股強勁之勢。那里的劇作家們將莎劇置于當代北美的社會、文化、政治語境中,創作了一系列堪稱當代戲劇經典的改寫作品。主要代表作包括:美國劇作家鮑拉·沃加爾(Paula Vogel)的《苔斯德蒙娜:手帕的戲劇》(Desdemona: A Play about a Handkerchief,1993),加拿大劇作家安·瑪麗·麥克唐納(Ann-Marie MacDonald)的《晚安,苔斯德蒙娜》(Goodnight Desdemona,又稱《早安,朱麗葉》,Good Morning Juliet,1988)、狄婭內·西爾斯(Djanet Sears)的《哈萊姆二重奏》(Harlem Duet,1997)。而僅僅《哈姆雷特》一部劇作,就引發了數部改寫戲劇的出現:如瑪格麗特·克拉克(Margaret Clarke)的《葛特露德和奧菲利婭》(Gertrude and Ophelia,1993)、凱恩·加斯(Ken Gass)的《格特魯德與奧菲莉婭》(Gertrude and Ophelia,1993)、麥克爾·奧布里恩(Michael O'Brein)的《瘋男孩的故事》(Mad Boy's Chronicle,1993)以及羅伯特·李佩奇(Robert LePage)的《艾爾西諾》(Elsinore,1997)等。
與舞臺莎劇改寫的繁榮景象相比,影視改寫更是如此。1991年,英國學者型電影導演彼得·格林埃維(Peter Greenaway)將《暴風雨》改寫為《普洛斯佩羅之魔法書》(Prospero's Books),它以普洛斯佩羅24卷包羅萬象的書籍為引子展開敘述,把人類的幻想本能和藝術想象發揮到了極致。同一時期,澳大利亞導演巴茲·魯赫曼(Baz Luhrmann)執導的《威廉·莎士比亞的羅密歐+朱麗葉》(William Shakespeare's Romeo + Juliet,1996)和美國導演吉爾·約格爾(Gil Junger)根據《馴悍記》改寫而成的一部表現美國現代校園浪漫愛情的喜劇片《對面的惡女看過來》(Ten Things I Hate about You,1999),成為另外兩部具有代表性的莎劇改寫作品。1999年,《戀愛中的莎士比亞》問世,成為世紀末另一部紅遍全球的莎劇電影。這是一部深諳莎士比亞戲劇藝術的劇作家和電影導演的“合謀”之作,影片中不僅含有《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原型,還有《威尼斯商人》《第十二夜》和《暴風雨》的情節線索,片頭莎士比亞龍飛鳳舞的簽名更是凸顯了20世紀對莎士比亞作者身份和概念的質疑。
不僅戲劇,經典改寫在當代小說的創作領域也出現了強大的趨勢。如法國作家米歇爾·圖尼埃(Michel Tournier,1942)和南非作家J. M. 庫切(J. M. Coetzee,1940)分別從精神分析和女性主義的角度,以《魯濱遜漂流記》為起源文本創作了《另一個島嶼》(The Other Island,又譯為《禮拜五——太平洋上的靈薄獄》,1967)和《福》(Foe,1986)。此外,還有英籍女作家瓊·里斯(Jean Rhys)以《簡·愛》為源頭創作的《藻海無邊》(Wide Sargasso Sea,1966),澳大利亞小說家彼得·凱里(Peter Carey)以《遠大前程》為前文本創作的《杰克·邁格斯》(Jack Magg,1997)等。事實上,到20世紀末,改寫已成為了一種全球性的文化和文學現象。而它們當中最為突出的當屬莎劇改寫,用丹尼爾·費什林和馬克·福杰的話說,莎劇改寫已成為當代文化探索和傳播的一個集散地。[15]
雖然改寫文化在過去半個世紀中繁盛異常,莎劇本身也是莎士比亞改寫實踐的產物,但作為一種創作和文學存在,改寫實踐一直缺少理論的支撐和認可,被籠統地視為“改編”的一部分,看作一種邊緣性的亞類創作,一個與“原作”對立的“他者”。不論學界還是理論界,改寫一詞在概念上似乎仍背負著衍生、邊緣、劣等等負面印記。如批評家L. J. 羅森塔爾(L. J. Rosenthal)和費什林所注意到的那樣,即便是像黑澤明(Akira Kurasawa)所執導的、以日本戰國故事與《李爾王》為素材而創作的影視大作《亂》(Ran,1985),若以改寫作品而論之,其文學價值即會銳減。因為一旦被貼上改寫的標簽,就無疑意味著該片將失去現有的杰作地位,意味著其文化存在的貶值。[18]事實也正是如此。在過去的半個世紀里,盡管隨著西方思想界對“作者”“原創”和“文本”等概念的質疑,人們對文學遺存和原創的理解發生了巨變,但針對改寫理論的認知、研究和接受卻很滯后。人們經常將莎劇改寫作品置于原著之側,而忽視了這種作品背后的創作學理和創作動因。[19]對此現象,批評家索尼婭·馬賽義(Sonia Massai)不無感慨地說,雖然莎劇改寫熱潮已延綿了半個世紀,但卻是當代文化歷史上一個被忽略的篇章。事實上,時至今日,仍有不少學者以傳統的目光審視著這一文化現象,將它與傳統的改編混為一談。
“改寫”一詞來自英文“adaptation”,但如何理解和翻譯“adaptation”,卻是橫在研究者面前的一道理論難題。到底如何定義“adaptation”?“改編”?“修正”?“再寫”?“挪用”?還是文學上的“寄生”?正是鑒于此,著名莎劇批評家丹尼爾·費什林和馬克·福杰在《莎士比亞改寫集》(Adaptations of Shakespeare,2000)一書的引言中,用“命名的難題”來闡述批評界面對“adaptation”界定時所遭遇困境和尷尬的原因。就費什林而言,將“adaptation”理解為“改寫”不過是為避免概念混亂的權宜之計。比起其他文類術語,如諷刺和戲仿,“adaptation”在概念上缺少共識性定義的這一事實,使不少學者在理論研究中陷入解釋性詞語的尷尬境地。[20]鑒于本書在使用“adaptation”時指的是以經典為起源文本的當代再寫作品,因此筆者采用了“改寫”這一譯法。
除了魯比·科恩和艾德麗安·瑞奇,哈羅德·布魯姆(Harold Bloom)在這一時期對過去與現在文學關系的研究也不容忽視。這位以“誤讀”和“修正”詩論而著稱的理論家在其經典著述《影響的焦慮》(The Anxiety of Influence,1973)和《誤讀圖示》(A Map of Misreading,1975)中,用“焦慮”一詞形象地描述了作家與文學遺存的復雜關系。他指出,所有后彌爾頓時代中的詩人每當面對威名顯赫的前代巨掣和由其代表的宏大傳統時,都會感到一種父與子式的影響的焦慮。為了廓清屬于自己的創作領域,后輩詩人不得不走上一條俄狄浦斯式的“弒父”之路,即通過“誤讀”和“修正”,將自己植入前輩的軀體之中,以最終在傳統中爭得一席之地。在布魯姆的理論系統中,不存在任何原創的文本,因為一切文本均存在于如家庭羅曼史似的互相影響、交叉、重疊和轉換之中。因而作品不存在文本性,只有互文性。
如果說改寫理論起于70年代,那么不論在改寫實踐還是在理論研究上,接下來的八九十年代都是一個沉淀的時期。這一階段代表性的理論家主要有三位——邁克爾·斯科特(Michael Scott),加里·泰勒(Gary Taylor)和克里斯蒂·德斯梅特(Christy Desmet)——他們分別從各自的角度對改寫進行了探索性研究。與早期改寫理論家相似,這三位批評家的研究也同樣基于莎劇研究之上。作為80年代頗具影響力的評論家,邁克爾·斯科特在《莎士比亞與現代劇作家》(Shakespeare and the Modern Dramatist,1989)一書中提出,劇場與舞臺從不懼怕對改寫和再寫的時代化處理,因為劇場本身就是一種鮮活的合謀性創作場所。他在書中首次系統地以湯姆·斯托帕德、查爾斯·馬洛維奇、愛德華·邦德、尤金·尤涅斯庫、阿諾德·威斯克等當代劇作家的經典改寫作品為研究對象,探究改寫與起源文本的關系。此外,受后現代思潮的影響,斯科特強烈地意識到了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理論對改寫概念的影響。他在書中多次提到朱莉婭·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對互文性的解釋:互文性是“一種(或多種)符號系統在另一種符號系統中的根植——這既是一個意義實踐的過程,也是多個意義系統移植的過程。”[25]基于此理論,他進而指出,改寫是當代作者與經典作家之間的一種交互性游戲。但邁克爾·斯科特改寫研究的局限性在于,他沒有實現對傳統改編和具有當代再寫性質的改寫創作的有效區分,而是將改寫與戲劇演出的普遍互文性混為一談,這也是為什么他在本質上視改寫為寄生性創作的根本原因。與斯科特的觀點相似,泰勒和德斯梅特在《再現莎士比亞》(Reinventing Shakespeare,1991)及《莎士比亞與挪用》(Shakespeare and Appropriation,1999)兩部著述中,分別將改寫界定為對經典作家、作品及存在的“再評價”(reevaluation)和對源頭作品的“挪用”(appropriation),認為改寫是經典傳承的一部分。
相對于費什林和福杰,批評家朱莉·桑德斯則是從文學性這一宏觀角度展開對改寫的研究。她在《改寫與挪用》(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2006)一書的開篇中寫道:對改寫的研究即是對文學性的研究。沒有哪個時代像過去的半個世紀那樣對創作的文學性及原創性提出如此的質疑,“任何對互文性以及互文性在改寫和挪用中存在性的研究,終究繞不開一個宏大的問題,即藝術如何創造藝術?文學如何源于文學?”[29]為此,桑德斯先是引述德里達和賽義德(Edward Said)的觀點,即所有創作實際上均是一種再寫的沖動:“作家創作時考慮得更多的是再寫,而非原創。”[30]后又引用到了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的一切文本皆為互文本的表述——所有文本無不是對其他文本的吸收和轉化,是過去和周邊文化在當下文學中的存在。[31]此外,桑德斯也提到了互文理論的意義,她在書中總結到:在克里斯蒂娃看來,任何文本都是多個文本的置換地,是一種互文的結果;所有文本都會以一種復雜而不斷演繹的馬賽克形式,喚起和改變著其它作品。這種互文性的沖動,以及由此而產生的敘述和構建被不少人視為后現代的核心。[32]鑒于此,桑德斯總結說,這些“后”文化思潮最終使創作的文學性發生了根本的位移,從而在本質內涵上對改寫概念產生了強大的沖力:既然一切寫作皆為互文和再寫,“原創”又如何為原創?在此文化語境中,改寫便不再是傳統意義上的改編或次度創作,而是一種再寫性創作,甚至是一種再寫文類。既然是“再寫”,它就不可避免地超越了模仿和復制,具備了增量性、補充性、即興創作性和創新性的文學特質。[33]
2009年,批評家簡·基德尼推出的《莎士比亞與改寫的問題》(Shakespeare and the Problem of Adaptation)是21世紀以來改寫研究的又一部力作,也是一部承上啟下的著作。該書既有對科恩、費什林和桑德斯等前人研究的繼承,也有基德尼本人自我觀點的拓展。首先,她和費什林等人一樣,也認為“adaptation”是一個寬泛的概念,既包括一切影視和舞臺莎劇改編和莎劇翻譯,也包括與莎氏正典有著直接血脈淵源的新劇,即再寫作品。她明確指出,其研究對象主要為后者,即具有再寫性質的當代改寫作品,如馬洛維奇的《馬洛維奇的莎士比亞》(The Marowitz Shakespeare,1978)、愛德華·邦德的《李爾》、鮑拉·沃加爾的《苔斯德蒙娜:手帕的戲劇》、狄婭內·西爾斯的《哈萊姆二重奏》等。
鑒于以上原因,相比于傳統改寫,當代莎劇改寫表現出一種悖論性的特征。一方面,隨著20世紀60年代大寫“作者”時代的終結,隨著互文性、拼貼、戲仿、超鏈接、片段的呈現等敘事形態成為改寫的主要話語策略,莎士比亞的存在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顛覆、解構和消解。20世紀80年代,隨著《另一個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和理論問題》等著述的出現,人們對莎氏身份問題的質疑和爭論更是深入到了“什么是莎士比亞?”“什么構成了莎士比亞?”的疑問。阿根廷詩人J. L. 博爾赫斯(J. L. Borges)曾在一篇隨筆中寫道:
但最終使他們不同的,是當代改寫者創作時對莎劇起源文本及莎氏作者身份的強烈意識。在伊麗莎白時代,作為改寫者的莎士比亞無須在意所用素材的源頭,因為在那個時代,先前文本并未打著某位作者的屬性,而“拿來主義”本就是文藝復興藝術實踐的特點。但改寫莎劇卻不同。自18世紀以后,隨著“作者”概念的凸顯,尤其是經歷了19世紀的“封圣”之后,莎士比亞成為西方文化中最為強大的文學和文化存在之一,被賦予了對其文本的決定所有權。這就意味著,如H. N. 哈得遜(H. N. Hudson)所說,雖然莎士比亞本人以各種起源文化為基石創作了一部部鴻篇巨制,但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莎劇文本卻如圣經一般成為不可更改的文字。莎氏本人更是被推崇為世人眼中的一位真言者——他的聲音幾乎成為西方人性的標準。[62]莎劇成為原型文學的化身,對它的閱讀和文化記憶被認為是西方人文集體意識和無意識的一部分。因此,當當代改寫者面對這位詩人,這位大寫的作者,要在他的“羊皮紙稿本”上拭去他的簽名,以刻上自己的覆稿和足跡時,卻發現作為起源文本的莎氏早已在“羊皮紙”上留下了太深的烙印和太厚的沉積,以至于難以抹去其蹤跡。
因此,正如里克·諾爾斯(Ric Knowles)在“三個時代中的奧賽羅”一文中所指出的那樣,人們在不同時期對《奧賽羅》的改寫反映了當代劇作家在看待莎劇,并以此為基礎構建性別、種族、族群、階層問題時政治視野上的變化。[64]因為這些改寫者在進行莎劇再寫時既是劇作家,又是批評家——莎劇改寫的過程,即是當代改寫者與莎士比亞就諸多文化和政治問題的對話和商榷過程。莎士比亞的偉大性在于,不論從哪種文化和政治的角度出發,當代改寫者都能從莎氏的身上找到某種參照物:比如,在愛德華·邦德這樣的社會性劇作家眼里,莎士比亞是西方反動人性價值觀的象征;而在女性劇作家眼里,他是父權政治的化身;在后殖民主義者眼中,他則是一個服務于全球文化霸權的歐洲殖民文化的大寫符號,因為就像吉恩·E. 霍華德(Jean E. Howard)說的那樣,在西方莎士比亞已成為了一種文化霸權的世界語。[65]而所謂改寫,就是將莎劇置于各種新的社會和歷史語境對其文化符號進行的撥亂和反正。
[9]Michael Dobson,The Making of the National Poet: Shakespeare,Adaptation,and Authorship,1660-1769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214.
[10]Bernard Shaw,The World (3 May 1893); reprinted in Music in London,II (1890-1894): 299-300. 此引文中提到的《李爾的女兒》(Lear's Daughter)是蕭伯納自己想寫但后來未寫的一個劇。
[11]Stanley Weintraub,“Heartbreak House: Shaw's Lear,” Modern Drama. vxv (1972-1973): 256.
[12]這種改寫式的莎劇改編同時還可見于影視文化。如1960年英國BBC推出的電視劇《王者時代》(The Age of Kings)是數部莎氏歷史劇的整合;1963年BBC播出的黑白電視劇《展翅雄鷹》(The Spread of Eagle)則是將三部以羅馬為主題的莎劇(《泰特斯·安特洛尼克斯》《裘力斯·愷撒》《安東尼與克里奧佩特拉》)合并于一部作品之中,以片段的形式按照歷史編年時序——而非戲劇敘述時序——進行重述。
[13]從1965年到1977年,馬洛維奇先后共創作了《拼貼〈哈姆雷特〉》《拼貼〈麥克白〉》(Collage Macbeth)、《一個奧賽羅》(An Othello)、《一報還一報》(Measure for Measure)、《〈威尼斯商人〉變奏曲》(Variations on the Merchant of Venice)和《暴風雨》(The Tempest)等莎劇改寫作品,并最終以戲劇集《馬洛維奇的莎士比亞》(The Marowitz Shakespeare)為書名出版問世。
[22]Margaret Jane Kidnie,Shakespeare and the Problem of Adaptation (London: Routledge,2009),p.2.
[23]Daniel Fischlin and Mark Fortier,Adaptations of Shakespeare,p.3.
[24]Adrienne Rich,“When We Dead Awaken: Writing as Re-vision,” in Maggie Humm,ed.,Feminisms: A Reader (Hemel Hempstead: Harvester Wheatsheaf,1992 [1971]),p.369.
[25]Michael Scott,Shakespeare and the Modern Dramatist (New York: St. Martin’s Press,1989),p.7.
[26]Daniel Fischlin and Mark Fortier,Adaptations of Shakespeare,p.4.
[27]Daniel Fischlin and Mark Fortier,Adaptations of Shakespeare,pp.4-5.
[28]Daniel Fischlin and Mark Fortier,Adaptations of Shakespeare,pp.4-19.
[29]Julie Sanders,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6),p.1.
[30]Edward Said,The World,The Text,and The Critic (Massechussetts: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3),p.135.
[31]Roland Barthes,“Theory of the Text,” in R. Yong,ed.,Untying the Text: A Post-Structuralist Reader (London: Routledge,1981),p.39.
[32]Julie Sanders,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p.17.
[33]Julie Sanders,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p.12.
[34]Gérard Genette,Palimpsests: Literature in the Second Degree,Trans. Channa Newman and Claude Doubinsky (Lincoln: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1997),p.ix.
[35]Julie Sanders,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p.12.
[36]Julie Sanders,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p.17.
[37]Julie Sanders,Adaptations and Appropriation,p.17.
[38]Margaret Jane Kidnie,Shakespeare and the Problem of Adaptation,p.5.
[39]Margaret Jane Kidnie,Shakespeare and the Problem of Adaptation,p.2.
[40]Margaret Jane Kidnie,Shakespeare and the Problem of Adaptation,p.113.
[46]Roland Barthes,Image-Music-Text,Trans.,Stephen Heath (New York: Hill & Wang,1977),p.160.
[47]Linda Hutcheon,A Theory of Adaptation,pp. 6-8.
[48] 在“他者的話語:女性主義者與后現在主義”(“The Discourse of Others: Feminists and Post-modernism”)一文中,批評家克雷格·歐文斯(Craig Owens)曾對20世紀60年代的西方文化背景做出如此的評述:1968年不僅意味著巴黎學潮和全球性的政治動蕩,也標志著以接受多種文化存在為特征的后現代時代的開始——隨著后現代主義、解構主義、后殖民主義、女性主義等思潮的興起,西方社會開始了對自身數千年歐洲文明霸權性的反思。
[61]J. L. Borges,Dreamtigers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1964),p.47.
[62]Sonia Massa,“Stage over Study: Charles Marowitz,Edward Bond,and Recent Materialist Approaches to Shakespeare,” New Theatre Quarterly,Vxv August (1999): 247.
[63]Daniel Fischlin and Mark Fortier,Adaptations of Shakespeare,p.188.
[64]Sharon Friedman,ed.,Feminist Theatrical Revisions of Classic Works (North Carolina: McFarland & Company,Inc.,Publishers,2009),p.117.
[65]Susan Bennett,Performing Nostalgia: Shifting Shakespeare and the Contemporary Past (London: Routledge,1996),p.25.
[66]Courtney Lehmann,Shakespeare Remains Theatre to Film,p.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