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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深層結構與階段轉喻

本章討論的時間范圍是從18世紀下半葉至20世紀50年代末。俄羅斯對中國的想象可分為18世紀下半葉、19世紀至20世紀前半葉和20世紀50年代三個時期,分別呈現為哲人之邦、衰朽之邦和兄弟之邦的套話,它們是俄羅斯自我意識的外化形式。由于俄羅斯地緣政治傳統基本未變,所以盡管從沙皇帝國到蘇聯時代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發生了根本變化,但想象中國的三種套話實際上是同一深層結構的轉喻形式。

俄羅斯對中國形象的建構是相當復雜的問題,研究者在大量掌握第一手材料的基礎上進行歸納,以形成宏觀的俄羅斯中國形象的歷時性的演變形態。本章只是針對這個演變形態提出粗略框架,隨著作者進一步深入研究,這個框架或許會被修正,甚至于會被改寫。這個粗略的框架可以這樣表述:第一階段,大致在18世紀下半葉,哲人之邦;第二階段,19世紀—20世紀上半葉,衰朽之邦;第三階段,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初,兄弟之邦。若將俄羅斯中國形象歷史發展加以定格,將它轉化為共時性的平面展開,我們會發現俄羅斯所想象中國形象這三個套話實際上是呈三棱體。哲人之邦,是俄羅斯承接歐洲傳教士和啟蒙思想家之余緒的回聲,是對古老中國精神的想象,這是想象烏托邦;衰朽之邦,則是俄羅斯地緣發現和現實要求的折射;兄弟之邦,是蘇聯全球戰略格局構想的情感性想象的外化。這個三棱體在不同的歷史時段將其中的一個側面轉到正面,推動這個三棱體轉動動力的是俄羅斯人的自我意識。該自我意識由三種要素構成:1. 濫觴于12世紀的俄羅斯民族起源的自我想象:俄羅斯人是挪亞之子雅弗的后昆(見《往年紀事》),俄羅斯帝王是羅馬帝國奧古斯都大帝的苗裔,[1]因此作為基督教世界一員的俄羅斯會將中國視為非我同類;2. 15世紀中葉開始流行的莫斯科是第三羅馬的理論:隨著君士坦丁堡的式微,莫斯科成為第三羅馬,俄羅斯民族成為上帝的選民,因而它們賦有拯救世界的偉大使命——這就是俄羅斯民族自我認知的表征,是他們想象世界的出發點;[2]3. 19世紀斯拉夫大帝國地緣政治設計:19世紀出現以俄羅斯為核心建立聯合整個斯拉夫民族的聯盟的主張。[3]這些意識或成合力,或單獨作用,將俄羅斯中國形象的三棱體的某個面推到正面,或將兩個面的棱角轉到正面,兩種想象兼而見之。

俄羅斯的中國形象既具有前面所概括的三個階段的主要特征,同時在同一階段又會有其他側面顯露。

一、“哲人之邦”話語

18世紀的俄羅斯處于正在尋求文化自覺的時代,在文化取向和社會風尚等方面總體上來說受到西歐文化的影響。同時由于俄羅斯文化比較晚近,在18世紀其文化時尚略晚于西歐,如古典主義在當時的西歐已是明日黃花,而在俄羅斯卻正當其時。我們看到的有關中國的資料,主要出現在葉卡捷琳娜二世(1762—1796在位)時期。18世紀下半葉俄羅斯對中國的想象基本是半個世紀前西歐對中國的知識話語的回光返照,同原來的歐洲一樣,俄羅斯人把中國想象成了一個哲人輩出、君王賢明、法度完備、國家昌明的所在。[4]俄羅斯的知識界當時推重法國啟蒙思想家,關注歐洲知識界有關中國著述。[5]1715年俄羅斯開始向北京派遣東正教使團,他們帶回了大量的有關信息材料。但是18世紀俄羅斯有關中國的知識幾乎全部來自西歐,而非來自俄羅斯在北京的東正教使團人員的書札和文章。俄羅斯當時有關中國的著作和文學作品大半是對英國、法國、德國和意大利作品的翻譯或轉述。因為當時在俄國翻譯與原創作品是不加分別的,也有個別的作品是由俄羅斯人自己創作的。

1763年在俄國的《學術情況通訊月刊》上發表了《中國中篇小說》,這篇作品是從英國作家哥爾德斯密的作品轉譯過來的,盡管作品人物的姓名不同,但故事源于中國的話本《今古奇觀》中的《莊子休鼓盆成大道》。1788年出版的俄文本《譯自各種外文的阿拉伯、土耳其、中國、英國、法國的牧人、神話作品選》中有《善有善報》,是從英文轉譯的《今古奇觀》中的《呂大郎還金完骨肉》。1799年莫斯科的一家雜志還發表了一篇叫《恩人與賢人,中國中篇小說》的作品,講述皇帝四處尋訪賢人的故事。在俄羅斯最引人注目的當數葉卡捷琳娜二世創作的《費維王子的故事》。該作品描寫中國皇帝的事跡,其重點是他對自己的兒子——未來的君主的教育,他著重從德育和智育方面去開發王子的潛能。而這位王子,在各種困難的環境中,顯示了他的服從、仁慈、謙遜和對囚犯和窮人的關懷。這部作品在俄國和西歐的文化交流中發揮了重要作用,這部以俄文寫成、于1783年出版的作品,在1784年和1790年分別被譯成德文和法文。[6]在葉卡捷琳娜二世自撰的《費維王子的故事》中,她寫道:“在西伯利亞有一個人數眾多,聰明無比、富裕安康的民族,他們有一個叫陶堯的中國王,他是個既睿智又慈善的人,愛民如子?!?a href="#new-notef6" id="new-note6">[7]葉卡捷琳娜二世把中國王的名字寫作Тао-ау,唐代詩人元稹在樂府詩《驃國樂》有“古時陶堯作天子,遜遁親聽《康衢歌》”之句。[8]陶堯,即上古堯帝的別稱,可見葉卡捷琳娜二世是知道中國遠古帝王的名字的。盡管這是葉卡捷琳娜二世創作的作品,但其中摻雜著西歐的中國烏托邦形象的定式與作者的夫子自道,不妨看作俄國女皇塑造自己開明君主的形象的小手腕之一。如同在更早的歐洲一樣,孔子在18世紀下半葉的俄國也是哲人的象征,恰恰有人用他來比喻葉卡捷琳娜二世。她的宮廷女詩人瑪莉婭·希什科娃仿《波斯人信札》的形式寫了一部詩體書信作品,在該作品中,中國的詩人寫信給住在圣彼得堡的韃靼貴族。這個詩人在百般稱頌葉卡捷琳娜二世后寫道:“在北京,啊,大人,我們讀到你的文章,/您所提到事實,我們一致贊同:/在北方的寶座上,我們目睹了一位孔夫子?!?a href="#note_2" id="noteBack_2">[9]這樣的比喻比較有意思,這與西歐的中國熱接軌,都在塑造中國賢人的形象,都是對古老的精神性中國的想象。

然而即使是在18世紀下半葉,中國的形象已經逐漸開始向被侵吞者的方向轉化。19世紀俄羅斯對衰老的東方帝國的想象,并非突然出現的,在18世紀下半葉已然有了序曲。羅蒙諾索夫在《皇帝彼得·費多洛維奇頌》中寫道:“于是,中國人、印度人和日本人,/或許會變成你的法律的宰制的對象。”[10]在歷史學家弗洛連斯基的記載中,杰爾查文在其《回憶錄》中記下了葉卡捷琳娜二世的一句話:“沒有把土耳其人趕出歐洲,沒有馴服中國人的驕傲,以及沒有和印度人建立起貿易關系以前,我是不會死的。”于是詩人杰爾查文寫下了這樣的詩句:“我們將進入世界的中心,/從恒河中淘取金子,/把中國人的傲慢制服,/就像香柏樹一樣,/廣泛地扎根……”[11]足見即使是在將中國描繪為理想之國的時代,俄羅斯人意識深處的建立大俄羅斯帝國的潛在結構依然在規約著俄羅斯人對中國的想象。

二、“衰朽帝國”想象

但是從總體上看,在19世紀以俄羅斯為中心建立斯拉夫大帝國這種結構強烈的自我意識逐漸左右了俄羅斯對中國的想象,即在俄羅斯的想象中中國乃是落后、野蠻的所在,因此要以屬于開化文明的基督教世界的俄羅斯或歐洲文化來改造它。從我們要討論的有關中國的書來看,按照時間的順序,該時期俄羅斯關于中國的想象有非常鮮明的邏輯順序,在矮化中國形象的階梯上,時間上越后出的書對中國的矮化現象越明顯。1849年發表的奧陀耶夫斯基《4338年》對俄羅斯人原有的中國——哲人之邦和俄羅斯——蠻荒之境的意識進行了顛覆。1858出版的岡察洛夫的游記《巴拉達號三桅戰艦》則力圖為俄羅斯人關于衰朽中國的想象提供新的材料和信息。在1903年出版的《在停滯的中國長城下》中,作者揚切維茨基則以占領軍親歷者的身份,為基督教“文明”改造衰朽帝國的觀念描繪了新的狂歡盛宴。

這個時期第一部最典型的想象中國的作品是弗拉基米爾·奧陀耶夫斯基的《4338年》,就我的眼界所及,目前尚無學者注意到它與俄羅斯中國形象建構的關系,甚至也沒有中國學者提到它。在科幻小說《4338年》中,一個夢游者記錄了在4338年的奇特經歷:即距19世紀40年代2500年以后,維耶拉彗星將與地球相撞。他從夢游醒來后什么都不記得了。在夢游狀態中他是中國人,他游遍了俄羅斯,又同留在北京的朋友鴻雁傳書。該小說就是由他夢游中的這些書信構成的。在這部小說中,已有四萬四千年歷史的俄羅斯已經成為世界文明的中心,它有若干超大城市,它的技術發明已深入到日常生活中,它有類似于計算機的設備,借助該設備可以快速查找到任何一本書中所需要的一頁。與此相反,中國則是個歷史短暫、科學落后的國家。在這樣的背景下,小說的主人公,這個中國人常常不免生出為自己的國度自慚形穢的感覺:“他們相信科學的力量,相信精神的威力,對他們來說,在空中飛行,就像我們在鐵路上行進一樣。其實俄羅斯人有權利嘲笑我們……”俄羅斯人能夠在空中飛行,而中國人只能在鐵路上行進,這就釀就了這個中國人自卑感。[12]“看著周圍的一切,我常常自問:假如500年內我們不生出自己的偉大的洪金(Хун-Гин),那個最終把中國從他的百年酣睡中喚醒,更準確地說是從死一般的停滯中喚醒的人;假如他不消滅我們古老的、幼稚的科學的痕跡,以真正的信仰來代替我們的盲目崇拜,不把我們領進文明民主的大家庭,那會如何呢?”[13]古老文明的中國在夢游的“中國人”的夢囈中成了幼稚落后的國度。

奧托耶夫斯基寫《4338年》只是一種俄羅斯作家對于中國的大膽想象,另一種文本則似有所本,這就是岡察洛夫的游記《巴拉達號三桅戰艦》。19世紀中葉俄羅斯為了打破日本的鎖國政策,打探中國虛實,向世界示威,派遣以海軍中將普提雅廷為司令的艦隊游弋三大洋,巡行世界。作家岡察洛夫作為普提雅廷的秘書經歷了整個巡行。艦隊到了中國的香港和上海,到了東北亞和東南亞。作者在對中國民間的生活表達同情的同時,發表了許多充滿自信的論斷:

中國人缺少民族精神、愛國主義和宗教信仰,……對于中國機器的準確無誤的運轉來說,這是三項必不可少的動力。

……可以聯想一下婆羅門印度和多神教埃及:它們也衰老腐敗了,如同貧瘠的土地必須改良土壤一樣,它們必須向其他民族汲取力量和生命。您當然知道印度的過去和現在,也知道改良土壤使土地獲得新生,育出新苗,是何等艱巨的事。埃及也是這樣的情況。而中國比印度和埃及更為腐朽,因此靠它自身的力量取得復興的希望就更為渺茫。中國在發展生存動因方面,只獲得少許的道德奧秘,而且很快就枯竭了,因此它還未成年就衰老了。[14]

在當時,他們對中國這個衰朽帝國的想象是有理論支撐的,西歐派的代表人物達尼列夫斯基在其《俄羅斯和西方》一書的第四章“歐洲文明是否與人類同一”中明確指出:“西方和東方,歐洲和亞洲為我們的理智提供了某種對立,西方、歐洲處于進步、不懈完善、不斷進步的一極;東方、亞洲則處于停滯的因循守舊的一極,幾乎可以說是仇視現代人類?!?a href="#new-notef12" id="new-note12">[15]他舉出的具體的例子就是“作為抵制歐洲的進步的最停滯、最因循守舊的中國”[16]。知識與權利轉換的復雜關系在這些文本中漸漸顯露出來:西歐派和斯拉夫派或不屬于這兩派的很多俄羅斯知識分子有共識——對中國這樣一個落后的國度,用西方或俄羅斯文明去征服它是上帝的恩賜。岡察洛夫實際上已經暗示了對付這個衰朽中國的路數:

我也曾漫步于歐洲式的高樓大廈和中國簡陋茅屋之間,看到并立在一起的歐洲戰艦和中國沙船、基督教的宏偉教堂和中國的古廟。一派繁忙景象:一些海船滿載各式毒品,另一些海船則滿載新約全書中文的科學指南——從最野蠻的到最文明的。我還聽到過轟鳴的戰炮,見過炮彈橫飛的場面。結局將會怎樣?是導致得救還是毀滅——不得而知,但起碼是,改革已經開始。起義者風起云涌,想恢復從前的合法王朝,但是卻打著基督教的旗號。盡管這種基督教只是可疑的中西合璧的雜拌兒,不過總還說明他們終于醒悟了:只有在基督教文明的旗幟下,他們的成功才有希望。[17]

這與前面我們引述的斯拉夫主義者包戈金的“讓歐洲因素橫貫亞洲,讓雅弗的高塔高居在他的兄弟之上”[18]等語有異曲同工之致。衰朽中華帝國的形象就是在這樣權利話語背景中建構出來。

讓雅弗的高塔高居在他的兄弟之上,并非架空的懸想,已然成為俄羅斯統治者的行為:從1772年起派遣東正教使團到北京,有大量的使團成員的旅行札記等著作記錄這一歷史性交際;哥薩克對黑龍江流域的“發現”,有《外貝加爾哥薩克史》和《俄國海軍軍官在遠東的功勛》等書將其記錄在案;有俄羅斯軍隊參與多國聯軍的1900年占領北京的軍事行動等,都是這一行為的不同步驟。揚切維茨基《在停滯的中國長城下》就是對1900年行動的記載。這本1903年在俄國的圣彼得堡和中國的旅順口同時出版的書的副標題是——“參加1900年中國戰事的《新世界》報記者的日記”。該書扉頁后的第一幅大照片就是紫禁城一座城樓下整齊的俄羅斯軍陣,其說明文字為“1900年8月15日沙皇的軍隊在博格達汗的首都”。該書敘述的事件是,俄羅斯軍隊乘俄羅斯戰艦從旅順出發,與各列強軍隊一道占領塘沽、天津、北京,后來俄羅斯軍隊又單獨占領奉天。這本書在矮化中國的問題上達到了極致。作者在文本中一改只收錄作者日記的慣例,直接以第三人稱的方式記錄了在天津火神廟里的義和團的儀式:火神廟里供奉著老子的神像,帶著護身符的義和團男女在一個張姓首領的帶領下,焚香祈禱,祈禱老子和關(羽)老爺保佑他們刀槍不入,戰勝侵略者。此時敘述者插入了畫外音:“白胡子、皺眉頭的老子,端坐于煙火繚繞的神龕,思慮著幾千年的思緒,絲毫不知道塵寰的卑微焦慮,一聲不吭?!?a href="#new-notef15" id="new-note15">[19]接下來作者繼續敘述俄羅斯軍隊對義和團扔手榴彈,結果他們立刻被炸死,“祈禱也好,護身符也好,都救不了命”[20]。哲人之國淪落為充斥著愚昧子孫的衰朽之邦,全書成了基督教世界戰勝中國的話語狂歡。

19世紀至20世紀上半葉俄羅斯的中國想象實際上是俄羅斯地緣政治的話語表征。從事有關中國寫作的知識分子甚多,他們的身份、立場、觀念差異非常大,比如在文化選擇上就有斯拉夫派和西歐派之爭,但俄羅斯民族的自我意識這個內在動力,驅使他們不約而同地想象了中國的衰朽帝國的形象,實際上為俄羅斯帝國的國家戰略提供了合法化論證。

三、“兄弟之邦”的所指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蘇聯人對中國的想象獲得了新的動力和資源。一方面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中國提出了向蘇聯“一邊倒”的策略,另一方面蘇聯又給予了中國大量的經濟援助,派遣大量的專家援助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雙方的人員往來量大。僅以蘇聯援華的專家為例,據估計,1949年至1960年來華工作的專家就有2萬人以上。[21]1950年米·維爾什寧作詞、瓦·穆拉杰里作曲的進行曲速度的歌曲《莫斯科—北京》很快傳遍了蘇聯,也在中國傳唱:“中俄人民是永久弟兄,/兩大民族的友誼團結緊。/純樸的人民并肩站起來,/純樸的人民歡唱向前進,/友誼永遠存在我們心中。/莫斯科—北京,莫斯科—北京?!?a href="#new-notef18" id="new-note18">[22]當時中蘇兩國凡是有重大的雙邊活動,都會唱起這首歌。1952年這首歌榮獲斯大林文藝獎二等獎。大量的來華蘇聯人士和專家寫了中國觀感和札記,如法捷耶夫等著的《在自由的中國》、龔查爾等著的《中國在眼前》、杰尼索夫等著的《蘇聯文化代表團訪問新中國觀感》、葉菲莫夫的《與朋友相聚》、阿爾森切夫的《紅星照耀中國》、巴本的《揚子江上的彩虹》等書。在這些書中,這些到中國訪問的蘇聯文化活動家、到中國工作的蘇聯專家記錄了在中國的訪問活動和工作經歷,他們除了觀察新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蒸蒸日上,記錄中國人民對蘇聯人民的友好情誼而外,大量的篇幅涉及中國人民對蘇聯社會贊美和向往。在這些參觀訪問記錄的大量文本中,真誠的友誼不言而喻,蘇聯人對中國革命勝利感到真誠的喜悅,對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成就感到由衷的高興。中國的兄弟之邦的形象在這樣的文本中被建構起來。但是我們若對大量的文本進行具體分析,就會發現友誼和喜悅背后的潛文本,中蘇的國家關系被想象成了“老大哥/小兄弟”“先生/學生”的關系。因此“兄弟之邦”的邏輯重音實際是在“弟”上,在蘇聯人的想象里新中國乃是需要教誨和幫扶的小弟弟。

在這些訪問記錄或專家札記中,大量記錄了中國各階層的贊美蘇聯的言論。作者似乎客觀實錄了中國有影響階層的這類言論:“上海前市委書記饒漱石說:‘蘇聯不僅是我們親密的朋友,也是我們可靠的先生。蘇聯所走過的道路,正是我們將要走的道路?!?a href="#new-notef19" id="new-note19">[23]“對蘇聯代表發出這一友好的呼吁:‘指教我們,提出意見和批評來幫助我們’,乃是一切會晤、交談和發言的主旨。”[24]“‘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蘇聯的道路就是我們的道路,’郭沫若教授在北京歡迎蘇聯代表團的群眾大會上說。”[25]蘇聯的作者對中國基層的類似言論也同樣感興趣:“當我們停在汽車旁邊的時候,興奮的、紅光滿面的劉正清已經走到前面去了。‘請你們轉告蘇聯農民,偉大的蘇聯給我們照亮著道路,’鄉親們以贊許的聲音支持著他。這更加鼓舞了劉正清。”[26]“‘蘇聯的今天就是中國的明天’,這句話是經??梢詮闹袊说目诶锫牭降摹V袊嗣窈芮宄刂溃呀浗ǔ闪松鐣髁x,并在進行著偉大共產主義建設的蘇聯是六億中國人民的偉大的榜樣?!?a href="#new-notef23" id="new-note23">[27]“蘇聯的經驗教給了中國怎樣在國內建設社會主義。”[28]“蘇聯人民在教育中國新人方面發揮了巨大的作用。在這個國家里很多車間和生產分隊都以光榮的保爾·柯察金的名字來命名?!?a href="#new-notef25" id="new-note25">[29]中國各階層人士的這些話語碎片進入蘇聯人的文本,在宏大敘事中生成了“中國—學生”的形象。

在大量的蘇聯人的訪問記錄和專家札記中,蘇聯人會不由自主地談到蘇聯對中國援建的工程項目。甚至在涉及中國的軍事力量時候,也有春秋筆法:“在北京國慶觀禮時,我們看到了中國空軍強大的羽翼,這是我們共同的羽翼,是友誼和互助的羽翼?!?a href="#new-notef26" id="new-note26">[30]“中國老百姓相信和平事業的最后勝利,因為蘇聯領導著這個運動?!挥泻鸵再t明領袖斯大林同志為首的蘇聯保持友好,才能使我們和平地勞動,自由地建設我們的國家?!袊信嗄暝诤臀覀兏鎰e時這樣說?!?a href="#new-notef27" id="new-note27">[31]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上海的蘇州河邊,貧窮骯臟的漁民家庭擠在一艘艘排在一起的破帆船里(與一個世紀前岡察洛夫對蘇州河的描寫幾乎一致),蘇聯專家正在測量,準備改造這個骯臟的停泊場,將要修建有街頭小花園的漂亮的碼頭,這給漁民們帶來了喜悅和希望。[32]施予與接受是國家關系一種形式,這種形式決定了這兩個國家不可能處于平等的地位。大量這一類敘述一方面是蘇聯人對自我優越性的確證,另一方面又暗中將中國推到了小弟弟位置?!爸袊獙W生”“小兄弟”的形象就在這樣不斷重復的話語中被塑造出來。

中國的兄弟之邦的形象是蘇聯人對自己在世界大格局中的使命自我認定的外化。1949年E. 科瓦廖夫在10月出刊的《布爾什維克》雜志發表《中國人民的偉大歷史勝利》一文,他指出:“偉大的十月社會主義革命和蘇聯的社會主義的勝利、蘇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戰勝德國和日本帝國主義動搖了帝國主義的體系,同時也成了中國人民民族解放運動的重要條件?!?a href="#new-notef29" id="new-note29">[33]1951年出版的И. 葉爾瑪舍夫的《光照中國》寫道:“中國革命的勝利是列寧—斯大林的全世界的事業邁向全面成功的新的最重大的步驟?!?a href="#new-notef30" id="new-note30">[34]作者還以口號的語氣寫道:“列寧主義光輝照耀著中國。列寧主義光輝照耀著亞洲。列寧主義光輝照耀著全世界?!?a href="#new-notef31" id="new-note31">[35]更有象征意味的是,該書的扉頁印有Д. 納爾班江畫的《偉大的友誼》:斯大林在自己的辦公室接見毛澤東。斯大林的背后是巨大的書柜,可隱約看見書柜里整齊擺放的《列寧全集》,臺燈的強光照亮了斯大林的全身,照亮了毛澤東的側面。從表層看,這是蘇聯時代的世界革命理想的自然流露;從深層看,這恰恰是歷史上的俄羅斯以基督理想拯救世界的彌賽亞意識的觀念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新表達。同時,在這里俄羅斯作為斯拉夫帝國中心的世界想象在新的時代以新的意識形態話語作為包裝外化了出來。

四、余論

通過對俄羅斯中國想象的三個階段的分析,不妨拋磚引玉提出兩點推斷,供專家和同好探討俄羅斯中國形象時進一步深入研究。

(一)俄羅斯對中國的想象是由其自我意識決定的。盡管俄羅斯的社會制度和意識形態發生了變革,但其地緣政治傳統觀念基本未改變,俄羅斯對中國的想象的深層結構也就基本固定,各階段想象的中國形象只是該深層結構的轉喻形式。由于俄羅斯的彌賽亞意識和建立龐大的斯拉夫大帝國的自我認知和世界想象,它總是以自我為中心來想象中國,在這想象中中國總處于受式、消極和被動的地位,但精神性的中國又有其獨特價值,這就是俄羅斯中國想象的深層結構的基本形態。從18世紀下半葉開始的第一階段,對中國的想象以哲人之邦為主,這既是西歐中國熱的余音,又反映出俄羅斯本身對它自身所缺乏的外來的古有的精神性資源的需求,但俄羅斯的彌賽亞意識在這個階段已經開始左右其中國想象,已經埋下了中國乃是衰朽之邦的伏筆。從19世紀開始的第二階段以將中國想象為衰朽之邦為主,但依然有對哲人之邦的贊嘆,如普希金對《三字經》的喜愛、列·托爾斯泰對老子和中國先秦哲學的精神激賞。但更為有趣的現象是,同一個體,既是精神性中國的塑造者,又是衰朽帝國形象的描繪者。普希金正是這樣一位代表人物。作為中國文化的熱愛者,普希金在泛斯拉夫主義的形成期寫了描畫斯拉夫大帝國的版圖的《致誹謗俄羅斯的人》一詩,其中“中國長城”前的定語,曾用“平靜的”,后改為“停滯的”,再版時改為“遙遠的”。[36]這些定語恰恰是其時俄羅斯人描繪中國衰朽帝國的“套話”。而在《在停滯的中國長城下》中,隨占領軍駐進頤和園的揚切維茨基,居然可以以怡悅的心情欣賞中國皇家園林的建筑藝術。在20世紀50年代開始的第三時期中,盡管中蘇在社會制度、意識形態方面已經趨同,但由于蘇聯對俄羅斯地緣政治傳統所承襲的、蘇聯人建構的中國的兄弟之邦的形象實際上是過去衰朽之邦的轉喻形式。

(二)異國形象塑造體現了知識/權利關系的復雜糾結和轉換。這三個階段中,俄羅斯塑造中國形象的知識分子自愿并主動地為俄羅斯國家戰略提供合法化依據。鑒于18世紀和蘇聯時代的知識分子對國家處于依附關系,在塑造中國形象方面主動體現國家利益,這似乎比較好理解。19世紀俄羅斯知識分子獨立于國家意識形態,自由思考,獨立行事,在文學領域產生了大量顛覆國家意識形態的作品,但在塑造中國形象方面,他們居然主動、自愿與國家共謀,表達了與國家戰略一致的內容。這只能以在民族共同體的精神空間中民族國家的利益高于階級的利益來加以解釋。具體而言,斯拉夫派和西歐派的文化選擇、政治立場有相當大的差異,他們從不同的角度對俄羅斯現存的社會體制采取批評態度。但在塑造中國形象方面,他們存在的分歧消弭了,他們對國家意識形態的批判態度鈍化了,因為他們都作為俄羅斯民族的一分子在自覺或不自覺地為國家利益服務。

上述分析表明,中俄兩國、兩個民族的文化差異是巨大的,產生文化誤讀的可能性也很大。正因為如此,俄羅斯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學、文化的譯介,俄羅斯漢學家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和傳播,非常重要,其意義不容小覷。他們在兩個民族之間架起的文化橋梁,為止居功至偉,實不為過。本書的三部分追溯俄羅斯知識分子對中國文化的研究,對中國文學藝術作品的研究,以及俄羅斯漢學家對中國精神文化的深入探析,算是為國內作者深入研究相關問題拋下一塊粗磚,以期引出美玉。

但是要預先說明一點,本書不應給讀者造成錯覺,以為中國文化在俄羅斯讀書界、俄羅斯普通民眾中已經產生了巨大影響?!洱堄半鼥V》這個書名,就是想傳達這一層意思。

[1] Сказание о князьях владимирских.Литература древней руси.Хрестоматия.. Сост.Л.А.Дмитриев.М.: “Высшая школа”, 1990, c.291-292.

[2] Гребенюк П.В.Теория Москва-третий Рим и Сказание об иконе владимирском богоматери.Ответсвенный редактор Н.И.Толстой.Россия-Восток-Запад.М.: “Наследие”, 1998, c.97-99.

[3] Большая совет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Советская энциклопедия”, 1975, Т.19, c.435.

[4] 參見周寧:《西方的中國形象史:問題與領域》,《東南學術》2005年第一期。周寧認為在1750年前后,西方的中國形象由烏托邦式的轉為否定性的。

[5]Alexander Lukin, The Bear Watches the Dragon:Russia's Perceptions of China and the Evolution of Russian-Chinese Relations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M.E. Sharpe, 2002, pp.7-9.

[6] [美]B.W. Maggs:《十八世紀俄國文學中的中國》,李約翰譯,臺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第182—184頁。亦可參見閻國棟:《葉卡捷琳娜二世的中國觀》,《俄羅斯研究》2010年第5期。

[7] Екатерина II. Сказка о царевиче Февее. 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XVIII века. Книга первая. М.: Слова/Slovo, 2008, с.628.

[8] 郭茂倩編撰,聶世美、倉陽卿校:《樂府詩集》,下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第1152頁。

[9]Alexander Lukin, The Bear Watches the Dragon: Russia's Perceptions of China and the Evolution of Russian-Chinese Relations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M.E. Sharpe, 2002, p.12.

[10]Alexander Lukin, The Bear Watches the Dragon:Russia's Perceptions of China and the Evolution of Russian-Chinese Relations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M.E. Sharpe, 2002, p.12.

[11] [美]B.W. Maggs:《十八世紀俄國文學中的中國》,李約翰譯,臺北:成文出版社,1977年,第217頁。

[12] Одоевский В.Д.4338год,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утопия. 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ГУ, 1986, c.105.

[13] Одоевский В.Д.4338год,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ная утопия.М.: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МГУ, 1986, с.107.

[14] [俄]岡察洛夫:《巴格達號三桅戰艦》,葉予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44頁。

[15] Далиневский Н. Я. Россия и Европа. М.: Институт Русск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 2005, с. 88.

[16] Там же, с.90.

[17] [俄]岡察洛夫:《巴格達號三桅戰艦》,葉予譯,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646頁。

[18]Alexander Lukin, The Bear Watches the Dragon:Russia's Perceptions of China and the Evolution of Russian-Chinese Relations Since the Eighteenth Century, London: M.E. Sharpe, 2002, p.45.

[19] Янчевский Д.У стен недвижного Китая.Издание Л.А.Артемьева, С-Петербург, Порт-Артур, 1903, с.104.

[20] Там же, с.108.

[21] 沈志華、李丹慧:《戰后中蘇關系研究》,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60頁。

[22] 薛范:《重訪問俄羅斯音樂之故鄉》,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1年,第100—101頁。

[23] [俄]法捷耶夫等:《在自由的中國》,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編,北京:新華書店發行,1950年,第60頁。

[24] [俄]法捷耶夫等:《在自由的中國》,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編,北京:新華書店發行,1950年,第65頁。

[25] Ефимов Г.Встречи с друзьями.Л., Детгиз, 1955, с.57.

[26] [蘇聯]龔查爾等:《中國在眼前》,斯庸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1年,第32頁。

[27] [蘇聯]杰尼索夫等:《蘇聯文化代表團訪問新中國的觀感》,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編,北京:北京時代出版社,1955年,第65—66頁。

[28] [蘇聯]杰尼索夫等:《蘇聯文化代表團訪問新中國的觀感》,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編,北京:北京時代出版社,1955年,第66頁。

[29] Ефимов Г.Встречи с друзьями.Л., Детгиз, 1955, c.60.

[30] [蘇聯]杰尼索夫等:《蘇聯文化代表團訪問新中國的觀感》,中蘇友好協會總會編,北京:北京時代出版社,1955年,第88頁。

[31] [蘇聯]龔查爾等:《中國在眼前》,斯庸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1年,第99—110頁。

[32] [蘇聯]龔查爾等:《中國在眼前》,斯庸等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51年,第54—55頁。

[33] Ковалёв Е.Великая историческая победа китайского народа.Большивик, 1949, №18.

[34] Ермашев И.Свет над Китаем, М.: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 1951, c.620.

[35] Там же, c.621.

[36] [蘇聯]米·阿列克謝耶夫:《普希金與中國》,《國外文學》198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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