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邊緣人的呼喊與細語:西歐中世紀晚期女性作家研究
- 杜力
- 3805字
- 2020-09-27 16:00:29
第一節
貝居因運動的興起與歷史背景
貝居因修會被當代歷史學家稱之為“中世紀修道史上惟一一次由女性發起,并且以女性為參與主體的宗教運動。”[1]貝居因修會的參與者大多是來自城鎮的中下層女性,她們主要屬于市民階層,但是其中也不乏出身中下層貴族的女性。貝居因修會的參與者遍布比利時、德國的萊茵河流域和法國的大小城鎮。這些滿懷宗教熱情的虔誠女性試圖在被教士掌控的修道院之外,為自己和其他平信徒尋覓一條新的救贖之路。有一部分研究者認為,貝居因(Beguine)這一名稱來自于一位被稱為“口吃者”蘭伯特·勒·貝吉(Lambert le Bégue)的神父,或者源自杰漢斯·李·貝吉斯(Jehans li Beuins),他們都來自列日地區。[2]前者于1184年在默茲河畔建筑了一棟房屋,專供那些未能進入修道院的女性居住,讓她們以自給自足的方式共同生活在一起。還有一部分學者指出,貝居因一詞從詞源學來看,是源自拉丁語“仁慈”(benignitate),或是“陷入宗教狂熱中的女性”(quasi bono igne ignitae)。[3]
中世紀的第一個貝居因組織究竟產生于何時是一個難以考證的問題。一般而言,當代西方研究者將1215年作為貝居因運動誕生的時間。在這一年,曾經擔任奧格尼斯的瑪麗(Marie d’Oiginies)的懺悔神父,隨后又升任為大主教的雅克·德·維特利(Jacque de Vitry)為他所推崇的貝居因信徒去爭取教皇英諾森三世的認可。維特利最終在1216年得到了新繼位的教皇霍諾利烏斯三世對貝居因修會的贊許。教皇以口頭承諾的方式認可了貝居因修會的修行模式,“不僅僅是列日教區還包括法國和帝國的修道女們可以居于一處,相互教導,以激勵彼此向善。”[4]教會的許可為貝居因修會的發展壯大提供了安全保證。在此后的近一百年間,貝居因修會得到了極大發展。隨著大量女性的加入,西歐各國的貝居因修會共同構成了中世紀晚期聲勢浩大的女性宗教運動。在這一過程中還產生了一批男性追隨者,他們被稱之為貝格哈德(Beghard)。在低地國家、德國的萊茵河流域以及法國北部地區,建立起了數以百計的貝居因會所(Beguinage/Beguine house)。在每一個貝居因會所中,修女少則數十人,多則上千人。[5]
作為中世紀晚期最重要的女性修道運動,貝居因修會的興起與這一時期的宗教信仰范式以及教會的一系列改革舉措直接相關。在基督教的道德體系當中,女性的貞潔被賦予了極高的評價。圣保羅在《哥林多書》中的一系列言論,表明他將貞潔視為一種凌駕于婚姻之上的狀態,而且他提倡男女兩性都應當保持這種純潔的狀態。一些早期的教父神學家們也普遍認同這種觀念,哲羅姆、安布羅修斯、奧古斯丁等人在談論女性的信仰和德行時,都大力鼓吹女性貞潔與美德的聯系。早期教會學者對于貞潔,尤其是女性貞潔的推崇,深刻影響了中世紀主流觀念對于女性價值的定義。12世紀著名的神學家阿伯拉爾認為,象征貞潔的百合與象征殉道的玫瑰是女性圣徒獲得的雙重冠冕,他將貞潔視為女性神圣性的第一要義。[6]教會和神學家對于女性貞潔不遺余力的大力推崇,使得中世紀的女性往往將貞潔視作信仰虔誠的標志,進而狂熱地投身于隱修生活當中。
在中世紀早期,教會對女性加入隱修生活持一種肯定和歡迎的態度。大量的雙重修道院(double house)[7]的建立,表明了教會對女性修道的支持與認可。在中世紀的早期和盛期,能夠進入修道院的女性大多出身貴族階層,她們中的一部分人通過擔任女修道院院長而獲得了很大的權力。10世紀的甘德榭修道院的女院長,被薩克森國王奧托一世授予擁有獨立法庭、私人軍隊、鑄幣權以及在帝國議會中擁有一席之地的殊榮。[8]正是因為這一時期的修道院主要面向貴族女性,所以能夠進入其中的修女往往都具備了兩個條件:其一是擁有貴族血統,其二是有一定的經濟能力。貴族少女在披上修女的面紗時,她們的家庭需要為她們繳納一大筆入院捐贈(entry gift)。總體而言,修道院對出身低微的市民女性持一種排斥的態度。當有人指責賓根的希爾德加德領導的修道院只接受貴族女性而拒絕平民女性時,她為自己辯護道,等級制度是由上帝擬定的,不應當被打破。[9]
11世紀的格列高里教會改革對一度興盛的女性修道運動產生了直接沖擊。這場教會內部的改革不僅強化了教皇的集權和教階制度,而且還對女修道院做出了一系列的限制,導致女修道院所占的比例急遽下降。教會改革完成之后,女修道院院長受到嚴格的監控,她們的權限也受到削減,一旦她們越過權限,就會引起教會的強烈反對。在中世紀晚期,西歐女性一方面被各種宗教團體,尤其是那些標榜守貧、謙卑的托缽修會激發出強烈的宗教熱情;另一方面社會給予女性的宗教空間卻在日益縮減。一度在12世紀大量接納女性修道者的西多修會(Cistercians)和普雷蒙特雷修會(Premonstratensians),都在13世紀之后開始縮減乃至于關閉他們所領導的女修道院。中世紀晚期的兩大托缽修會——方濟各修會和多米尼克修會,同樣對女性的修道行為持否定態度,反對女性修道者依附于其他們。修道院和托缽修會對于女性修道活動的共同限制和排斥,使得中世紀晚期的女性不得不在教會之外為自己開辟新的宗教生活空間。此外,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和商品經濟的復蘇,使得來自市民階層的女性開始代替貴族女性在中世紀晚期的信仰領域中扮演活躍的角色。[10]她們不再滿足于傳統的女性修行模式,也不愿意被禁閉在修道院的高墻之內,而是渴望投身于塵世生活,通過辛勤勞作與服務他人來踐行基督和使徒們的宗教理想。可以說正是這些出身卑微的虔誠女性對于信仰的執著追求,促成了貝居因修會的建立。
貝居因修會在中世紀晚期的興起不僅與當時的宗教制度有著密切聯系,同時還受到了這一時期的社會生活和文化氛圍的影響。貝居因運動的發源地是位于尼德蘭南部的低地國家,那里是歐洲城市復興的起點之一。隨著手工業和商貿的興盛,這一地區在12、13世紀成為了西歐制造業和貿易的中心。城市的發展和商業的繁榮,為城鎮提供了大量工作機會,而且吸引了一大批農村剩余人口進入城市。女性在中世紀晚期的城市中雖然很難獲得參與行政管理的機會,但是她們卻可以廣泛涉足經濟活動,并且能夠擁有一定的社會地位。歷史學家蘇拉密斯·薩哈在《第四等級——中世紀歐洲婦女史》中寫道:
婦女在城市經濟中發揮了重要作用。不談及婦女的活動就無法描繪中世紀城市的生產活動和商業活動。她們在生產中的作用(也有人認為是新興的城市文化倫理的一個方面)極為明顯,在手工業行會和小商販行會中贏得了一席之地。……婦女倘若履行市民的經濟義務,她的地位要高于那些由于無力在城市中擁有財產,不能參加行會或者負擔不起市民資格費的男性城市居民。[11]
城鎮中的女性能夠通過參與經濟活動來達到自給自足,這使得她們不再像傳統修女那樣必須依賴他人來提供避世的修道生活所需要的物質支持。貝居因修女大多以紡織、幫傭、看護病人和開辦學校來獲得經濟收入。城市經濟的繁榮為貝居因修女在傳統隱修制度之外,實踐自己的宗教理念提供了經濟保障。最早的貝居因修會出現在低地國家,隨后它又蔓延至法國、意大利和德國的萊茵河流域,它們都是中世紀晚期西歐城市化程度最高的地區。除了中世紀晚期城鎮和市場經濟的復蘇繁榮,貝居因修會得以興盛的另一個重要社會原因是當時的人口和婚姻狀況。由于戰爭和瘟疫的影響,西歐中世紀晚期的女性人口總數超過了男性,而且女性的壽命也長于男性,這種人口構成狀況導致了一部分女性難以找到合適的配偶。對于那些無法走進婚姻的中下層市民女性而言,貝居因修會無疑是能夠為她們提供人身保護和經濟保障的理想去處。
除了經濟和人口因素,中世紀晚期的社會文化氛圍也對貝居因運動產生了不容小覷的影響。在這一時期的城鎮里,貝居因修會往往是女性教育最主要的提供者。一部分市民階層的女童在貝居因修會開辦的學校里接受教育,由此獲得了基本的讀寫能力。她們中的一部分會在成年之后選擇加入貝居因修會,這使得貝居因修女往往具有較高的文化水平。貝居因修會中的佼佼者能夠自如地運用俗語乃至拉丁語進行閱讀和寫作。在13世紀,盛行于貴族宮廷當中的典雅愛情通過俗語文學作品為市民階層所熟悉。這些充滿了理想色彩的浪漫傳奇故事,對生活在城鎮中的貝居因修女同樣產生了不可忽視的影響。貝居因修女在寫作時,常常將她們所秉持的神學觀念與俗語文學中的典雅愛情結合在一起。在她們的筆下,真正的典雅愛情只存在于上帝和純潔的靈魂之間。浪漫傳奇中英勇騎士為了心上人而不辭赴湯蹈火的行為,被貝居因女作家闡釋為自由的靈魂在塵世間對至高上帝的不懈追尋。在她們看來,傳統的修女對于自身的禁閉實質上是對彼岸神圣愛人的禁錮,而自由的貝居因修女則將圣愛從修道院的高墻內解放出來。[12]由此可見,女性受教育程度的提升和俗語文學在市民階層中的廣泛傳播,都對貝居因運動的發展起到了推動和促進的作用。這些接受了良好教育的貝居因修女借助俗語寫作來向大眾傳播貝居因修會的宗教理念。她們的作品為自己和修會贏得了巨大的聲望,而且使得貝居因運動成為了13世紀蔚為大觀的女性宗教運動。
[1]Walter Simons, Cities of Ladies: Beguine Communities in the Medieval Low Countries, 1200-1565, 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1, p.143.
[2]Saskia Murk-Jansen, Bride in Desert: The Spirituality of the Beguines, London: Longman and Todd Ltd., 1998,p.26.
[3] Ibid.
[4]Walter Simons, Cities of Ladies: Beguine Communities in the Medieval Low Countries, 1200-1565, 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1, p.48.
[5]Walter Simons, Cities of Ladies: Beguine Communities in the Medieval Low Countries,1200-1565, Philadelphia: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2001, pp.56-59.
[6]Barbara Newman, From Virile Woman to WomanChrist: Studies in medieval Religion and Literature,Philadelphi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5, p.28.
[7] 這種類型的修道院同時接納修士和修女,男性和女性修道者們遵守同樣的院規,在相同的時間祈禱、勞作、用餐、休息,但是居室是分離的。
[8]Katharina M. Wilson, “The Saxon Canoness: Hrotsvit of Gandersheim”, in Medieval Women Writers, Katharina M. Wilson ed., Athens: The University of Georgia Press, 1984, p.31.
[9]Emilie Zum Brunn and Georgette Epiney-Burgard, Women Mystics in Medieval Europe, Sheila Hughes trans., St.Paul: Paragon House, 1989, p.6.
[10]Caroline Walker Bynum, Fragmentation and Redemption: Essay on Gender and Human Body in Medieval Religion, New York: Zone Books, 1992, p.58.
[11] 蘇拉密斯·薩哈,《第四等級——中世紀歐洲婦女史》,林英 譯,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93頁。
[12]Saskia Murk-Jansen, Bride in Desert: The Spirituality of the Beguines, London: Longman and Todd Ltd., 1998,pp.47-5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