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維錄: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
- 湯一介研究會《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編委會
- 1126字
- 2020-09-27 16:04:12
初見中關園
與很多同輩相比,顯然我是一只遲飛的笨鳥,開始攻讀博士學位已近不惑之年。之前更缺乏專業訓練,只是靠自幼雜取旁搜的一些古書,以及20世紀70年代評法批儒運動中偷學的傳統文化知識而已。笨鳥本宜先飛,遲飛的笨鳥自然需要更多的付出。因此,除了接受導師的耳提面命之外,外出訪學,以廣見聞,尤其是必要的。所以,對于湯先生的仰慕,乃至趨庭,也可以說是近水樓臺。
那次對湯先生的拜訪,大概是20世紀80年代末,記不清確切時間,僅記得是在一個春寒料峭的上午,是在北大東門外中關園的一個狹仄的房間。在那滿地堆放著書籍的有限空間里,空氣中彌漫著清冷,房子外面似乎也飄散著凝重的靜寂。湯先生和我“促膝”而談,既可以說是如古人之“正坐”,也可以解釋為不得已而為之。談話的內容自然是關于湯用彤先生的學與治學、佛學與中國哲學。另外,先生還為我推薦了蘭州大學圖書館的張書成先生。這一次拜訪,于我,一個求知若渴的學生,懵懂的博士生而言,不啻醍醐灌頂;而湯先生在我的印象中,既無揮斥方遒的書生意氣,更非傳說中北京大學名流特有的狷介與不拘一格。他的一言半語,一舉一動,乃至一顰一笑,都顯得謙和與溫良,甚至稍顯木訥。所謂“望之儼然,即之也溫”,然其言切中肯綮,而無厲色,行為舉止更像湯用彤先生之深藏若虛、獨立不倚。不過,無論我對先生充滿怎樣的敬意,但在我心中,湯先生給我的印象最深的只有一個字——慎!
中關園的拜訪,在學與治學方面,雖然受益匪淺,但說句實話,讓我久久不能忘懷的還是先生的審慎。當時,先生雖然對自己的處境只字未提,我仍然能夠感到已經過去了的一連串的斗爭留下的陰影。我想,湯先生一定,或許還在為批林批孔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雖然說為尊者諱,但我總覺得,“文化大革命”的經歷始終是湯先生心中的痛。運動伊始,北京大學首當其沖,先生便以“黑幫”的身份遭受批判,舉著一個碩大的、上面寫著“黑幫湯一介”的黑牌子,站在一個高臺子上,天天如此。時常還想著,如果舉不動了,牌子掉下來,砸在群眾頭上,這樣不被當場打死,也得成為“現行反革命”。那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日子肯定不好過。好不容易得到解放,受到信任,在“梁效”做了“哲學工作”,參與了當時“評法批儒”的運動,卻又成了“犯有一般性錯誤”的“御用文人”,落了個再度接受審查批判的下場。運交華蓋,處處碰壁,無論怎樣努力,多么小心,時時都可能禍從天降。何去何從,難以定奪。正確路線的選擇,遠比不避難、不逃責難得多。盡管先生一再說“我錯了”,甚至想跳進未名湖以求解脫。如此“三省吾身”的自我批評和錯則能改的精神固然可貴,也是儒家光明磊落的基本德行。但是,在那特殊的年代,到底哪里錯了,或者說錯在哪里,我想這一直都是先生不堪回首,在心里更不敢深究的一個死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