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追維錄: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
- 湯一介研究會《湯一介先生紀念文集》編委會
- 2328字
- 2020-09-27 16:04:09
回憶湯一介教授講中國哲學史
自幼因受父親影響喜歡文史,在讀中學時,業余經常讀點古文、詩歌。1959年9月從北京第二十六中學(現為匯文中學)高中畢業,選擇報考大學文史學科,結果考入了北京大學歷史系。北京大學環境優美,以學風嚴謹純正而著名,為年輕學子所向往。歷史系擁有全國著名史學教授,主任是翦伯贊,還有向達、張政烺、鄧廣銘、周一良、齊思和、汪篯等教授。我慶幸得到這樣一個良好的學習環境,似乎置身于新的廣闊的馳騁空間。
當時北京大學的學制是理科六年,文科五年。在歷史系,規定前三年上基礎課,集中學習中外歷史,同時學習古文、外文和政治、哲學等公共課程。我們59級是與前年因參加勤工儉學未能正常開課的58級一起上基礎課的。每次上課,聽課同學多達七八十人。1962年下半年,進入大學四年級,我選擇攻讀中國古代史秦漢史專業。在系公布的課程安排中,可以選修哲學系開設的中國哲學史課。開始,歷史系報名選修的人竟達二十多人,然而不到學期結束只剩下我與張島瀛(后改名張烈)二人。我們不僅參加聽課,而且與哲學系的同學一樣要參加考試,取得學分。
講授中國哲學史的是年輕的湯一介先生。湯先生當時是講師。在一個學年的兩個學期中,從先秦哲學講起,一直講到中國近代哲學史,全由他一個人講。開始沒有成文教材,課后復習幾乎全憑上課的筆記,另外閱讀老師布置的參考書。擔任輔導的是莊卬先生。他當時是助教,經常為我們輔導選讀中國哲學史資料。好像在四年級下半學期,即1963年2月下旬開學之后,我們開始用任繼愈教授主編的《中國哲學史》四卷作為教材。這為我們學習提供了很大方便。然而這部由高教部組織編撰的高等院校教材,在當時尚未能正式出版,只是印出作為內部教材供參考。記得一天在哲學樓上課,湯先生還特地請任繼愈教授來教室與大家見面。我因為過去愛讀《老子》,讀過任教授的《老子今譯》,對他印象很好,認真地聽他講述學習和研究中國哲學史的問題。
湯一介先生一個人通講中國哲學史,涉及哲學家多、資料多,問題也多。既要備課,又要寫講義,此外還承擔其他事務,可以想象是十分辛苦的。然而,他每次都講得很流暢,有條有理,學生聽得十分認真投入。在課間短暫休息時,我們還經常走到黑板前向他詢問,他都耐心地予以回答。我愛好先秦諸子,對中國古典哲學很感興趣,又有好問的習慣,因此常向湯先生請教一些自己感興趣或一時搞不清楚的問題,湯先生總是和顏悅色地予以解答。天長日久,我與湯先生之間彼此熟悉了起來,建立了深厚的師生情誼。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高等院校曾停止招收研究生。然而在五年級上半學期即將結束之時,學校通知可以報考研究生。我因為愛好中國思想史,在撰寫四年級學年論文《漢初的黃老思想》的過程中,曾參考過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現為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侯外廬先生主編的《中國政治思想通史》,因而對他有深刻印象,所以考慮報考侯先生的研究生。一天,我的學年論文輔導老師田余慶先生找到我,勸我報考副校長、著名哲學家、佛教學者湯用彤教授的研究生,說是學校計劃從哲學系和歷史系為湯教授招收兩名研究生,以便跟他學習,在他指導下從事佛教研究和整理資料。后來,系里的領導也找我談過此事。我表示同意,于是決定報考湯教授的研究生。
眾所周知,湯用彤教授是湯一介先生的父親,是中國早期運用現代哲學、史學和文獻學觀點方法研究中國佛教史的學者,以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隋唐佛教史》《魏晉玄學》等著作聞名,晚年因中風而行動不便,但仍堅持研究。我過去在校園也偶爾見過在別人攙扶下散步的湯老教授。
我雖家在北京,但在報考研究生之后,整個寒假沒有回家,與同學夜以繼日地復習功課,將那四卷《中國哲學史》反復看過幾遍,并且梳理出一些重點問題,寫出要點。在這期間,得到湯一介先生的多次親切輔導。他當時在靠近南門東側的24樓上面有一個房間,平時是作為晚間備課使用的。他告訴我,晚上只要看見他的房間有燈光就可以去找他輔導。我此后確實是按照他的說法,在他在房間的時候去找過他,向他請教備考過程中碰到的問題。回想起來,至今仍恍如昨日,感念不已。
就在考完研究生不到半年尚未發錄取通知的期間,即1964年5月1日,湯用彤教授不幸逝世。按照系里通知,我與很多同學乘車前往位于北海公園西邊的一所殯儀館參加了湯用彤教授的追悼會。追悼會很隆重,記得在國家領導人中有陳毅元帥前來參加。此后不久,經毛澤東主席批示,以北京大學哲學系東方哲學研究室為基礎成立了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世界宗教研究所。
轉眼到了畢業的時間,在參加全市大學生畢業典禮和個人總結鑒定之后,等來了畢業分配的時刻。看到通知,想不到我被分配到剛剛籌備建立的世界宗教研究所。后來聽說,這與我報考湯用彤教授研究生有關,好像我考試的成績還不錯。世界宗教研究所雖屬于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但在當時暫由北京大學代管。
從此,除了參加“四清”以及“文革”動亂的時間之外,我一直在世界宗教研究所從事佛教研究,參加過任繼愈主編《中國佛教史》的編撰工作,另外從事研究中日兩國佛教歷史和培養研究生工作。
現在已經年近八十,回憶往昔,感慨良多,也經常回想起當年聽湯一介講中國哲學史和為我輔導備考研究生的情景,感到十分親切。近年,因為參加季羨林和湯先生負責的《中華佛教史》編撰組,承擔《中國佛教東傳日本史》的分卷,又因湯先生出任在北京廣化寺設立的什剎海書院院長,我是那里的導師,所以每年總有二三次見面的機會。雖每次見面講話不多,然而彼此的師生情誼仍如同往昔。
光陰荏苒,歲月如流。湯一介教授離開我們已經兩年了。值此湯一介研究會主編的文集即將出版之際,謹寫以上回憶作為對湯先生的緬懷和深切的懷念。
2016年12月16日于北京華威西里自宅
(本文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