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亮在哈佛
- 何亮
- 3556字
- 2020-09-25 15:18:34
貼著膏藥去跳舞
——做人生的勇者
一時的嗔念可以由時間來消散。不想讓遠在大洋彼岸的家人為我擔心,所以我最后只是和幾個中國同學一起聊天排解,再向國內朋友傾訴一番,待到第二天夢醒,又是充滿活力的一天。
精神抖擻才能面對無處不在的挑戰。只是沒想到即便是最普通的聚會也“玄機四伏”。
剛到哈佛,面對各種名目的聚會,只覺得應接不暇。有的是在酒吧進行的私人聚會,有的是在學院組織的活動,也有的是同學一起舉行的戶外活動。我在北京工作時就住在三里屯“3·3”對面,“月色”酒吧旁邊,上學時閑暇之際也會和三五好友去清華附近的“Propaganda”放松一下,所以總體而言我對酒吧并不陌生。至于參加學院、同學組織的活動,更是家常便飯。深知休閑活動對于廣交朋友、增進感情的重要性,為了早日融入這里,基本有聚會我便會參加,個中的酸甜苦辣,也唯有自己才知曉。
記得第一次參加酒吧聚會是在肯尼迪路(J.F.KennedyStreet)上的“紅線”酒吧(Redline),約定的時間是9點,為了給大家留個好印象,我早早便到了,組織者也已經到了。然而10點之后才陸陸續續有其他人過來。看來聚會愛遲到這件事,倒是沒有國界的。
剛開始,大家還互相寒暄,然而舞會正式開始后,就沒有人再有空特意照顧那些初來乍到者了。如果說白天的項目介紹大家還有著陌生人的矜持與試探,傍晚的酒會便已沾染了破冰覓友的色彩,畢竟在陌生的環境里,能快速結識一些朋友,總是能增添幾許安全感。而現在身處酒吧,經歷了一天緊張有序的生活,放松狂歡成為大家最想做的事情。勁歌狂舞,酒酣耳熱之際,一切矜持與顧忌都被拋在了九霄云外,言談之中也不再如白天那般有意識地用最易理解的方式和詞匯,讓人能夠跟上他們的思維。各路方言,各式俚語我已一竅不通,軍隊黑話、網絡熱詞更是讓我覺得頭痛不堪,到最后唯有茫然以對。在國內與好友聚會,我總能尋到一些有趣好玩的話題與大家侃侃而談,然而這一刻由于言語障礙,好多話就在嘴邊卻不知從何說起,真讓我覺得力不從心。如若我自己都覺得無趣,誰還會一直待在我身邊呢?很快周邊的人或是滑入舞池,或是另覓佳友。身處在這喧鬧熱情的場景中,我腦海中卻忽然浮現出朱自清先生那句話:“熱鬧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
這個時候,我才些許理解華人融入美國的主流社會有多困難,才知道多數美國人雖然熱忱好客但也沒有義務做自己的保姆,才知道常在國內聽見的“美國人對我說”其實只是“(少數對中國感興趣的)美國人對我說”。我第一次對自己出國的決定感到茫然。畢竟我在國內的事業前景一片光明,閑暇時間呼朋引伴與朋友小酌對談也稱得上是逍遙自在。而來到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總是有著被遺忘的孤單落寞,這種落差實在讓人難以忍受。我試圖安慰自己:畢竟之前沒有國外學習生活的經驗,時間久了就會慢慢適應。而且出國的主要目的還是學習深造,沒有必要因為這些生活上的事情郁郁寡歡。更何況,身處異國他鄉,難免總被當地人“另眼相待”的。
可是二十多年來的人生經歷已經讓我養成了愈挫愈勇的性格,記得以前我格外鐘愛安徒生的《光榮的荊棘路》,然而并不是每個人的人生都有資格被稱作光榮的荊棘路。在安徒生看來,“只有幸運的人才被送到這條帶上行走,才被指定為建筑那座連接上帝與人間的橋梁的、沒有薪水的總工程師”。不管是為正義和真理獻身的決心,還是不計名利不問得失的魄力,或許我都無法達到蘇格拉底、伽利略這些先賢哲人的高度,但我愿意鼓足勇氣嘗試,我不愿意待在用自欺欺人的言語構筑的安樂窩里,也不愿意陷入一邊回憶過去一邊沾沾自喜的故步自封里,我更不愿意因為自己的畏縮造成大家對中國僵硬古板的印象。我發自肺腑地想了解、融入這個全新的國度,想和來自世界各地的精英們推心置腹碰撞思維的火花。我不怕丟丑也不懼出糗,今日已跌入谷底,未來只會更好不會更差,一路披荊斬棘在人生旅途上,我相信,生活對勇敢堅持的人總是慷慨大方的。只要我不泄氣,今日的我會比昨日的我強大,而明日的我定會勝于今日的我。
回想起剛來時給自己定下的基本法則,我更堅定了自己的信念。人生能有幾次留學念書的二十多歲?錯過了這次,恐怕再也不會有這種自下而上透徹理解這個新文化的機會和心態。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必須堅持走下去。如果一個人連自己定下的原則都不能遵守,那夢想只能不斷被現實左右。師夷長技以制夷,洋務運動這句陳舊的口號在我這里再次煥發了光彩。
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秉承著這樣的信念,在隨后的日子里只要有聚會我就積極參與,如果時間有沖突我就趕場。參與聚會的次數多了我也慢慢發現,母語并非英語這一點,乍一看是劣勢,然而如果靈活運用,也能為自己創造不少機會。不恥下問,便是其中很關鍵的一點。國人從上學到工作都不習慣打斷別人,以示禮貌。但美國人不這么想,交流本是為了意見的互通有無,如果聽者頻頻點頭,可到最后講者才發現聽者其實根本沒有聽懂,所謂的禮貌只不過是對雙方時間的浪費罷了。一個熟友曾告訴我說:“你從一個文化背景完全不同的國度來到這里就像個小朋友一樣,我們習以為常的事情在你這里都有著不一樣的理解,教你學習反而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在他們的鼓勵下,我如果不懂,便直接大膽地發問,這樣交流的機會也會愈來愈多。而且如果語言交流實在有障礙,不妨直接跳舞拉近距離,跳舞不行就舉杯暢飲,飲酒不行,我還可以和大家徹夜相伴。回過來看,這些都比自己以消極等待別人實際有用許多。當我們努力使自己變得強大,周圍的事情也會隨之變得美好。
這段經歷寫起來有點戲謔,但認真地回想起來,也很敬佩當初那個充滿勇氣的自己。我早前運動時膝關節受過傷,所以不能久站或者走太多路,否則極容易再次受傷。初來乍到,沒有任何代步工具,可謂是真正的“千里之行,始于足下”。這種情況下,早前一周搬家的奔波勞累已讓我的膝關節疼痛有復發的征兆。而開學一周來的項目介紹、社交、酒會,連著整天的站立和走動,更是讓其不堪重負。晚上的活動經常要在酒吧間串場,現在腦袋里映出當年在昏黃的路燈下我忍著疼痛踽踽獨行的身影,都會覺得膝蓋隱隱作痛。
“貼著膏藥去跳舞”,一點都不假。
膝蓋持續的疼痛,讓9月顯得分外的漫長。半睡半醒間朦朧的疼痛甚至讓我不想睜開眼睛,每每想到新一天要面對的奔波勞碌,我甚至會產生一種抵觸和恐懼的情緒,但我終究咬牙堅持了下來。于我而言,畏懼忍受疼痛比忍受疼痛這件事更為糟糕,在追求夢想的路上,痛苦是涅槃的考驗而不是退縮的理由。
雖然這是第一次出國生活,但根據以前的經驗,每到新的環境,前幾天、幾周或者幾個月總是至關重要。畢竟在別人不了解自己時,往往會根據第一印象來評分,如果自己不主動去交往接觸,那么這種第一印象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將很難被推翻。而且剛到新的環境,大家都一片茫然,正是呼朋引伴的好機會。一旦最初的那段時間慢慢過去,各種小圈子會逐漸形成,親疏遠近的關系也逐步定型,大家的學習生活慢慢就步入了正軌,這個時候想要再融入進去就會格外困難。
所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我的情況較剛開學時大為好轉,后來在一節管理課上我才知道這是心理學上所說的“接觸效應”(Mere Exposure Effect)。經常與大家碰面,大家待我自然也親和許多,久而久之大家便會覺得我有交流的意愿,而不是他們所聽聞的傳統中國人乃至亞洲人刻板、僵化的形象。俗話說:“萬事開頭難。”僵局一旦打破,剩下的事情便容易許多。和同學聊天,有時一個懵懂的眼神看過去,同學們就能捕捉我的意思,耐心地給我講解一遍。更有體貼的同學,每次聊天中碰到外國人不太容易理解的內容,便會停下來為我解釋。這樣一來,我的詞匯量和聽力水平都有所增長,能參與的話題愈來愈多,聊起天來也愈發游刃有余。

貼著膏藥去跳舞
印象最深的是9月中旬一堂課上,我發言時無意間用了“longand short”(長話短說)、“that said”(雖然這么說)、“rough-and-tumble”(無秩序的)三個詞組,老教授破例偏離了課堂主題,對此大大驚嘆一番。因為一般外國人雖然會明白這些詞組,但要么不會用,要么只會用書本上學來的標準形式“to make a long story short”“that being said”和“messy/chaotic”。當時教會我這些的同學就哈哈大笑,不停地跟教授表功:“看見了么?我們把他教得很好!(See?We teach him well!)”
回頭審視最初的這段時光,不免覺得當時的想法也有幼稚之處。能夠在青春的末尾再享受一段學生時光,本是無比幸運的事。然而面對一無所有的開局,沒有認認真真思考自己應該如何去做,卻由著自我實現的定勢思維去憑空想象外國人歧視華人,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很多時候其實并不是別人故意邊緣化你,只是因為語言不通,又縮在自己的小世界里不愿透透風,別人自然覺得乏味,久而久之也便疏遠了。換做自己在國內,和朋友海闊天空漫談一番之時,旁邊一直杵著一個木訥畏縮的外國人,不敢言語只是一臉茫然地看著你,怕是也會覺得無趣極了吧?如此說來,其實應該把自己假想的別人的等級差別概念從心中扔掉,落落大方地走出去,有平等的觀念,才會有真正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