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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中西文明比較看中國的崛起

辜正坤

[演講者小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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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中西文明的三大差別

西方學者馬克斯·韋伯曾經說過:歐洲文明有三大特點:(1)城市性:歐洲城市是政治、文化中心,經濟也是自給自足的城市經濟;(2)沿海性:歐洲“古代文明史就是沿海城市史”;(3)奴隸性:歐洲的社會制度可以說基于奴隸制度之上。韋伯概括的這三個特點是站得住腳的。這三個特點也可以推而廣之地看成是整個西方文明的主體特征。不過我還想在韋伯的三點上邏輯地補充一點,即掠奪性:歐洲文明——至少近代西方文明從本質上來說,是掠奪性文明、好戰性文明。

而中國文明恰好在上述三點上與歐洲文明背道而馳。中國文明的第一特點不是城市性,而是鄉村性,長期以來農業經濟構成其自給自足的自然經濟。中國文明的第二個特點不是沿海性(盡管它也有頗長的海岸線),而是內陸性。中國古代文明幾乎完全是在內陸,尤其是在中原一帶衍生壯大的。這前兩點幾乎不言自明。我想側重談談第三點。中國文明的第三個特點不是基于奴隸制度之上,而是具有鮮明的抗奴隸機制。中國社會雖有一定程度的奴隸現象(正如任何社會都會具有某種程度的奴隸現象一樣),但是其主體社會從未實行過真正的奴隸制度。中國社會之所以不可能產生西方意義上的奴隸社會制度,追溯起來,均與前述兩點息息相關。簡言之,中國古代社會由于在很長的時期內以農耕形式為主,這就必然造成以家庭為主要構成單位的部落式農耕社會集團。農耕形式要求生產者具備相對的穩定性,而中國先天的環境封閉性則為這種穩定性提供了更可靠的物質基礎,因此家族紐帶在和平的環境里日益盤根錯節,最終自然生成強調安居樂業生活方式的家國(也就是國家)形態。在這樣的形態下,人與人之間的矛盾幾乎多半會循根而歸結為家族成員之間的矛盾,因為歸根結底都是一家人,都是炎黃子孫。因此,強調和為貴,強調天下太平,強調仁愛為本,反戰、反掠奪、反競爭的民族心理慣性,對于中華民族來說幾乎是勢所必然。這種格局自然在本性上排斥那種完全剝奪個體生存自由與基本權利的奴隸制度。換句話說,它具有一種內在的抗奴隸制機制。由于中國古代文明是在內陸上衍生壯大的,沒有把發展空間擴張向遼闊的海洋,自然就會由于內陸的局限性而塑造了相應的封閉性或收縮性,即不利于醞釀出強有力的掠奪擴張性民族性格。而西式奴隸制度主要興旺于地中海一帶。一望無際的海洋最容易激發出人的冒險精神和征服開拓的精神。征服開拓的精神換一個角度看,也就是一種極力擴大自己的權力空間、壓縮剝奪被征服對象的權力空間的心理趨勢。這種心理趨勢不用說是奴隸制度得以產生的強有力的心理動機。在這樣的心態下,戰爭發生的頻率必定相對大些。戰爭的結果是大量的戰俘,戰俘是奴隸的主要來源。剝奪戰俘的人身自由,無償占有他們的勞動,構成了奴隸社會的本質特征。這種趨勢幾乎早就潛存于海洋性文明的核心中,同時恰恰是農耕性文明試圖加以克制的東西(克己復禮為“仁”的思想即其理性表達)。所以說中國古代文明具有頗強的抗奴隸機制,是在比較之下才更見其言之成理的。這一點,恰恰是中外學術界很少注意到卻又非常重要的中國社會特點。它是中西文明本質差別的基礎條件之一。

二、中國文明在新世紀面對重新崛起的機遇

美國學者埃德溫·賴肖爾在《中國的問題》一書的第10章中指出:“在有益于人類幸福的所有方面,中國文明都優于歐洲文明。在中國,有年輕改革家們的強有力的運動,若能獲得適當時機,他們就能使自己返老還童,創造出較之西歐機械文明遠為優秀的文明。”(埃德溫·賴肖爾:《中國的問題》,理想出版社,第22頁)賴肖爾認為:在科學知識及應用領域,西方文明的確占據著優勢,但在對人生終極目標和最高意義的洞察上,西歐文明卻遠非中國文明那樣深刻。英國史學泰斗湯因比(1889—1975)在70年代提出了“21世紀將是中國文化的時代”的著名論題。1974年,在同日本學者池田大作進行的“展望21世紀”的對話中,湯因比斷言中國文化將是21世紀人類走向全球一體化、文化多元化的凝聚力和融合器。最需要的精神就是中國文明的精髓——和諧,尤其是天人合一式的保持人與自然平衡的和諧。他認為,中國如果不能取代西方成為人類的主導,那么整個人類的前途就是可悲的。湯因比將人類6000年文明分成26個文明形態。他指出:“……世界統一是避免人類集體自殺的道路。在這一點上,現在世界各民族中具有最充分準備的是兩千年來培育了獨特思維方式的中華民族。”(湯因比、池田大作:《展望21世紀》,國際文化出版公司,第298頁)湯因比認為中國人將在21世紀初葉取得世界的領導地位。對上述樂觀推測,我們要嚴肅地提出的問題是:中國人如何面對這種機遇?

三、中國人如何面對這種機遇?

有關中國將要在21世紀崛起的斷言不論在海內還是海外,都已經是一個火爆的話題。一些人害怕中國的崛起,寫了厚厚的書來證明中國的崛起對世界是一個威脅,因此應該對中國進行遏制(2001年我在美國還看見許多家書店的最顯眼的書架上陳列著精裝的英文版《中國威脅》一書);另一些人則盡量說服人們相信中國不會崛起,因為它的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之間存在自我拆臺的矛盾;還有一些人則堅信中國會崛起,并從而用西方的崛起概念來按圖索驥地論證中國所要崛起的基本證據。然而,中國人面對的真正的問題,在我看來,不是能否崛起的問題,而是如何崛起的問題,即以什么樣的身份和姿態崛起的問題。歷史學家們不能不注意到一個殘酷的事實:任何單個民族國家的崛起,幾乎都伴隨著給世界其余的若干國家帶來不可避免的奴隸地位或奴隸現象。埃及、古希臘、羅馬諸國的壯大史及衰落史就是證明。近代戰前的強國諸如德意志帝國和日本帝國的崛起也是證據。幸運的是,上述歷史教訓并非沒有反證。這種反證就是中國。中國在16世紀前曾長期崛起于世界,然而并未讓其他國家淪為奴隸地位。其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內在的至少長達五千年的源遠流長的抗奴隸機制。如果有人說這是一個孤證的話,這就進一步證明它對世界人民來說具有加倍寶貴的意義。然而中國人尤其不能因此沾沾自喜。在面對成為世界強國這種機遇的時候,不是要帶著咬牙切齒的仇恨欣賞自己榮登榜首的尊榮,而是要誠惶誠恐地反省自己是否還承繼著傳統中國人曾經具備的寬容謙讓、不以力而以德服人的真正的君子風范。試想一個人在平時表現得非常具有道德約束力,聲稱自己酷愛民主、憎惡霸權,可是一旦在位,便同自己的前任一樣的專橫跋扈,一樣的缺乏仁愛之心,那么,由他的前任或是由他自己來專權,其危害的性質都是一樣的。同樣的道理,中國人如果試圖以西方式的思維模式來謀取西方式的霸權地位,那就是悲劇,那還不如讓西方人繼續保持這種領導地位。中國人要以最博大的胸懷來看待這件事情。要以真正的主人翁的心態來調整自己在新世紀的發展戰略。世界應該在中國人的道德教化模式下變得更加美好,而不是像整個20世紀那樣充滿了空前的災難。20世紀是歷史上西式科學技術達到頂峰的時代,然而,它在維護人類的起碼的生命權(聯合國《人權法》第一條)方面做得如何呢?根據美國前國家安全顧問布熱津斯基的統計,20世紀的戰爭遇難人數超過人類歷史上戰爭遇難者的總和!如果領導世界的任務歷史地落到了中國人身上,那么,我們必須牢記:中國萬不能像此前的傳統的世界強國那樣試圖謀求用武力來達到這一點,恰恰相反,中國要遵從自己數千年來的傳統文化邏輯,主要謀求以文化發展戰略來承擔這種義務。換句話說,中國不要去追求成為第二個英國、第二個德國或第二個美國式的強國,中國應該以獨一無二的中華傳統價值觀征服天下,成為使天下人心服口服的真正的朋友與尊者。

四、國際和國內發展戰略回顧

為了進一步理解與把握國際上林林總總的發展戰略與中國發展戰略的關系,我們有必要簡單地回顧一下世界各國比較有代表性的發展戰略和中國自己曾經實踐過的戰略措施。

1.國際發展戰略回顧

四個階段:

(1)第一個階段:傳統發展戰略(20世紀50—60年代)。這種戰略主要適用于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的許多不發達國家。這些國家普遍工業化程度低、人均收入水平低。德國的費里德里希·李斯特說過:“以任何國家的情況來說,在工業各部門都獲得了發展的工業力量,是在文化上、物質繁榮上、政治力量上進一步發展的基本條件。”此時一個國家的發展完全以工業化為實力基礎,以提高國民生產總值或人均收入水平為戰略目標,以趕超發達國家的經濟水平和現代化程度作為衡量標準;其戰略手段則是采取工業化政策、提高積累、壓縮消費。例如:印度、埃及、巴西都曾采用過這種發展戰略。這些國家也曾一度繁榮。但是問題也接踵而來。例如:農業生產停滯、通貨膨脹、失業率激增、分配不均、人口膨脹、城市擁擠、兩極分化等等。雖然取得了經濟上的增長,但是社會成員總是處于低消費的水平上。

(2)第二個階段(70年代初):這個時期的戰略主要調整為滿足基本需要的發展戰略。這是一種變通的發展戰略。它體現在四個方面。第一,滿足全體人民的基本需要,優先考慮基本商品的生產來促進廣泛就業;第二,將中央集權和資源密集型的大規模生產方式的模式改變為分散的和勞動密集型的生產方式;第三,給企業以更多的自主權;第四,引進適用技術,反對引進高技術。此外,注意增加農業投資,改善農業生產條件,發展農村工業,提供優惠貸款和補貼,加強職業訓練,增加國內消費生產,穩定物價,對富裕階層征收高額累進稅,對低收入階層給予補貼。但是專家們認為此戰略也有若干缺陷:例如經濟社會發展不平衡,在國際市場上缺乏競爭力等。尤其是這種戰略沒有回答如何才能趕超經濟發達國家這一歷史性使命的關鍵問題。

(3)第三階段(70年代中后期)。這個時期,若干國家主張采取經濟社會綜合發展戰略。其基本特點是:A.目的是為了人,以人為中心來發展;B.強調集中國內本土的人、財、資源,減少對外依賴,力主獨立發展;C.多方位、多目標、多方面、多因素地綜合發展;D.大力發展科技和精神文化,優化人的素質。這類發展戰略遇到的問題是:有關方面常常需要綜合發展的投資,但此類投資難以贏利,因此難以得到投資方的青睞,從而容易陷入資金短缺的困境。此外,這一戰略也在某種程度上忽略了環境問題。

(4)第四階段(80年代至現在)。這一階段的許多國家紛紛提倡可持續發展戰略。這種戰略的基礎源于世界各國在人口、資源、環境方面的嚴重失衡,因而主張人類與大自然長期和諧發展,主張把恢復生態發展作為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在新的基礎上推進、均衡發展,做到既滿足當代人的需要,又不對后代人滿足其需要的能力構成危害。這里有兩個重點概念需要做進一步解釋。第一是“需要”這個概念;第二是“限制”這個概念。所謂需要,是特指滿足世界上貧困人口的基本需要;所謂限制,是指限制技術狀況和社會組織對環境滿足眼前和將來需要的能力。增長是必要的,但是要改善增長的質量,要滿足就業、糧食、能源、水和衛生的基本需要,保證人口的持續水平,保護和加強資源基礎,調整技術和控制危險,把環境和經濟融合在決策中。提高能源利用率,社會能源結構逐漸轉向可再生能源系統,以節約型社會代替20世紀的浪費型社會。這一戰略試圖將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基礎恢復成良性循環,以科學、道德、審美三者相統一的全面尺度來對待生態環境,致力于保護生態系統并更明智地管理經營基本的生態基礎。目前,可持續發展戰略幾乎成了世界各國決策者的共識。從本質上說來,這一發展戰略事實上不知不覺地回到了傳統中國哲學—文化思維邏輯的軌道上來,它是傳統中國大道自然、天人合一論的一種社會學應用。我在后面的道家經濟學原理中還要進一步提到這一點。

2.中國發展戰略回顧

中國的發展戰略是大家知道的,這里僅粗線條式縷述一下,目的只是有助于廓清我們在發展戰略問題上的整體思路。中華人民共和國自成立以來的發展戰略大體上可以勾勒為四個階段,每個階段的戰略都有所不同。

第一階段戰略:過渡時期的總路線和總任務戰略(1953年)。這一戰略的主攻方向是使中國由農業國轉換成工業國。

第二階段戰略:超英趕美的經濟發展戰略(1956年)。這一戰略的目標是在5—7年內使中國的工業總產值趕上或超過農業總產值。為了做到這一點,中國政府決定優先發展重工業。

第三個階段即四個現代化階段(1964年)。以1964年提出的國家發展戰略為標志:即在20世紀末實現農業、工業、國防、科技四個現代化。然而,這一戰略剛提出約兩年就夭折于“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直到1978年撥亂反正后,五屆一次人大才重申此戰略。

第四階段,小康目標三步走戰略(1979年)。鄧小平在1979年提出三步走實現小康社會的設想:即第一步,從1980—1990年這十年解決中國人民的溫飽問題;第二步,從1990年至20世紀末,中國基本實現小康社會;第三步,從20世紀末到21世紀中葉,中國基本達到中等發達國家水平。

五、關于過去經濟趕超戰略的反思

不管是在國際還是在國內,談到發展戰略時,人們往往集中在經濟發展戰略尤其是經濟趕超戰略上,而忽略了文化戰略。我將另外專文討論中國的文化戰略問題,這里只想簡單地就此前的經濟發展戰略問題做一點反思。

世界各國的戰略都是應對各個時代基本挑戰的產物,具有很大的可行性。但是,隨著歷史條件的變化,逐漸被迫發生相應的改變。未來人自然無需熱衷于充當事后諸葛亮,但是適當地指出過去戰略的局限性也是必要的,以期為未來的戰略提供借鑒。以20世紀70年代初國際上發展中國家幾乎普遍采用的主要滿足人民的基本需要的發展戰略為例,這是一種變通的發展戰略,也是比較有現實意義的戰略。它不是沒有缺陷,問題是有什么缺陷。目前專家們認為此戰略的一個關鍵缺陷是:沒有回答如何才能趕超經濟發達國家這一歷史性使命的關鍵問題。照我看來,這種看法是掉進了經濟趕超的怪圈。心態正常的人認為,只要自己覺得自己生活得滿意就算幸福,而陷入趕超怪圈的人卻認為,只有超過了自己的鄰居或假想的對手,自己才能感到幸福。

為了跳出這個陷阱,我認為,一個國家發展經濟的主要目標或指標應該是:國內人民對自己生活狀態的滿意程度,而不是主要看一個國家的國民生產總值是否超過了某一個國家。換句話說,一個國家的經濟整體實力可以遠遠落后于某個國家,但是,如果調理得當,也可以讓該國家人民的生活質量實質上超越經濟實力先進的國家。當然,我并不是反對在經濟上超越別的國家,能超就超,沒超越也未必就一定是壞事。關鍵是自己的心態要擺正。這里的“調理”二字非常重要。它意味著財富的分配方式,商品的生產類型、規模與銷售方式如何與國民的生活心態相匹配!如果一個國家的國民有著比較健康的、理智的生活態度與心理自足優勢,那么,這個國家的整體生活質量就將會大大提高,甚至高于經濟上發達的國家!讓我舉一個簡單的例子。我們到了歐美,看見那里的人幾乎人人有車,公路上、大街上往往沒有什么人走路,只有穿梭來往的車輛。按理說,這些擁有小車的人應該感到非常幸福吧?實際上,情況很難預料。當絕大多數的人都擁有了小車之后,以擁有小車為榮的優越感隨即消失。人們需要盡可能大而豪華的居住空間來填補內心的空虛。如此循環下去,欲壑難填,永無盡頭,因此,不但永遠不會感到滿足,甚至會痛苦,因為鄰居老超過自己!

這幾年,中國的經濟發展勢頭到了一個階段,許多人有了購買小車的能力,于是小汽車制造業應運而生,政府也在這方面投資巨大。經濟決策者們認為既然西方人差不多人人有車,因此中國即使不是人人有車,也應該大力發展小車制造業,以便將來趕上歐美的人均小車擁有水平。他們無形中把人均小車的擁有水平看做了一個國家的公民生活水準的重要指標。但是,且慢,我們應該想一想:第一,中國,例如北京市,容納得了那么多小車嗎?北京市有一千五百多萬人口,即使只有三分之一以上的人擁有一部桑塔納,也會有500萬輛車,而北京市現在只有大約170萬輛機動車,就已經擁擠得苦不堪言,再增加三倍,必定使這個城市癱瘓。西方同等規模的城市即使擁有同樣多的車輛數也不容易有像北京這樣的車輛擁擠現象,拋開其道路設計及管理上的優點不說,其關鍵的因素是其人口數量遠遠低于北京市。在西方城市的大街上行人稀少,而在北京的大街上總有成千上萬的人穿梭來往,這樣的情況,怎么能夠容忍北京市也像西方城市那樣人人擁有車輛呢?因此,至少在城市里,中國不能容許相同規模的西方城市中那樣的車輛通行數,否則就是災難。由此,我們可以推想,中國的小汽車生產的主要市場,應該在一定的歷史階段瞄準國外市場和中國的農村,而不一定是中國的城市。當然這有一個過程。中國的城市中,應該大力調整、限制小汽車流通量。

第二,北京市需要那么多小車(比如1000萬輛)才能夠提高北京市民所享受的交通便利嗎?事實剛好相反。15年前,當我從北大坐公共汽車到白石橋站時,通常情況下不會堵車,只需要7到8分鐘就可以了。現在呢?大街比15年前擴修了許多,交警比15年前增加了許多,車輛比15年前增加了若干倍,但是,在單位時間內,我們能夠享受的交通便利(例如在一小時內能夠在城市里移動的距離)有多大呢?根據我個人的經驗,不足15年前的三分之一!從北大乘公共汽車到達白石橋,在一般情況下,少說也得40分鐘!也就是說,在極端的情況下,我們現在享有的交通便利只是15年前的至多三分之一!表面上看來,交通的各個方面都在大力改進,現代化程度越來越高,而人們實際享受的交通便利卻在大幅度減小,這是一個極為尖銳的現實問題。它讓我們感覺到,人們的實際享受不能只以表面的物質占有額作為測量指標,更不能主要以是否超過別人作為測量指標。如果認為一個五口之家月收入一萬元,另一個五口之家月收入1000元,因此前者擁有的對生活的滿意程度或幸福總量就是后者10倍的話,這將是十分荒唐的。盡管人們追求物質上的豐富,但是物質豐富的程度給人的滿足感是有一個臨界值的,超過這個臨界值,其他因素對幸福的影響就更加重要。制定發展戰略時不考慮這方面的因素,是一個極大的疏忽。關于這一點,我有專文,此不贅。

第三,作為普通的老百姓,擁有小車真是總能夠給我們帶來實際的幸福感嗎?鄰居有了車,我們就非有不可嗎?把擁有小車作為一種生活指標的價值觀是西方人教給我們的。許多人并不真正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只能看別人擁有什么,誤以為只要自己沒有擁有別人擁有的東西就是一種缺憾,就是不幸福。實際上,我們只要學會顛倒一下自己的思維習慣,就可能發現完全不同的價值和結論。在人口眾多的中國城市中,尤其在北京,擁有一輛小車盡管可以暫時給予車主一種心理優越感或者交通方便的感覺,但是在相當多的場合小車所帶來的不方便可能會反倒超過它帶來的幸福感。當你擁有了一輛小車,拋開它帶來的經濟上的負擔不說,停車場地、維修條件、安全設施、廢氣污染、噪音等等,都會帶來若干不便。而利用買車的錢來搭乘出租車,也許更加劃算和方便。在一定的意義上,如果你沒有專門的私車,北京城的七萬多輛出租車都成了你的私車,因為你可以在任何時候要到車輛,而且愛在哪里上下車就在哪里上下車,通常不用去考慮停車場、維修、設施安全、路上拋錨之類的問題。如果政府進一步在加修地鐵、改善現有公共汽車的服務及發展現狀、減少個人私車擁有量方面做出更大的努力,則北京市在更干凈、衛生、美麗與生活舒適方面更能夠成為合乎生態指標的理想城市。這里的問題,不只是一個經濟發展布局問題,它涉及人們的價值觀問題。如果適當采用文化意識形態的宣傳戰略,讓人們真正看清生活幸福與否的實質性指標包括精神與物質兩方面,而不是純粹的經濟指數(例如小車擁有量或住房面積之類)一個方面的話,那么,滿足人民的基本需要的發展戰略才會有更大更完整的實際意義。

世界上沒有一成不變的戰略,一切戰略都是應對具體挑戰而形成的。因此,戰略制定者應該明白,一切戰略都會過時,無論它們多么精妙,無論它們有多少種類。比較不容易過時的不是具體戰略本身,而是關于戰略設計的玄理思考(metatheory of strategies)。戰略可以分為總體戰略和局部戰略、遠期戰略與近期戰略、主導戰略與變通戰略、對內戰略與對外戰略、剛性戰略與柔性戰略、隱性戰略與顯性戰略、有為戰略與無為戰略,等等等等,這里無法一一縷述。有的戰略可以公布于眾,敵我雙方均可以使用;有的戰略則具有天機性,一旦說出戰略不復為戰略。每種戰略都是可行的,但不是每個時刻都可行,不同的歷史階段、不同的場合,使用不同的戰略,很多時候要搭配使用。依據以上的文明比較及戰略理論反思,作者擬就有關的未來中國的文化戰略、教育戰略、政治戰略、經濟戰略、軍事戰略和人權戰略分別專文闡述。

六、關于傳統社會主義輕、重工業發展布局的反思

如前所述,判定一個國家是否是理想國家的標準應該是:人民在生理和心理上得到滿足的程度。經濟發達國家未必就必然是理想國家。

在社會主義國家(例如在中國)優先發展重工業這一點上,中國理論界現在持反對意見的人比較多。反對者通常援引西方工業國的發展模式來做旁證。我的看法是:社會主義國家優先發展重工業這一戰略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其實是有效的(盡管這一戰略現在已經不合時宜)。它的理論基礎依賴于中國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這個基本事實。不錯,傳統西方工業國家的發展一般要通過資本的原始積累階段,但這并不是它的優點,因為它的經濟體制是私有制這一點就注定它不可能一開始就把重工業的發展放在首位,而只能采用日積月累、放任自流的方式來發展,這就注定和人民生存現狀密切相關的產業容易優先發展,例如輕工業就更容易受到投資者的青睞。只有資本積累特別雄厚的時候,才可能使資本家顧及重工業的發展。這種格局有可能減慢其總體發展速度。而在社會主義國家,由于其主體經濟體制是公有制形式,因此,優先發展重工業的戰略是符合國情的。當然這種做法中國是借鑒自蘇聯。在相當長的時間內,它其實是比較管用的。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和人民對生活需求的進一步提高,忽略輕工業的發展是錯誤的。蘇聯正是在這一點上陷入了困境,由于它多年來片面發展重工業,導致輕、重工業嚴重失調,影響了人民的生活,可以說這是導致蘇聯政權垮臺的一個相當關鍵的經濟戰略失誤。但是,這一戰略失誤的根源不是經濟的,而是政治或意識形態戰略的失誤造成的。蘇聯人最初制定出在自己的國家優先發展重工業,是在一個比較大的歐亞社會主義大家庭的總體框架下來考慮的。蘇聯人認為在理論上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應該結成一個有機的經濟發展網絡,各個國家根據自己的條件,各自發揮經濟資源優勢,分工合作,互通有無,一些國家可以優先發展輕工業,另一些有條件的國家(例如蘇聯)則可以優先發展重工業。換句話說,所謂社會主義大家庭可以以蘇聯的先進技術和重工業為火車頭,帶動整個社會主義陣營經濟連環式推進。如果只從經濟上來考慮,這的確是一個世界歷史上曠古未有的經濟發展大戰略和最壯觀的發展藍圖,是當今經濟全球化的最初的最理想的社會主義模板。從理論上講,它的實現并非沒有可能性。但是,眾所周知,這一經濟戰略的基礎依賴于更重要的政治戰略:即社會主義陣營中各個國家必須在政治上達到完全的一致,至少在意識形態上不應該有根本的分歧。然而,事情恰恰相反。就如大家后來看到的那樣,隨著社會主義陣營失掉了自己的毫無爭議的領袖人物斯大林,社會主義陣營本身的爭權奪利和意識形態紛爭,使得社會主義陣營早期的經濟發展一體化宏觀藍圖逐漸化為烏有。而蘇聯人自己設定的充當社會主義陣營經濟發展火車頭的角色恰好給自己種下了禍根。中蘇意識形態大辯論標志著社會主義陣營的大分化和大改組。當整個資本主義陣營團結一致、合力封鎖所有的社會主義國家時,社會主義陣營內部卻還在鉤心斗角,忙于維護自己的民族利益或國家利益,或者干脆忙于爭奪第一把交椅,忙于辨明唯有自己才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的正宗傳人。西方世界資本集團,幾乎兵不血刃地就輕取了其軍事力量敢與美國抗衡的前蘇聯,之后不久,東歐社會主義陣營便分崩離析。一言以蔽之:社會主義陣營的維系是靠統一的政治意識形態而非靠經濟模式本身的現實依存性來實現的,當政治意識形態發生裂痕時,由于相互關系不是物質形態上的扭結,所以只消一紙空文便可以分道揚鑣,其陣營便很容易土崩瓦解。而西方資本主義陣營則不僅有政治意識形態上的親緣關系,更主要的是依賴共同的歷史性的經濟利害關系而結成難分難解的伙伴關系的,經濟上的盤根錯節關系是物質形態上的扭結,有斬不斷、理還亂的錯綜復雜的特點,不是說分手就可以分手的,因而資本主義陣營便具有相對的穩固性。這一點可能是學術界不曾加以仔細界定的。

七、現代西方流行經濟學的弊端指略

現代西方流行經濟學的主要弊端是:促進人類的欲望無限膨脹,打亂了生態平衡,從而擴張了對資源的利用程度和浪費程度,使人類對幸福的理解主要局限于經濟需求。

我認為,生活水平應以人類生理和心理需求兩方面滿足程度作為衡量指標。生理方面包括:溫飽(溫包括沒有酷熱狀態);心理方面包括:平等、博愛、安寧感。對現階段中國而言:(1)吃、穿、住、空調;(2)財產分配;(3)環境衛生;(4)教育;(5)文藝。人們忘了,發展是無窮系列,而個體人類所能滿足自己的時空卻是有限系列,因此不能只顧發展是硬道理這個方面,而應綜合考慮人類的整體需求。在此點上,我認為西方經濟學家加爾布雷斯的觀點值得借鑒。加爾布雷斯提出解決好兩個難題。一個是“解放信念”的問題。他認為,所謂解放信念就是要擺脫當前西方經濟學教科書對政策目標的解釋,認為商品生產越多越好,計劃目標就是社會目標。要使人們從一切錯誤的信念下“解放”出來,重新樹立對“人生”的看法,選擇“生活的道路”,確定應當值得爭取的目標。加爾布雷斯認為具體實行“信念的解放”必須先從“價值判斷標準”問題入手。傳統的經濟學家總是盲目認為“經濟增長”就是“善”,而妨礙“經濟增長”就是“惡”。這樣的信念和判斷標準意味著人們往往只注重經濟量的增長,把“經濟增長”看成是“公眾目標”,從而忽視了對人們生活的關心。加爾布雷斯認識到,以“經濟增長”作為目標,必然導致為生產而生產,忽視產品的實際效用。加爾布雷斯以此作為批判凱恩斯主義的出發點之一,因為他認為凱恩斯主義和新古典經濟學都過分側重經濟穩定和經濟增長,把經濟穩定和經濟增長當作經濟學最重要的課題。在加爾布雷斯看來,由于長期推行凱恩斯主義政策,使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產生了一系列難以解決的困難和危機。

我的看法是:不同的經濟發展時期需要不同程度的經濟發展模式。例如,就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而言,資本原始積累時期,計劃經濟最好是主要模式,市場經濟為輔;在資本成熟發展時期,市場經濟最好作為主要模式,計劃經濟為輔;在資本高度發展時期,又應以計劃經濟為主,而市場經濟為輔。經濟發展不可避免呈曲線循環式發展,因此對發展模式的需求也是循環式的。這是老子陰陽發展觀在經濟領域的應用:反者道之動。闡述略。

(編者注:本文為作者在北大的講座“從中西文化比較看未來中國發展戰略”之第一部分)

(原載《北大講座》第四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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