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城市現代性的另一種表述:中國當代城市文學研究(1949-1976)
- 張鴻聲等
- 8564字
- 2020-09-25 15:41:26
緒論:關于本書:如何使研究成為可能
——“十七年”與“文革”城市題材文學研究
對于中國現當代城市文學的研究,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最初是對于1930年代海派文學的研究,此后又推廣至對整個現代階段與1980、1990年代的城市文學研究,并經歷了從作品論、流派論、作家論到文學形態論等各個研究階段。隨著對城市文學特別是海派文學研究成果的豐富,尤其是李歐梵、王德威等域外研究力量的推動,由海派文學研究中抽取的“日常性”“晚清現代性”等概念,不僅為現代文學史研究中的個體性、私人性、消費性提供了合法依據,而且已經成為新的文學史整體闡述的重要原則,甚至可以說是最重要的原則。
更重要的是,意識形態減弱、市民社會興起等所帶來的社會轉型,使得海派等城市文學的研究得到了各種社會思潮的支持,更進而以極強的社會參與性出現。它幾乎與史學研究中的所謂“新史學”,特別是法國年鑒學派方法、理念中對民間社會形態的“公共領域”、行會、商會、社團研究的注重相吻合,構成了某種近代中國整體史觀的一種。因此,關于海派等城市文學與媒體輿論、大眾傳播、經濟制度、學校教育、出版機構、流行生活等等公共社會領域的關聯,又成為了新的熱點。同時,左翼文學史敘述與啟蒙文學史敘述的相繼退位,使來自城市文學(特別是上海城市文學)研究中的日常性敘述幾乎一枝獨秀。而我們當下熱衷的對“市民”“市民社會”“公共領域”的探討,以及1990年代后期被神話了的“市場意識形態”,更是為其提供了社會的政治與經濟依據。1990年代之后,整個世界因政治格局中左翼力量削弱這一“歷史的終結”(福山語),造成左翼話語在整個文學史敘述中被放逐,而正在建立中的市場經濟體制與大眾文化的興起,也使啟蒙話語在文學史敘述中逐漸趨于弱化。在文學史敘述的等級因素中,源自城市文學的現代性,特別是日常現代性的文學史敘述幾乎已經成為主導,最終部分甚至完全改變了文學史敘述的范式。
但這種研究隱含著巨大不足,其中最明顯的問題是“斷代”,即對1949—1976年間城市題材文學研究的嚴重缺失。這體現在:第一,在研究對象上,多數研究將城市文學看做一種獨立的文學形態,而這一時期的城市題材大多并不表現城市社會與文化形態,甚至還有意避免對城市形態的表現,自然也就談不上屬于獨立的城市文學形態了。由于不是獨立的文學形態,在中國當代文學的研究中,或者被略去,或者被肢解在“廠礦文學”“文革”文學等其他分類中。一般情形下,這些文學作品都被當作了“工業文學”。目前所見的幾種當代城市文學研究專著中,大多將這一階段的城市題材文學略去。第二,在方法上,目前對城市文學闡釋的最大策略是論述上海等城市的現代性,但又大多被理解為日常性、消費性、公共領域、市民文化一類。對這一時期的中國當代城市,許多人甚至認為根本沒有現代性。所以,對這一時期的城市題材文學,自然也就無法使用這一研究策略。由于沒有相應的研究方法,即使納入研究之列,也無法研究。第三,由于上述原因,在闡釋上,20世紀中國整體的城市文學分裂為1949年以前與1980年代以后,兩者之間的30年被完全排除。因此,另兩個階段城市文學的闡釋也難以承續,以致無法將整個20世紀城市文學納入研究范圍。
那么,我們還能夠進行這一時期的城市題材文學研究嗎?如果回答是肯定性的話,那么,我們要進行什么樣的研究?
事實上,迄今為止,城市文學研究大體采用的是“反映論”式的研究模式,即認為城市文學以某種方式再現了城市社會與城市文化形態,而且,城市文學的創作必須來自于作家的城市經驗。這種研究方法大都以社會學、歷史學理論為基礎,認為城市文學作品是對城市生活的客觀再現,因而,這種模式特別適用于在表現方法上屬于傳統寫實主義的文學作品。但問題在于:首先,在現代的城市文學作品中(尤其是上海文學),即使是對同一時期城市社會的表現,也會因作家流派的不同而表現出巨大的差異性。比如左翼城市文學與海派的創作。其次,中國現代最典型的城市文學恰恰并非經典意義上的寫實作品,而是以現代主義創作居多。比如新感覺派,其對城市外在形態的展現,似乎并不比作家對內心感受的描摹更多。通常意義上,他們以自我強烈的主觀性透入都市生活,其感覺成分明顯多于經驗成分。這種注重心理感覺的表述,使我們很難全然以反映論式的研究去面對它。
傳統的城市文學研究,大都認為城市文學應具有兩大要素:首先,從創作題材方面來說,它必須是描寫城市中的人文生態與心態,諸如生活流向、價值理念與社會心理;其次,城市文學的創作者,必須以城市意識——只有城市人才具有的價值觀念、思維方式與審美準則——去描述城市生活。但說到底,上述研究大多還是以題材為最終限定,而并沒有將城市意識作為城市文學研究的重要標尺。這固然帶來了對城市文學在社會學、歷史學意義上的深入,但在一定程度上卻忽略了城市生活作為人類基本生存方式對人類精神的影響能力。這種影響能力往往是超出了城市地域、心理、情感與認知的,它給予人們以不同的精神塑造,進而影響甚至改變著人們對城市的認識與敘述。同時,城市意識還表現在非城市文學類的其他各種文學形態中,如鄉土文學、知識分子文學等等。比如,在沈從文的小說創作中,城市題材雖然能夠占到一半的分量,但從來不被當作城市文學去研究。當然,沈從文的作品從總體形態來說,仍舊屬于鄉土文學。雖然我們不將沈從文的作品作為城市文學形態看待,但這不妨礙沈從文在這些作品中去表述“城市”。種種情況表明,在傳統研究范式當中,“城市意識”并沒有得到應有的強調和關注。我們要克服對于傳統意義上的“城市文學”必須是城市與文學相互關聯的理解。從城市給予人類的精神影響這一角度來說,“文學中的城市”這一概念,可能要比“城市的文學”更能夠揭示城市對文學的作用與兩者的關聯。
Richard Lehan出版于1998年的The City in the Literature一書(加利福尼亞大學出版社,已有中譯本)中明確提出“文學中的城市”這一概念,而這一概念在其書中主要被認為是對城市的不同表現模式。它著重考察了歐美城市不同發展階段文學的表現方式,除了現實主義與自然主義之外,“對高度發展和機構復雜的城市的逃避和拒斥,構成了現代主義(印象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的源泉。現代主義轉而表現城市壓力的主觀印象和內心現實”。該書將商業城市、工業城市與后工業城市分別與現實主義(自然主義)、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相對應,事實上是在找尋文學中對于城市的不同表述問題。關于對城市的表述,德國評論家克勞斯·謝爾普(Klaus Scherpe)將其分為四類模式[1]。美籍華裔學者張英進對其概括如下:
“第一類模式來源于德國18、19世紀小說中描寫的那種‘鄉村烏托邦’和‘城市夢魘’的直接對立。在這一模式中,一種早期的、據信是平靜和安寧的主觀主體受到新興的工業文明的威脅。”第二類模式見于“19世紀批判社會的自然主義小說,其中鄉村與城市的對立退位于階級斗爭。……城市的生活和經驗被縮小為個人和群體的對立”。第三種模式見于現代的作品,其中“巴黎流蕩子的沉思姿態”表明“城市經驗的潛在的想象力”,其“審美主體自然而然地觀察審美客體,用凝視的目光捕捉和把握這客體”。第四類模式是“功能性的結構敘述”,通過這種敘述,“城市因其商品和人的劇烈流動而被重新構造為‘第二自然’,這一新構造據其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自給自足,相輔相成的方式而產生”。換言之,在第四類模式中,城市成為自己的代理人,在文本中自由地展開自我敘述。[2]
克勞斯·謝爾普對城市敘述的描述與Richard Lehan有相似之處。他們不僅都相當重視城市的表述問題,而且都勾勒出了城市表述的歷史發展,并都認為在城市表述中流貫著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的線索。所不同者在于,克勞斯·謝爾普把“鄉村烏托邦與城市夢魘的直接對立”這一浪漫主義傾向也歸之于城市表述,無疑擴大了“文學中的城市”的含義。
注重城市表述研究的學者們認為,城市不單是一個擁有街道、建筑等物理意義的空間和社會性呈現,也是一種文學或文化上的結構體。它存在于文本本身的創作、閱讀過程與解析之中。如果說傳統的城市文學研究較多地存在于前者中的話,那么“文學中的城市”則思索城市文學的文本性與文本的文學性,以及怎樣把城市的物理層面、社會層面與文學文本有效地結合起來。像新歷史主義批評所說的,既需探索“文學文本周圍的社會存在”,也要探求文學文本中的社會存在[3]。
中西方學界關于“文學中的城市”概念的提出[4]使我們看到,1949—1976年這一時期的城市題材,雖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城市文學,但仍屬于整體的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城市”的體現,它必然存在著對城市的某種想象與表述。那么,這個年代的城市題材文學對于城市的表述是一種什么樣的情形呢?
1949年,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占領了上海和北京等重要城市。這一情形,一方面使上海等城市原有的歷史邏輯復雜起來,另一方面又使另一種城市歷史邏輯開始清晰。從城市史的一個角度來說,一個由馬克思主義思想武裝起來,并依照馬克思主義政治思想創立的現代工人階級政黨,其本身就是現代城市的產物。在中國,它特別表現為口岸城市的一種現代性結果。中共領導的革命運動,雖則其過程表現出某種農民運動的特質,但作為一場現代性運動——謀求民族獨立——的現代化力量,其根本目的在于推動中國社會由前現代形態向現代性過渡,因此,奪取城市是其必然的目標。這也是上海等口岸城市邏輯當中的應有之義,而且,這種邏輯早在1930年代就已經表現得非常清晰。
雖然中共對上海的軍事占領,并不意味著對口岸城市所有歷史邏輯與城市特性的繼承,因為它延續的其實只是城市的左翼政治特性,但是,對于口岸城市來說,其資本主義特征并不完全與新中國建立之初的國家使命相違背,而且其間可能還有某種邏輯上的銜接關系。事實上,“民族國家的建構有兩種基本類型:資本主義式的和社會主義式的……社會主義民主式的民族國家的理想,源流于法國啟蒙運動,它同樣是現代性的一種構想。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是現代性方案之一”[5]。
其實,不管是“新民主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是一個現代性的概念。這兩個概念,都將中國歷史放進“世界歷史”的范圍中。毛澤東認為,“中國革命是世界革命的一部分”,中國革命“是一個絕大的變化,就是自有世界歷史和中國歷史以來無可比擬的大變化”[6]。也就是說,毛澤東將“革命”看作是中國進入世界歷史的肇端。毛澤東的歷史觀是對梁啟超進化史觀的繼承。梁啟超用啟蒙、進化的觀點看待中國歷史,將東方歷史看作是與西方主流歷史一樣的軌跡。杜贊奇看到了自20世紀初以來中國對于啟蒙的線性歷史觀的接受,認為梁啟超是將歐洲史的“古代”“中世紀”“現代”概念移植到了中國歷史中[7]。而這種情形正符合黑格爾對東方還沒有進入“世界歷史”的經典論斷。在毛澤東的思想中,“中國革命的歷史進程,必須分為兩步走,其第一步是民主主義的革命,其第二步是社會主義的革命,這是性質不同的兩個革命過程。而所謂民主主義,現在已不是舊范疇的民主主義,已不是舊民主主義,而是新范疇的民主主義,而是新民主主義”[8]。現代性的中國歷史,在毛澤東看來,發端于鴉片戰爭,“而辛亥革命,則是在比較更完全的意義上開始了這個革命”,但這屬于“舊的世界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的一部分”。十月革命“改變了整個世界歷史的方向”,成為“世界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的一部分”。[9]中國的新民主主義革命是社會主義革命的初始階段,由無產階級及其同盟軍完成。現代民族國家與社會的建立這一目標,恰恰是舊的資產階級民主革命沒有完成的任務。其原因是,中國資產階級這一由封建地主鄉紳轉化而來的社會群體,在這一場運動中始終以曖昧的面目保持著與封建主義的聯系,因此,這一使命注定要由無產階級來完成。盧卡契在《歷史與階級意識》中曾指出,無產階級比之資產階級更具有“現代性”,原因是資產階級由于獲取了較多的社會利益,不能夠把經濟變革轉換擴大至改造社會關系的激進的社會革命和文化革命。事實上,毛澤東認為,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體現出雙重的歷史使命,即在完成資產階級沒有完成的反封建主義斗爭之后,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在《論人民民主專政》中,他把中國革命的任務設定為“分兩步走”。一方面是建立現代國家,“我們現在的任務是要強化人民的警察和人民的法庭,借以鞏固國防和保衛人民利益”,而且“嚴重的經濟建設擺在我們面前”;另一方面是這以后所要進行的社會主義任務。毛澤東本人也承認,社會主義革命是對孫中山的舊民主主義革命的“繼承”與“發展”,所謂“繼承”,當然是指要完成民族國家的建立與工業化;而“發展”,則是有關社會主義的部分。在毛澤東看來,他所要完成的是關于中國現代化的一攬子計劃。從毛澤東最初的理論看,這個方案是要分兩步走的,但從1950年代以后的實際情形看,“兩步走”中的第一步被大大縮短了,甚至被當成了某一階段的“兩步”。所以學者汪暉曾說:“毛澤東的社會主義一方面是一種現代化意識形態,另一方面是對歐洲與美國的資本主義現代化的批判;但是這個批判不是對現代化本身的批判,恰恰相反,它是基于革命的意識形態和民族主義的立場而產生的對于現代化的資本主義形式或階段的批判。因此,從價值觀和歷史觀的層面說,毛澤東的社會主義思想是一種反資本主義現代性的現代性理論。”[10]因此,毛澤東的“新民主主義論”,作為一種現代性概念,不僅是理論形態,也是實踐形態。他努力將中國導入世界歷史的現代性進化范圍里,其社會主義的國家設計也就是一種現代性的方案。
對于“文化大革命”,包括德里克、汪暉、劉小楓等中外學者在內,都認為是一場現代性運動。劉小楓認為:
“文化大革命”本身以及它賴以發生的政治——社會結構,均表明中國共產黨已是具有相當現代化程度并已形成自己獨特樣式的現代型民族國家:在廣大階層參與社會的中心領域和政治秩序方面,在新的精英形成及其政治作用方面,在大眾政治訴求的表達形式方面,在工業化成就和積累方面,在現代科層系統的建構方面,在社會分化的現代樣態(即中斷傳統的等級秩序,以普遍主義和成就新的身份資格)方面,在福利政策的設置方面,均已經達到了一定程度的現代化水平。“文化大革命”的發生,只有在一個與這場革命的性質一致的政治——社會——理念結構中才是可能的。在這一意義上講,“文革”是一場現代化的社會運動。
由于當代中國經過了“十七年”的社會主義進程,“中國現代化已然構成的社會實在的結構性沖突,就此而言,‘文化大革命’是中國現代性問題的集中而且極端的表達”[11]。
社會主義的現代化進程和現代性方案,決定了中國當代城市的特性。事實上,在毛澤東對新中國的現代性設計里,已經勾畫出新中國城市的意義:一是社會主義社會所包含的“公共化”,“也即集體化和公有化”。這當然首先是生產資料、所有制的公共性,但同時也“指全社會個人及其財產、思想、情感、話語都屬于集體,服從于集體”[12];二是現代化,即中國通過國家工業化和發展科學技術而使中國擺脫落后,并進入發達國家行列。并且,“公共化”和現代化又是完全相輔相成的關系,也即,“公共化”保證了現代化的社會主義方向,而現代化則是社會主義“公共性”所能達到的發達程度。西方的梅斯納[13]、德里克[14],中國的汪暉[15]、劉小楓等學者提出的“社會主義現代性”的論斷,說明該時期中國城市特別是上海,仍然具有著某種特殊的現代性,因此,對于文學來說,也必然存在著某種城市敘述。這是一種特殊時期的城市文學,因此具有研究的必要。
以上所闡釋的,即是本書的研究基礎。本書將以“文學中的城市”這一概念介入研究,改變原有單一的“城市文學”的研究定式,因而也就可以把“十七年”和“文革”時期中國的城市題材文學納入研究視野。
本書的第一個內容,將對1949—1976年間的城市題材文學進行背景研究。首先,本書將梳理現代以來文學中的中國城市的形象與城市性。由于晚清以來文學的民族國家使命,中國城市也被賦予了與此相應的形象。中國的首位城市——上海被當做民族國家現代性建構的典范:一是上海體現出的在殖民體系中的邊緣、破產、畸形、墮落以及擺脫殖民統治獲得解放的國家元敘事;二是上海體現出的國家現代化中心地位與大工業、物質繁榮乃至全球化圖景。而北京,則被20世紀的中國文學賦予了“帝都”“廢都”“家園”和“社會主義首都”等幾種意義。其次,本書將梳理“十七年”與“文革”文學中中國城市形象留存的現代性因素。本書認為,雖然這一時期的城市題材文學被消除了全球化、日常性、私性、消費性等內容,但卻突出了國家意義上的“公共性”、組織社會與大工業邏輯等現代特性。這與當時意識形態反對資本主義的現代性有關,也是近代以來民族國家建構的必然。最后,本書將分析這些因素的構成、組合方式,并比較與其他時段文學城市現代性中的消費性、公共領域、市民社會、全球化等因素此消彼長的關聯,進而揭示該時期復雜狀態中中國城市的現代特性。
本書的第二個內容將進行題材與主題研究。首先,本書認為,該時期文學在上海等城市的歷史溯源上大致采用了斷裂論與血統論理解,即消除中國城市的原有文化傳統與口岸城市基礎,為中國城市確立一個左翼國家革命起源,表現舊有城市邏輯的終結與城市的社會主義特性。對此,我們可將其稱為“左翼”角度的城市史類,如《上海的早晨》《春風化雨》《霓虹燈下的哨兵》等。其次,該時期的城市題材文學急欲消除城市社會的個人私性、日常性與消費性,以突出國家的“公共性”意義。這又可分為日常形態表現類,如《美麗》等被批判的作品,以及消解日常形態類,如《年青的一代》《萬紫千紅總是春》等。再次,本書認為,國家政治保障下的工業生產特性在文學中得到空前強調,文學被要求表現工業生產對社會生活的全面控制與其帶來的特定的社會組織、人的屬性與人格狀態。工業題材文學不僅被巨量生產,而且往往伴隨著對重大國家生活的描寫,并強行排除了其他生活形態。這其中有胡萬春、唐克新、費禮文等工人作家的作品,也包括“文革”時期大量的工業、車間文學。最后,將研究這一時期文學中殘存的其他城市性表現如何以潛在方式存在。這表現為:《如愿》等作品對“為人生”傳統的繼承,《正紅旗下》等作品對市井生活描寫傳統的延續,等等。
本書的第三個內容,是對這一時期的城市題材文學進行文本的形式研究,包括審美原則、敘述文體、人物塑造、場景描寫、空間時間呈現等。這體現在:其一,作品中生活形態描寫的淡化(包括居住、家庭、社群、消費等形態與城市原有地緣文化),生活描寫要服從于超驗意義的表達;其二,文學中人格屬性描寫如何高度服從政治保障下的工業化邏輯(包括人際、生理、心理、身體),以突出人物的生產與群體特性;其三,某些題材的模式化與重復,如反復出現的新民主主義與社會主義時期的政治斗爭、反腐、生產、下鄉、技術革新與競賽等題材,城市表述呈現出高度一元化,多樣性消失;其四,城市題材文學的場景設置高度集中于與國家政治、工業化有關的公共性空間,如廣場、廠礦、辦公室、工人新村、客廳等,而私性空間如院落、弄堂、臥室,往往被取消;其五,文學的個人性、地域性極弱,整體上屬于國家風格。
本書的價值,可能有以下幾點:首先,從純學術的角度來說,將1950—1970年代的文學列入研究范圍,特別是對于這一時期城市現代性的研究,可以填補城市文學研究的一段空白,也可以引起人們對1950—1970年代城市文學題材研究的重視;其次,本書與其他時段的城市文學研究一起,有助于構成20世紀中國城市文學或“中國文學中的城市”的完整課題;其三,有助于對當代其他文學形態的研究與對當代文學史闡釋的整體反思。本書將梳理該時期文學中完整的城市形象與城市敘述,確立該時期中國當代城市題材文學在20世紀整體“中國文學中的城市”敘述中的位置,嘗試描述20世紀中國“文學中的城市”的總體面貌。
[1] 原文見〔德〕克勞斯·謝爾普:《作為敘述者的城市:阿爾弗雷德·多布林的〈亞歷山大廣場〉》,載〔美〕安德雷斯·于森、戴維·巴斯里克編《現代性和文本:德國現代主義的修正》,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62—179頁。未有中譯本。
[2] 〔美〕張英進:《都市的線條:三十年代中國現代派筆下的上海》,載《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7年第3期。
[3] 張京媛主編:《新歷史主義與文學批評》,北京大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5頁。
[4] 即上文提到的美國學者Richard Lehan(1998年),以及德國學者謝爾普的城市敘事(1989年)和美籍華裔學者張英進“文學賦予城市意義”(1996年)的研究方法,也包括中國學者陳平原對此方法的提倡(2005年)。
[5] 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88頁。
[6]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8—669頁。
[7] 〔美〕杜贊奇:《從民族國家拯救歷史:民族主義話語與中國現代史研究》,王憲明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21頁。
[8]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5頁。
[9] 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毛澤東選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666—668頁。
[10] 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態與現代性問題》,載《天涯》1997年第3期。
[11] 劉小楓:《現代性社會理論緒論》,上海三聯書店1998年版,第387頁。
[12] 王一川:《中國現代的卡里斯瑪典型》,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60頁。
[13] 〔美〕梅斯納:《中華人民共和國史》,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2年版。
[14] 〔美〕德里克:《世界資本主義視野下的兩個文化大革命》,載《二十一世紀》1996年10月。
[15] 汪暉:《當代中國的思想狀況與現代性問題》,載《天涯》199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