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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2012年度中國民俗發展考察的六個發現

(一)民俗的政治功能受到空前重視,傳統中國社會中的“禮俗互動”框架在當代社會中活力重現

在中國政治傳統中,官民間具有良好而合理的互動框架,具體而言,體現為民眾向國家尋求文化認同并闡釋自身生活,國家向民眾提供認同符號與歸屬路徑。在傳統社會中,民俗文化的社會擔當建基于以“禮”為中心的宗法制度,以“禮俗互動”的形式建立了民俗與國家社會宏大格局的共生關系。近現代以來,以“公法”為中心的現代法律體系逐漸成為中心,而作為“習慣法”的傳統禮俗逐漸凋零。但即使是“五四運動”,也并沒有打破國家與民間的禮俗互動模式,而只是試圖為這種互動提供了新的內容與方式,如對“國家”的理解,“民”的內涵,“文化”“革命”等概念的引入與意義賦予等。因為我國的傳統文化,是隨著中華文明的演進而逐漸匯集凝練而成的反映民族生活特質和精神風貌的一種民族文化。大致說來,中華傳統文化在載體形式上可以分為兩類,一是文獻典籍,一是民俗傳統。其中的民俗是傳統文化之根,最貼切中華民族的生活世界,古往今來滋養著民眾的生命情感。而在中華傳統文化的社會貫徹實踐中,一直有著一種禮俗互動的流暢渠道,它是中華民族源遠流長的有力保障,也是這個民族走向偉大復興的基石。

中華文明的發展及當代海內外中國學的研究已一再證明,民間社會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深厚載體。在中華文明傳承發展史上,國家意識形態的提倡,在很大程度上要在向民間社會生活的貫徹中才能真正落實。近現代社會以降,中國傳統文化遭遇現代文明的巨大挑戰,使其在表面上退出了中華文明的主流傳承譜系。但這只是表象,其實中國文化傳統并未失去傳承,而是在民間社會中一直有所維系,并在20世紀80年代以降出現復振態勢,民俗傳統的復活與再造是其表征之一。時至今日,雖然因以全球化、都市化為特征的現代化進程的迅速普及,民俗文化的連續性、系統性、整體性已嚴重受損,但民間社會對于傳統文化的葆育傳承能力是驚人的。大量民俗田野調查證明:中國傳統文化的精髓至今仍以較為完整、活態的民俗生活方式在繼續傳承,并借助民間社會的內部邏輯,在與現代化進程的對撞中產生了創新發展。傳統文化的一些重要概念,如“心”“性”“道”“教”“公”“私”“義”“利”“王”“霸”“理”“禮”“事”“功”“天命”“道德”等,至今仍被頻繁地使用于中國各地民眾生活的各種場合,并且通過語音轉化、語義挪移等方式密切地雜糅于日常交際中,在表述傳統、化解糾紛、統合倫理秩序等方面起了極其顯著的“以言行事”之作用。這些話語被民眾賦予一種恒久性、普世性的意義,已經凝結為種種具有鮮明地方感的民間敘事提示符,時刻提示著“家”與“國”“天下”之間的深刻聯系。這些民間話語,體現了民眾個體自覺與鄉土社區乃至國家政治相涵化,使“禮”向“俗”落實、以“俗”涵養“禮”義的禮俗互動邏輯。如果我們將民俗文化理解為一種富有活力的文化因子,就會發現,它在中國社會發展進程中所產生的影響力日益擴大,而其自身也在這一社會進程中顯現出自我調適、多元創生的文化活力。

以興起于2002年,在2012年表現得極其活躍的“漢服運動”為例。以全球化為背景,漢服運動顯然具有“全球在地化”的生活實踐性質,它力圖建構并突顯中國符號,以強化自我族群的符號認同(相對于和服、韓服、西服等而言),追溯并試圖保持中華文化之根。這一民間自發形成的社會運動,目前處于多元并起、自由聚散的狀態,但其倡導者都積極參與國家層面或地方政府主導的相關活動,并在話語模式上與國家保持高度一致,努力使漢服不斷地介入社會公眾的主流生活,從而凸顯了漢服運動以民俗傳承為載體尋求被涵納于主流價值體系的努力。漢服運動的口號之一乃是“華夏復興”或“興漢”,這和官方所謂“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以及“中國夢”等表述頗多契合。服飾作為民俗文化之一種,具有聯通生活世界與文化意識的功能,而選擇某種服飾、賦予一定的文化意義從而形成一呼百應之勢的漢服運動,其實與長期扎根于某一社區的民俗儀式活動的生成運作機制是相似的,也與中國大多數自下而上的自發的民俗活動一樣,非??释玫焦俜降闹С趾统姓J。

在經歷了長時期的冷落之后,民俗文化在中國社會各種合力的共同作用下,在貼近國家政治、建構社區價值的層面積極地有所作為,從而為其自身的復興提供重要基礎,這是其政治傾向性凸顯的主要內涵。而基于民俗文化的社區傳承而建構起來的國家主流價值,因為有著廣大民間社會的生活支撐,也將顯示越來越大的影響力。2012年,民俗文化傳統與國家主流價值呈現出多方面的相互融合、彼此借助的跡象。

(二)國家正在大力推行的城鎮化建設,對于民俗文化的發展走勢影響巨大

新型城鎮化建設作為一項國策,在自上而下推行于鄉土社會的過程中,必然會面臨來自鄉土社會的接受、理解、應對與涵化。因此,我們應從村落基層出發,自下而上地觀察新型城鎮化建設的“落地”情勢,直面鄉土傳統與新型城鎮化建設之間的種種糾結與沖突。新型城鎮化建設的關鍵在于“人的城鎮化”,而“人的城鎮化”的基礎是人的社區化,包括歲時節日、人生禮儀、游藝、信仰、家族等民俗傳統,理應成為當代城鎮化建設“社區落地”的重要構建因素。上述鄉土傳統,曾長期被學者視為零碎、散在的“文化遺留物”,現代民俗學則將其視為具有完整體系、常在常新的“地方性知識”,在鄉土社區中起到交流思想情感、編織社會網絡、組織生活生產等作用。在鄉土社會發生劇變的今天,應將鄉土傳統置放于百年中國的歷史背景與當下鄉土生活實踐狀態中予以觀察,發揮它在理解現實生活、助推社會發展等方面的作用。對于民俗文化在當今城鎮化建設中的角色扮演,可以從三個方面予以理解:

首先,城鎮化導致鄉村民俗“碎片化”。傳統意義上的村落,自有其社會秩序與權力格局。傳統村落的生活組織方式傾向于單純、明確,作為其表現形式的民俗規約具有穩定性,而民眾對之運用得心應手,具有一定的靈活性,因而在面對內憂外患時往往能釋放相當的活力??v觀整個20世紀,來自國家政府的強勢介入對原有的鄉土生態造成了強烈的“扭轉”,而傳承鄉土傳統的民眾個體及民間組織,往往會有條件地選擇與政府合作,將之視作改善自身生存的契機。為適應即時政治需求而形成的“新傳統”,或許代表了鄉土文化的一層外殼,凸顯的是鄉土傳統堅忍的適存能力。

在過去的十幾年中,中國鄉土社會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場變化是由鄉土社會內部生發出來的,比較契合鄉土社會發展的內在邏輯,并最終規定著鄉土社會的現代走向。無論是多種經營的生產方式、滿足農村商業需求的集市貿易、以家族聯系為紐帶的合作方式、土地承包和轉包制度中的長期化,還是多種形式的幫工換工、集體入股的民俗村經營模式、逐漸取得合法地位的民間借貸等,其實都有相當悠久與深厚的鄉土淵源,可以被視為是民間自治傳統在當今鄉土社會語境中的重建與再造。

近年來,村落中青壯年長期向城市的涌動和遷居(“去村落化”或“城鎮化”),與村落生活的城市化轉變(“在地城鎮化”),構成了當代中國鄉村社會“城鎮化”的基本特征。來自國家政策的對于城鎮化進程的加速推進,對所有社會階層特別是農民群體來說,既是發展機遇,又面臨諸多問題。一方面,農民“上樓”變為市民,在獲得一定生活便利、享受到當代文明福祉的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拉動和擴大內需,促進經濟穩速發展;另一方面,這些農民面臨著勞作模式、生活方式和文化認同方面的巨大變化,以他們為主體所組成的大量新型社區,其組織過程和文化建設等成為重要問題。如果各方利益的協調是穩定的,將形成有序的過渡,正在經歷陣痛與撕裂的鄉土傳統將在調適中相對順暢地延續或重構。如果沒有合理的過渡設計,來自外部世界的改造壓力過強過急,村落共同體的原有組織體系極易崩潰,村民的價值觀、宇宙觀就容易發生斷裂。毋庸諱言,處于轉型期的村落社會是脆弱的,積壓已久、交織錯雜的矛盾一旦觸發,就容易產生極端行為,最終將由整個社會付出高額代價。

其次,村落有選擇地接受城鎮化帶來的改變。據統計,到2012年年底,中國城鎮化率已達到52.6%,有7億人生活在城鎮。自發形成的農村剩余勞動力向城市轉移,已成洶涌之勢,它在推動城市發展繁榮的同時,也改變著農民的屬性,動搖了傳統的鄉村文化體系。而鄉村的城鎮化進程在當代中國,勢不可當也無可回避??v觀整個20世紀,政府對村落的介入給原有的鄉土生態帶來影響,但傳承鄉土傳統的個體及民間組織,往往會有條件地選擇與政府合作,將之視作改善自身生存狀態的契機。鄉村社會為適應時代而形成的“新傳統”,久而久之也成為鄉土文化的一部分,凸顯堅忍的文化適應能力。近年來,村落中的青壯年向城市遷居與村落生活的城市化轉變,使得他們面臨著勞作模式、生活方式和文化認同等方面的巨大變化。新型城鎮化建設,對于既有的鄉村生活應該扮演“順水推舟”的角色,而非“牛不喝水強按頭”式的“逆水行舟”。

再次,結合民俗規約建設新型城鎮化。就目前而言,對于城鎮化問題的核心是“人的城鎮化”這一點業已達成共識,而如何具體落實“人的城鎮化”,卻還剛剛起步,有如下幾個方面值得特別注意:其一,消除對鄉土文化的偏見。在精英文化的敘事層面,“歸園田居”“小橋流水人家”代表了超俗風雅的生活方式與文化精神,同時也是對鄉土生活的歸屬感、幸福感的表達,但一旦落實到現實農民群眾群體身上,就經常帶有“三四畝地一頭牛,老婆孩子熱炕頭”式的調侃。如當代熒屏上的農民形象,總帶有傻里傻氣、一根筋、胸無大志的“底色”。其二,正視村落危機,在新型城鎮化建設的設計中,要培養農民對其鄉土社區的文化認同,激發其對本鄉本土的熱愛,使鄉土社區煥發活力。當代城鄉社會發展不平衡,鄉村自我發展能力在降低,并對外部世界形成了經濟依賴。處于開發狀態的村落,則成為各種力量的利益博弈場。當旅游開發、新農村改造、文化保護、村落保護等紛紛涌入鄉村時,鄉村既不能選擇也無法保有自主權,農民總處于最脆弱的位置。外部利益最大化已經成了村落開發的普遍現象,鄉土傳統的瓦解由此進一步加劇。其三,重視城鎮化進程對鄉村社會組織性的引導與重建功能。民眾對民俗文化的運用通常是“常用而不覺”,“文化自覺”由“不覺”而“覺”并不能單靠民眾的領悟,如果說“有所覺悟”是內因的話,還需要外因的共同作用,這些外因包括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及正在自上而下推行的新型城鎮化建設戰略。在為鄉村社會的文化自覺提供外因推動方面,新型城鎮化建設代表了一種鄉村之外的強大力量。這種力量的植入,應注意與原有鄉土傳統中的組織系統有效兼容。其四,在推進新型城鎮化建設的過程中,明確地將民俗政策從20世紀中期的“移風易俗”、80年代以來的“還俗于民”,調整為面向鄉村社會的“順水推舟”。具體說來,就是將鄉土社區的發展權力逐步讓渡于民,讓鄉土組織真正發揮其組織社區生活、管理社區秩序、勾連城鄉關系的作用。一言以蔽之,在新型城鎮化建設中,國家政府之于鄉村社會應該扮演一種“順水推舟”的角色。

就目前來看,城鎮化問題的核心在于“人的城鎮化”的實現,業已達成基本共識,而關于“人的城鎮化”如何通過新型社區的組織確立和文化建設得以具體落實,卻遠沒有受到應有重視。我們應該通過怎樣的頂層設計,使村落在面臨全球化、城市化的多元轉型的時候,激發其內部活力尤其是自身適變能力,乃是其中的關鍵。最終目的,是使置身于現代化、全球化語境之中的鄉村,通過重構本土文化傳統的特殊魅力,保持一種舒適的生活節奏、“田園”的生活方式,而成為人類可親可居的生活樂園。

(三)國家在非遺政策方面表現出很強的一貫性,如何將非遺保護的成果落實在普遍意義上的民俗文化發展,并與基層社區生活的持續改善緊密結合在一起,尚任重道遠

市場經濟的快速發展和過度的商業化,使得民俗文化受到嚴峻沖擊,由此激發的文化危機感和全社會迅速蔓延的“懷舊”鄉愁,逐漸引發了對鄉村傳統生活方式和傳統民俗價值的全面再評價。在這一過程中,非遺運動轟轟烈烈開展開來,究其背景大概有如下幾點:(1)改革開放政策持續推動中國的經濟高速增長已長達30余年,由此帶來一系列重大的社會與文化變遷;(2)經濟、政治和文化的全球化趨勢及西方強勢文化的涌入,觸發了中國社會大眾尤其是知識界的反彈乃至某種程度的抵觸;(3)長期以來的“文化革命”政策終于走到盡頭,建設可對應于“和諧社會”之國民文化的現實需求,不斷促使國家文化政策朝向保護傳統文化的方向逐漸實現著轉型。

2012年我國的“非遺”工作與民俗文化自身都呈現出了朝良好方向發展的態勢,這與我國社會主義文化大發展大繁榮的大背景密不可分。作為國家文化發展戰略的重要環節,政府與社會對于民俗文化傳承、發展的重視與積極參與,總的來說為我國社會主義文化建設,特別是城鎮化過程中的地方和社區文化建設做出了一定貢獻。在這一態勢中,國家與政府成為非遺保護運動的主要推動者,發揮了主導的作用,并在非遺政策方面表現出很強的一貫性,這從非遺保護三種方法的陸續提出及配套施政措施的及時出臺可以明顯看出。社會和個人的積極參與,使國家、社會和基層民眾之間形成了一股強大的合力,在有法可依的基礎之上,使非遺保護工作取得了重大的成效??傊鐣嵺`的問題激發,與學界的自覺反思,使得近些年來非遺運動的成果得到及時總結,這對于當代民俗文化發展具有重要意義。這主要表現在如下四個方面:

其一,國家主導的非遺保護工作不僅超出了保護、傳承和發揚非物質文化遺產的范疇,即通過典型案例倡導了保留傳統文化的精髓,保護我國民間文化的多樣性,促進社會主義新時期文化的大發展;還超出了一般文化事業的范疇,在社會變遷的大潮中維系了中華民族傳統價值觀的傳承與發展,增強了中國人的身份認同、群體認同、民族認同與國家認同,凝聚了民族自信心,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貢獻了力量。

其二,對于中國非遺保護的理念與實踐的反思。21世紀初的中國,原本在民間生活中傳承的民俗,被國家政府有選擇地賦予榮譽和資助,有差別地置于非物質文化遺產(以下簡稱“非遺”)四級保護框架之內。隨著國家非遺名錄的審批、非遺傳承人的評選、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試點的確定,非遺運動聲勢漸壯,并初步呈現出政府、學者和民眾合力推動的態勢。與此同時,社會上對于非遺保護方式的討論亦日益增多,并先后出現了“搶救性保護”“整體性保護”及“生產性保護”的說法,“生產性保護”更是在近年來由一般概念迅速上升為社會文化熱點。如果說,非遺名錄及傳承人的評選制度代表的是某種“搶救性保護”的理念,那么國家級文化生態保護區試點工程則旨在實驗一種對于非遺的“整體性保護”。

這三種保護方式各有所本,而在現實實踐中也各有所失:“搶救性保護”,體現的是國家政治的急切訴求,并最終成為一項國策,在國家主導制度的推行下,落實為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的認定、非遺傳承人的評選以及有限的非遺“普查”;“整體性保護”,體現的是當代學術群體的訴求,作為一種理念高調登場,而國家主導的社會實踐始終停留在試點層面;“生產性保護”,體現了當代產業群體的強烈訴求,并在當下現實生活中日益強勢,其關鍵失誤,在于政府部門有意無意地對保護對象的過于狹義的理解,由此激活了經濟利益的“再生產”,而與此相關的精神生活的再生產少人問津。

其三,對目前影響最大的“生產性保護”的反思。不容忽視的社會現實是,當非遺保護已經成為我國的一項基本國策,各級政府對于非遺的拉網式普查宣告結束,其考慮更多的是如何操作已確立的非遺資源,“通過行政手段使之轉化為實際生產力,達到經世致用的目的”(施愛東)?!吧a性保護”一說,大致以此為背景。特別是在2009年元宵節期間文化部主辦的“非物質文化遺產生產性方式保護論壇”上,將“生產性保護”由傳統技藝類項目延伸到整個非遺領域,成為與會專家的主流觀點。在部分研究者和業界人士看來,“生產性保護”似乎已經成為非遺融入當代社會生活和生產實踐的最直接、最現實的途徑,憑此方式似可保證非遺傳承的長治久安。

非遺的“生產性保護”,就其實現它自身所設定的目標“實現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與經濟社會協調發展的良性互動”而言,絕不是看上去那么樂觀?!吧a性保護”觀念的提出,與“搶救性保護”“整體性保護”相比,最重要的意義在于將社會現代性的最重要方面,即生產現代性,引入到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視野中。其實質是,它使得社會各個利益群體對非遺的訴求,在經歷了國家政治訴求(“搶救性保護”)與學術群體訴求(“整體性保護”)后,當代產業群體借助“生產性保護”表達了自己的訴求。在上述多種訴求的疊合與沖突中,國家政策的經濟中心傾向使政府決策部門不自覺地傾向于“生產性保護”。然而,“生產性保護”的觀念并不會因為它附生在國家集體利益之上而更有說服力。與“搶救性保護”“整體性保護”相比,“生產性保護”與其說提出了一種解決方案,毋寧說是使一個真正需要提出的問題在官方平臺上被明確地提了出來:在一個產業化強勢發展的時代,非遺保護與產業增益之間如何真正實現共贏?

其四,非物質文化遺產作為官方話語培育出來的特定文化概念,具有一定的指向性與針對性,它指向傳承久遠的瀕于滅絕的優秀民俗文化,指向那些在一定程度上能夠代表國家或者民族特色的部分。因此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具有個別案例的性質和保護工作的示范意義,有明顯的限定性,并不能指稱和涵蓋所有的民俗文化。因而我們絕不能對于那些沒有被非物質文化遺產工作所觸及,但卻是普遍存在、具有頑強生命力的、與人民的日常生活息息相關的各種“在地”的群眾民俗文化給予忽視。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以外的民俗文化擁有著更為廣袤的傳承和發展空間,它們在形式上不受束縛,沒有約束,是活態的文化,可以隨著生活生產方式的改變而隨時發生變化。

因此,在轟轟烈烈的非遺運動暫告消歇之后,非遺背后的“巨大冰山”——民俗文化——浮出水面,并在國家社會發展中扮演重要角色。非遺的“生產性”的維度,自然應該與非遺傳承人期望在產業經營中獲益的沖動有關。在不遠的過去,非遺曾經在很大程度上與中國傳統的小農經濟緊密聯系在一起。新中國建立至“文革”結束,小農經濟被徹底禁絕,民間手工技藝活動的萎縮同步發生。20世紀80年代,隨著農村小農經濟的逐步恢復,傳統民俗活動又有了活力。但與農村小農經濟恢復相伴生的,是市場經濟的勃興以及官方作為經濟主體的介入;進入20世紀90年代,包括民間手工技藝在內的民俗資源,在許多地方被嘗試著“開發”成現代產業的特征,民俗手工技藝對于社區的精神價值受到輕視,最終造成了民俗生態的敗壞,引來眾多批評。21世紀以來,隨著因“經濟中心化”所引發的種種社會不公,自上而下發生了對當代中國經濟發展的價值反思與文化深化,以及對傳統文化、民俗文化對于中華文明當代復興的根本性價值的追問與反思,同樣影響到對民俗文化的產業價值與精神價值的重新定位。恰好,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忽如一夜春風來”,與上述需求深度契合,于是自國際而國內、自上而下地開展起來,形成熱潮。社會上對于民俗文化的精神價值的評價漸高,民俗傳統的定位正逐漸發生著從“民俗資源”向“公共文化”的轉向,這突出地表現在許多學者對于民俗文化產業化發展的持續質疑與批評方面。這種觀點其實忽略了以民間手工技藝為代表的很大一部分民俗文化的商品性特征,即使在傳統社會中,這一商品性特征其實也表現得相當明顯,只不過在與其自洽性特征相沖和的社會格局中未顯疽敗而已。

其實,真正對非遺及其背后的民俗文化構成威脅的,不是當代社會的產業化沖動,而是以之為重要載體之一的鄉土公共秩序的紊亂和民間文化精神的凋敝。當非遺因為被認為是煩瑣的、勞累的、費力的、不賺錢的而被揚棄,當大規模的機器生產被認為是代表著科技進步和先進的生活方式,人們丟失的就絕不僅僅是一種傳統記憶,曾經借助民間手工技藝而存身的民俗文化,作為鄉土社會中的生活慣性和文化根基所具有的對于社會結構的溫潤與導引的作用也就削弱甚至消解了??梢哉f,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民俗產業的畸形發展,已經使得民俗文化資源成為市場緊缺“物資”,在此前提下,大量偽民俗、仿民間手工技藝被制造出來,由此所造成的惡劣后果是真正的民俗文化被沖擊至湮沒,民間手工技藝的神圣性與對于社區生活的自洽性被削平,從而造成中國民俗知識建構在當代的整體失落。而這一切表明,當非遺在所屬社區中變了味甚或失去價值,其實就是對非遺及其背后的民俗文化的變相扼殺。

特別應該指出,民俗文化的各種形式、各種表達方式,都是結合民眾自身的身體經驗,它們的傳承、保護與發展也完全依賴于民眾在長期歷史和社會變革中對于這些民俗文化傳統的反復身體實踐和身體記憶。因此,民俗文化才依靠人的全部感受能力而飽含了民眾刻骨銘心的集體記憶的最為真摯和深沉的情感,滿足了民眾們對增強自身和社會認同的需求,凝聚了民眾對幸福生活的美好期望,進而總會呈現出常在常新的發展態勢。非遺以外的民俗文化當然也會受到政府與其他社會組織、有關產業的干預,然而一般與成為“非遺”的民俗文化有所不同并不特別依賴政府的引導、扶持和控制。非遺以外的民俗文化往往擁有政府可以引導卻不能主導,可以參與卻無從控制的特點。

(四)民俗文化的城鄉廊道,在當代地方主義的競爭格局中逐漸湮沒。在城鄉一體化的進程中,民俗文化要想真正發揮其公共性價值,城鄉廊道暢通是關鍵

眾所周知,民俗文化是在具體環境中因生活應激產生的具有鮮明功利性特征的文化,“十里不同風,百里不同俗”是其生動寫照。然而,民俗文化的核心特征又具有穩定性與連續性,因生活應激而產生的民俗文化,當其在特定群體價值框架中獲得正當性確認,就會被賦予比較穩定的表現形式,預設特定價值,形成跨越時空的傳統??梢哉f,生活應激與價值約束的相互激蕩和動態共存,是民俗文化的典型形態。換言之,民俗總是形成于約定俗成,而約定俗成的起因來自于環境變動提出的現實問題,需要約其同心、共襄其事,并在時過境遷之后仍被社區群體賦予恒久的超時空價值。民俗文化的內在傳承機制與外在形式變遷,以及在不同地域社會之間的交流耦合,應該在此認知前提下進行討論。

在近現代中國的城鄉二元結構社會中,借助于因集鎮體系的經濟流動而產生的公共性場域,即城鄉廊道,為民俗文化提供了其在城鄉兩大傳承系統中的交流耦合,并進而形成了民俗傳統得以存身與創造性傳承的完整生態系統。在因生活應激而發生的意義上,民俗文化尚不具備穩定的文化形式與物化形態,本身即是活態的,其在城鄉廊道的互動中實現傳統生成的特征就更加典型。傳統意義上的城鄉廊道系統,由六個要素組成,即城鄉間的集市體系、神圣公共領域、流動人群(鄉紳、商人與游藝群體)、道路空間、傳統節日、民俗符號。不斷擴張的城市空間,與相對穩定的村落社會,經由城鄉廊道,實現多重的供需關系,不同民俗文化系統的可公約性則是這一廊道暢通的保證。

完善的城鄉廊道生態系統是民俗文化傳統實現存在與傳承的前提條件,因此,城鄉廊道的變遷也直接造成了中國民俗文化傳統的變化。在城鄉廊道系統中,城市聚落的變化則是永恒的,其總體趨向呈現為區域內資源向城市的聚集,這導致中國區域傳統一直處于變動之中,而此變動乃是造成中國民俗文化傳統變遷的根本原因。

自1840年以來,伴隨列強侵華,中國近代化進程展開。受到殖民勢力的外在推動,極少數大城市如上海、北京、廣州等成為區域經濟結構中生產高度聚集的中心,而農村經濟日益凋敝,近代中國逐漸出現了城鄉疏離。在越來越顯亮的大的城市化文明背景下,鄉土不可避免地成為了落后、蠻荒文化的顯著象征,村落的現代危機由此產生,農民及其代表的民俗文化成為被拯救的對象。而從新中國成立后至20世紀80年代初,城鄉廊道在國家意志的沖擊下全面走向解體,城市與村落相隔離,民俗文化遭受滅頂之災。直至80年代中后期,城鄉廊道重新打開,但以農村向城市提供低廉勞動力服務為基本形態,呈現出經濟層面的單向度、廊道功能的扁平化等特征,所有的城鄉互動都成為了產業資源的交換,而民俗文化則往往在所謂“文化搭臺,經濟唱戲”的潮流中作為產業資源而登場,呈現出“碎片化”的狀態。新世紀以來,城鎮化進程中城鄉關系的變遷,構成了城鎮化建設背景下民俗文化發展的基礎,城鄉廊道在地方主義的競爭格局中逐漸被淡化,但民俗文化則在城鄉一體化的進程中孕育了另一種意義上的契機,即通過其蘊具的公共性價值的開掘,承擔政治、文化、經濟的多種社會角色而煥發生機。

總而言之,近現代以來,伴隨中國城市化進程的推進,城鄉廊道逐漸被剝離其集市體系與神圣公共領域體系空間疊加的特征,最終在完全成為純經濟通道的意義上陷落。城鄉廊道是中國民俗文化發展的先決要素,廊道結構中神圣公共領域體系的失去,使得民俗文化逐漸凸顯其文化功利性,而缺乏使之上升為傳統的價值規束,民俗文化的整體資源化、產業化是這一過程的必然結局。但在新世紀以來,伴隨著非遺運動自上而下轟轟烈烈的展開,被極度資源化的民俗文化也引發了新的價值規束契機,即文化公共性。顯然,民俗文化在近現代以降的中國社會,經歷了從“知識化”到“資源化”再到“公共化”三個大的階段。目前,通過對民俗文化的公共性價值的開掘與彰顯,使其在當代社會發展中扮演多種角色,則是其日漸明確的總體發展趨向,而城鄉廊道如何在民俗文化的這一發展趨勢中恢復活力,將是其中的關鍵。

(五)學者基本上將民間信仰視作民俗文化資源之一種,而民眾以日常信仰實踐的方式參與地方社會的傳統再造

2012年,民間信仰獲得了更寬松的發展空間。國家對民間信仰的政策管理和“俗信”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保護,學界關于民間信仰研究的長熱不衰并日益深化,與民眾信仰實踐的蓬勃,匯成一道較為宏闊的社會潮流。其實質是,在中國現代化進程中,以民間信仰為媒介,主流意識形態、精英話語與民俗文化之間不斷互動調適的過程。這樣一種局面的獲得,既有中國近現代信仰傳統的累積因素,又有當下全球化語境中的現實基礎。

關于中國民眾宗教信仰活動的集中關注,尤其是民間信仰的研究與定位,自明末清初的中西方禮儀之爭以來就已經拉開了序幕,及至晚清的定孔教為國教,將中國宗教問題的爭議推到了頂峰。從“清末新政”的“廢廟興學”、民國“風俗改革運動”與“反封建、反迷信”運動、新中國成立后的“破四舊”到當代的“非物質文化遺產”運動,“民間信仰”作為核心議題不斷地被解讀和闡釋,也不斷被中西方學者和官員在現實問題研究與政策制定過程中使用。

在古代社會,中國文化中并沒有專門的詞匯來指稱民眾的宗教信仰與活動,只是根據禮法制度將不同的神靈信仰進行“正祀”與“淫祀”的區分,并將符合朝廷意識形態的民間崇祀納入不同層次的祀典之中,在一般的地方志中多在“寺廟”“宮觀”之后另列“祠神/祠祀”(“神祠”)一類收錄當地的民間信仰場所及其崇拜活動的基本概貌?!爸袊袥]有宗教”成為一個爭議的問題,是從明末清初的中西方“禮儀之爭”開始的。西方傳教士與中國士紳階層展開西方宗教(以耶穌會士利瑪竇為代表)與中國民間宗教實踐(尤其是中國的祖先崇拜和鬼神崇拜,但“祭孔”儀式不在此列)之間孰是孰非的爭論。由于論爭的焦點直指儒家文化,最終由康熙帝出面下旨驅逐對華傳教的西方傳教士而結束論爭。

經過新文化運動后,馬克思主義“階級革命”話語強化,“封建”與“愚昧”成為“迷信”最直接的價值內涵,政治化的目的將“信仰”與“政權”“階級”緊緊地束縛在一起,已經不再是純然的哲學概念。在這些革命言論的推動和宣傳下,社會對“宗教”觀念的全面排斥程度達到巔峰,知識分子普遍持極端的態度,更不用說“迷信”的民間信仰了。這既導致了民國時期軍人與官員廢毀祠廟、神像的行為,也為后來的共產主義信仰者和擁護者們所接受,并且用來改造民眾的思維與實踐。

民國時期,由于受到新文化運動的啟蒙主義和科學主義的雙重影響,北洋政府延續清廷對民間秘密宗教的高度不信任感,采取查禁政策。民間信仰與秘密宗教的關系往往非常密切,同樣也受到一定的牽連和壓制。國民政府還推行風俗改良運動與新生活運動來反迷信:前者將民間信仰視為“迷信”,認為它是應被改造的民間風俗習慣;后者由蔣介石發起,將民族主義與傳統的儒家文化糅合在一起,希望重塑國民的日常生活和道德規范,其中也隱含了以基督教信仰取代“迷信”的傾向。

在新中國建立初期,國家根據1949年《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共同綱領》和1954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確立了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權力,政府對民間信仰的國家政策相對而言是比較寬松的。由于國家政治形勢的急劇變化,受到憲法保護的穩健宗教政策很快因為“文化大革命”受到極大的沖擊,最終導致了民間信仰遭受有史以來最大的破壞。在“反右”斗爭、“大躍進”與“文化大革命”運動早期,國家對民眾日常生活強勢介入,推行了大量移風易俗的文化政策與土地所有權調整的管理政策,民間信仰崇拜場所受到強烈沖擊與破壞,民眾的家庭日常信仰與公共儀式活動也遭到打壓。大量的廟宇被拆除和損毀,民眾只能偷偷祭祀神靈,無法再公開地、大規模地舉行信仰活動。

1982年3月,中共中央下達了《關于我國社會主義時期宗教問題的基本觀點和基本政策》文件,將宗教視為社會主義事業積極的推動力量。學術界也重新展開民間信仰的調查與研究,對其文化價值重新定位。民間信仰作為“民間”的一種文化,其內在的社會和文化價值被學者們廣泛肯定。與此同時,一方面不少地區開始重建廟宇,通過觀光化和節日化的市場運作手段來吸引游客,形成“信仰搭臺,經濟唱戲”的地方經濟發展模式,并且出現了不少具有跨區域影響力的民間信仰廟宇或者文化旅游勝地。民間信仰被地方政府當作一種“文化遺產”或者“旅游資源”進行重新包裝。另一方面,這些具有歷史感召力和民族凝聚力的民間信仰被國家視為一種新的文化象征符號加以重視,從政策上支持重建廟宇、舉行儀式活動。

新世紀以來,在全球化與現代化的語境下,民間信仰還獲得了另一種尋求制度合法化的路徑——“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國家政府部門在實際操作過程中,傾向于將民間信仰納入民俗文化體系進行管理。如文化部于2006年在首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納入了祭典。2009年,文化部公布的新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中增加了“廟會”與“民間信俗”項目。

順循歷史脈絡,審視目前民間信仰的態勢,就會發現有三個方面的表現特別值得關注:

1. 對于民間信仰的術語、概念的多稱雜用,表現出當今學界實證優先、不急于倉促定性的研究策略?!懊耖g信仰”是民俗學、人類學、歷史學、宗教學、社會學、民族學等學科普遍關注的議題,但至今未能就術語的使用問題達成一致,而是廣泛使用民間信仰、俗信(包括“民間俗信”“民間信俗”或“民俗信仰”)、民間宗教(包括“民眾宗教”“大眾宗教”)、民俗宗教、民生宗教、通俗信仰、普化宗教(“擴散性宗教”或“彌漫性宗教”)、宗法性傳統宗教、民眾祠神信仰等。學者在擱置“民間信仰”的專名之爭的同時,更加注重在田野調查的基礎上,從當地民眾的地方性知識出發,對于民間信仰的歷史傳統、現實表現、內在機制與社會功能予以體認。絕大多數學者的研究結果,都是將民眾的宗教思想、信仰和儀式實踐活動,視作民眾謀求社區和諧的民俗文化資源。

2. 懸置對于民間信仰社會性質的精確界定。雖然對民間信仰的價值認知方面仍然存在一定的分歧,使民間信仰無法得到更為準確有效的社會定位,但對民間信仰的認識不再是一邊倒地視為“封建迷信”。國家政府將民間信仰納入文化和宗教的管理體系之下,采取了逐漸放開松綁的管理策略。從政府部門的架構來看,無論是國家宗教事務局第四司的設置,還是地方民間信仰協會由地方民宗局管理,都說明在行政層面上民間信仰的“宗教性”被優先考慮。而從文化部所頒布的“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來看,凡涉及“民間信仰”活動的,使用了“民間信俗”來指稱,作為“民俗”的子項目,將其明確歸入“民俗文化”范疇。國家管理部門對“民間信仰”定位的不統一,其實是對于民間信仰社會性質的精確界定的懸置,而以寬松地實施管理、有選擇地提供服務為基調。

3. 民眾對自身信仰活動歸屬的模糊化現象,既與民間信仰的傳統特性有關,也與當下社會語境中的自我保護心理有關。目前,大多數民間信仰場所都被登記注冊在道教協會或佛教協會之下,或對外懸掛“老年人協會”“老年人活動中心”的牌子,只有在極個別地方,民間信仰廟宇聯合起來成立地方民間信仰協會。這主要是因為,民眾既擔心國家政府部門將自己的信仰活動視為“封建迷信”進行取締和打擊,又因為近代以來長期的“封建迷信”觀念灌輸,民眾對自身信仰活動并不自信,為了獲得政府支持而不得不采取對其他合法宗教進行模仿和加盟的自我保護模式。然而,畢竟有海外“信仰反哺”的尋根熱潮和國內“非遺保護”的政策支持的兩股助推力量,本土民間信仰的活動逐漸常態化,活動空間亦逐漸擴大,并在日常信仰實踐中參與地方社會的傳統再造。

(六)互聯網時代,民俗文化發展的“應激性”新變逐漸呈現

傳統意義上的民俗文化發展,集中體現于鄉土社區的群體合作活動之中,并以穩定性、反復性為主要特征。在傳統社會中,傳承于鄉土社會日常生活之中的民俗文化,如婚喪嫁娶、逢年過節、互助幫工、扮玩表演、禮神敬祖等儀式活動,既具有一定的現實功用,又具有一定的超現實意義,但這種超越卻始終未曾脫離生活的日常與凡俗?;蛘哒f,它能夠在日常生活中呈現出最樸素的意義,同時又蘊涵著超越現實的無數可能。民俗文化的傳承因此具有相當的穩定性、反復性,而非單線式的演進,這一穩定性、反復性的傳承過程正是民俗文化存在的基本形式。這樣一種民俗文化的存在,有利于鄉土社會內部家庭、家族的和諧,街鄰之間的和諧,干群關系的和諧,乃至村際關系的和諧。此時,民俗文化的周期性的組織與演示,就表現為一種文化在現實社會中運作、表達、積淀與再生產的循環過程。

進入到信息化時代,這種相對穩定的人際關系被徹底改變了。人們跨地域的流動成為一種生活常態,跨時空的聯系變得簡單而直接。人們活動的空間極大拓展,對時間的把握能力也顯著提升。在以計算機技術、數字化技術、網絡技術所成就的信息化時代里,人類的認知模式、生活方式、知識生產都在發生深刻的變遷。信息化時代對人類社會產生的影響是全面而深刻的。作為文化重要組成部分的民俗文化在這一時代進程中,也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著變化。同時因為民俗文化本身的特點,使得民俗文化在信息化時代的生存境遇和發展狀態就更加復雜。民俗文化與信息化時代的相遇,不僅帶來民俗文化本身的全面轉型,涉及民俗文化的內涵、形態、價值、傳承和傳播載體,而且還催生出許多新的民俗文化類型。此時,民俗文化發展也就呈現出若干新的特征。

其一,信息化時代的“禮俗互動”形式。在中國,因為有著深厚的農耕社會傳統、不均衡的生產力水平、未經充分發育的工業社會基礎、實現發展的迫切現實和改變沖動等諸多因素的影響,民俗文化變遷顯得更加復雜和富于挑戰。民俗文化,這種通常被歸于傳統文化范疇的文化,本就在現代社會的治理制度、知識體系、生活實踐和精神世界中處于需揚棄、轉型、適應的敏感位置,此時卻借助信息化技術迸發出新的活力,演繹出前所未有的社會圖景。與此同時,現代國家同樣借助互聯網技術,借助“新舊雜陳”的民俗文化形式,以更便捷地完成民族國家的新構建、經濟轉型升級、社會團結整合與文化創新發展。

信息化時代為民俗文化的利用開辟了廣闊舞臺。民俗文化是體現人類文化多樣性的重要表征,是跨文化交流的重要內容,民族國家的重要標識,還被作為推動可持續發展和產業轉型升級的綠色資源。因此,我們看到,民俗文化的保護和利用越來越得到重視。利用民俗文化實現政治、經濟、社會、文化上的追求,正在成為政府、市場、學界、媒體、民眾等的期許和行動。信息化時代為民俗文化利用提供了技術的支撐。

其二,不同的民俗文化類型,在信息化時代中發生的變化是不同的。以故事、傳說為代表的口頭傳統,很大程度上已經失去了口耳相傳的情境,電視、網絡的發達,學校教育功能的前移,特別是生產生活方式的改變,使得全家圍座聽老人講故事的景象已很難找到。植根于農耕生活之中的很多生產技藝已經沒有了施展的機會,取而代之的是新的生產工具和在此基礎上重新構建起的生產關系。眾多的民俗文化逐漸脫離了生存的土壤,成為被觀賞的“藝術”和被保護的“遺產”。許多民俗文化的“內價值”日益衰落,而“外價值”不斷彰顯。

其三,信息時代拓展了民俗文化的傳播渠道。民俗文化,有著很強的地域性和群體性,主要為本地域、本群體的民眾所認知。信息時代,使得民俗文化的傳播空間突破了地域和群體的界限。電視、網絡的發達,讓人們足不出戶就可以領略世界各地的民俗風情。無論對方是接受、理解,還是反對、排斥,客觀上還是傳播了某一群體、某一地域的民俗文化。信息時代中的各種傳播渠道,很好地呈現出文化多樣性的現實,使人們更加真切地感受到和而不同的人文世界。同時,在這種交流傳播中,一些地方性的民俗文化傳播影響區域得以擴大,甚至成為全國性的風俗。這種交流、交融和變遷正是文化的本質所在。

總之,民俗文化對當代社會的影響,已從民間社會的文化傳承深入到對現代生活世界的主體構建層面。在以全球化、城市化、信息化為典型特征的現代生活世界的構筑中,民俗文化作為承載社會認同、組織社會行為的符號體系,在當代社會發展進程中扮演著越來越重要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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