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理論的邂逅:社會學與社會心理學的路徑
- 周曉虹
- 3956字
- 2020-09-25 15:41:37
二、四種主要理論范式及其沿革
基于上述討論,我們擬定了下圖來說明社會學理論的基本范式。這種范式的建構基礎是互為交織的兩對理想類型:宏觀—微觀;自然主義—人文主義。不過,和一般的二元論者不同,我們并不將這兩對理想類型中的任何一對視為相互對立或相互拒斥的。換言之,我們可以將宏觀和微觀、自然主義和人文主義視為兩對既有一定的區(qū)隔,同時又互為過渡的“連續(xù)統(tǒng)”(continuum)。[3]進一步,由這兩對理想類型可以獲得四種理論范式。
與宏觀—微觀的理想類型相關的方面,涉及社會學家們對人性和社會秩序及相互關系所持的基本看法。主張社會學應該將宏觀過程的研究放在首位的學者,會認為社會秩序是制約人性或人類行為的突生(emergent)現實;而主張社會學應該將微觀過程的研究放在首位的學者,則認為社會秩序或社會結構是人性的“復述”,或者說是由人類行為建構起來的。與自然主義—人文主義的理想類型相關的方面,涉及社會學家們研究人性與社會秩序時的基本策略和研究路徑。主張自然主義方法的學者,將社會事實或人的行為視為物,因此在他們眼中社會學是一門與自然科學一樣的科學。為此,有的自然主義社會學家將物理學或生物學視為自己的理論基礎,也有的自然主義社會學家力求將自然科學和包括社會學在內的社會科學都統(tǒng)一起來,因為他們認為社會現象和自然現象一樣是受著某種客觀的規(guī)律支配的。最后,主張人文主義的學者,則認為人和自然界的萬事萬物有著本質的不同,其中最大的區(qū)別在于人能夠將意義或價值附著在其所遇事物之上,因此,我們可以將社會現實或社會秩序視為是由人的有意義的行為建構起來的。

社會學理論的基本范式
我們首先來論述社會事實范式。這一范式包括結構功能主義和沖突論這兩種西方社會學中最為主流的理論派別。顯然,盡管這兩種理論在解釋社會結構之時存在著相當大的差異,但在它們之間也存在著相當大的一致性:比如,與社會釋義范式相反,它們都強調社會結構對個人行為的約束及影響,區(qū)別只是在,前者著重社會事實之間的聯系和秩序,后者則著重社會事實間的沖突和無序。
社會事實范式在整個社會學的發(fā)展中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幾乎所有的社會學家都承認,社會事實范式尤其是其中的結構功能主義,自社會學經典時代以來一直在西方尤其美國社會學中占有主流社會學的位置,以致這一范式一度成為“科學”社會學的代名詞。比如,科林斯就將其稱為“社會學的核心傳統(tǒng)”“是社會學最初的和最不平凡的思想集成”(Collins,1994:181)。確實,如果其他諸種社會學范式能夠被稱為“低度發(fā)展社會學”的話,社會事實范式則是“發(fā)達社會學”,而這種狀況主要與孔德倡導實證主義,迪爾凱姆在社會學中推行實證主義的方法論,并贏得后來者尤其是美國主流社會學家帕森斯、默頓的呼應有關;在一定程度上也與20世紀60年代以后馬克思及其他經典理論家的沖突論思想引起米爾斯、達倫道夫、科塞和科林斯等英美社會學家的關注有關。
另一個必須指出的問題是,奉實證主義為圭臬的實證社會學或社會事實范式中的結構功能主義,具有明顯的保守傾向。具體說,在法國社會學傳統(tǒng)中衍生出的實證社會學或結構功能主義秉承了孟德斯鳩和圣西門的傳統(tǒng),尤其是受到保守派思想家伯納爾和梅斯特爾的影響,在法國大革命后期再經保守的孔德之手,成為尋求社會秩序和社會進步法則的“探測儀”(Frankfurt Institute for Social Research,1972:4)。到了迪爾凱姆那里,這位將孔德的實證主義真正落到實處的法國社會學家,一樣強調社會的團結與整合;而實證社會學在美國的傳人帕森斯和默頓同樣以自然科學為模型,意圖以此手段來了解、預測和改良社會現實。
我們接著來論述社會行為范式。盡管這一范式不像社會事實范式那樣顯赫,但大多社會學理論家都承認這樣一種范式存在的現實性(Ritzer,1975;約翰遜,1988:76)。有些社會學家雖然沒有使用社會行為范式的語言,但他們也承認沿著經濟學的功利主義和心理學的行為主義發(fā)展而來的社會學功利主義傳統(tǒng)的獨立性:科林斯將此稱作“理性主義與功利主義傳統(tǒng)”(Collins,1994:121—180),沃斯特則直接稱作“理性主義傳統(tǒng)”(沃斯特,2000:62—69)。
在通常的論述中,社會行為范式被等同于社會學中的理性主義傳統(tǒng)。這一傳統(tǒng)自斯密、邊沁、馬歇爾等功利主義經濟學家始,經心理學行為主義(尤其是斯金納的操作性行為主義),直至霍曼斯和布勞的社會交換理論,在后現代時期則是理性選擇理論。不過,在我們的劃分中,這一范式之下還包括了非理性主義的一支:從法國早期社會學家的群眾心理學,到帕雷托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再到習性學的傳統(tǒng)。盡管這些先后出現的非理性主義理論并無明顯的理論承繼關系,但它們都將人類行為的動因歸因于本能及由本能派生的欲望。部分歸因于這一原因,我們認為也可以將社會行為范式稱為社會心理范式,使之在這一范式之下既能夠包括外顯的行為事件,也能夠包括諸如暗示、模仿、欲望以至本能這樣的內隱的心理過程。
能夠將非理性主義同理性主義并置的最重要的理由,在于它們本質上都是心理主義的。換言之,它們都從個人層面出發(fā),將社會事實還原到個體的心理或行為層面,尋求社會行為甚至社會結構的解釋;其實,這種個體主義的立場既是社會行為范式的基本出發(fā)點,也是它與社會釋義范式的基本區(qū)別所在。我們接下來就會看到,社會釋義范式盡管也以社會行為或社會行動為研究對象,甚至認為社會結構是由人們的社會行為有意識地建構起來的,但是,它所求助的基本解釋要素不是個體的本能或習慣,而是個體及群體間的社會互動。
其實,將社會行為(心理)范式劃分出理性主義和非理性主義的兩支,還有一些明顯可見的益處。比如,它解決了以往重視某位心理主義者的理性主義的一面,忽視其非理性主義另一面的難題。在這方面,帕雷托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仡櫼幌屡晾淄械睦碚?,確實,他提出了為理性主義者津津樂道的“帕雷托最優(yōu)”,但他也論述了非理性主義色彩極濃的“心理剩余物”,而他的社會學理論本身就是由理性主義的邏輯行為和非理性主義的非邏輯行為構成的(Pareto,1935)。
再接下來,我們論述的是為瑞澤爾所忽視的社會批判范式。社會批判范式之所以會招致人們的忽視,其中的原因之一在于,盡管包括韋伯、迪爾凱姆、帕雷托、莫斯卡、米歇爾斯和曼海姆在內的一大批西方經典社會學家,都在不同的程度上受到馬克思思想的激發(fā)(他們其中大多數人的思想是馬克思思想的反彈)(Zeitlin,1968:321),但以社會批判及社會沖突為旗幟的馬克思的理論真正和正統(tǒng)社會學發(fā)生聯系卻是十分晚近的事。有這樣幾個事件促成了馬克思及社會批判理論與社會學及社會科學的聯系:(1)在主流社會學界,先是在米爾斯的一系列著作中(Mills,1951,1956,1959),后是在休斯(Hughes,1958/1977)和蔡特林的著作(Zeitlin,1968)中,肯定了馬克思的社會學家身份,后兩人甚至干脆以馬克思理論及其影響為線索來選擇、組織、解讀19世紀末20世紀初主要的歐洲社會理論。(2)盡管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期間,像阿多諾這樣的法蘭克福學派的社會批判理論家不僅移居美國,甚至參與了美國社會學和社會心理學的經驗研究,寫出了諸如《權威人格》這樣的經典著作(Adorno,&Others,1950),但返回歐洲以后阿多諾還是對美國主流社會學的經驗研究表示了不屑與不滿(Adorno,1976:68—86),體現了批判理論的獨立性。
批判理論與主流社會學的真正對話始于哈貝馬斯。1964年,哈貝馬斯就在海德堡召開的紀念韋伯100周年誕辰的討論會上,與應邀到會的美國結構功能主義大師帕森斯就“理解”“價值關聯”和“價值中立”等韋伯式的社會學命題進行了廣泛的論辯(Habermas,1971);后來他又在《社會科學的邏輯》(1970)一書中,對包括社會學在內的現代社會科學的主要思潮進行了廣泛的檢討。哈貝馬斯涉及的社會學家和社會學理論包括韋伯的解釋社會學、舒茨的現象學社會學、加芬克爾的民俗學方法論以及結構功能主義理論(參見McCarthy,1978:137—193),這種對話在相當的程度上也促進了主流社會學對社會批判理論的接納。
最后,我們要論述的是社會釋義范式。由于有韋伯和齊美爾這樣的領軍人物,所以這一范式在西方社會學的發(fā)展中雖然不及社會事實范式那樣顯赫,卻比社會行為和社會批判范式獲得了更為廣泛的承認。這一范式存在著兩種亞型:德國的歷史主義傳統(tǒng)和美國的實用主義傳統(tǒng)。前者的出現和德國哲學中的歷史批判及浪漫主義傳統(tǒng)關系密切,而它們與黑格爾、康德以及歌德這些德國哲人的貢獻有關。接下來,由于狄爾泰倡導生命哲學、文德爾班和李凱爾特倡導新康德主義,德國的歷史主義有效地阻礙了英法兩國盛行的實證主義,這為后來德國解釋社會學即社會釋義范式的出現作了良好的鋪墊。正是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先是滕尼斯,后是齊美爾,主要是韋伯,依據歷史主義關于自然科學和人文科學的劃分,提出不能不加區(qū)分地來看待人的社會行動和自然客體。因為與自然客體不同的是,一方面人生活在社會現實之中,但另一方面他又總是積極主動地建構著社會現實。人在社會現實中如何行動、采取怎樣的方式,是以其對自我行動的理解,以及對自我行動賦予怎樣的意義為前提的。“因此,社會學的觀察者必須對參與者確立的意義做出解釋,即賦予意義”(沃斯特,2000:8)。
在韋伯之后,直接繼承韋伯和齊美爾的德國解釋主義傳統(tǒng)的雖然只有一個創(chuàng)造力不足的維澤,但這一傳統(tǒng)還是隨著胡塞爾的現象學的輻射,通過舒茨的《社會世界的現象學》(1932)影響到美國社會學界。舒茨的出現直接孕育了現象學社會學,間接影響了加芬克爾的日常生活方法論。
社會釋義范式中的實用主義傳統(tǒng),既受到來自皮爾斯、詹姆斯和杜威的實用主義的影響,也與德國的歷史主義傳統(tǒng)有關。早期美國社會學家對德國思想的推崇,與那時的美國哲學家和社會學家留學德國的風尚有關。當社會學在美國流行開來的時候,正值美國大學發(fā)生教育體制革命、從小規(guī)模的學院邁向研究型大學的年代,而它模仿的大學典范正是德國。不過,如科林斯所說,“盡管有這些德國傳統(tǒng)的影響,美國微觀互動主義取得的成就還是遠遠大于單純的模仿”。確實,在這一傳統(tǒng)的延續(xù)中,無論是早期的符號互動論,還是后來的日常生活方法論和現象學社會學,“雖然德國的哲學是一種刺激,但正是美國人自己由此而下創(chuàng)造出了純粹的社會學理論”(Collins,1994:2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