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三、貢獻與局限:批判的反思

1933年,帕克從中國返回芝加哥不久就退休了。帕克的退休不僅是其個人學術生涯的結束,也預示著芝加哥學派的衰落。這種衰落及其后的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的興起,是托馬斯·庫恩所說的科學革命或理論范式(paradigm)的轉換在社會學中的經典個案。

對芝加哥學派衰落原因的分析可以成為“社會學的社會學”(Sociology of Sociology)的研究主題,因為從中我們可以發現決定社會學這樣一門學科產生和發展的社會與制度背景。應該說,導致1935年后芝加哥學派衰落的主要原因是多方面的:包括美國整個社會背景的變化,在經歷了最初的工業化浪潮之后,美國的移民潮已經回落,包括芝加哥在內的城市生活已經多少變得井然有序,人的邊際性也開始減弱;包括社會學力量在其他學校的崛起,比如,由索羅金創辦的哈佛大學社會學系在戰后因帕森斯在理論方面的建樹和塞繆爾·斯托弗在方法上的貢獻而異軍突起,而社會理論家默頓和定量化大師拉扎斯菲爾德在哥倫比亞大學也結成了與哈佛相似的這種具有挑戰力的學術犄角;也包括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本身的問題,在老一輩社會學家相繼退出之后,從20世紀30年代中期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起,它的學生不斷流向其他學校(斯托弗就是芝加哥大學的社會學博士),教師關系緊張,連續兩次系主任之爭(1951年和1956年)使得已經成為中堅力量的布魯默、里斯曼、沃納和休斯陸續離去(Fine,1995);還包括美國社會學已經從齊美爾的人道主義和解釋性傳統,轉向高度定量化和統計性的傳統,另外美國社會學家對芝加哥社會學家普遍懷有的社會心理學的興趣也開始下降;最后,造成芝加哥社會學衰落的直接原因是1935年職業社會學家的反叛,包括帕森斯在內的東部幾個常春藤聯盟大學中的社會學才俊,組成了一個在思想上脫離以芝加哥學派為代表的美國實用主義社會學傳統、在制度上則脫離了芝加哥的組織約束的青年社會學家團體,其反叛的標志是創立了另一本雜志《美國社會學評論》(ASR)。新的強勢集團在東部的哈佛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的浮現,結束了芝加哥社會學家對《美國社會學雜志》(AJS)和美國社會學學會長達數十年的統治。

作為世界上第一個社會學系,芝加哥社會學對這一學科的發展所作出的貢獻是不言而喻的。這種貢獻首先體現為它為社會學這門在歐洲孕育多年的學科奠定了最初的學科化和制度化基礎。

我們知道,早在1839年,法國人孔德就提出了“社會學”的概念,并為創建一門實證化的社會科學提出了完整的構想。在此后的半個多世紀中,包括馬克思、迪爾凱姆、滕尼斯、韋伯和齊美爾在內的眾多歐洲思想家都為這一學科的建立做了完整的鋪墊。但是,因為知識背景、學科制度、社會意識形態方面的障礙,作為學科的社會學在歐洲一直沒有在大學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僅歐洲社會根深蒂固的古典哲學和人文傳統在相當的程度上成了經驗品質鮮明的社會學生長的知識藩籬,而且歐洲的學術體制也沒有給社會學留出多少發展和生存的余地與空間,這從上述聞名遐邇的經典大師的個人遭遇中可見一斑,他們在生前幾乎沒有任何人獲得過社會學教授的學銜(即使是幸運的迪爾凱姆也只獲得了半個社會學教授的學銜,他的另半個學銜是教育學教授)(參見周曉虹,2002:454—455),大多數歐洲社會學家基本上是在合法的學科體制之外從事自己的研究和教學的。

但是,芝加哥社會學系的成立和芝加哥社會學派的出現,改變了上述歐洲社會學的窘迫。因為美國社會在19世紀60年代到20世紀初所經歷的快速的都市化、工業化,以及與此相伴日益增多的移民、城市和勞工問題,出現了強有力的并有著廣泛群體基礎的社會改革運動,這一改革運動對高等教育構成了高度的需求;而1876年肇始于約翰·霍普金斯大學的美國高等教育革命,在提高學術質量的同時,又使美國大學在規模和數量上獲得了史無前例的擴張,這種擴張為包括社會學在內的許多新興學科進入大學提供了可能。不過,盡管美國的許多大學,如哥倫比亞、堪薩斯、密執安、耶魯、布朗,在19世紀末期也為社會學進入美國做出了諸多貢獻,但從學科的意義上說沒有一所大學的貢獻能夠和芝加哥媲美。芝加哥創建了第一個社會學系、第一本社會學雜志、第一個社會學學會……這些第一最重要的貢獻在,它們為社會學找到了真正的安身立命的場所。它的意義絕對不亞于孔德為這門學科賦予了一個嶄新的名稱。

芝加哥社會學的第二個貢獻,是真正開始賦予社會學以經驗和實踐的品質。這種傾向改變了原先歐洲社會學的思辨和理論偏愛,使得孔德的設想真正成為一種現實的實踐。其實,這一品質的具備和我們前面述及的19世紀末美國社會的情景密切相連,它決定了社會學和其他許多新興的社會科學一樣,是因其政治和實踐主題獲得其學術家園的,這種情形和歐洲完全兩樣(Collins,1994:454)。以托馬斯和帕克為例,前者的《歐洲和波蘭的美國農民》稱得上是“美國經驗社會學第一部偉大的經典型著作”(Coser,2001:518),是“反對扶手椅中的社會學的里程碑式的范例”(Barnes,1948:804);而帕克社會學的經驗品質不僅體現在他對黑人與芝加哥社區的研究之中,更體現在他對學生的研究領域的確定之中:他的七到八位學生曾獲得過洛克菲勒地方社區獎學金,而他們的研究對象無一例外是芝加哥這個飛速發展的工業城市。

像芝加哥學派的貢獻一樣,它的局限也是顯而易見的。第一個局限是由第一代美國社會學家的先天不足決定的。換言之,從嚴格的意義上說,盡管同歐洲同行相比,包括斯莫爾、帕克在內的芝加哥學人幸運地獲得了社會學教授的學銜,但他們和同期的美國其他社會學教授一樣,幾乎沒有人接受過正統的社會學訓練:斯莫爾先前是教授神學的,而他的博士學位則是福利經濟學;法里斯先是傳教士,后來受的是心理學訓練;帕克本人則是哲學家和新聞記者……(默頓、賴利,1987:95)。與其說這些芝加哥的先驅們是社會學家,不如說他們首先是有著強烈的正義感的社會改革家。而這一先天不足幾乎從一開始就決定了芝加哥社會學后來為更為學科化的哈佛和哥倫比亞社會學取代的命運。

第二個局限似乎是由第一個局限決定的。正是因為芝加哥社會學家的非學科化特征,導致了他們在理論和方法兩方面的不足。在理論方面,盡管芝加哥社會學中也有像喬治·米德這樣的圈外人物,但因為我們前述的美國社會學興起的社會背景,決定了以芝加哥為代表的“美國的社會學十分突出地關注‘社會問題’,而不是發展和驗證解釋性理論”(Collins,1994:42)。像斯莫爾和帕克這樣的芝加哥社會學家即使對理論有興趣,他們的興趣也不過集中在齊美爾那樣的不甚嚴謹的體系上。可以想象,在1937年后由帕森斯發起的理論攻勢面前,芝加哥學派自然會不堪一擊。除了理論的問題以外,芝加哥學派在研究方法及方法論上的缺陷也是無法掩飾的。不僅芝加哥社會學對定量研究方法一直有著天然的排斥,而且定性的人種學方法在早期也是非常粗鄙的,有些甚至和單純的社會報道沒有什么區別。盡管1927年后,信奉“科學社會學”的威廉姆·奧格本來到芝加哥之后,這種傾向有了某種改觀,并且培養出了像斯托夫這樣的對統計技術幾近癡迷的學生,但定量與定性方法間的水火不容也發展到了極端。“在研討會和午餐會上,統計學和個案研究方法之間也常常會展開爭論”(Faris,1967:114)。這樣一種格局自然后來無法抵御來自哈佛和哥倫比亞的挑戰,在那里,帕森斯和斯托夫、默頓和拉扎斯菲爾德這種理論VS.方法的學術犄角確實一時無堅不摧。

最后一個局限可能與芝加哥學派在學術上的近親繁殖有關。由于在20世紀30年代前芝加哥在美國社會學界獨一無二的地位,它不僅向美國各大學的社會學系貢獻了諸多師資,它自己留用的新的教職人員也常常是自己系里培養的博士。雖然教師的學術背景的同質性對學派的維持是有益的,但是多樣性的缺乏和綜合活力的喪失卻是它必須付出的代價。另外,由于不斷從自己的系里留新的教員,而每一個教員又與系里的某個或某幾個教授有著這樣那樣的聯系,它加深了教師之間的不和。這樣,如希布塔尼所言,某種由人員繼任問題所帶來的組織上的枯竭加速了芝加哥顯赫地位的終結(Shibutani,1990)。

應該交代的是,芝加哥學派自20世紀30年代中期衰落之后,并沒有立即土崩瓦解。事實上,20世紀40年代之后,在從米德的思想中發展出的“符號互動論”的旗幟下,芝加哥大學社會學系還聚集了一批享譽戰后社會學界的大師,如布魯默、埃弗里特·休斯、霍華德·貝克爾、歐文·戈夫曼和大衛·里斯曼等,他們在戰后的近二十年間繼續撐起了芝加哥的旗幟,并因此被人稱為“第二個芝加哥學派”。只是因為包括哈佛、哥倫比亞在內的社會學此刻正君臨天下,原先芝加哥一統天下的局面已經風光不再。

主站蜘蛛池模板: 陇西县| 西乌珠穆沁旗| 铁岭县| 庆安县| 娄底市| 兴隆县| 肇州县| 乡宁县| 三明市| 建阳市| 临朐县| 南澳县| 天峻县| 镇巴县| 略阳县| 无为县| 科尔| 石河子市| 弥勒县| 齐河县| 罗源县| 宾阳县| 腾冲县| 昌邑市| 英吉沙县| 昌邑市| 天柱县| 上饶市| 凤城市| 剑阁县| 蒲城县| 大连市| 垦利县| 岑溪市| 洛扎县| 怀柔区| 上高县| 龙山县| 阜城县| 虹口区| 鹤峰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