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仇”時代
(一)與孫中山之邂逅
1909年,戴季陶因留學費用告罄及遭受精神打擊,不得不在畢業前中斷留學,歸國后經上海來到蘇州,在江蘇地方自治公所謀得一份主任教官的工作。當時正值清朝大搞立憲運動,戴充分利用在日本所學的法律知識,擔任憲法學及法學的課程。但因其革新思想及其在日本養成的浪漫的生活態度不被周圍人理解和容納,不得已辭職來到上海。
戴于1910年7月25日成為《中外日報》記者,并于9月被聘為《天鐸報》記者[1],同時還給于右任創辦的《民立報》寄稿。清政府的腐敗無能使其失望,不久便開始撰寫明確批判清政府的文章,并使用“天仇”筆名暗示與清政府具有“不共戴天”之仇。戴季陶博聞強記,穎悟過人,他發表的大量激烈抨擊時勢的文章,筆鋒犀利,擲地有聲,深受當時變革心切的讀者歡迎;遂由一個無名小輩一躍而成為名聞全國的記者,兩個月后即被提拔為主編。
此時期革命運動逐漸激化,清朝當局對革命黨員的鎮壓更趨嚴厲。1910年2月,廣州新軍起義失敗后,孫中山經北美、日本逃亡至英國殖民地的檳榔嶼,為準備翌年在廣州舉行黃花崗起義,召開了“檳榔嶼會議”。此次行動招致英國殖民當局的警戒,以“妨礙地方治安”罪命令孫離境,12月6日孫中山告別家屬,前往歐美。
此時,戴季陶雖非革命黨員,但因在《天鐸報》、《民吁日報》上大量發表排滿反清的文章,故很早開始即受到清朝當局戒備。1911年春發生了因其發表批判清朝言論而遭到通緝的“天鐸報筆禍事件”。新婚不久的戴季陶為躲避通緝,只身逃往長崎,兩周后秘密回到上海,但因政治形勢越發危險,遂逃到浙江省吳興縣的云雀山道觀隱居。后得友人雷鐵崖介紹來至檳榔嶼,擔任同盟會南洋支部機關報《光華日報》的編輯。由于他的參加,《光華日報》聲威大振,發行部數大增,致使保守派的《檳城新報》失去威勢。[2]在這里戴季陶由陳新政介紹、黃金慶主盟加入了中國同盟會。[3]此外他還由同盟會員雷鐵崖介紹,為留居檳榔嶼的孫中山的兩個女兒,十五歲的孫瑗(又稱娫)和十四歲的孫婉每天教授兩小時國語,成為孫家常客。但因孫中山已赴歐美,故戴未曾有緣與孫謀面。
10月10日武昌起義爆發,戴季陶得知后,立刻回國參加革命運動,在戰斗最激烈的時期,奔赴武漢、上海、大連等戰斗最前線。[4]1911年12月29日,戴季陶參加了中國同盟會本部主辦的歡迎孫中山大會,在會議之前以記者身份謁見了孫中山。據說當孫中山得知他就是著名記者戴天仇,且是自己女兒的家庭教師時,對其留下了深刻印象。兩天后戴季陶隨孫中山來到南京,1912年1月1日參加了臨時大總統就任典禮。兩個月后,孫中山將總統位置讓與袁世凱,戴季陶作為報社代表受孫中山派遣,與蔡元培、宋教仁等一同“北上迎袁”[5]。在北京戴季陶敏銳地觀察到袁世凱的帝制野心,提前離京南下,并在《民權報》上發表了一系列詞鋒勁健、愛憎分明的反袁文章,5月22日以暗殺煽動罪曾被租界巡捕拘留。
1912年4月1日孫中山辭掉臨時大總統,9月11日被任命為全國鐵道督辦。10月14日孫中山在上海設立鐵道督辦辦事處,任命戴季陶為其機要秘書,從此戴季陶開始追隨孫中山。他之所以能成為孫中山的親信,是因其對政治的獨到見解,對革命的真誠理解,以及敏于國際形勢所致。而更重要的原因則是戴精通日語,對日本問題有深入的了解;對終生期待得到日本援助,多數時期提倡中日提攜的孫中山來說,戴無疑是一個不可或缺的人才。
(二)中國存亡的危機意識
以前的相關研究指出,辛亥時期戴季陶傾向于立憲君主制,其理由是因其在《憲法綱要》(1909年12月2日—1910年3月1日)中,指出“大人本位制”(君主制)及“民眾本位制”(共和制)各有所長,并論述道:“世有不顧利害不問情形,只以崇拜民眾本位制度為榮者,亦神經病者之一種耳。”但他指出兩者之不同,“大人本位制”是“才智之士出而臨上,故其執政便”,而“民眾本位制”是“合眾人之心思意力以為國家之活動,故進化速”,兩者各有所長,“茍合乎社會心理,世界大勢,能達國家目的則可矣”[6]。戴季陶認為對于國家發展來說,“大人本位制”或“民眾本位制”均不過為一種手段而已。此時期中國遭受列強壓迫,瀕于亡國危機,戴季陶亦曾在留日期間對中國人國際地位之低深有體會,意識到個人幸福與國家強弱休戚相關。故可認為此時期其最關心的則是國家存亡與富強。
但是,戴季陶看到清王朝日趨弱化,尤在外交上多次失敗,例如因清政府在日韓合邦、揚子江航權等外交問題上的無能而對其產生不信任感,并投身于上海激進的言論界,開始撰文批判清王朝。他指出,“頑冥不靈之政府”,“己之權利而竟棄之,且并舉己之脂膏,任人吸取而不顧,更從而保護之曰:此通商也,此交際也,此文明世界所應有者也,是何異引刃自斃乎?”“吾國民試思之,吾國今日之政府,今日之國力,有能與各國抗者乎?有能與各國于國際團體中以手段相戰勝之敏捷外交家乎?皆無之也。為今之計,政府即不足盡恃,則除自謀以實力與外人競爭外,無他法也”,從此義無反顧地開始了對清政府的批判。[7]另外,他還指出:“外人之所以敢于侵害我者,亦由本國政府官吏先有摧折壓抑之悖道蠻行故耳”[8],“以無能之政府,無能之人民,無能之國家,而處于此優勝劣敗弱肉強食之世界中,奈之何其不為人魚肉也”[9],將中國遭受外國欺凌歸因于清政府之無能。
有過留學經驗的戴季陶遂將眼光投向國外,開始探討歐美等先進國家及新興國日本是如何發展起來的。1909年12月至1912年12月的三年間,在他撰寫的多達720篇的文章中,有252篇是關于外國的評論,占全體的35%。其中關于日本的文章有130篇,占全體的18%,占有關外國評論的52%。由此可知此時期他對國際形勢表現出強烈的關心,而其中議論最多的則是日本問題。
他指出向外國借款振興國家事業,無論從經濟、財政、法律、政治等哪個方面來看,無疑均為當今“救亡圖存之要述”,且主張與外國聯合起來,振興國內實業。[10]此外,戴季陶舉例指出在世界上根基最固且最富強的英國,其政略不外實行地方自治及擴張海軍二者而已[11],遂主張“共和政治為最進化之政治,而自治制度為進化之制度”。他說:“共和國家之政治,其精神無他,自治而已”,認為中國應實行地方自治。但是他又慨嘆中國的現實卻是政治專橫惡劣,而人民毫無半點自治能力。[12]
如上所述,在留日期間所學的法律知識成為戴季陶歸國后最初的謀生手段,海外留學經驗及精通國際大勢助其成為記者。而作為記者,得以與社會諸多方面接觸,有利于獲得各種信息,深入觀察、思考社會問題,并用鏗鏘有力的文字發于報端,甚至有時還會引起大論爭。[13]他經常投稿的《中外日報》、《天鐸報》、《民權報》、《民吁日報》等,雖非均為革命派機關報,但都因揭露、批判社會黑暗面,介紹、提倡新思想而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在江蘇地方自治公所任職期間,戴季陶并未明確表示出支持君主制或共和制,但在上海作為記者活躍于報界后,其思想迅速激進化,開始提倡民主共和制。這與其在報社經常獲得有關革命運動的信息及與激進派人物接觸有關。戴季陶因對中國存亡抱有強烈的危機意識,遂關注與中國命運休戚相關的列強,其中論述最多的則為日本。
[1] 據陳天錫:《增訂戴季陶先生編年傳記》(陳天錫,1967年再版)16頁所述,1910年2月以后,戴季陶入上海日報社工作。但是,唐文權指出戴季陶是在《中外日報》社謀到記者工作,時期為同年7月。唐文權、桑兵編:《戴季陶集》,華中師范大學出版社,1990年,前言3—4頁。另據戴季陶:《本館記者戴散紅演說辭》,《中外日報》1910年8月14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1991年,85頁,開頭寫道,“置身輿論界僅三星期”,由此推算可知戴季陶應是在1910年7月25日進入《中外日報》社。
[2] 劉洪鐘:《光華日報七十年》,鐘城芳主編:《光華日報七十周年紀念刊》,光華日報有限公司,1981年,116頁。此時期的《光華日報》未能得到保存,因此未能找到當時戴季陶發表的文章。
[3] 戴季陶:《解除政治職責宣言》1925年12月13日,陳天錫編:《戴季陶先生文存》第3卷,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59年,978頁。
[4] 戴季陶1911年10月20日左右來到武漢,直接參加了戰斗。詳情參照范小方、包東波、李娟麗:《國民黨理論家戴季陶》,河南人民出版社,1992年,48—59頁。
[5] 《南京臨時政府為促袁世凱南下所派歡迎專使蔡元培等名單》,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所藏,廿6—137。
[6] 戴季陶:《憲法綱要》,《江蘇自治公報》(旬刊)第8—15期連載,1909年12月2日—1910年3月1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8頁。
[7] 戴季陶:《揚子江航權問題》,《中外日報》1910年8月7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36頁。
[8] 戴季陶:《本館記者戴散紅演說辭》,85頁。
[9] 戴季陶:《嗚呼無能國嗚呼無能國之民》,《天鐸報》1910年10月18—21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181頁。
[10] 戴季陶:《借款問題與財政經濟》,《天鐸報》1910年10月1—3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123頁。戴季陶:《民力擴張論》,《天鐸報》1910年11月5—9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257頁。
[11] 戴季陶:《自治與防外》,《天鐸報》1911年3月16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625頁。
[12] 戴季陶:《共和與自治》,《天鐸報》1911年3月3日,桑兵、唐文權等合編:《戴季陶辛亥文集》上冊,561頁。
[13] 戴季陶幾乎每天發表時事評論文章,有時一日撰寫數篇。因他的評論曾導致《民權報》與《民立報》之間發生論爭,詳細內容參照丁守和主編:《辛亥時期期刊介紹》第4集,人民出版社,1986年,213—2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