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仰的薪火相傳:成吉思汗祭奠的人類學研究
- 烏云格日勒
- 5571字
- 2020-09-25 15:52:32
序
一代天驕成吉思汗于1227年病逝至今780多年來,對他的祭奠活動在草原上一代接一代地始終進行著。成吉思汗去世后,季子拖雷在蒙古高原為成吉思汗建立“白色宮帳”進行祭奠。所建的白色宮帳,成為“全體蒙古的總神祇”。1229年,成吉思汗三子窩闊臺即汗位,在都城哈剌和林建立祭靈白宮,使成吉思汗祭奠的規模逐漸擴大。隨著成吉思汗眷屬的相繼去世,蒙古民族祭奉的祭靈白宮和成吉思汗遺物的增多,形成了以成吉思汗白宮為核心的“八白宮”。八白宮,亦稱成吉思汗八白室。
元代是蒙古族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文化轉折期,薩滿教在其中起到相當的作用。蒙古族薩滿教中的祖先崇拜傳統有著悠久的歷史,祭祖活動是蒙古薩滿教祭祀儀式的重要內容。古代文獻記載,祭祖“由珊蠻(薩滿)一人面向北大聲呼成吉思汗及諸故汗名,灑馬乳于地以祭”。據《成吉思汗祭祀史略》一書,元朝時期成吉思汗祭奠進一步擴大和完善。1260年(中統元年),忽必烈即汗位,建立元朝,1264年(至元元年)在元上都建立成吉思汗“失剌斡耳朵”(黃色宮殿),1266年(至元三年)在元大都建太廟“八室”,祭奉祖宗,完善祭祀制度,使成吉思汗祭奠日趨規范化。明代北元時期,成吉思汗祭奠進一步程序化。16世紀初,巴圖蒙克達延汗重新統一蒙古諸部,劃分六個萬戶以后,制定了各萬戶所承擔的義務,產生了有關祭祀方面的書籍,并且詳細規定了祭奠禮俗、祭奠程序,使成吉思汗祭祀進一步規范化。清朝時期,守陵部落鄂爾多斯部定居于黃河河套,成吉思汗八白宮及蘇勒德等奉祀之神集中供奉于鄂爾多斯,使成吉思汗祭奠趨于穩定。1696年(康熙三十五年)重新組成五百戶達爾扈特,專門從事成吉思汗宮帳的守護、管理與祭祀事務。這一時期,成吉思汗八白宮及蘇勒德祭祀的祭文祭詞得到恢復和完善,并產生了一批祭祀書籍,幾次修訂元代祭祀禮儀專著《成吉思汗金冊》,使成吉思汗祭奠趨于定型。
民國時期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成吉思汗祭奠基本沿用了清朝時期定型的祭祀形式。過去,基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方式,加之由于成吉思汗圣物分散在鄂爾多斯各地,祭奠活動也分散在各地舉行。1955年,當地政府征得守陵的達爾扈特人和蒙漢同胞的同意,將分散在伊克昭盟(今鄂爾多斯市)各旗的成吉思汗畫像、蘇勒德、寶劍、馬鞍等圣物集中到現今成吉思汗陵所在地,并把各種祭奠活動適當集中到成吉思汗陵舉行。從20世紀70年代以來,對成吉思汗陵不斷進行修繕和擴建,使成吉思汗陵園文物景點不斷增多,規模不斷擴大,配套設施不斷完善,逐漸成為環境優美、內涵深刻、特色鮮明,更加雄偉壯麗的文化旅游勝地。成吉思汗祭奠是在蒙古族古老的薩滿教觀念、祖靈信仰和傳統民俗文化的基礎上形成的全體蒙古人共同信仰的精神民俗,是成吉思汗八白室和蘇勒德等成吉思汗所有圣物祭奠的總稱。成吉思汗祭奠,是對祖先、英雄人物靈魂的祭祀的集中體現。成吉思汗祭奠,內容豐富、內涵深刻、規模宏大、形式獨特,是薩滿教對靈魂祭祀的典型,是成吉思汗祭祀文化的核心。傳至今天的蒙古族祭祖活動中成吉思汗祭奠是比較完整地保存古老傳統的祭祖形態。成吉思汗祭奠包括平時的瞻仰性祭祀、每月的禮祭、正月(春節)大祭以及四季祭典等祭祀儀式。
進入21世紀,成吉思汗祭奠作為蒙古族代表性的民族文化經典登上了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 “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概念進入到中文語境后,馬上引起了學術界、政界和社會的高度關注。自從聯合國教科文組織2001年公布首批“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以來,“非物質文化遺產”這一新鮮的術語,在短短數年時間里,在全國各地、各民族及各領域中,成為熱門的詞匯。這說明非物質文化遺產是一項具有重大意義、與廣大民眾生活密切相關、受到大家特別關愛的寶貴的精神財富。目前,我們把非物質文化遺產分為民間文學、民間音樂、民間舞蹈、傳統戲劇、曲藝、雜技與競技、民間美術、傳統手工技藝、傳統醫藥、民俗等十個部分。在民俗一項中必然要包括一些信仰民俗。“非物質文化遺產”范疇,有利于從更宏觀、更整體的文化形態視角,在人類文化多樣性保護的語境下客觀、公正地理解信仰民俗所承載的特定群體或地域的文化多樣性和不同文化的獨特價值。非物質文化作為民族民間文化,它的存在必須依靠傳承主體的實際參與,體現為特定時空下的一種活態傳承。一切現存的非物質文化事項,都需要在自然、現實和歷史的互動中,不斷變異和創新,這也注定它處在永不停息的傳承和變化之中。當前在非物質遺產保護熱潮中,“傳承”是核心, 是靈魂。傳承是最先用于民俗學研究中的一個基本概念, 指民間知識, 特別是口傳民俗文化的傳授和繼承。然而, 文化傳承現象絕不僅僅局限在民俗學范疇。傳承的本質就是文化的延續,因而也是人類學、民族學、考古學、社會學、文化學等學科研究中的重要概念。學術界認為,非物質文化遺產的本質不在于“物”與“非物”, 而在于文化的“傳承”, 其核心是傳承文化的人。物質文化遺產與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差異在于, 前者在傳承過程中不存在“傳承人”,而后者的存在與傳承離不開傳承人。也就是說, 傳承人消失,原形態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也就不復存在。因而,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重點是傳承人。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活態的遺產,注重的是可傳承性。現實文化的傳承是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核心,重視傳承人就是對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的現實訴求。
在《信仰的薪火相傳:成吉思汗祭奠的人類學研究》一書中,作者以成吉思汗祭奠的儀式活動和傳承主體——達爾扈特人為主線,較為系統地梳理了成吉思汗祭奠產生、發展和演變的歷史軌跡,并展現了成吉思汗祭奠在新時期的真實面貌,挖掘其深層次文化內涵,并重點關注了旅游業和現代化背景下成吉思汗祭奠的發展和變化趨勢。作者充分利用人類學參與觀察、深度訪談的方法和儀式理論、口述史相關成果,重點探討了成吉思汗祭奠的各種儀式和儀式承載者——達爾扈特人。以達爾扈特人作為切入點,深入探討了成吉思汗祭奠內部結構、組織方式和傳承機理。在整理和爬梳前人研究成果的基礎上,重點關注和論述了成吉思汗祭奠現狀,深入探討了旅游開發對成吉思汗祭奠的影響以及傳承主體——達爾扈特人目前所面臨的問題。
作者采用人類學研究由近及遠的方法——以當前傳承人和黃金家族后代為線索推向古代歷史,并結合文獻資料由遠及近——從古代溯源逐漸回歸到當前的方法,比較熟練自如地運用了人類學田野調查和文獻資料相結合的方法,在廣泛利用文獻資料的同時,更加重視田野調查的第一手資料,調查研究比較深入細致,顯示了作者深厚的人類學素養和嚴謹的治學態度。作者借助人類學儀式研究的相關理論,分析和闡述了成吉思汗祭奠的結構、功能以及象征意涵,為成吉思汗祭奠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提出了頗有新意的學術觀點,將該領域的研究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例如,作者借助歷史人類學和新社會史研究領域的“無事件境”等概念和分析視角,在豐富的田野調查和歷史文獻相互參證的基礎上對達爾扈特人的司祭生活進行解讀,提出了自己的新觀點,提升了成吉思汗祭奠研究的理論高度。
在本書中,作者還關注了對成吉思汗祭奠的旅游開發和人文資源化現象。近些年,隨著成吉思汗陵旅游業的快速發展,成吉思汗祭奠和達爾扈特人的民俗文化成為一種人文資源。成吉思汗祭奠的人文資源化過程是在西部大開發的宏觀背景下產生和發展的。2000年,為了平衡東西部的經濟發展,國家開始實施西部大開發戰略。人們在關注到西部自然資源的同時,又關注到了西部豐富的人文資源。對于西部的人文資源,如何在保護的基礎上,進行開發利用就成了學者們研究的重點。如費孝通先生提出,人文資源之所以能夠稱為資源,就說明其不僅是可以保護的,而且是可以開發和利用的,是可以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有所發展、有所作為的。他認為:“所謂的人文資源就是人工的制品,包括人類活動所產生的物質產品和精神產品,它和自然資源一樣,只是自然資源是天然的,而人文資源卻是人工制造的,是人類從最早的文明開始一點一點地積累、不斷地延續和建造起來的。它是人類的歷史、人類的文化、人類的藝術,是我們老祖宗留給我們的財富。人文資源雖然包括很廣,但概括起來可以這么說:人類通過文化的創造,留下來的、可以供人類繼續發展的文化基礎,就叫人文資源”[1]。費孝通認為,人文資源作為人類的文化積累和文化創造,自古就存在于我們的生活之中,但將其作為資源來認識,卻是今天才有的,是經濟的發展促進了人們對人文資源的認識。他指出人文資源具有精神和物質兩方面的價值,開發和利用人文資源不僅能夠產生新的人文精神,為人們提供精神享受,同時也能夠創造新的經濟價值,為人們提供物質享受,所謂資源是為一定的社會活動服務的,離開社會活動的目的,資源毫無意義,甚至可以說,也就沒有了資源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資源并非完全客觀的存在,當某種存在物沒有同一定社會活動目標聯系在一起的時候,它是遠離人類活動的自在之物,并非我們所論述的資源。在費孝通先生的指導下,從2001年起,方李莉研究員牽頭對西部人文資源進行專題研究,歷經七年多的調查研究,出版了《從遺產到資源:西部人文資源研究報告》[2]一書,提出了文化遺產和人文資源是同一個對象,文化遺產成為人文資源有一個前提,就是和當今社會發生聯系。當文化遺產成為未來文化發展的基礎、成為地方文化認同的標志、成為文化產業可開發利用的對象時,文化遺產就變成了人文資源。
進入新世紀,成吉思汗陵也迎來新的發展。鄂爾多斯市委、市政府站在發展的角度,提出了依托成吉思汗陵文化資源將這一文化做大、做深,充分利用成吉思汗陵文化打造現代旅游景區的新構想,并在此基礎上充分挖掘各種傳統文化發展現代文化產業,如:利用成吉思汗陵文化的影響力及現代民俗旅游的發展,將成吉思汗陵所在地伊金霍洛鎮打造為“西部第一鎮”,鼓勵當地牧民參與到以民俗文化為主的蒙古族飲食文化、服飾文化、禮儀文化、婚俗文化和休閑娛樂度假為一體的旅游文化中來,拉長成吉思汗陵文化旅游的產業鏈條。成吉思汗陵豐富的民俗文化資源體系為其適應現代化、全球化背景下的民族地區旅游業發展開拓了更廣闊的空間。當下,在成吉思汗陵功能日益多元化的形勢下,如何更好地在保護傳統文化不被破壞的前提下,利用現有資源發展民族旅游業是解決成吉思汗陵進一步發展過程中的首要問題之一。
旅游業對自然生態環境的污染問題已經引起高度關注和重視,但是旅游業對人文生態環境的污染卻往往被忽視。據世界旅游組織預測,到2020年中國將成為世界入境游客和旅游收入最高的國家。再者,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運動掀起了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利用的熱潮,非物質文化遺產被視為一座“金礦”,受到政府、商界的熱捧,各種項目紛紛上馬,如果聽任其無序、盲目開發,勢必制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旅游業可持續發展。具有特色的民俗風情是非物質文化遺產旅游開發的重要內容,祖先祭祀、婚喪嫁娶這些標志性民俗事項最能體現一個民族的風土人情。這些“非日常民俗”既具有一般民俗的特點,又具有其“非日常”之處:嚴格的禮儀禁忌,特別是宗教祭祀具有神圣性、嚴肅性、民族性。但是,一些旅游景點每天向游客表演祭祀儀式、祭祖場面等“非日常民俗”事項。這些“非日常民俗”的日常化、表演化雖然獲得了一定的經濟利益,但是給旅游地民眾和民俗傳承者帶來的負面影響也不能忽視。某些旅游景點不按民族宗教習俗辦事,把一些少數民族不愿意展示的文化要素商業化,如果涉及某些敏感的內容,就很容易傷害到民族的自尊和宗教感情,甚至升級為民族矛盾。某些可能會引起旅游者強烈興趣的民俗事項,也許在文化傳統上十分敏感或者不適宜向旅游者展現,盡管它們有著潛在的吸引力,對于那些比較嚴肅的祭祀禮儀、宗教儀式、婚俗,我們還是盡量避免過分商業炒作,以確保這類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嚴肅性和純真性。
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和開發利用之間的矛盾,一直是令人糾結的一道難題。任何民族對待自己傳統文化和文化遺產的態度往往是比較復雜的。既想保存傳統文化,又想發展傳統文化是各民族中普遍存在的矛盾心理。然而所謂的“傳統”都是在社會歷史發展的過程中逐漸形成的,任何民族的傳統文化都是在不斷創新的過程中逐步地累積而形成的。把傳統文化看做停滯不前、一成不變的觀念本身是錯誤的,在文化遺產保護的實踐中應不斷克服這種牢固觀念,用發展的觀念來對待“活態文化遺產”,不能夠以“保存”“保護”的名義來阻擋或阻礙一些民族和相關族群的傳統文化的合理發展。所以在今后的“活態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各地各級政府以及有關部門應根據不同的情況和條件,采取靈活多樣的方式和政策,將傳統的保存方式和新型的保存方式有機地結合在一起,并在實際的運作過程和工作實踐中根據具體情況不斷地調整和改進保存方式和保護模式,這樣才能夠達到既要保存和保護,又要開發和發展的“一舉多得”的最終目的。本書作者雖然關注到對成吉思汗祭奠的旅游開發和人文資源化現象以及旅游開發對成吉思汗祭奠及其儀式傳承者——達爾扈特人的影響,但對如何解決成吉思汗祭奠的旅游開發和保護傳承之間的矛盾、如何保持成吉思汗祭奠的“本真態”等問題的研究略顯薄弱。不過,這并不影響該書的整體水準和學術價值。總體而言,該書視角廣闊,資料翔實,論證充分,結構嚴整,方法新穎,邏輯嚴謹,行文縝密,環環相扣,體現了作者對成吉思汗祭奠的深入理解和較強的分析闡釋能力,不失為一本具有很 高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的開拓性創新著作。
本書作者烏云格日勒是我指導的第一個博士生,她在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經過幾年的補充、修改、打磨,終于把這本題為《信仰的薪火相傳:成吉思汗祭奠的人類學研究》的書稿交給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作為導師我非常愿意為她的第一本學術專著寫序,為她的學術成就喝彩!希望她的研究成果能夠引起學界的廣泛關注。
色音
于北京寓所
2013年4月
[1] 費孝通、方李莉《關于西部人文資源研究的對話》,《民族藝術》2001年第1期。
[2] 學苑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