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信仰的薪火相傳:成吉思汗祭奠的人類學研究
- 烏云格日勒
- 4437字
- 2020-09-25 15:52:35
第一節
蒙古族族源及游牧文化的形成
蒙古族源自中國古代北方民族“東胡”。“東胡”的“東”表示方向,“胡”則是漢籍對北方少數民族的稱呼。東胡,因牧地在匈奴以東、肅慎和扶余以西而得名,意即“匈奴以東的胡人”。春秋戰國時期,分布于今內蒙古東部地區的蒙古語族游牧狩獵諸部落,統稱為東胡。戰國后期,東胡逐漸強大,后被燕國擊退。東胡退走后,燕國修筑了長城防御東胡。秦末,東胡再次強盛,形成強大的部落聯盟,與匈奴抗衡。漢初,東胡被北匈奴冒頓單于擊破,部落聯盟瓦解。此后,東胡余眾分為烏桓、鮮卑二支,受匈奴統治。居住在大鮮卑山(今內蒙古呼倫貝爾盟大興安嶺)一帶的原始鮮卑,北魏至唐、遼時統稱為室韋(或失韋),其中一部——“蒙兀室韋”,即為蒙古部的先世。唐時東突厥汗國、回鶻汗國先后衰亡,大批室韋人遷入蒙古高原腹地,成為草原游牧部落,遼金時遍布大漠南北,統稱為術不姑或阻卜。9世紀中葉以后,長期居住在額爾古納河西南峻嶺叢林中的蒙古部,走出大山,分為數支向西、西南發展。其中一支,向西南行,到達呼倫湖,然后度過呼倫湖西行,約于9世紀末到達斡難河、怯魯連河、土拉河三河之源不爾罕哈勒敦山(今肯特山,位于蒙古國境內)地區。這就是成吉思汗祖先的分支。[1]自9世紀走出額爾古納河岸后,蒙古部各分支通過三百多年的發展,逐漸分衍為眾多部落及部落分支,成吉思汗出生時蒙古高原上的強盛部落包括克烈部、塔塔爾部、蔑爾乞部、乃曼部、蒙古部等。除了上述東胡說,關于蒙古族族源還有匈奴說、突厥說、吐蕃說、白狄說、蒙漢同源說、東胡突厥吐蕃混合說等不同的觀點,這里引用了史學界較為集中的意見。
蒙古民族歷史悠久,早從唐朝開始就有了對其族稱的記錄,曾先后以“蒙兀”“蒙瓦”“萌古子”“蒙古斯”“莫臥爾”“忙豁勒”“萌古”“蒙國”“蒙古”等20多種不同音譯名稱出現。另外,“韃靼”一詞很早出現于漢籍和突厥文史料當中,“室韋”與“韃靼”指同一族群,“有理由把這兩個名稱連接起來使用,稱為室韋——韃靼人”[2]。關于“蒙古”一詞的含義,也出現了多種解釋。南宋彭大雅認為,蒙古語“銀子”稱為“蒙古”,女真人稱其國為“大金”,故蒙古人之“蒙古”為“大銀”之意。拉施特認為“蒙古”意即“孱弱純樸”。白鳥庫吉認為“蒙古”是“永恒長存”;瑞臣·克哈達認為是“永存不朽”與“中心”二字相拼,是“永存的中心”之意。額爾登泰、烏云達賚從宗教信仰角度做出解釋,認為古代蒙古人信仰薩滿教,天上崇拜“騰格里”天神,地上崇拜“嘎拉”火神,因此“忙豁勒”一詞是“孟克”——“永恒”“騰格里”——“天”“嘎拉”——“火”等三個字相連,經音節省略和元音同化形成,意為“長生之部落”。楚勒特木認為,“忙豁勒”是“我們”和“蒙古族發源之根子——灶火‘嘎拉’”二字拼寫而成,是“我們同火人”之意。此外還有“不可戰勝”“傲慢、勇敢”“悲愁、誠實坦白”等不同的解釋。[3]
蒙古高原是我國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共同生存生息的地方,也是蒙古游牧文化的誕生地。蒙古民族在長期生活、居住的過程中,通過與其他民族的交往和相互影響,形成了自己獨特的文化特點。蒙古高原位于亞洲腹地,平均海拔1000米以上,四周山脈環抱與外界相隔,形成相對獨立的空間:西南為阿爾泰山脈,與中亞、西域相隔;東南有大興安嶺,與松嫩平原相接;唐努山、薩彥嶺、哈馬爾山和肯特山等由西而東,形成高原北部屏障;陰山山脈橫貫南部。高原內,除西北部的杭愛山,還有很多連綿不斷的崗巒。高原距海遙遠,東南季風遲來,且受到高山峻嶺阻擋難以深入內部,一年四季降雨量少,干燥程度由東南向西北遞增,溫度遞減,是典型的干燥大陸,自古旱災屢見不鮮。高原夏短冬長,早晚溫差大,北方極地冷氣不斷吹來,常年盛行風力強勁的北風、西北風。冬季四野冰封,酷寒漫長,暴風雪肆虐,常造成“白災”。200多萬平方公里的蒙古高原上地面河流少,加重了干旱程度。境內有色楞格河、額爾古納河、土拉河、鄂嫩河、克魯倫河、海拉爾河、西遼河等。高原內沙漠較多,著名的“杭蓋”就是其中的代表。杭蓋又稱“戈壁”或“大漠”,由不同類型的沙漠和沙漠中的草原組成,因廣漠無垠、浩瀚如海而得名。所謂“大漠南北”就是以杭蓋為界的南部和北部,即漠南、漠北。此外還有巴丹吉林、騰格里、烏蘭布和等大沙漠。高原自然條件適合牧草生長,草場廣,草種類型適于牲畜四季需求。高原內有大面積優良牧場,自然條件為游牧文化的形成奠定了物質基礎。
蒙古高原游牧文化由我國古代北方多民族共同創造。古代的蒙古高原曾先后由不同的民族統治,各民族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發揮了各自的作用,游牧文化是北方多民族文化積淀的過程。成吉思汗統一蒙古諸部之前,匈奴、鮮卑、突厥、契丹、女真等民族在蒙古高原上相繼興起,先后建立過強大的汗權,持續了千余年。他們在政權形式、經濟類型、語言文化、生活方式等諸方面對蒙古族游牧文化的形成產生了深刻影響。蒙古族在北方各民族原有基礎上,以主導民族的身份延續了游牧文化,從而為游牧文化的繼承和發展做出了特殊貢獻。
蒙古先民以狩獵為主,到達三河[4]流域后大面積草原為他們提供了新的生存環境,游牧成為主導經濟形式,狩獵成為游牧經濟的補充。蒙古游牧文化經歷了發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各個階段表現出各自鮮明的特點。13世紀初成吉思汗統一蒙古高原,建立了大蒙古國。大蒙古國的建立,將蒙古高原上族屬不同、各有名號、語言各異、信仰有別、發展程度多樣的諸部落統一為“蒙古族”這一民族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以成吉思汗為首的蒙古部起到了核心作用。11至13世紀是蒙古族傳統游牧文化的形成期,所體現的是蒙古族原初文化的特點。“11—13世紀蒙古游牧民主要從事畜牧和狩獵。他們是游牧民,同時又是狩獵民,但他們的經濟畢竟是畜牧業。”“像一切時代的游牧民一樣,蒙古游牧民為了給牲畜尋找牧場,不得不好幾次從一個地方移牧到另一個地方,移牧的距離以牧場的條件和畜群的大小為轉移。”“根據我們的資料,可以把11—12世紀蒙古人的游牧分為兩種形式。一種是結成相當大的集團來生活和游牧;另一種則呈現相反的現象:一些個別家族單獨、孤立地或結成較小的集體進行游牧。”[5]“結成相當大的集團游牧”就是蒙古族古列延游牧方式,“個別家庭單獨、孤立地或結成小的集團進行游牧”是阿寅勒方式。在古代,古列延和阿寅勒是蒙古族游牧文化最顯著的特點。這兩個名稱早在13世紀成書的《蒙古秘史》中就已出現,14世紀初在波斯史學家拉施特筆下有了對古列延較為詳細的描述:“古列延一詞的含義如下:許多帳幕在原野上圍成圈子駐扎下來,它們就被稱為一個古列延。當時將這樣環列的一千帳幕,算作一個古列延。”“古列延是圈子的意思。在古時候,當某部落屯駐在某地時,就圍成一個圈子,部落首領處于像中心點那樣的圈子的中央,這就稱作古列延。在現代,當敵軍臨近時,他們(蒙古人)也按這種形式布陣,使敵人和異己無法沖進來。”[6]顯然,古列延是古代蒙古人游牧或行軍、作戰的屯營方式。
古列延在草原上出現具有悠久的歷史。從森林地帶進入草原后必須適應新環境,草原上空曠無垠,缺乏保護屏障,使古代蒙古人面臨種種生存危險和自然災害的挑戰。這種情況下,古老的蒙古民族總結出團結協作、共同挑戰自然的杰出經驗——古列延。有組織地進行大型圍獵,是古代蒙古人與大自然搏斗過程中逐漸總結出的有效方法,古列延方式不僅使他們保護了自己,而且獲得了大量獵物。草原人以幾十戶、幾百戶,甚至上千戶的規模聚集到一起,形成環形古列延,共同組織生產、生活,逐漸形成了以古列延為單位的經濟組織。隨著時間的推進,古列延經驗不斷健全和完善,在一個古列延內部形成合理的分工,指揮者處于環形中央,成員圍繞中央安營扎寨,男人負責游牧、捕獲獵物,女人負責后方服務。就這樣,以古列延為單位,形成多個古列延組織,古列延成為草原最基本的特征。逐漸地,原初的古列延方式從抵御自然擴展到對付人,對付別的古列延,古列延經驗被推廣到各個領域,甚至滲透到人們的思維之中。
人們在與大自然搏斗的過程中總結出以古列延方式進行圍獵的經驗,這使人們逐漸產生了一種認識世界的樸素思維,形成以圓形思維認識世間萬物和各種現象的“古列延”(“庫倫”)思維方式,進而形成蒙古族獨特的圓形“古列延”(“庫倫”)文化。[7]庫倫圓形思維與薩滿教信仰相結合,形成了蒙古人獨特的認識世界的觀念:認為最原始、最基本的形狀是圓形,在蒙古人的觀念中天地、日月星辰、湖泊、雨點、冰雹、雪花等都是圓形的。蒙古庫倫思維從最初的平面發展到立體層面上,最后上升到整體及完整。于是除了庫倫、獨貴(蒙古語“圓形”之意)之外,還崇尚 “球形” “團、塊”。在蒙古人心目中,圓形、球形是團結、圓滿、凝聚力的象征,任何力量攻不破。[8]古列延思維及古列延文化的形成,是古代蒙古族原始文化最顯著和獨特的例子,體現在古代蒙古族的社會制度、宗教信仰、軍事、住宅、風俗習慣等多方面,直至今日,我們在蒙古族的生活和文化中仍可找到“古列延”的殘留。
除古列延外,“白帳”“黑車”是游牧文化的典型特點。“白帳”指蒙古族居住的氈帳,“黑車”即游牧、行軍的勒勒車。氈帳與勒勒車的出現是蒙古族進入游牧文化的象征,白帳、黑車經歷了不斷改進和完善的過程。[9]隨著蒙古族社會歷史環境的變化,蒙古游牧文化不斷發生變遷,每個階段都形成不同的特點。元朝滅亡后,游牧文化的一個顯著特點是突出了“圖門”“鄂托克”等組織方式。“圖門”即“萬戶”,“鄂托克”是大蒙古國時期“千戶”的發展和變體。隨著清朝實現對蒙古高原的統治,“圖門”與“鄂托克”的組織形式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愛瑪格”與“和碩”。“愛瑪格”是“盟”,“和碩”即“旗”,盟與旗是清朝盟旗制度的行政區劃單位。“盟”和“旗”的出現,使蒙古族游牧文化發生了重大變化,蒙古族雖然沒有放棄游牧文化,但游牧的區域被嚴格限定在“旗”的范圍之內。這一時期蒙古族游牧文化受到藏傳佛教和滿族文化的影響。到了清末,由于大面積的牧場開墾,大批漢族農民進入草原,蒙漢經濟、文化發生了交流與融合。[10]今日,游牧變為固定的畜牧生產,蒙古族文化發展進入新時期。
[1] 余大鈞:《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傳記與研究》,內蒙古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9—16頁。
[2] 亦鄰真:《中國北方少數民族與蒙古族族源》,《內蒙古大學學報》1979年第3—4期。
[3] 義都合西格主編:《蒙古民族通史》第1卷,內蒙古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7—39頁。
[4] 指蒙古高原上的斡難河、克魯倫河、土拉河三條河流。
[5] 符拉基米爾佐夫:《蒙古社會制度史》,劉榮焌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版,第58—59頁。
[6] 拉施特:《史集》第1卷第2分冊,余大鈞、周建奇譯,商務印書館1983年版,第18、112頁。
[7] “庫倫”是“古列延”的不同音譯,古列延思維即“庫倫”思維,“古列延”文化即“庫倫”文化。
[8] 斯欽朝克圖:《蒙古語“庫倫”的文化釋讀》,《民族研究》2001年第4期。
[9] 寶·呼格吉勒圖:《蒙元文化》,遠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217—233頁。
[10] 色音:《蒙古游牧社會的變遷》,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224—2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