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味小說與北京文化
一 文化的北京
據說北京建城于周武王滅商,封召公奭于燕、黃帝之后于薊的那一年,算來這個城已有三千多年的歷史。[1]有人以“長安文化”、“汴梁—臨安文化”、“北京文化”為三大類,把中國傳統文化分為三個時期:長安文化,是一種古今中外各民族大交融、大吸收的混合型、開放型、進取型文化;汴梁—臨安文化,是一種內聚型、思辨型、收斂型文化;北京文化,是一種由封閉型、保守型而不情愿地走向吸收型的文化。[2]我疑心關于文化史三時期特征的上述概括或失之簡單粗率,但這種以城市概括中國傳統文化歷史風范的想法,畢竟是誘人的,它將文化史大大地感性化了。甚至如長安、汴梁、臨安、北京這些名稱,都自然帶出一種情調、氛圍以至某種熟悉親切的情境來——幾千年的文化積累所能提供的信息畢竟比文化史的抽象概括豐富生動得多。如果沒有對文化史宏觀把握的雄心,而感興趣于城市文化特性的研究,肯定會有與上述思路相徑庭的發現。比如歷史下行未必即有文化的全面沒落。以上述四個城市作為標志的文化形態,也將有可能得到內容更復雜的描繪。文化史的尺度本應與社會發展史的尺度有所不同。
京味小說作者所面對的清末民初以來的北京文化,其形態有更具體的成因。較之其他地域性文化如湘西文化,上述北京文化的形成與其說賴有天造地設的自然地理環境,不如說更是社會演變的直接產物。在“成因”中政治歷史因素顯然大于其他因素。兩個時期的京味小說作者以之為清末文化的活化石,如同由地殼變動的生成物考察地質運動那樣,在其上不懈地辨識不久前發生的大變動的痕跡,是極便當的。至少在老舍那一代人從事文學活動時,晚清文化遠不是賴有考古發掘才能復活的遙遠的過去,北京更是一冊可供翻閱、核查的實物材料。
在搜尋成因時,以下情況不至于落在人們的視野之外:其一,清王朝乾嘉以降日漸式微,貴族社會帶有頹靡色彩的享樂氣氛造成了文化的某種畸形繁榮。濃厚的消費空氣、享樂要求,從來是刺激藝術生產、工藝進步的,盡管這繁榮或許正是所謂的“亡國之兆”。在這里也有必要區分社會歷史與文化史的不同眼光。其二,清王朝戲劇性的覆滅,使宮廷藝術、貴族文化大量流入民間,對于造成清末民初北京的文化面貌為力甚巨。于貴族文化與民間文化的某種合流之外,又有滿漢文化的融合。[3]其實民族文化的融合過程早就在進行之中,貴族的沒落也非在朝夕之間。有人以為老舍所寫的牛家(《牛天賜傳》)、小羊圈祁家(《四世同堂》)等等都屬旗人家庭,此雖不易考定,卻也可見滿漢文化融合在市民生活中的普遍性。北京文化的精致,其消費性質,北京人的優雅趣味和文化消費心態,與貴族文化的民間化不無關系。當然,歷史上每一度王朝興替,都會使宮廷文化民間化。然而清王朝畢竟覆滅在社會轉型的中國,這里不可能出現封建王朝更替中宮廷文化間的直接繼承性。宮廷、貴族文化的流向民間愈到后來就愈是單向的(即不表現為宮廷與民間的文化對流)、無條件的。這一過程不可免地在提高了北京市民的文化素質的同時,影響到他們的文化價值意識。
新時期以來,北京文化發掘一直是“文化熱”中的熱點,有關北京歷史文化的多學科綜合開發極一時之盛。除北京古籍出版社、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的《順天府志》,北京古籍出版社刊行的一批有關北京的明清舊籍外,還有今人編寫、輯錄的《北京史》《北京史話》《北京史資料長編》《北京風物志》《燕京鄉土記》《紅樓風俗譚》《魯迅與北京風土》,此外尚有《北京園林名勝》《北京古建筑掠影》《馳名京華的老字號》《舊都三百六十行》《北京名勝楹聯》,以至《北京名園趣談》《北京清代傳說》《北京菜點選編》等等,掘發幾無所不至。參與其中的還有國外學者的著作。日本多田貞一的《北京地名志》,在明《京師五城坊巷衚衕集》、清《京師坊巷志稿》之后,又有考察增補,反映了北京地名的演變情況。瑞典學者奧斯伍爾德·喜仁龍的《北京的城墻和城門》對于中國的傳統建筑文化也有頗具啟發性的見解[4]。趁“熱”而推出的,尚有《北京風俗圖》《北京民間風俗百圖》,和專門記述天橋舊聞的《天橋》。這還只是筆者于書肆坊間偶然見到的,不免掛一漏萬,卻已可測知北京文化熱之程度。
在城市化進程中大舉發掘城市文化,是此一時期學術文化界的取向,并不獨北京為然。但這般聲勢、規模,如此豐贍的歷史文獻,如此強大的研究力量、出版能力,北京又非他處能比。
這也屬于當代京味小說創作的大背景的一部分。“背景”不但促成一時(尤其1982、1983年前后)佳作并出,而且也大致規定了文學選擇的方向,造成當代京味小說不同于老舍作品為上文論到的那些個特點。
本書寫“城與人”。上文因城而寫人,已談了不少,這里還應由人而寫城,對關系的把握才近于完全。正如京味小說作者即使以展現北京文化為己任,也只能選擇文學所能承擔所宜承擔的那一部分任務,我對于京味小說的研究倘若也有文化考察的目的,自然也只能憑借文學提供的便利,庶幾不造成利用中的浪費。即使如劉心武那樣的北京四合院考察,也不能在科學性上與有關的建筑學著作爭勝的吧。由建筑格局到生活格局的完整把握,更由建筑—生活格局探入人的情趣、心態、文化意識,文學又自有它的優勢。文學永遠在提供著文學以外的記述、勘測、考證等等所不能提供的東西,即活生生的“人的世界”,這世界的豐富性、其中蓄有的感性力量。
北京不但出于人的文化創造、文化加工,其文化意義也賴有人的發現與闡釋。當老舍以他的方式談論北京文化的面貌時,即把那些瑣屑事物本體化了。在他之前,還沒有過另一個人發現這些習見事物的文化意義。如果說審美對象意味著世界對主體性的某種關系,世界的一個維度,那么,在塑造“文化的北京”的大工程中,京味小說作者的貢獻是無以替代的。劉再復以為“《立體交叉橋》主要是對人的個體和家庭的分析,而《鐘鼓樓》則是對社會生態群落的分析,它力圖反映一個社會的文化發生史”[5]。上述意向當經由審美的方式部分地實現時,也一定會帶來某些只能被稱為“文學發現”的東西。在文學與北京文化的關系中,更有趣味的仍然是:文學當闡釋北京文化時必得任這文化滲透在自身的內容與形式之中;審視與呈現北京文化者本身又是這文化中的獨特部分。這里豈非也有歷史文化環境中人的一般處境?文學畢竟把這種關系或多或少喜劇化了。作為讀者,我們在世界與創作主體交互作用的事實中看有關作品時,自己也身在交互作用的關系網絡中:你自以為捉住了那城,城也在同一瞬間捉住了你。
京味小說是作家以文學而與北京聯系的一種方式。它只是一種方式。生活內容的日趨豐富,城與人的關系的復雜化,都將增多聯系方式和改變已有的聯系形態。但就現有的文學材料看,京味小說憑借自身條件所提供的北京人極富特征性的心靈狀態,是其他風格的北京描寫難于以同等的生動性呈現的。即使風格在變異之后,作為一種歷史地存在過的聯系方式,也將是有價值的。我滿足于京味小說所特殊提供的那一些,并以有關作品媒介作為進入北京文化、北京人的世界的入口。下文中將著重談到的北京人的“生活的藝術”和北京的“方言文化”,或許正宜于作為這樣的入口。
[1] 參看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的侯仁之、金濤《北京史話》,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北京歷史紀年》等。
[2] 參看《讀書》1986年第12期第51頁。
[3] 據說“衚衕”=“胡同”,是源出蒙語的借詞。蒙、滿、漢文化的融合,是北京特有的文化現象。對此也有不同的說法。〔明〕謝肇淛《五雜俎》云:“閩中方言,家中小巷謂之弄。……元《經世大典》,謂之火衖,今京師訛為衚衕。”
[4] 侯仁之在中譯本《北京的城墻和城門·序》中說:“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作者對于考察北京城墻與城門所付出的辛勤勞動,這在我們自己的專家中恐怕也是很少見的。”該書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1985年8月第1版。
[5] 《讀書》1985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