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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京味”

一 何者為“京味”

“京味”是由人與城間特有的精神聯系中發生的,是人所感受到的城的文化意味?!熬┪丁庇绕涫侨藢τ谖幕捏w驗和感受方式。因而有必要更多地談論人,比如既是城的形象創造者,自身又是那個城的創造物,具有上述雙重身份的京味小說作者。正如上文已經說到的,這人與城之間關系的深刻性在于,當著人試圖把那城攝入自己的畫幅時,他們正是或多或少地用了那個城所規定的方式攝取的?!俺恰痹谒麄円庾R中或無意間進入了、參與了攝取活動,并使這種參與、參與方式進入了作品。這就給了我們經由人探究城,經由城探究人,尤其探究人與城的具體關系的實物根據。

我并不以“京味”為流派。三四十年代北京有所謂“京派文學”?!熬┪丁迸c“京派”,前者是一種風格現象,至于后者,無論對于其流派意義有多少爭議,它確是被某些研究者作為流派在研究的。

以概念涵蓋現象總難盡如人意,何況“味”這種本身即極其模糊的概念。但對于京味小說,稍有鑒賞力的讀者,即能在讀到作品的最初幾行時把它們揀選出來。在這種情況下,直覺判斷的自信,證明確實存在著這樣一些京味小說以至京味文學。[1]作為一種風格現象,“京味”的實際界限比之許多生硬歸類的“流派”更易于分辨,更便于直覺把握。這使人想到,那種不能訴諸定量分析的模糊性,或許也由于研究工具、手段的限制。既有這種被審美判斷所公認了的“味”,就有味之形成,味之所從出,以及與味有關的觀念形態、審美追求、情感態度、心理特征等等,有決定著同味的共同性,而且這種共同性或許也比之某些強被歸結的流派“共性”更深刻。

京味既以“味”名,它強調的就不是題材性質,即它不是指“寫北京的”這樣一種題材范圍。寫北京的小說已多到不勝計數,其中北京僅被作為情節背景、襯景的自可不論,即使那些有意于“北京呈現”的,也并不就是京味小說?,F代文學史上寫北京的向不乏人。“五四”時因作家群集北京(更群集于北京的大學城),北京自然成為相當一些作品的指定空間,其中卻沒有可稱“京味”的小說。此后王西彥[2]、靳以的寫北京(《前夕》且是長篇)[3],沈從文早期作品的寫北京[4],齊同《新生代》的寫北京,師陀《馬蘭》的寫北京[5],李廣田《引力》的寫北京,“寫北京”而已,無關乎“京味”。這令人想到京味作為一種風格現象,決定的正是寫的態度及方式。自然也并非絕對不關題材,我在下文中還要再談到這一點。即使新近出土很受青睞的林語堂的《京華煙云》,也并非京味小說,雖然題中赫然有“京華”二字。京味是不能用英文寫出的,而譯本又的確并無京味。這又令人想到京味對語言趣味的倚重。的確,那“味”在相當程度上,也正是一種語言趣味、文字趣味。因此許地山的《春桃》固然寫北京胡同居民生活極見特色,卻怕也難稱京味小說,因其還不具備為“京味”這種風格所包含的語言要求。林海音寫在臺灣的那一組作品也如此[6]。其他如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夜深沉》之屬,不無京味,卻也并不具備京味小說的審美特征——這里又有嚴肅文學與通俗文學的不同旨趣,令人感到京味小說作為風格現象其審美尺度的嚴格性。更值得注意的,是一些非京味小說中的京味,比如張潔小說人物的京片子,張辛欣某些小說中那些十足京味的部分、片斷,甚至比一般京味小說,味兒更足,更有勁道。這又令人想到京味小說還有種種未加規定的規定;概念雖模糊,也包含有題材范圍、創作態度、表現方法等具體要求,有關于純度、風格統一性的限定,是把作者、創作過程和作品綜合一體的觀察。

新文學史上用京白寫過小說的自不止一個老舍。老舍好友且與老舍風格呼應的,有老向(王向辰);不大被人由這一角度研究的蕭乾,其《籬下集》中亦有用了京白且取材于北京生活的作品。來自鄉下自稱未脫“黃土泥”的老向,更有興味于鄉村經驗,集子中確也有寫胡同、富于北京氣息的,如《故都黎明的一條胡同兒里》。

既然是“味”,就要求相應的審美能力。“味”要“品”而后可知,京味小說依賴“知味”的讀者群。在這個意義上,“京味”又是賴有接受,賴有接受者的條件才能成立的。也正是“成熟性”,使京味小說較之一般作品有更苛刻的對于鑒賞力的要求,尤其語言鑒賞力。它作為風格現象的形成,也正是大致相近的鑒賞標準與趣味的結果。當然除此之外還有文化意識、人生理解諸種條件。制約著創作的有些條件,也制約著欣賞。因而京味小說比之別種風格更要求創造者與欣賞者間的默契。

至于京味小說的作者們,通常也如所寫人物那樣灑脫,出入自由,未必具有顯明的流派意識。寫京味可能是偶一為之,可能是一個時期的風格試驗。即使老舍,也一再跳出,寫非京味的小說,雖然他的失敗也往往正在這種時候。你由此可以看到,京味小說作者并非即“京味作家”。京味是作品的風格標記,而非作者唯一的風格標記。

京味小說中有豐富的“鄉土社會”的描繪,卻不能歸入魯迅定義的那種“鄉土文學”[7]。北京對于寫京味小說者,可以并非“鄉土”。比如鄧友梅、汪曾祺、林斤瀾等。在我看來,比之于是鄉人寫是鄉,非本鄉本土的京味小說作者,對于說明審美創造的條件,或許更具有深刻性。[8]土生土長并不就能天然地把握一種文化精神。而越是較有深度的文化精神,越有可能被闖入者所把握,條件之一即是對于文化形態的比較認識。文學作品中的地方性,要求的首先是真正作家的資質稟賦,作家感受個別性的那種能力。即使方言這一種地方性文化也非惟特定方言區域的土著才能把握。何況高層次的方言文學,所要求的首先不是對口語的摹仿、記錄,而是對方言中含蘊的文化情趣的領略,這要求的是小說家的語言感覺、語言能力。問題幾乎只在于是否“真正的小說家”。闖入者的成功,則多半在能舍末求本,略枝節而得精神。正宗北京人盡可對汪曾祺、鄧友梅二位的方言運用不表佩服,仍會承認那種語言中真有“精神”在。汪、鄧所達到的,還不止于“”“精神。他們的作品里正有鄉土感”。[9]這是一種擴大了的鄉土感情,非由本鄉本土而是由中國知識者的共同文化心理結構決定,系于共同“文化鄉土”“精神故園”的文化感情。近聞有人談及“新鄉土文學”,以為寫別處的“好象不如寫北京一帶的泥土氣息和人情味重,仍有點旅游、下放、體驗生活的外來人眼光和口氣”(《讀書》1986年第5期第120頁)。殊不知他從中感得“泥土氣息”的,可能正出于“外來人”的手筆呢。這多少也因助成了上述風格現象的那種文化,較之一般的地域性文化,其內容更深沉博大,更富于包容,更具有普遍性品格。

京味小說依賴當代小說創作才以風格現象而引人注目,并使老舍作品由此獲得新的研究角度與文學史意義,當代小說中的京味卻又是駁雜的。京味之為京味,并不賴有風格的單一。如同其他有研究價值的文學風格那樣,它是以其內在包容的差異性、豐富性作為形成條件的。近現代史上的文化變動,當代社會更為劇烈、更為戲劇性的文化重構,也使我們不能不以彈性尺度對待京味這概念,以期包容風格變異,不失靈敏地反映當代新的文學現實。在論述中提出一個概念,有時即是對于范圍的限定,但諸多形態紛繁的事實畢竟更值得關注。在本書中我不打算以概念范圍現象,而希望僅以京味這概念為基點,對有關的風格現象(包括京味小說的當代變異,以及不能一股腦兒塞進“京味”中卻與之有風格聯系的作品)一并做出描述。我不知道是否真有所謂“正宗京味”——“正宗”怕是最難劃定的。文化在不斷的變動中,城與人與文學都在遷流。老舍所寫“北京文化”,事實上是北京胡同文化。即使老北京的胡同文化,據說也有區域性差別。一種說法是,正宗北京風味在城南——聊備一說而已。你固不必深信,卻不妨以為其中透露了“差異自在胡同之中”的消息。文化學意義上的“北京文化”,是賴有省略,賴有有意的忽略,賴有選擇而成立的。人們所認為的北京的文化統一,正是上述省略的結果。至于文學,也可以說正因多味才有京味的吧。正是在這里,你覺得京味那模糊的“味”給了你便利,使你有可能穿越明顯差異性的表層,捕捉微妙的風格關聯,并經由這種捕捉達到作者意識、作品境界的深層,發現被差異掩蔽了的某種共同性,由相對狹小的“風格”及于廣大,及于風格的最終設計者——北京文化與北京人。

北京魅力是內在于人生的,內在于居住古城中分有其文化精神的人們的人生的。本書將由作家與他們所寫人物兩個方面(恰是兩組“北京人”?。﹣硌芯烤┪缎≌f,由作家的創作態度、創作狀態、風格設計和設計的實現,由包含于作品的作者的文化意識、歷史意識、美學理想,同時也由他們所寫北京人的諸種特征來研究京味小說之為“京味”。此章即由創作者的一面談起。

[1] 如話劇劇作《左鄰右舍》《小井胡同》《遛早的人們》,以及電影文學作品《夕照街》《嘿,哥兒們》等,電視劇作《同仁堂的傳說》等等。

[2] 王西彥的“古城景”三篇寫淪陷前后的北平,小說收入《眷戀土地的人》(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一集時,“古城景”改為“古城的憂郁”。

[3] 《前夕》的作者有寫歷史的宏大意向,于創作中博采旁搜,務將“一·二八”后到華北淪陷期間的事件悉數呈現,小說有相當的紀實性。對于1935—1937年前后的北京,還沒有人做過如此規模的描寫,因此可作形象的“北京史”讀。

[4] 沈作中短篇小說《生》寫舊北京雜耍藝人苦中作樂幽默自諷,神情尚肖,但“京味”并不只系于人物神情。沈從文早期作品寫京居生活的,幾全無京味,他的感覺能力似乎只是為了寫湘西而準備的。

[5] 師陀《談<馬蘭>的寫成經過》(1981年11月)中說:“K城的‘K’乃是漢語拉丁化或英語北京的‘京’字的頭一個字母,也就是‘京城’?!睅熗邮亲髀跃呔┪?,尤其語言的脆滑爽利——意味近之。但也只能說“略具”、“近之”。此文收入花城出版社1982年版《馬蘭》。

[6] 指林海音的《我們看海去》《驢打滾兒》等一組記“城南舊事”的作品。

[7] 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凡在北京用筆寫出他的胸臆來的人們,無論他自稱為用主觀或客觀,其實往往是鄉土文學,從北京這方面說,則是僑寓文學的作者?!保ā遏斞溉返?卷第247頁,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

[8] 上文所引索爾·貝婁的談話中還說:“人們常常想從愛本土的意義上問我為什么對這個地方有感情。這里并不是我的家鄉,我是9歲時到這里并在這里度過了大半生的。”

[9] 考察作家與特定對象的關系,或許是有趣味的事。王蒙是北京人卻并不熟悉胡同里的北京,也無可稱“京味”的作品,但在寫及伊犁時,卻讓人約略感到出諸北京人的對世情、人生的理解,即如所寫新疆人語言中包含的人情內容,維吾爾兄弟那種天真的狡黠,他們自我保存的機智——略近于北京人“找樂”的“塔瑪霞爾”(《淡灰色的眼珠》)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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