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影像中國與中國影像:百年中國電影藝術發展史
- 胡星亮
- 2469字
- 2020-09-24 13:39:24
第二節
程步高的《春蠶》
程步高導演,蔡叔聲(夏衍)據茅盾同名小說改編,王士珍攝影。蕭英飾老通寶,嚴月嫻飾四大娘,龔稼農飾阿四,鄭小秋飾多多頭,艾霞飾荷花,高倩蘋飾六寶。明星影片公司1933年出品。
《春蠶》是1930年代初中國電影轉向的代表性影片。從這個時候開始,中國電影才真正成為中國新文學和新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并取得優秀成就。
程步高(1898—1966),浙江平湖人。在上海震旦大學讀書時即迷戀電影,1924年開始電影導演工作。早期的《水火鴛鴦》等大都沉醉在“粉紅色的羅曼司”中,是“一·二八”上海戰爭驚醒他的迷夢,認識到電影的社會責任是要“使觀眾獲得良好的教育,他們舊有的力量,受了影片的力量的推動和引導,就會生出一種新力,向前進,向上走,……走上人應該走的路,一條時代的路”,[1]開始創作轉向。1933年程步高在“明星”公司導演的《狂流》《春蠶》和1936年的《新舊上海》是他的重要作品。抗戰以后程步高去香港,導演了《亂世兒女》(1947)、《海誓》(1949)、《美人計》(1961)等影片。
《春蠶》的故事發生在浙東農村。影片通過老通寶一家養蠶豐收成災的遭遇,真實地反映了在世界經濟危機沖擊、帝國主義經濟侵略和封建地主欺壓之下,1930年代初中國農村破產的凄慘情形和中國農民的艱難生存狀態,以及中國蠶絲業的困頓命運。
影片的情節敘事,將農民養蠶之遭遇和年輕人的情感糾葛相交織。前者,著重刻畫老通寶及其家人對蠶繭豐收的滿懷希望,他們為了希望辛勤勞作及其希望破滅之后的痛苦和悲憤;后者,則主要體現為老通寶的小兒子多多頭與六寶、荷花的關系。老通寶有兩個兒子,老大阿四忠厚老實,什么事都聽老通寶的。小兒子多多頭卻不大聽話。蠶絲業不景氣,他反對老通寶多養蠶——甚至是借高利貸買桑葉養蠶的想法。多多頭不僅和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六寶來往,還經常與被村里人視為“白虎星”的荷花開玩笑——這使六寶常生醋意,也讓相信迷信的老通寶深感忌諱。然而事實打破迷信。“白虎星”荷花因為老通寶侮辱性地嚴禁多多頭與她說話,深夜溜進老通寶家蠶房去“沖克”蠶寶寶,可老通寶家的蠶繭卻獲得了空前豐收。導致老通寶家蠶繭豐收成災的,是在帝國主義經濟侵略下的中國蠶絲業的蕭條,是封建地主高利貸的盤剝榨取。獲得蠶繭豐收的老通寶家不僅生活的希望破滅,而且又背負了新債。這兩條劇情發展線,前者為主揭示主題,后者為輔增加情趣,但更說明造成凄慘命運的不是迷信而是嚴酷的社會現實。
該片鏡頭畫面嚴格寫實,追求故事、人物、手法的真實性。它通過一季養蠶從孵化到結繭的寫實呈現,描寫農民交織著希望與悲痛的生存困境和人生體驗。影片嚴謹地、細致地呈現了養蠶的全部過程。然而它對于養蠶過程不是為了展示而展示,更重要的,寫蠶是為了寫人,寫養蠶的艱辛曲折是為了揭示人的遭遇與命運。在蠶絲業已經顯露蕭條景象的這個年頭,老通寶和他的家人是懷著希望和恐懼、期待和緊張的復雜心情去準備這場春蠶決戰的。所以,蠶的生長、好壞是與人的悲喜情感交織地表現出來的。伴隨著蠶寶寶一天天長大的鏡頭,是老通寶、阿四、四大娘、多多頭日漸燦爛的笑容;與蠶寶寶缺少桑葉、饑餓覓食鏡頭相映襯的,是老通寶被逼求告高利貸的無奈和家人倚門等候老通寶買回桑葉的焦急;蠶寶寶被荷花深夜溜進蠶房“沖克”,憤怒卻在老通寶、四大娘、阿四的臉上和眼睛里流露出來;白花花的蠶繭豐收了,帶來的是老通寶全家充滿生活的希望和喜悅。同樣的,隨著絲廠停工、繭行關門、蠶繭賤賣等鏡頭呈現出來的,是老通寶的困惑,多多頭的憤怒和全家人的失望與痛苦。因為這些都是用鏡頭平實地表現出來的,它不夸張造作,不用標語口號,而又能抓住現實題材予以深刻描寫,影片真實感人,又蘊含著批判的力度。
《春蠶》在電影藝術上的突出創造,就是以樸實的畫面構圖和逼真的現實影像來反映社會人生。為了追求真實,影片攝制采取了“紀錄電影”的方式。首先,它更多采用較長的鏡頭及中、全景鏡頭來表現人與環境。影片雖然是在明星公司的空地或攝影棚中拍攝的,但片中的小橋流水、風和日麗等鄉村環境氛圍卻頗為真切,置身于其中的人物行動都有較強的真實感。其次,是從德國《日出》等影片中借鑒“跟鏡頭”手法,演員走到哪里攝影機就跟到哪里,情節在一個較長的鏡頭段落中發展而顯得真實可信。而導演在長拍鏡頭中探索攝影機的場面調度,如深夜蠶房中老通寶一家人不同情狀的環形搖拍鏡頭,六寶與荷花在小溪兩邊相互潑水的左右平行搖拍鏡頭,等等,將場景呈現和情節敘事、人物刻畫較好地結合起來。再次,拍攝了養蠶的全部過程,并聘請經驗豐富的老農民做養蠶技術顧問。影片攝制全都按照養蠶程序,蠶養到什么程度,影片就拍什么程度,放映出來真實、精彩。
此片的影像敘事,基本上是平鋪直敘地講故事,但也采用化入、化出等手法加強敘事節奏。鏡頭連接大都以情節推展為基礎,而其間又十分注重事物細節和人物面部特寫的情感表現力。畫面追求優美,鏡頭的轉換卻能比較自然、順暢。影片中的小橋流水鄉村情、風和日麗春天景、春蠶吐絲結繭、農民辛勤勞作等鏡頭畫面,都因此而獲得普遍贊譽。《春蠶》仍然是默片,但演員的表演已擺脫舞臺劇痕跡;字幕活潑生動,其對話、描述與情感功能都有較好體現,數字統計的卡通表現也形象有力。只是故事情節比較平淡,與當時觀眾的欣賞情趣不大符合,片中有些配樂和故事情節、人物性格、氛圍等不大協調。
作為當時發端的左翼電影運動的重要收獲,夏衍的劇本改編忠實于原著精神和風格,導演、表演也力求傳達原著的現實意蘊,賦予影片平實、質樸、逼真、細膩的現實主義美學風格。后來影評家稱其為“中國第一部寫實電影”[2]。《春蠶》也是中國“文學電影”的真正開始,給中國電影的發展帶來豐富的現實內涵和嶄新的藝術風采。它的攝制“不僅把作為‘消遣品’的電影更正確的轉向到‘教育上’去運用,也是更有力的把一向作為‘羅曼司的記錄’的電影轉向到‘社會生活史’的方面去敘述”, “開辟了中國的新文藝電影之路”。[3]
[1] 程步高:《我們的戰場》, 《明星月報》第1卷第1期,1933年5月。
[2] 焦雄屏:《映像中國》,復旦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頁。
[3] 鳳吾:《〈春蠶〉與中國電影文化運動》,1933年10月10日《晨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