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世英文集·第3卷:黑格爾《小邏輯》繹注
- 張世英
- 4186字
- 2020-09-24 13:42:39
第一版序言
黑格爾親自發表的著作有四:第一,《精神現象學》(1807);第二,《大邏輯》(1812—1816):第三,《哲學全書》(初版:1817,第二版:1827,第三版:1830);第四,《法哲學》(1820)。他親手發表的論文見于《哲學評論雜志》和《科學批判年鑒》。其他著作皆為學生聽講筆記。
《哲學全書》是代表黑格爾哲學系統的一部完全成熟的著作。《小邏輯》是《哲學全書》的三個環節中最主要的一個環節,原是印發給學生的講課提綱。
三版序言都是《哲學全書》的序言,不只是指《小邏輯》而言。
《全書》第一版共xvi+288頁,其中《小邏輯》占1—126頁,《自然哲學》占127—204頁,《精神哲學》占205—288頁。
《哲學全書》第一版序言的主要內容是講“與內容相一致”的方法以及對兩種時代思潮的批評,特別是對不可知論的批評。
序言一開始就聲明,《全書》因限于綱要的性質,不僅沒有“詳盡發揮”理念的內容,而且特別是沒有充分論述理念的各個環節的“推演”和過渡。《大邏輯》比起《小邏輯》來,則不但對理念的內容作了“詳盡發揮”,而且對于概念與概念之間的關系,對于一個概念到另一個概念的轉化過程講得特別細致。《小邏輯》有許多地方根本沒有談到一個概念是如何轉化成為下一個概念的,像這樣的地方,《大邏輯》正好是一個很好的補充。
第一版序言接著談到了《全書》“陳述”的方式、方法或目錄安排的特點。黑格爾說:《全書》不像平常的著作那樣,根據一個“特殊用意”或“外在的目的”(例如為了適應不同讀者的水平而將內容作不同的取舍和安排——引者)“編纂排列”自己的目錄,它乃是用一種新的方法即“與內容相一致的方法”來“陳述”它的內容的,所以,《全書》的目錄表和它的內容(即理念)推移、轉化的過程是一致的:內容是矛盾發展的,方法也是矛盾發展的;內容是從抽象到具體,方法也是從抽象到具體。黑格爾認為,就這一點來說,讀者理解《小邏輯》比理解《自然哲學》和《精神哲學》有更為方便之處,因為黑格爾在《小邏輯》問世之前,已出版了《大邏輯》, 《大邏輯》由于詳細地講述了從一個概念到另一個概念的“推演”和過渡,這就對于讀者了解概念的矛盾發展過程“更為有益”。盡管如此,黑格爾仍然相信:《全書》的“陳述”雖說在經驗材料方面“受了限制”,不如《大邏輯》豐富,但仍然是按照理念的矛盾發展過程來講述概念與概念的過渡關系的,這種“陳述”的方式“可以使人明白注意到”:《全書》所采用的方法(矛盾發展的方法)是“與內容相一致的方法”。它(一)不像“別的科學”那樣按照“外在的目的”將內容作“外在排比”;(二)它也不像通常研究哲學對象的辦法,“先假定一套格式,然后根據這些格式,與前一辦法一樣,外在地、武斷地將所有的材料平行排列。再加以由于最奇特的誤解,硬要使概念發展的必然性滿足于偶然的主觀任性的聯系。”黑格爾認為別的科學所采用的“外在排比”的辦法和哲學上通常采用的先假定一套格式然后把材料主觀任意地從外面填充到格式之中而不管理念發展的內在必然性的辦法,都是脫離內容的方法。
黑格爾還批評了在哲學的內容方面同樣的;“任性的作風”。黑格爾指出:這種作風盡管表面上欺騙了一些篤實平正的人,盡管表面上狂妄自大,但實際上不過是把“人所熟知的支離破碎的事實”附加上一點憑聰明智巧任意拼湊的形式而已。例如威廉·特勞歌特·克魯格就是這種“任性的作風”的典型。①他只注意從外表上使一些雜亂無章的事實條理化,但并不是從一個概念的內在必然性中推演出另一個概念。黑格爾在1802年初出版的《哲學評論雜志》上,就曾寫過《普通的理智是如何理解哲學的——評克魯格先生的著作》一文,批判了這位空談家。
這種“任性的作風”,在黑格爾看來,還“可以部分地被看成新時代中青年人的熱忱”。青年人雖然缺乏“深沉的勞作”,以為不經歷矛盾發展的艱苦過程就可以一步登天,立刻直接抓到真理,直接欣賞真理的美妙,但他們向往未來,對前途抱有無限信心的精神還是健康的,因此,他們那種“過分的不羈的狂想”是可以諒解的。
黑格爾認為,“更為討厭”的是那種“淺薄的作風”,它“本身缺乏深思,卻以自作聰明的懷疑主義和自謙理性不能認識物自體的批判主義的招牌出現”。這里說的懷疑主義就是指的戈特洛布·恩斯特·舒爾策的哲學。②雅可布·弗里德里希·弗里斯的哲學則屬于這里說的“自謙理性不能認識物自體的批判主義的招牌出現”的“淺薄作風”(不過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把弗里斯的哲學列入“任性的作風”)。③兩者都主張人類認識上的“軟弱與無能”。黑格爾對于人類能揭示宇宙的秘密,滿懷信心,所以他特別反對不可知論的思想。④
序言最后說,好在當時還有“反對這兩個趨勢的一種哲學興趣,以及對于高深知識的認真愛好”。這種思潮雖然大都以直接知識和情感的形式出現,即認為最高真理只有通過直接知識和情感才能把握,但它表明人類有一種尋求“理性的識見”,希望抓住最高真理的“沖力”,這卻是人類尊嚴之所在。黑格爾所說的這種思潮實指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Novalis,1772—1801)等和耶柯比等浪漫主義哲學家的哲學。⑤耶柯比主張“直接知識”說。“直接知識”說所輕視的東西是推論式的、零散的“間接知識”,但黑格爾認為“間接知識”至少應該被承認為達到最高真理的“條件”。黑格爾說,他希望他的《哲學全書》能為最高真理做點貢獻,能成為引導進入最高真理的“導言”。關于這個問題,特別是耶柯比的學說,《小邏輯》第61節到第78節還有專門的論述。
注釋:
① 克魯格(Wilhelm Traugott Krug,1770—1842),當過威騰堡哲學院助教;在任奧德河畔的法蘭克福、寇尼斯堡和萊比錫教授時,成了多產作家。黑格爾在《哲學史講演錄》中,把克魯格的哲學算作“任性的作風”之列(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第338—340頁)。克魯格認為哲學的基本事實是:(一)自我的存在, (二)其他事物的存在,(三)前兩者的聯系。先驗哲學著重于自我意識,經驗哲學著重于事實,克魯格認為應該把兩者結合起來,因此他把他自己的哲學觀點叫作“先驗綜合論”。在克魯格那里,自我好像一個大容器,它包含一切可能的東西于自身之內。黑格爾諷刺克魯格說,可以把自我設想成就是克魯格本人,他里面包含有萊因哈特的水,康德的走了味的啤酒等等,克魯格就是這些偶然性成分的綜合物。黑格爾在這里揭露了克魯格哲學的折中的特性,說明了在克魯格那里,一切事實材料都是沒有內在聯系、沒有必然發展的,而只有表面的統一性。克魯格還明確反對概念的推演和轉化,他說:難道靠推演的辦法可以推演出他的鋼筆來嗎?黑格爾對克魯格的這種無聊諷刺一笑置之,認為“克魯格作為樣子招賣的鋼筆在本性上是可笑的”(參閱庫諾·費舍:《近代哲學史》,第248—250頁)。
② 舒爾策(Gottlob Ernst Schulze,1761—1833),德國懷疑論哲學家,哥廷根大學教授(1810—1833),著有《艾因西德謨》(1792), 《理論哲學之批判》(1802)。他打著古代懷疑主義者艾因西德謨(Aenesidemus)的旗號,實際上唱著相反的曲調。黑格爾在《哲學評論雜志》上發表的《懷疑主義與哲學的關系,它的各種變種,以及新老懷疑主義之比較》一文中說:古代的高尚的懷疑主義與當前的流俗的懷疑主義有本質的區別:前者認為感覺意識中的事實并不可靠,后者卻認為最可靠的只是感覺意識中的事實;前者的結論是反對獨斷論,禁絕一切肯定的主張和判斷,求得堅定的靈魂安寧和對一切漠然視之的“不動心”的境地,而這種生活方式的特點是后者所完全缺乏的。所以,舒爾策的懷疑論實際上是獨斷論,而且是“最低級的獨斷論”。并參閱《小邏輯》第24、39、81節。第81節指出:近代懷疑主義的目的“僅在于否認超感官事物的真理和確定性,并指出感官的事實和當前感覺所呈現的材料,才是我們所須保持的”(《小邏輯》,第181頁)。
③ 弗里斯(Jakob Friedrich Fries,1773—1843),德國哲學家、心理學家,1801年任耶拿大學哲學講師,1816年以后一直擔任理論哲學教授。著有《新理性批判》(1807); 《邏輯體系》(1811)等著作。他企圖把康德的理性批判建立在心理學的基礎之上。他認為感覺中的事物是知識的對象,超感覺的東西是理性信仰的對象,超感覺的東西在感覺事物中的顯現則是預感的對象;物自身是事物的“永恒本質”,它的存在不是認識之事,而是信仰的對象。預感是聯結知識和信仰的橋梁。1811年,弗里斯的《邏輯體系》出版,黑格爾在同年10月10日致友人尼他默的書信中批評弗里斯說:“我早已知道弗里斯對康德哲學作了最膚淺的理解,就此而論,他超出了康德哲學”;弗里斯的話“無意義、十分膚淺、貧乏和平庸”, “是全無聯系的講壇上的空談”(《黑格爾致尼他默的信》, 《黑格爾書信集》第1卷,第388頁)。
關于黑格爾把弗里斯的哲學列入“任性的作風”,可參閱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第338—339頁。
④ 參看黑格爾寫作第一版序言之次年在柏林大學的開講辭:“最堅實的嚴肅性本身就是認識真理的嚴肅性,這種要求……也正是精神最深刻的要求,它本身就是一種普遍的要求。……但就在德國在她新生前一些時候,哲學已空疏淺薄到了這樣的程度,即哲學自己以為并確信它曾經發現并證明沒有對于真理的知識;上帝、世界和精神的本質,乃是一個不可把握不可認知的東西。……換言之,真理不可知,只有那不真的,有時間性的和變幻不居的東西才能夠享受被知的權利。……最后所謂批判哲學曾經把這種對永恒和神圣對象的無知當成了良知,因為它確信曾證明了我們對永恒、神圣;真理什么也不知道。這種臆想的知識甚至也自詡為哲學。”“凡生活中真實的偉大的神圣的事物,其所以真實、偉大、神圣,均由于理念。哲學的目的就在于掌握理念的普遍性和真形相。……追求真理的勇氣,相信精神的力量,乃是哲學研究的第一條件。……精神的偉大和力量是不可以低估和小視的。那隱蔽著的宇宙本質自身并沒有力量足以抗拒求知的勇氣。對于勇毅的求知者,它只能揭開它的秘密,將它的財富和奧妙公開給他,讓他享受。”(《小邏輯》,第33—36頁)
⑤ 參看瓦萊士:《黑格爾哲學和邏輯學研究導論》,第38—39頁。關于諾瓦利斯,參閱《黑格爾哲學史講演錄》,第4卷,第338頁。關于耶柯比,黑格爾在這里亦未點名;雖有所批評(說他的哲學“誠不免以直接知識和情感的形式表現出來”),但主要還是采取贊賞的態度。《全書》第一版正文并無專門論述耶柯比的章節,但第一版問世的同年(1817),黑格爾在《海德堡年鑒》上卻寫過《論耶柯比全集第三卷》的專文,對耶柯比的許多方面表示贊許(見《黑格爾全集》,第6卷)。“思想對客觀性之第三態度”對耶柯比的專論,是十年以后《小邏輯》第二版增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