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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中文系的“系格”
——《北京大學中文系百年圖史:1910—2010》序

北京大學的前身是京師大學堂,成立于1898年,建校之后時運多蹇,一度瀕于停辦,到1910年,才正式開辦“分科大學”,也就是本科。全校7個分科,其中“文科”屬下設“中國文門”,為一級教學機構。這就是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的前身。若追溯源頭,從京師大學堂建立之時,就有供全校選修的“中國文學門”,但那只是一類課程,還不是教學機構。“中國文門”作為一個教學機構成立,意味著中國語言文學開始成為獨立的學科,這件事很重要,帶有標志性。所以要記住北大中文系的生日,就是京師大學堂分科大學開學典禮那一天——1910年3月31日。

100年的歷史,說長不長,但太多風風雨雨,太多曲折坎坷了。當我們埋頭那堆積如山布滿塵灰的檔案舊刊,盡量回到歷史現場時,對“百年艱辛”這個詞真有了血肉的感受。人們心目中的大學往往就是“象牙塔”,但北大不是這樣的,北大中文系的100年也不是這樣的。20世紀的中國充滿戰爭、動亂與災難,遠沒有足夠的條件去培植一個“象牙塔”。解放前40年是戰亂頻仍,解放后60年兩段,前半段政治運動一個接一個,后半段開頭好一點,但隨后就是市場化帶來的學術焦躁。北大及其中文系的成長有太多“非學術因素”的干擾,要靜下心來享受學問的樂趣是很奢侈的。當然,從另一個角度看,北大及其中文系又是歷史的寵兒,歷史之母給了很多機會讓他們在社會變革的舞臺上表演,他們也的確為現代中國命運的轉變貢獻過智慧與心血。有些海外學者研究北大的歷史,很難理解我們曾經有過的那種喧囂和苦難,他們可能更多是從“他者”的立場去議論評說。但是世界上又恐怕很少大學能和北大這樣,與民族榮辱與共、對整個社會產生如此巨大的影響,而不止是學術影響。北大及其中文系有兩個傳統,一是關注和參與社會的傳統,另一是學術自由的傳統。我們清理北大中文系的歷史,主要還是從教學與科研的角度,是一條學術史、教學史的主線,工夫下在這里,但這并不意味著可以脫離特定的歷史環境。兩個傳統往往糾結纏繞,不刻意去剝離,也許更接近真實。

回顧北大中文系100年的歷程,化繁為簡,大致有幾個比較重要的段落:第一段,五四時期,國文系在新文化運動中光芒四射,中西學術仍處在激烈碰撞的時期,還有就是“廢門改系”,教學模式的初步建立。第二段,二三十年代,注意協調西方學術方法與中國傳統固有的學術方法的關系,力促教學與研究往現代化的方向轉換,教學格局與課程體系形成,產生一批高水準的專著,也培養了許多功底扎實的學者。第三段,西南聯大時期,和清華中文系合作,挺過艱難的戰爭,維護了一批“讀書種子”;第四段,50年代初院系調整,清華、燕京和中山等幾所大學中文系(新聞系、語言學系)與北大中文系合并,一時名家林立,成為學術界的“巨無霸”,是鼎盛時期,學科建設對全國有輻射性影響。盡管50年代如此艱難動蕩,還是培養出一批學術骨干。第五段,“文革”時期,也是北大中文系受到摧殘的“非常時期”。第六段,80年代前期,有難得的思想解放氛圍,無論教學還是科研,都達到良好的水平,是中文系又一個興盛期。第七段,90年代以降,市場經濟大踏步前來,學術與學科的規模擴大,中文系守正創新,積極應對挑戰,用流行語言來說,也有“新的機遇”。

百年中文系,五四時期的社會貢獻與影響最大,二三十年代以及80年代前期,是做學問與人才培養最下工夫,而且成效也最顯的時期。當然,這只是粗略的印象,其實每一歷史階段都有不同的條件與環境,都有人在努力做學問,即使在嚴酷的“文革”時期,工農兵學員中也出了一些優秀的人才。中文系的每一個歷史階段,包括幾代學人的學術經歷,都折射出特定時代政治、社會和文化思潮的嬗變景觀。北大中文系走過許多泥淖與彎路,她的歷史圖景中也有過不光彩的暗影,但那種自由、嚴謹、求實的學風,那代代薪傳的“系格”,始終沒有中斷或放棄。

所謂“系格”是什么?北大中文系的傳統何在?魅力何在?這是我們治史過程中常常思考的。這好像感覺得到,是一種實有,卻又難于具體表述。“系格”是由某種主導性的氛圍長期熏陶而成,是一種生生不息的風氣與習慣,一種共識與游戲規則。這里說說我們所理解的北大中文系的“系格”,主要有兩方面。

一是思想活躍,學風自由,環境寬容。北大中文系歷來人才濟濟,每一階段都擁有許多名家大師,中文系靠他們出名。為何有這么多大師名家匯聚?不見得都是北大自身培養的,相當一部分是吸引進來,或者合并過來的。不過大多數都還愿意來,沖著北大中文系的牌子以及它自由的學風來,有吸引力。北大中文系以學風自由聞名,有人可能覺得“很難搞”,其實是彌足珍貴的傳統。這里不是沒有紛爭,矛盾不見得比別的單位少,但她自己能夠調和、消解、轉化,這不簡單。回想五四前后國文系“章門學派”與新派的分歧,即“文白之爭”,其激烈程度往往被后來掩蓋了。但這里有游戲規則,有共同點,就是尊重學術,尊重自由。只要學術上有專長或特色,能成一家之言,無論其在思想上是何主張,甚至性格上生活上不無可議,都可以上中文系的講臺。有許多回憶文字都說五四之后“新派”占上風,但其對手“章門學派”的學術理路也延續下來,并成為主流:事實上“新派”也多少接納并融匯了它對手的路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這就是寬容大度的學術襟懷。

我對必要的寬容很有一些體驗。前些年我擔任系學術委員會主席,委員會成員大都是來自5個不同學科的老先生,學科的“性格”和各自的理路很不同的,開會也往往有激烈的爭論,有時甚至面紅耳赤的,但終究不傷和氣,很少有“一言堂”或者“武大郎開店”的現象。實在說服不了別人,甚至矛盾很難解開了,那也給別人一點空間,大不了就是“君子之交”罷了。北大中文系教員多,專業多,歷史積累下的矛盾也不少,但極少鬧得劍拔弩張的,大家也不愿在這些方面消耗精力。這些年實行科研成果量化管理,系里有條例,事實上很少靠條例來“制約”人,把人逼到墻角的事情是沒有的。這種風氣,能讓大家比較放松,也比較適合做學問。三、四十年代乃至建國后,中文系多經磨難,在特定時空中也出現過荒唐事,但總的來看,始終是人才薈萃,思路活躍,這跟相對寬松自由的學術風氣是互為因果的。這種自由寬容的風氣或“系格”,是極為重要的資源,應好好利用和發揚。辦好一個系,尤其是文科系,非得努力營造這種好的空氣不可,這比任何“硬件”都更要緊。

當然,在寬松、自由的另一面,又還有嚴謹求實的風尚。前面講到,不同的觀點、理路完全可以在這里并存,但有個前提:必須有真才實學,做學問要嚴謹認真。否則,在中文系很難待下去的。從二三十到90年代,都發生過學術上的“二把刀”被學生轟下臺的事。中文系的“王牌”學科,如文學史、漢語史、文獻學等,接受傳統樸學的影響較深,注重材料,析事論事力求準確有據,一直是主流學風,也是相對穩定的學術“游戲規則”。如果有個別教員學風浮泛,樂于“作秀”,即使被外面傳媒弄得名氣很大,在系里也不見得就有市場。所以這個“系格”,在宏放自由之外還要嚴謹,兩者相輔相成,蔚成風氣。講求嚴謹,也就是講求學術上的尊嚴,這方面理應從傳統中發掘精神資源。當前,在比較浮躁功利的社會風氣之中,做到這一點似乎是越來越難了。惟其如此,嚴謹的學風更顯得寶貴,更要大加彰揚。

第二方面是教學。北大中文系的辦學理念并沒有清晰的表達,但感覺得到,這里注重為學生打厚實的基礎,然后放手讓他們各自尋路發展,而不是常見的那種教給學生怎樣做,總希望他們今后能照章辦事。中文系的學業比較輕松,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拿到畢業證不難,真正上路并不容易。中文系培養了眾多人才,他們發展的路向寬廣,不止是學術圈子,做各行業的都有,而且都可以做得不錯。100年來,從北大中文系畢業的本科生有8000多名,碩士生2300多名,博士生600多名,量不算大,現在很多學校擴招幾年也就趕上這個規模了。但這比較接近精英教育,注重基礎扎實,眼界開闊,發展的余地與后勁就可能比較大。我們在整理歷屆畢業生名冊時,很多熟悉的名字讓人眼睛一亮:原來有這么多中文系畢業生成為各個學科的骨干、帶頭人或者頂尖的學者,還有就是在其他領域做出顯著成績的人物,所謂人才培養的“成功率”比重是很大的。特別是二三十年代形成的北大研究所制度,培養研究生的模式很注重因材施教,出來不少杰出的學者,其經驗值得現在借鑒。

另外,有意思的是,北大中文系的旁聽生、訪問學者、進修生數量巨大,甚至超過本科生。這在其他學校少見。旁聽生有不少認真學習,學出名堂的。如作家沈從文、丁玲等,都是來國文系旁聽的常客,聽來聽去,有大受用,逐漸成學者名流,甚至站到北大講臺上當教授了。這種對旁聽生來者不拒的風氣北大歷來都有,如今再度興盛。至于進修教師與訪問學者,光是1978到2009年,中文系就接納過1840多人。現今全國多數大學中文系的學術骨干和一些學術名家、學科帶頭人,當年都曾經在北大中文系訪學或進修。這也是北大中文系人才培養不可忽視的實績。

多年前我為中文系招生小冊子寫過一段話,想要表達北大中文系的教學特色,頗費思量,那段話是:“中文系魅力何在?在傳統深厚,在思想活躍,在學風純正,更在于其辦學理念:不搞急功近利的職業培訓,而是力圖讓學生學會尋找最適合自己的人生之路,打下厚實的基礎,使整體素質包括人格精神都有健全的發展。”前面幾句說的是學問,后面說的主要是教學,其實也都包含一種學術精神,一種“系格”。在編這本系史過程中,我們深深感到這種辦學理念有其特色,難能可貴。

一本史書的完成,會有一些過濾,過濾了的歷史總是比較“干凈”的。北大中文系雖是學術高地,許多學人羨慕的地方,卻也并非完全“干凈土”,她有她的矛盾和問題,有負面的東西,——本書沒有刻意去回避這些歷史的負面。而到今整個社會大變局,許多原來意象不到的新問題和老問題糾纏一起,成為發展的困擾。面對市場化大潮,身處傳統價值崩潰的浮躁年代,北大中文系能否做到守正創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編這本系史,回顧中文系100年的歷程,我們對“困擾”的感觸格外強烈,惟其如此,也就格外珍視中文系的“系格”。

編這部圖史,是為了慶賀北大中文系百年誕辰,同時也想理清北大中文系100年發展過程中所體現出來的學術傾向、教研模式的變遷及其得失,以此概覽北大中文系的學術變遷,并從一側面探究中文學科近百年的流變脈絡。

歷史不好寫,尤其是近代學術史,塵埃尚未落定,評價也人言言殊,何況又是牽涉北大,歷來爭議最多的地方。書中所述名家,多系當代之人,偶一不慎,即謬誤叢生。有許多具體事件的評述也可能引起不同的意見,牽扯到這樣那樣的關系。還有就是材料缺乏,特別是近半個世紀的檔案資料,保存反而不比上個世紀初的完整。十多年前成立一個什么機構,現在的說法就可能彼此不一樣了。但我們還是努力了,希望能盡量從學術的立場,用史實與史識說話。

促使我們大膽動筆的還有一個原因:北大已經過了110歲生日,可是至今沒有一部完整的歷史,各院系的歷史更是罕見。 至今比較正式得到校方認可的北大校史只有蕭超然等編的《北京大學校史》,增訂本1988年北大出版社出版,這本校史只寫到1949年。關于北大中文系倒是有一本馬越編撰的《北京大學中文系簡史》,北大出版社1998年出版,碩士論文,溫儒敏指導,只有五六萬字,限于篇幅,90年的歷史只是提出一個概要,未能詳述。如果總盼望“公家”來修史,難度更大,很可能就是一種專講平衡講“關系”的歷史,那是很難反映真相的。我們編這部“圖史”,真的是為了引起更多有心的史家關注,往后能有更全面更細致的系史出來。這本書肯定有很多遺漏和不足,好在有了一個框架,大家就有了話題,可以圍繞它來批評、議論和補充了。

編就這部書時,感到歷史的滄桑,一種傳統的厚重感和延續感,也感到當下整個人文學科面臨挑戰的緊迫。當然也有學術的自豪和自信,前輩學人畢竟給留下了“系格”,留下那么豐富的遺產。情不自禁就會認真思索:

我們應當并且能夠做點什么?

溫儒敏

2010年3月9日于京西藍旗營寓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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