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指稱”和“陳述”的理論基礎
早期的“名詞化”或“名物化”理論,大多采用單一地位說,而且基于單詞直接入句的分析方法,認為凡是充當主語或賓語的動詞都經歷了同樣的句法過程,都取得了名詞的句法地位,或者起著相當于名詞的句法作用。這樣做的好處是簡單明了,可以用同一種辦法來處理各種不同的情況。不過,簡單化也帶來了一些不好解決的問題,正如朱德熙等(1961)所指出的那樣,動詞性成分在充當主語或賓語時的句法性質并非鐵板一塊,如果不分青紅皂白地全都納入“名詞化”過程,必然會以偏概全,把問題的真相掩蓋起來。
朱德熙先生(1982b)引進了兩分法,將這種動詞性成分劃為兩類,一類已經失去了謂詞的特點,另一類則仍然保留了謂詞的句法地位。朱先生稱前者為謂詞的“指稱”用法,即“充任主語的謂詞性成分本身雖然仍舊表示動作、行為、性質等等,可是跟謂語聯系起來看,這些動作、行為、性質、狀態等等已經事物化了,即變成了可以指稱的對象”。后者則稱為動詞的“陳述”用法,即“充任此類主語的謂詞性成分不是指稱的對象,而是對于動作、行為、性質、狀態的陳述”(朱德熙1982b:101)。
“指稱”和“陳述”是作為一組互相對立的概念提出來的,而且據說“是語言中最基本的對立”(郭銳2002:85)。但是,這兩個概念卻不一定具有理論上的可比性,也就不太能夠形成對立(contrast)。“指稱”(refer/reference或designate/designation)是語義學中常常用到的概念,說的是名詞性成分和所指對象(referent)之間的關系,也就是名詞性成分的外延(extension)。朱德熙(1982b,1983)在闡述“指稱”的含義時,也是從語言和外界事物的關系這一語義角度出發的。而“陳述”(predicate/predication)則是句法學的常用概念,說的是兩個句法單位之間的關系,最常見的是謂語對主語的陳述,朱德熙(1982b)對“陳述”的最初說明也是基于這一點的。朱德熙(1983)后來進一步用英語的assertion來說明“陳述”的含義。這倒的確是現代語義學中的常用概念,但一般只用來描述話語中命題(proposition)的性質或狀態,即通常所說的斷言(Lappin 1996)。
這樣就帶來了一個問題。如果按照前一種理解方法,語義概念和句法概念之間沒有太大的可比性,“指稱”和“陳述”的對立恐怕也沒有太大的實際意義。如果按照后一種理解方法,兩個概念一個屬于詞匯語義,另一個屬于話語語義,還是沒有太大的可比性,仍然無法形成有效的對立。
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之一是將這兩個概念從詞語本身的固有特性中分割出去,而同語境掛鉤,即“詞語之為指稱的、陳述的,都是使用中的分類,都是‘用于指稱’或‘用于陳述’”(朱景松1997:201)。這樣做有一個好處,除了考慮動詞性成分在使用中會有兩種表現之外,還可以把名詞性成分獨立充當謂語的情況也包括進去。不過,“用于指稱”和“用于陳述”雖然成了語言使用中的概念,但它們之間的對立只是派生的,本質上仍然依賴于“指稱”和“陳述”之間的對立。只要這兩個原始概念無法形成對立,派生的“用于指稱”和“用于陳述”也還是缺乏可比性。
郭銳(2002)的解決辦法正好相反,是將這兩個概念都歸納為詞語本身固有的特性,作為表述功能的具體表現。表述功能被界定為詞語表達語義的模式,因而與句法功能不同,“句法成分是從直接成分間的關系出發的,而表述功能是就詞語本身的性質而言的。換句話說,我們把表述功能看作詞語本身的性質,而不是看作語法環境的性質”。在此基礎上可以進一步將“指稱”定義為“表示一個對象,語義內向,一般可用‘什么’提問”,“可以受定語修飾”;而將“陳述”定義為“表示一個斷言,語義外向(指向另外一個成分),一般可用‘怎么樣’提問”,“可以受狀語修飾”(郭銳2002:84)。
在語義功能和句法功能之間加上一個表述功能,將“指稱”和“陳述”都定義為表述功能,而且都作為詞語本身固有的性質,從而可以放在同一個語法層次上進行討論,這的確是理論上的一大創新。而且“指稱”的范圍已經擴大為“對象”,不再囿于“事物”,所以可以用來描述動詞和動作之間的關系,以及形容詞和事物性質之間的關系,從而避免了將“指稱”和事物化掛鉤所帶來的困難。剩下來的問題是如何確保所有的表述功能都按照同一標準定義,確保各種功能的可比性。
郭銳(2002)所說的表述功能一共有四種:“指稱”、“陳述”、“修飾”和“輔助”。這些表述功能顯然可以分成兩組。“陳述”、“修飾”和“輔助”的“語義外向”,功能都是“指向另外一個成分”或者幾個成分,即表示處在同一個句法層次的各個成分之間的關系。這幾個概念因此具有可比性,只要從語義指向的方式著手就可以了。而“指稱”的“語義內向”,嚴格地說并沒有句法意義上的語義指向,所以其功能只是“表示一個對象”,即表示詞語同外部世界的關系,而不是句子內部成分之間的關系。這樣一來,“指稱”和“陳述”在本質上仍然不屬于同一個范疇,是否具有可比性的問題,就仍然沒有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