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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關(guān)于學(xué)習(xí)的問題

語言有三個要素,就是語音、語法、詞匯。那么,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這三個方面,哪方面最重要呢?應(yīng)該說是詞匯最重要。

語言有三個要素,就是語音、語法、詞匯。那么,我們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這三個方面,哪方面最重要呢?應(yīng)該說是詞匯最重要。我們讀古書,因為不懂古代語法而讀不懂,這種情況是很少的。所以語法在古代漢語教學(xué)中不是太重要的。至于語音方面,更不那么重要了。比方說散文,跟語音就沒有很大關(guān)系,詩歌跟語音有點關(guān)系,但也不是重要的。不過,不重要不等于說不要學(xué),還是要學(xué),三方面都要學(xué)。現(xiàn)在我先就這三方面講講學(xué)習(xí)的必要性。

首先要提醒大家,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最要緊的一個問題就是歷史觀點的問題。我們現(xiàn)代漢語是從古代漢語發(fā)展來的,當(dāng)然古今相同的地方是很多的,但是也有很多不同的地方。我們要注意的就是那個古今不同的地方,這就是所謂歷史觀點。不管是從語音方面,從語法方面,還是從詞匯方面來看,都應(yīng)該注重這個歷史觀點。

先講語音方面。

先講語音方面。從《詩經(jīng)》起一直到唐詩宋詞,這些都有語音的問題,就是古音的問題,我們要注意研究古音。舉一個很淺近的例子,唐詩宋詞里邊有平仄的問題,這是詩詞的一種格律。這個要懂,不懂,有時候就會弄錯。我記得在二十多年前,有位同志在杭州圖書館里發(fā)現(xiàn)了岳飛的一首詩,詩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題目是《池州翠微亭》,是一首七絕:“經(jīng)年塵土滿征衣,特特尋芳上翠微。好山好水看不足,馬蹄催趁月明歸。”按照那首詩的格律來看,應(yīng)該是“好水好山”,如果是“好山好水”,就不合平仄,不合詩的格律。因此我用不著到杭州去看他是不是抄錯了,就能夠斷定他是抄錯了,因為岳飛雖是一個名將,同時也是一個文人,他不會寫一首七絕都不合格律的。前年,我看到一個同志注解李商隱的詩,其中有一首《無題》詩,最后兩句是:“蓬萊此去無多路,青鳥殷勤為探看。”這個同志抄錯了,他抄成了“此去蓬萊無多路”。為什么抄錯了呢?他感到自己抄的比較合語法,“從這里去到蓬萊沒有多少路”嘛,所以他就抄成了“此去蓬萊無多路”。但是他沒有注意到,“此去蓬萊無多路”這不合平仄,而李商隱是個大詩人,作詩能夠不合平仄嗎?所以,語音方面要注意。

其次講到語法方面。

其次講到語法方面。語法不是說完全不要注意,讀古文有些地方是跟語法有關(guān)系的;古代的語法有的跟現(xiàn)代還是不一樣的,所以也不是說完全不要注意。舉個例子,也是剛才說到的那位同志,寫李商隱詩注,就碰到一個語法問題,他沒有解決好。李商隱有一首詩,題為《韓碑》,講的是韓愈寫的那個碑,里邊有兩句:“碑高三丈字如斗,負(fù)以靈鰲蟠以螭。”“碑高三丈字如斗”,是說那個石碑有三丈那么高,字寫得很大,像斗那么大。“負(fù)以靈鰲”,“鰲”。就是一種大鰲,也可以說是大龜一類的吧,現(xiàn)在我們在北京都常常看見的,石碑底下有個烏龜,背著那個石碑,那個烏龜就叫做“鰲”負(fù)以靈鰲”就是“以靈鰲負(fù)之”,以大龜來背著那個石碑。“蟠以螭”,“螭”,是一種龍,古代傳說中一種沒有犄角的龍叫做“螭”。“蟠以螭”按照語法看,上面的“負(fù)以靈鰲”就是“以靈鰲負(fù)之”。那么“蟠以螭”就應(yīng)該是“以螭蟠之”。但是這位同志不懂,他不從語法上考慮問題。他怎么注呢?他注;“蟠也是龍,螭也是龍”,那么這樣一注呢,就不好懂了,既然應(yīng)該是“以螭蟠之”,你要說兩個都是龍,那就成了“以龍龍之”了,行嗎?不行。他不知道“蟠”不是龍。“蟠龍”才是龍。有一種龍叫“蟠龍”,即龍沒有飛的時候叫做“蟠龍”。但是單獨一個“蟠”呢,就不是那個意思,單獨的“蟠”是“繞”的意思,即“盤繞”。“蟠以螭”即“以螭蟠之”,就是用一條龍繞著那個石碑。全句詩的意思是:“石碑底下有烏龜背著,石碑上邊有龍繞著。”所以,從這里看,語法還是相當(dāng)重要的。

下面著重談?wù)勗~匯問題。

下面著重談?wù)勗~匯問題。剛才說了,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最重要的是詞匯問題。我們在編《古代漢語》教科書的時候,有位同志提到,古代漢語的問題,主要是詞匯問題,解決了詞匯問題,古代漢語就解決了一大半問題了。這話我非常贊賞。為什么有人學(xué)習(xí)古代漢語時,在詞匯問題上常常出差錯呢?這就是因為他沒有歷史觀點。他不知道古代,特別是上古時代,同樣一個字,它的意義和現(xiàn)代漢語的意義不一樣。前年。我在廣西大學(xué)講怎樣學(xué)古代漢語時,舉了個例子,這里不妨再舉一下。有位教授,引《韓非子·顯學(xué)》里面的話:“故明據(jù)先王,必定堯舜者,非愚則誣也。”韓非子的主要意思是說,古代所謂堯舜的事。不會是真的,那么你肯定堯舜的事是有的,你不是愚,就是誣。“愚”是“愚蠢”,“誣”是“說謊”。這就是說,你要是不知道堯舜的事本來沒有,而肯定說有,就是愚蠢受騙;你要是知道堯舜的事本來沒有,卻偏要說有,就是說謊騙人。可是這位教授卻把“非愚則誣”解釋為:“不是愚蠢,就是誣蔑。”這就錯了。他不知道,在上古漢語里,這個“誣”字不當(dāng)“誣蔑”講,而當(dāng)“說謊、說假話”講。所以這位老教授解釋為“不是愚蠢,就是誣蔑”,那就不好講了。誣蔑誰呀?誣蔑堯舜嗎?不對。后來他見人家都注作“不是愚蠢,就是說謊”,他才改過來。這就是古今詞義的不同。我再舉一個例子,《孟子·告子上》:“一簞食,一豆羹,得之則生,弗得則死。”這里面有個“羹”字,現(xiàn)在我們注解“羹”字常常說“羹”就是“羹湯”,我們看蘭州大學(xué)中文系《孟子》譯注小組編的《孟子譯注》,那里面怎么注解“一豆羹”呢?是這樣注的:“豆,古代盛羹湯之具。”(甚至在譯文里就干脆將“一豆羹”譯為“一碗湯”了。)我們認(rèn)為這個注解是錯誤的。我們的古人只說,“豆”是古代盛羹之器,沒有說湯,他把一個湯字添上去就錯了,錯得很厲害。為什么只能說是“盛羹之器”呢?“羹”是什么東西?“羹”就是煮熟的肉,是肉煮熟以后,帶點汁的,所以是帶汁的肉。“羹”,一般都是加佐料的,即所謂五味羹,酸甜苦辣咸,有五種味道,但主要是加兩種佐料:鹽跟梅。《尚書·說命》:“若作和羹,爾惟鹽梅。”梅子是酸的,鹽是咸的。要是窮人沒有肉吃怎么辦呢?窮人也有羹,那叫“菜羹”,但“菜羹”也不是菜湯,“菜羹”是煮熟的菜。總之,羹是拿來就飯吃的,所以《孟子》的“一簞食,一豆羹”就是一筐飯,還加上一碗羹。“簞”是古代盛飯的筐(一種圓形的竹器);“食”,是飯;“豆”,就相當(dāng)于我們現(xiàn)在的碗吧,就是你們看過的故宮博物院里邊陳列的那個帶高座的東西,是盛肉菜的。所以《孟子譯注》的那個注解在“羹”字后加上個“湯”字就錯了,因為“羹”根本就不是“湯”。我們再看《史記·項羽本紀(jì)》,楚霸王項羽把劉邦的爸爸抓住了,他對劉邦說,如果你不趕快投降,我就把你爸爸烹(煮)了。劉邦說,我曾經(jīng)和你結(jié)拜為兄弟,我的父親就是你的父親,如果你一定要烹你的父親呢,就希望你分給我一杯羹。(“吾與項羽俱北面受命懷王,曰‘約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以前我沒有教古代漢語,連我也誤會了,我以為一杯羹的“杯”就是盛茶、盛湯的東西,“一杯羹”就是一杯湯啰。后來教了古代漢語。研究了古代漢語,才知道這是不對的。在上古的時候,“杯”不是指的茶杯的“杯”而是盤子之類的東西叫“杯”。“羹”呢,是肉。“分我一杯羹”,就是分給我一碗肉。劉邦不會那么客氣的,只要一碗湯。這個就是所謂歷史的觀點。對于我們讀古文來說很重要。

現(xiàn)在我再舉一些例子,就是我們現(xiàn)在用的那個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一些錯誤,也是從歷史觀點上看,這些注解是錯的。我不是在這里批評那個課本,不是這個意思,那個課本后來都給我看了,我提了意見,大概現(xiàn)在已經(jīng)改了,或者將要改。我不是在這里批評語文課本,而是因為我們今天的聽眾有一部分是中學(xué)的語文教師,我這樣講比較有針對性。語文課本的《愚公移山》里有一句話:“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語文課本怎么注的呢?注解說:“曾”,是“竟”的意思。那么“曾不能”就變成“竟不能”了。這樣注我看是不妥當(dāng)?shù)摹T谏瞎艥h語里,“曾”,是一種加強否定語氣的副詞。所以常常是“曾不”用在一起。加強“不”字。“曾不”就是“并不”的意思,“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就是“并不能夠損魁父之丘”,也就是“連魁父之丘那么一個小丘也不能損”。所以把這個“曾”字解釋為“竟”不對。在另外一篇課文《核舟記》里有一句“而計其長曾不盈寸”,注解說:“曾”,是“尚”,就是“還”。這個注解就比較好了,注意到了“曾不”是“還不”,比剛才那個注好。但最好還是將“曾不”一起注,“曾不”就是“并不”。另外一篇課文《楚辭·九歌·國殤》里有一句話:“首身離兮心不懲。”注解說:“懲,懲創(chuàng),損傷。”注為“懲創(chuàng)”,原則上是不錯的,因為古人也是把“懲”注為“懲創(chuàng)”,但是注為“損傷”,就不妥當(dāng)了。《國殤》里講“首身離兮心不懲”,這是說,戰(zhàn)士們被敵人殺掉,而身跟首分離,也不后悔。“心不懲”,就是“不后悔”。《說文解字》云:“懲,也。”“[yì]就等于艾[yì]”。“自怨自艾”,就是自己埋怨自己,“自己埋怨自己”跟“后悔”的意思就差不多了。自己埋怨自己不應(yīng)該那樣做,那是自己做錯了,但是“首身離兮心不懲”,是說“為國家而犧牲,決不埋怨自己,而認(rèn)為自己做對了”。如果說,“首身分離了,心沒有損傷”, “沒有損傷”怎么好懂啊?不好懂。再舉一個例子,司馬光《赤壁之戰(zhàn)》有一句話:“今劉表新亡,二子不協(xié)。”語文課本注為“指劉表的兩個兒子劉琦和劉琮不合作。協(xié)是和協(xié),合作,不協(xié)就是不合作”,我認(rèn)為這個注解是不妥當(dāng)?shù)摹N覀冏⒔夤艜⒔夤湃说脑挘灰矛F(xiàn)代的話來解釋它。你說劉表兩個兒子不合作,這個話太現(xiàn)代化了吧!古人沒有這個話。“不協(xié)”,就是“不和”。劉表的兩個兒子不和,你看《三國演義》里都講了,劉琦就怕劉琮害死他,所以請劉備指教他,他就躲開了,那是不和,跟合作沒關(guān)系。當(dāng)時根本就沒有想到所謂合作的問題,怎么合作呀?如果這兩個人都同居在一個重要的地位,一個做這方面的官,一個做那方面的官,都很重要,這才有一個合作問題。這里根本沒有合作的問題。而是弟弟要把哥哥殺死的問題,要害死他哥哥的問題,跟合作有什么關(guān)系呀!所以我們注解古文,最忌把現(xiàn)代人的思想擺到古人那里去。“協(xié)”,就是“和”,就不要說“合作”。再舉一個例子,蘇洵的《六國論》中說:“至丹以荊卿為計,始速禍焉。”這句話就是說,到了燕太子丹,他相信荊軻的話,讓荊軻行刺秦始皇,后來沒成功,這樣子秦國就趕快把燕國滅了,所以叫“始速禍焉”,才招來了禍害。“速”,是“招來”的意思。語文課本注為“速,招致,這里作動詞”。“速,是招致的意思”,這個話不錯。錯在哪里呢?錯在后面的“這里作動詞”。為什么要說這里作動詞呢?因為注者認(rèn)為這個“速”是“快速”嘛,是個形容詞,但這個地方是個動詞,所以這個形容詞“速”是作動詞用。錯就錯在這個地方。他不知道,這個“速”字有“招致”的意思,又有“快速”的意思,“招致”這個意思跟“快速”的意思是沒有關(guān)系的。不是說“快速”的意思引申了,引申為“招致”,不是這樣的。所以注為“招致”就不應(yīng)說“這里作動詞”,它本來就是動詞嘛,怎么說“這里作動詞”呢?

此外,還有關(guān)于現(xiàn)代漢語同近代漢語的差別問題。

此外,還有關(guān)于現(xiàn)代漢語同近代漢語的差別問題。例如在徐宏祖《徐霞客游記》里邊有一篇文章是《游黃山記》,其中有句話:“時夫仆俱阻險行后,余亦停弗上。”課本注:“夫仆,就是仆人。”這個注不妥當(dāng)。“夫仆”是兩個名詞,“夫”是“夫”,“仆”是“仆”,并不是一個雙音詞,所以并不是“夫仆,就是仆人”,“夫”,是“挑夫”,是給他挑行李的。“仆”是“仆人”,是跟隨他的,不是給他挑行李的,“夫”,有時也指的是“轎夫”(抬轎的)。反正“夫”跟“仆”不是一回事,所以“夫仆,就是仆人”這個注解就不對了。這牽扯到近代漢語的問題。你們恐怕很少看見“夫”了,現(xiàn)在“挑夫”也沒有了,“轎夫”更沒有了,所以注起來就沒有注意到“夫”和“仆”不是一回事。

下面我想再談?wù)勎覀冊陂喿x古文、注解古文的時候常犯的錯誤。

下面我想再談?wù)勎覀冊陂喿x古文、注解古文的時候常犯的錯誤。我想談三個問題,即“望文生義”、“誤用通假”和“濫用通假”。

(一)望文生義

什么叫做“望文生義”,就是看到一句話,其中的某個字用這個意思解釋它,好像講得通,以為就對了。其實這個意思并不是那個字所固有的意思,在其它的地方從來沒有這么用過,只不過是在這個地方這樣講似乎講得通。但是“通”不等于“對”,不等于“正確”。你要說這樣解釋就通了,那就有各種不同的解釋都能通的。為什么“通”不等于“對”呢?我們知道,語言是社會的產(chǎn)物,是全體社會成員約定俗成的。一個詞在一定的時代表示一定的意思,是具有社會性的。某個人使用某個詞,不可能隨便給那個詞另外增添一種意思。因此,我們閱讀古文或注解古文時,就要仔細(xì)體會古人當(dāng)時說那個話究竟是什么意思?那才是對的。我們的老前輩最忌諱望文生義,常常批評望文生義。可是我們現(xiàn)在犯這種毛病的人非常多。前幾年我們北京大學(xué)編了一本《古漢語常用字字典》,看見他們原來寫的稿子很多地方都是望文生義的。所以這個要著重地講一講。

什么叫做“望文生義”,就是看到一句話,其中的某個字用這個意思解釋它,好像講得通,以為就對了。

舉一個例子,如“信”字,有個學(xué)校編了一本字典,編字典的同志親自到我家來征求意見,我看到里邊有一條:“信,舊社會指媒人。”舉的例子是《孔雀東南飛》里的一句話:“自可斷來信,徐徐更謂之。”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拒絕那個來使,以后再談吧。這個字典的草稿把“信”字注為“媒人”,為什么要那么講呢?因為很清楚嘛,將這句話解釋為“就回絕了那個媒人,叫他以后再說”,這不就講通了嗎?這就叫做望文生義。我們要問,如果這個“信”字有“媒人”的意思,為什么別的書,別的文章里邊都沒有“信”當(dāng)“媒人”講的呢?這里就有個語言的社會性問題。語言是社會的產(chǎn)物,你說出來的話就要人家懂,如果這個“信”字一般都沒有“媒人”的意思,唯獨《孔雀東南飛》的作者把“信”用作“媒人”的意思,人家能懂嗎?我們看余冠英同志是怎么注的,他說:“信,使者。“信”,當(dāng)“使者”講,那是很常見的。“斷來信”就是“回絕來使”,后面再加個括號注明:“來使,指媒人”。“來使”的“使”,在這里指的是“媒人”,這個話就沒有毛病了,這就是說在這個上下文里邊,指的是那個人。但是解釋的時候,先要講這個“信”字是“使者”的意思,然后再指出這個地方可以當(dāng)“媒人”講,那就不錯了。我們編的古漢語教材里,就常常用這個方法,先說這個字是什么意思,再說這個地方當(dāng)什么講,就是把一般的情況講清楚了,然后講特殊的情況。

再舉一個例子,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亂石穿空;驚濤拍岸。”胡云翼《宋詞選》注:“驚濤,驚人的巨浪。”這么解釋好像也講得通,其實也是望文生義。“驚”并沒有“驚人”的意思,“驚”的本義是指“馬因害怕而狂奔起來”,也就是指“馬受驚”。《說文》:“驚,馬駭也。”《戰(zhàn)國策·趙策一》:“襄子至橋而馬驚。”我看,按照“驚”(驚)字的這個本義,“驚濤”就是形容“像馬受驚而狂奔那樣洶涌的波濤”。這樣理解才確切,也更形象些。此外,如舊時比喻美人體態(tài)輕盈的“驚鴻”(曹植《洛神賦》:“翩若驚鴻”,陸游《沈園》詩:“曾是驚鴻照影來”),其中的“驚”字也是這種本義的引申。

下面還是舉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一些倒子,說明望文生義的問題。

下面還是舉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一些倒子,說明望文生義的問題。

《曹劌論戰(zhàn)》有一句話:“衣食所安,弗敢專也,必以分人。”語文課本注:“衣食這樣養(yǎng)生的東西,不敢獨自享受。安,有‘養(yǎng)’的意思。”我認(rèn)為這也是望文生義。為什么呢?“食”能養(yǎng)人,“衣”還能養(yǎng)人嗎?衣服是保暖的,不是養(yǎng)活人的,養(yǎng)活人靠“食”。“衣食所安”,怎么能說是衣食養(yǎng)生呢?這是不妥的。我翻了王伯祥編的《春秋左傳讀本》,他注得比較好。王伯祥說:“衣食二者,系吾身之所安。”這樣,“身之所安”,意義就廣泛了。衣食都是我們靠它安身的,“安身”,就可以包括衣在內(nèi),食在內(nèi)。我看王伯祥這個解釋比我們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解釋要好得多。在語文課本里,就是這同一篇文章,還另外有個注,“一鼓作氣”,注為:“作,激發(fā)、振作。”就這句話來講,“作”,解釋為“激發(fā)”是講得通的。但是就這個“作”字的意思來講呢,就沒有“激發(fā)”的意思。“振作”這個意思倒比較好。“作”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作”,就是“起來”,比方說,站起來就叫做“作”。那“一鼓作氣”呢?就是“一鼓使勇氣起來”,所以這里講“振作”就比較合適,講“激發(fā)”就不大合適。這個問題不大,不過也提一提。

另外一篇文章有個問題比較復(fù)雜。《陳涉世家》說:陳勝“攻陳,陳守令皆不在,獨守丞與戰(zhàn)譙門中”。語文課本注:“守丞,當(dāng)?shù)氐男姓韱T。”我覺得這個注最不妥當(dāng)?shù)氖前选柏苯忉尀椤靶姓韱T”。在漢代,“丞”是什么意思呢?“丞”是一種副職。郡有太守,副太守就叫做“丞”。縣有縣令,副縣令也就是“丞”,“丞”僅次于“守”,僅次于“令”。“丞”主要是管武事的,所以說“守丞與戰(zhàn)譙門中”。因為“丞”是管武事的,保衛(wèi)城就是他的責(zé)任。語文課本注為“行政助理員”,秦末時有那么個官叫行政助理員嗎?這種說法太現(xiàn)代化了。什么叫“守丞”?有兩種解釋:一種解釋“守丞”是守那個城的副縣令或副太守。“守”是動詞,守那個城的。另一種解釋就不一樣了:“守丞”就是郡守的副職,就是副郡守。我比較同意后一種說法。當(dāng)然,這里還有一個復(fù)雜的問題,有人說,秦朝那個時候,“陳”,只是一個縣,不是一個郡。這個比較復(fù)雜的問題就不詳細(xì)講了。這里只是說注為“行政助理員”是不妥當(dāng)?shù)模驗闆]有那個官,況且行政助理員就不是管武事的,他也就沒有那么大權(quán)力負(fù)責(zé)指揮守那個城了。

陳勝吳廣起義

再舉一個例子,杜甫的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有一句“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語文課本注:“青春,明媚的春光。”這句話講得通講不通呢?看來好像是非常通,“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這不是很好嗎?但是不行,這是望文生義,不是本來的意思。杜甫為什么要用“青春”呢?為什么不用“明春”或別的什么“春”呢?我們查了一下《辭海》(舊《辭海》),里邊說:“青春,春時草木滋茂,其色青蔥,故曰青春。”春天,因為草木都返青了,所以叫“青春”。我看這個解釋不但比“明媚的春光”正確,而且更有詩意。可見,就是看來很淺近的詞,我們也要留意,應(yīng)該怎么注才不是望文生義。

再舉一個例子,杜甫的詩《聞官軍收河南河北》有一句“青春作伴好還鄉(xiāng)”。

另有一個例子,陸游的詩《書憤》有兩句:“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語文課本這樣注:“伯為長,仲為次,后來伯仲就被用作衡量事物等差之詞。”這個注解也是不妥當(dāng)?shù)模煌拙驮谟凇暗炔睢眱蓚€字。一講“等差”,就說“伯為長,仲為次”,就是哥哥比弟弟高,所以有“等差”嘛。當(dāng)然,注為“等差”這也不是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錯。錯的來源在舊《辭海》,那本書也是那么錯的,所以是有根據(jù)的。舊《辭海》注:“伯仲,評判人物之等差也。”并引曹丕《典論·論文》“傅毅之于班固,伯仲之間耳”為例。舊《辭海》誤以“伯仲”為“等差”,跟原意正好相反,原意“伯”是哥哥,“仲”是弟弟,哥哥和弟弟差那么一兩歲,所差不遠(yuǎn),所以是強調(diào)沒有多大差別。你說是“等差”,又說“伯為長,仲為次”,就強調(diào)了“差”。正好“伯仲是強調(diào)差不多少。在肖統(tǒng)的《文選》上,曹丕《典論·論文》李善注得很好,李善注“伯仲”說:“言勝負(fù)在兄弟之間;不甚相踰也。”他說,誰勝誰負(fù),誰高誰低呢?“不甚相踰也”,差不多。很難說誰比較高,頂多稍微高那么一點點,也就是像哥哥、弟弟那樣差一兩歲,所差無幾。他是強調(diào)“不甚相踰也”,差不離,都一樣。這樣,我們就好懂了。陸游《書憤》的那兩句詩:“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聞?”是說諸葛亮千載之下誰能夠比得上他呢?誰能跟他相為伯仲呢?就是說誰能跟他差不多呢?最好是再看杜甫的《詠懷古跡》詩,也有一首是講諸葛亮的:“伯仲之間見伊呂”,原來的杜甫詩注云:“孔明之品足上方伊呂”,就是孔明要講起品德,可以上比伊尹跟呂尚(姜太公)。這個注解就很好,這里就沒有“等差”,沒有講諸葛亮比不上伊呂,而是說“伯仲之間見伊呂”,諸葛亮跟伊呂差不多,這才對。所以我們要注意,“等差”就把這意思弄反了,誰是伯,誰是仲啊?是要追究誰是伯,誰是仲嗎?其實不是。還有個例子,《詩經(jīng)·魏風(fēng)·碩鼠》中“三歲貫女,莫我肯德。”中學(xué)語文課本注為:“德,恩惠,作動詞用,感恩的意思。”我認(rèn)為,“德”,解釋為“恩惠”是對的,作動詞用也是對的,但是最后說是“感恩的意思”,恐怕就不對了。這一次的望文生義更容易使人相信了,為什么呢?因為把“三歲貫女,莫我肯德”解釋為“我對你那么好,你不肯感我的恩”,這不是很通了嗎?這種望文生義,就很典型。我們想想,“感恩”本來是心里邊感嘛,怎么還說“肯不肯感恩”呢?這講不通。所以若作“感恩”講,就沒有“肯不肯”的問題了。我們看鄭玄怎么注的,鄭玄注為:“不肯施德于我。”就是對你那么好,你不肯給我一點好處,反倒恩將仇報,不肯施德于我。我看鄭玄的這個注是對的。“施德于我”,“施”是一種行為、動作,才談得上“肯不肯”。朱熹作“歸恩”講,也較好,“歸恩”是“報恩”的意思。

另有一個例子,陸游的詩《書憤》有兩句:“出師一表真名世,千載誰堪伯仲間?”

關(guān)于望文生義,還有個例子:《廉頗藺相如列傳》里的一句話:“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

關(guān)于望文生義,還有個例子:《廉頗藺相如列傳》里的一句話:“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語文課本注:“璧,玉的通稱。”這個注也可以說是望文生義的一個典型。我們查遍字典、辭書,都沒有說“璧”是玉的通稱。“璧”,就是一種玉器。你看故宮里邊就陳列著很多璧,璧有璧的形狀,是玉經(jīng)過雕琢而成的,它是一種玉器。不是玉的通稱,所有的玉都能叫壁嗎?那為什么這個地方要那么注呢?原先不懂,后來我體會到了。你看“趙惠文王時,得楚和氏璧”,我們念《韓非子》的時候念到過:和氏在楚的深山里邊找到一種玉,先是璞玉,經(jīng)開鑿發(fā)現(xiàn)玉,然后才雕琢成為璧。所以下文說:“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而這位同志注解這句話時,就認(rèn)為,和氏得到的既然不是璧,是一塊玉,怎么能說是得到璧呢?噢,這個璧一定是玉。這樣子去解釋有沒有道理呢?我認(rèn)為沒有什么道理。有一點要注意,我們古人行文的邏輯思維是沒有我們現(xiàn)代人的邏輯思維那么嚴(yán)密的。說得到和氏璧,不但不是璧,也不是玉,是一塊石頭,里邊有玉。那應(yīng)該怎么注呢?應(yīng)該說,得到和氏璧是得到和氏的那塊石頭才對!因為那時還不知道里邊有玉沒玉呢?最近還有讀者給我來信,要辯論一個問題,他說,趙惠文王得楚和氏璧,不是他得到的,是楚王得到的,怎么是趙王得到的呢?我看,你不要糾纏那些問題,古人不跟你講那么多邏輯。

關(guān)于望文生義,最后再舉一個例子,王安石《游褒禪山記》:“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

關(guān)于望文生義,最后再舉一個例子,王安石《游褒禪山記》:“蓋其又深,則其至又加少矣。”中學(xué)語文課本注:“加少,增加少的程度。”這樣講通不通呢?完全通,但是剛才我說了,“通”,不等于“對”。要是講成“增加少的程度”, “加”字就是一個動詞,而我們古漢語里的這個“加”字,除了當(dāng)作動詞之外,還有一種副詞的作用,“加”就是“更”, “加少”就是“更少”。我在我主編的《古代漢語》這部書的常用詞里特別講“加”字有“更”的意思,并且還強調(diào)指出:“這種‘加’字不能解作‘增加’,否則,‘加少’不好講。”“加”在古代有“更”的意思,“加少”就是“更少”,那不是更好懂嗎?為什么要注“增加少的程度”呢?倒不好懂了。這里再補一個例子吧,《六國論》:“故不戰(zhàn)而強弱勝負(fù)已判矣”。中學(xué)語文課本注:“判,分,清清楚楚的意思。”這也是望文生義,好像是講通了,“沒有經(jīng)過打仗,強弱勝負(fù)已經(jīng)清清楚楚地分開了”,但是從“判”的原來意思看,沒有“清清楚楚”的意思。“判”字的本義是“一分為二”,一樣?xùn)|西分為兩半,叫做“判”。要把“判”解釋為“分”倒也不錯,最好解釋為一個東西分為兩個,叫“判”。這樣,強弱是兩個東西,一個強,一個弱,還有勝負(fù),也是這樣子。一個強、一個弱,一個勝、一個負(fù),分開了,這樣說就行了。

以上講的是望文生義的毛病,而這個毛病現(xiàn)在是越來越多,好像把這話講通了就行了,而不管這個字原來是什么意思了,所以我在這里特別強調(diào)要反對望文生義。現(xiàn)在有新出版的字書、詞典之類的書,這類毛病也是很多的,也值得我們注意。

(二)誤用通假

在漢字里,有所謂“假借字”。“假借字”有兩種,一種是本無其字,假借另外一個字來用。比方說,有很多虛詞,起初沒有為虛詞造字,如“而”字,本來是一個實詞,原寫作。《說文》:“而,頰毛也,象毛之形。”后來人們假借這個“而”字當(dāng)連詞用,這就叫本無其字。另一種是本有其字的,也假借。最典型的字是早晚的“早”字,本來很早就有,可是很多古書都寫跳蚤的“蚤”,將“蚤”假借為早晚的“早”。這個就叫做本有其字。另外還有一種情況是本來沒有那個字,但后來也造出來了。比如喜悅的“悅”字,本來寫成個“說”字,后來就寫成“悅”字了。現(xiàn)在我們有爭論的問題就在于:什么叫“本有其字”?一般所謂的“本字”實際不能叫“本字”。有人說,可以因為“本字”是“多用字”。如果把“本字”看成“多用字”,那是另外一個問題了,是關(guān)于“本字”的定義的問題,沒有什么好爭論的。我反對的就是要不要講為通假。比方古書中喜悅的“悅”,一般都寫成言字旁的“說”,讀古書“說”字就讀成“悅”。“說”同“悅”這樣的注解就是不妥當(dāng)?shù)模艺J(rèn)為這是誤用通假。為什么這樣說呢?因為古人寫“說”字當(dāng)“悅”講的時候,還沒有“悅”字,怎么能說成“說”同“悅”呢?古人所謂“通假”,其實呢,就是有點像現(xiàn)在的寫別字,寫成另外一個字。我們應(yīng)該認(rèn)為古人寫別字的情況是有的,但是不多。像這個喜悅的“悅”字,既然一般都寫成“說”,就不能說這個字同那個字。心字旁的“悅”字是上古時沒有的。《說文解字》這部書沒收這個字,可見在那個時代這個喜悅的“悅”字還沒有產(chǎn)生。《孟子》里有這個喜悅的“悅”字,但是我們知道,有很多古書是經(jīng)過后人改過的。有些人拿當(dāng)代用的字去看,認(rèn)為這里本該這么寫的,就把《孟子》這部書里的一些字改了。所以有人說《孟子》這部書是俗字的淵藪,就是說俗字最多的是《孟子》。為什么俗字最多的是《孟子》呢?本來,經(jīng)書從前人們是不敢隨便改的,但是因為《孟子》很晚才作為經(jīng)書,大概在宋代吧,這樣,在此之前,《孟子》里被人改動的字就很多。再舉個例子,打仗的那個“陣”字,過去一向?qū)懽鳌瓣悺弊郑粚懽鳌瓣嚒弊郑瓣嚒弊质呛髞聿胚@樣寫的。這種字我們叫做區(qū)別字,是后來為了和“陳”字區(qū)別開來,才另外造個打仗的“陣”字。所以唐代訓(xùn)詁學(xué)家顏師古特別講“陣”字本來只能寫成“陳”字。但是,我們發(fā)現(xiàn)《呂氏春秋》就有“陣”字,怎么解釋呢?也是后人改的。后人因為一般人都寫這個“陣”字,就改了,要不顏師古那么有學(xué)問的人,他怎么會說應(yīng)該寫成“陳”呢?難道顏師古沒有念過《呂氏春秋》嗎?這是不可能的。這說明這些字是后人改了。這樣,我們就要明確,作注解的時候不能說這個字“同”那個字,因為那個字當(dāng)時本來并不存在,怎么能說“同”呢?

《詩經(jīng)·國風(fēng)》詩意畫

在中學(xué)語文課本里,《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有一句,“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貆兮?”課本注:“縣,同懸。”這樣注解是不妥當(dāng)?shù)摹R驗椤对娊?jīng)》的時代還沒有底下帶“心”字的“懸”字,怎么能說同“懸”呢?剛才說了,通假等于寫別字,有人不叫“同”,叫“通”,說通“懸”。怎么能說“通”呢?古時沒有那個字,你冤枉古人了,說古人寫別字了。這個問題就嚴(yán)重了,會把我們的青年學(xué)生引導(dǎo)到?jīng)]有歷史觀點的錯誤道路。這個懸掛的“懸”字,有沒有這個字呢?有。出在《孟子》這部書里邊,但那也是后人改的,我們不能這樣做。另外,《廉頗藺相如列傳》有句話:“唯大王與群臣孰計議之。”語文課本注解說:“孰,同熟。”這個錯誤跟剛才我說的那個錯誤是一樣的。我們查《說文解字》,“孰”字已經(jīng)解釋為煮熟的“熟”了。那個四點是后來的人加的。為什么加呢?就是要搞個區(qū)別字,“孰”字后來當(dāng)“誰”講,煮熟的“熟”就另外造個字區(qū)別開來,這樣“孰”字底下才加了四點。如果《史記》里的“孰”同“熟”,也是冤枉司馬遷寫別字了。司馬遷沒有寫別字,司馬遷那個時代還沒有“熟”字。如果像這種情況,我們編《古代漢語》教科書的時候是怎么處理的呢?比如“說”字,這樣注:說,應(yīng)念yuè,喜悅。后來寫成“悅”。孰,等于熟,后來寫成“熟”。這就沒有毛病了。還有《赤壁之戰(zhàn)》有句話:“將軍禽操,宜在今日。”語文課本注:“禽,同擒。”這是同樣的錯誤。因為古代沒有“擒”字,《說文解字》里“熟”字、“擒”字都沒有。《說文解字》另外有個字,是提手旁一個金銀銅鐵的“金”,即“捦”。有人說這是“擒”字,也不可靠。我們古書里一般都寫禽獸的“禽”,把它當(dāng)做“擒”,所以我們不能說同“擒”。《赤壁之戰(zhàn)》另外有句話:“五萬兵難卒合。”語文課本注:“卒,同猝。”這錯誤是一樣的。《六國論》的“暴秦之欲無厭”,怎么注的呢?注:“厭,同饜。”這種錯誤也是一樣的。因為“厭”(厭)字本來是當(dāng)“吃飽”講,最早的時候連上面的兩筆都沒有()。所以我想提醒大家,將來我們注古文的時候,不能用這個辦法,用這個辦法就使青年人誤會了,以為我們的古人很喜歡寫別字,其實那個時候沒有那個字,怎么會是“同”或“通”呢?應(yīng)該換一個辦法,比如我剛才提到的那個“說”字,注作:“說,讀成yuè,喜悅。”不要說“同”,這就沒有毛病了。

(三)濫用通假

“濫用通假”,跟剛才說的“誤用通假”是不一樣的。“誤用通假”就是本來沒有這個字,還說“通”,還說“同”,那就是“誤用”了。所謂“濫用”,按照道理來說,它是有那個字的,但是究竟是不是假借為這個字,那就成問題了。我們清代的學(xué)者們,叫做乾嘉學(xué)派的,在語文研究上有很大的成就,就是很會用通假。特別是王念孫、王引之父子。所謂“通假”,就是本有其字,但不用那字,而是用另外一個字,即同音字替代。王念孫還有個理論:“就古音以求古義,引申觸類,不限形體。”這就是說,要沖破字形的束縛,來追究本來意思。不同的字形,只要聲音相同,意義就可能相同。這是很大的成就。古書上原來很多講不通的字,他用通假的辦法就講通了,但是到了乾嘉學(xué)派的末流就壞了。真理走過了一步就是錯誤。善用通假,就能作出很大的成績;濫用通假,那就錯了。“濫用通假”就是你主觀臆測這個字應(yīng)該那么解釋,就從通假上來找一個理由,這樣子就壞了,所以“通假”是好的,“濫用”就不好。近來很多同志寫信給我都談通假的問題,說某句話應(yīng)該怎么解釋,用通假就講通了,而我們平常卻講的不好。現(xiàn)在我舉兩個例子:

“誤用通假”就是本來沒有這個字,還說“通”,還說“同”,那就是“誤用”了。

一個例子是辛棄疾的《摸魚兒》詞有句話:“惜春長怕花開早。”這話不是很好懂嗎?我們愛惜這春光,常常怕花開得太早了,因為早開就早謝,所以我“惜春長怕花開早”。最近有位中學(xué)教師寫信給我,他說這個問題有爭論,連斷句都有爭論。他講:有人說應(yīng)該那么斷句,“惜春長”我就“怕花開早”。但是這位同志說,不對,“長”應(yīng)該通“常”,經(jīng)常害怕花開早。叫我回答他,誰對。我說,你們兩位都不對。當(dāng)然把“惜春長”斷成句,那個錯誤就更大了,但是你一定要把長短的“長”說成通“常”,也不對。我說根本就不要講通“常”。長短的“長”只要引申一下就是經(jīng)常的“常”,“天長地久”,不就是“長久”的意思嗎?“長久”的意思再一轉(zhuǎn)就轉(zhuǎn)到“常常”了,那不是很好轉(zhuǎn)過去的嗎?為什么要說“假借”呢?說“假借“問題就大了。因為那個長短的“長”古音應(yīng)該念“澄”母,經(jīng)常的“常”,古音應(yīng)該念“禪”母,差別很大。那你這樣“通”就沒有學(xué)會“通假”。“通假”是古音的通假,拿現(xiàn)在的讀音通假講古文就不對了。這就叫做“濫用通假”。

另外一個例子,蘇軾《石鐘山記》:“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fēng)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

另外一個例子,蘇軾《石鐘山記》:“酈元以為下臨深潭,微風(fēng)鼓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是說也,人常疑之。”我想大家講的時候很好講嘛,人們常常懷疑《水經(jīng)注》的這個說法,即,“酈道元的這個說法,人們常常懷疑”這不是好懂嗎?可是有位中學(xué)教師寫信給我,他說,這不對,酈道元說“水石相搏,聲如洪鐘”這個話大家都會相信的,因為他是個權(quán)威,怎么會常常懷疑他呢?“常”字是“曾經(jīng)”那個意思的“嘗”,《辭源》、《辭海》以及《史記》他查了,那里面也曾把這個“常”字當(dāng)做“曾經(jīng)”的意思,也通“嘗”。《漢書》也有這樣的例子。那么在蘇軾這篇文章中也應(yīng)為“人們曾經(jīng)懷疑過”,這不是更好嗎?這位中學(xué)教師在那里講通假,他認(rèn)為“常”通“嘗”。于是在中學(xué)教師中就辯論開了。有人說,你這個說服力不強,為什么呢?司馬遷、班固那時候是一個時代,司馬遷、班固借用“常”來表示“曾經(jīng)”那個意思的“嘗”是可以的,但是蘇軾是宋朝人,唐宋時沒有人把“常”當(dāng)做“嘗”用過,所以這個說法不能成立。他不服,就寫信給我。這個問題就牽扯到一個“濫用通假”的問題。《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雜志準(zhǔn)備發(fā)表我一封回信,我想要把這個問題拉遠(yuǎn)一點,講到“濫用通假”,不單是回答這個問題。我同意另外一派人的說法,到了蘇軾那個時代就再沒有人把“常”假借為“嘗”了。但是這樣說還不夠,還應(yīng)該說明一個道理,即古人不寫別字是正常的情況,寫別字是不正常的現(xiàn)象。所以凡是不該認(rèn)為通假也能講得通的話,就應(yīng)該依照平常的講法,不要再講什么“通假”,否則,就會造成錯誤。“人常疑之”——人們常常懷疑這種說法。這樣講為什么不好哇?就是“人們常常懷疑”嘛,為什么不對?為什么偏要講“通假”呀?

我想應(yīng)把反對濫用通假作為一個原則。

我想應(yīng)把反對濫用通假作為一個原則。因為近來接觸到這些情況,發(fā)現(xiàn)這已變成一種風(fēng)氣,好像一講“通假”就比較高明。這是受了乾嘉學(xué)派末流的影響。在清代乾嘉學(xué)派的末流中,有一個典型的人物就是俞樾,他喜歡講“通假”,卻常常是講錯的。舉兩個典型的例子,一個是《詩經(jīng)·魏風(fēng)·伐檀》第一章有那么一句話:“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廛兮?”第二章又有一句:“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億兮?”第三章還有一句:“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我們中學(xué)語文課本就是采用俞樾的注法:“廛,同‘纏’,束(量詞)”, “億,同‘繶'”。“囷,同‘稛’”。都是講成差不多的意思,即把它綁起來的意思。我們就感到奇怪了,本來“通假”是寫別字,那么這個詩人文化水平就太低了,怎么三個地方都寫別字啊?怎么那么巧哇?為什么他一定要寫別字呢?特別是三百億的那個“億”字,《詩經(jīng)》另外有很多地方,“億”都是作為數(shù)目來講的。十萬把禾叫做一個億,三百億,就是三百億個禾把。別的詩中都這么用,為什么偏在這個地方寫個別字呢?而這個別字通一個很偏僻的“繶”字,奇怪呀!為什么詩人擺著本字不用,去寫個別字呢?這不可信。我們看鄭玄等人怎么解釋的呢?他們解釋的很好。“三百廛”毛傳:“一夫之居日廛。”就是說,一個農(nóng)夫所住的地方叫做“廛”。后來孔穎達(dá)疏:“胡取禾三百夫之田谷兮?你不稼穡為什么取三百會農(nóng)夫所收的谷物呢?這不是很好嗎?不是講通了嗎?為什么要改為那個用繩子纏起來的“纏”呢?我們看那個“三百億”。鄭箋:“十萬曰億。三百億,禾秉之?dāng)?shù)。”十萬叫做一億(我們現(xiàn)在把“萬萬”叫“一億”,古人是把“十萬”叫做“一億”),三百億是禾秉之?dāng)?shù)。“禾秉”就是“禾把”,禾把的數(shù)目是三百億。孔穎達(dá)疏:“三百億與三百廛,三百囷相類,故為禾秉之?dāng)?shù)。秉,把也。”我們再看看“三百囷”,毛傳:“圓者為囷。”圓的谷倉叫囷(方的谷倉叫倉)。陸德觀的《經(jīng)典釋文》說:“囷,圓倉。”那么,“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很好懂嘛,你不種莊稼;怎么能夠取到禾三百倉那么多呢?為什么一定要改為三百稛呢?三百個谷倉不是比三百稛還多得多嗎?為什么要改呀?這就叫做“濫用通假”。

另外再舉個例子,《莊子·養(yǎng)生主》。

另外再舉個例子,《莊子·養(yǎng)生主》。中學(xué)語文課本沒有選,我主編的《古代漢語》選了,里面有一句話:“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而況大軱乎?”我們看郭象是這樣注的:“技之妙也,常游刃于空,未嘗經(jīng)于微礙也。”郭象注得很好。“技經(jīng)肯綮之未嘗”這個話有點倒裝。“技”這里斷一斷,底下是“未嘗經(jīng)肯綮”。這意思是說,庖丁的技巧是很好的,庖丁的技巧妙在游刃于空,空隙的地方刀子進(jìn)去了,卻未嘗經(jīng)過那個骨頭。那不是很好懂嗎?后來成玄英疏:“夫技術(shù)之妙,游刃尚未曾經(jīng)。”也是同樣的意思。技術(shù)很高明,他用的刀是走的空隙的地方,沒有經(jīng)過“肯綮”。俞樾說:“郭注以技經(jīng)為技之所經(jīng),殊不成義。”俞樾說,郭象把“技經(jīng)”注為“技之所經(jīng)”,這話是不通的。“技術(shù)”怎么能夠說“經(jīng)過”呢?這位老先生就不知道,古代漢語有些話不是那樣解釋的。郭象不是注得很清楚嗎?不是技術(shù)經(jīng)過,而是刀經(jīng)過嘛,你就這樣批評他!“技之所經(jīng)”,這是你的話呀,不是莊子的話。接著俞樾解釋道:“技疑枝字之誤。”他懷疑“技”字是“枝”字之誤,他引了古書《素問·三部九侯論》的話來加以證明:“治其經(jīng)絡(luò)。”王注引靈樞經(jīng):“經(jīng)脈為裹,支而橫者為絡(luò)。”古字“支”與“枝”通。他說古字“支”與“枝”通。說技術(shù)的“技”字,應(yīng)該是“枝”字,而這“枝”字又通“支”。這個“枝”通“支”是沒有問題的,問題就是你為什么說那個技術(shù)的“技”通“枝”字呢?這就大有問題了。《莊子·養(yǎng)生主》那篇文章就有幾個“技”字,為什么那些個“技”字不改呢?而這個地方偏要改為“枝”字呢?你引的是唐朝王冰的注,唐朝人講的話就算莊子時代的話了嗎?本來好懂的,你偏要用“通假”的說法,倒反難懂了,并且也講不通。我主編的《古代漢語》原來是依照俞樾那個說法來注的,最近我們在修訂時,要把它改過來,還是要郭象那個原注,不依照俞樾的這個說法。俞樾的這個說法是不科學(xué)的。

有同志提出一個問題:蘇洵《六國論》中“后秦?fù)糈w者再,李牧連卻之”這句話的“再”字,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注解是“多次”的意思。

有同志提出一個問題:蘇洵《六國論》中“后秦?fù)糈w者再,李牧連卻之”這句話的“再”字,中學(xué)語文課本的注解是“多次”的意思。但是查《史記》及其他參考書,在李牧防守邊疆的時候秦是兩次進(jìn)攻,都被李牧擊退,因此有的老師在教學(xué)中給學(xué)生講“再”是“兩次”,這樣解釋是否正確?我認(rèn)為老師這樣解釋是正確的。這也是歷史觀點的問題。這個“再”字,恐怕一直到宋代吧,都指“兩次”,沒有“多次”的意思,“第三次”就不能叫“再”了。所以老師把“再”字解釋為“兩次”,完全正確。甚至我們現(xiàn)代有些人還將“再”字的這種古義用在自己的研究文章中。比方說郭老(郭沫若)在講甲骨文時就說某某字在甲骨文中再見。這就是說,某某字在甲骨文中見了兩次。

《莊子夢蝶圖》

總的來說,講古代漢語的時候,要建立歷史觀點,要注意不要誤用通假,也不要濫用通假,更不要望文生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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