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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國家管轄權的濫用和法律規避

法律規避產生于虛假沖突之中,但虛假沖突本身又是因為某一國家在案件與之明顯不具有實際關聯時仍主張適用其法律所造成的。從這個意義上講,國家濫用其管轄權、不適當地要求適用其法律是產生法律規避的更深層次的背景。本節將討論國家行使管轄權的合理界限及其對法律規避的影響,下一節將進一步探討國家在私法領域中濫用管轄權所引致的后果。

一、國家行使管轄權的合理界限

從國際法的角度看,國家管轄權可定義為國家制定法律、經由其法院對人和事進行裁判、以司法和非司法的方式執行法律的權力,包括立法管轄權(jurisdiction to prescribe)、裁判管轄權(jurisdiction to adjudicate)和執法管轄權(jurisdiction to enforce)。[1]在具有平等主權的國家共同組成的國際社會中,各國管轄權的行使不免會引起相互間的沖突。這就要求人們從中劃出合理的界限,以明確國家的管轄行為是否合理合法、應否受到其他國家的尊重。傳統上,人們習慣于將國家管轄權分為領域管轄、國籍管轄、保護性管轄和普遍管轄四類,并以前兩者為主要形式。它們的一個共性是,都著眼于特定人或事與國家的聯系。顯而易見,對于一個與己毫不相關的事件主張管轄是毫無理由也毫無必要的。維希爾曾說“法院對與自己完全無關的案件適用內國法律乃是對國際法的冒犯”[2]。所以,真正決定國家行使管轄權合理界限的應當是特定人或事與國家之間聯系的有無及其緊密程度,這也被稱為“實際性原則”。[3]國際法的任務之一就是要依此合理地分配各國的管轄權,使之和諧共存。授予國籍是國家行使管轄權的一種典型形式,而國籍又是確定許多種類的國際民商事關系法律適用問題的一個非常重要的連結點,同時也很容易被當事人利用和操縱借以實施法律規避。可以借國籍為例分析實際性原則在國際法上的體現。

在自然人國籍問題上,1930年訂立于海牙的《關于國籍法律沖突若干問題的公約》第1條規定,國家有權自行依其法律決定誰是它的國民,但只在符合國際公約、國際慣例以及普遍承認的關于國籍的法律原則時,其他國家才應予承認。第5條緊接著規定,第三國面對兩外國國籍間的沖突時,只應承認與當事人關系最密切的國家的國籍。[4]國際法院關于“諾特波姆”案的判決也確認了實際性原則。諾特波姆本為德國人,自1905年起一直居住在危地馬拉并在該國從事商業貿易活動。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后申請加入列支敦士登國籍,然后返回危地馬拉。危地馬拉和德國進入戰爭狀態后將諾特波姆作為敵國人逮捕,扣押和沒收了他的財產。列支敦士登在國際法院對危地馬拉起訴。國際法院判稱“一個國家賦予他(指當事人——引注)國籍以后,只是在這個國籍是把被賦予國籍的個人依附于賦予國籍的國家的事實用法律名詞表現出來的條件下,才能使這個國家有權向另一個國家行使外交保護權”,在審查案件事實以后,國際法院認為列支敦士登準許當事人入籍不是以該當事人與它具有實際的關系為根據的,該國籍不是實際國籍,不符合國際法上實際國籍的標準,列支敦士登不能以此對抗危地馬拉,不能據此行使外交保護權。[5]可見,如果一個國家將國籍賦予一個與己無實際關聯的自然人,就屬于濫用管轄權,可能被該自然人利用來規避與之有實際關聯的國家的法律。

實際性原則在確定法人國籍方面同樣也有所反映。1956年《海牙承認外國公司、社團和財團法律人格公約》第1條規定:“凡公司、社團、財團按照締約國法律在其國內履行登記或公告手續并設有其章程所載明的住所而取得法律人格的,其他締約國當然應予承認……”這顯然是以成立地作為法人國籍的標準。以關于登記注冊的手續的規定為中介,國家可間接但是自由地將國籍賦予特定的法人,其中所蘊含的法律規避的風險不言而喻:自然人的原始國籍通常并不取決于本人的意愿,法人的原始國籍卻完全依賴于其發起人的意愿。有鑒于此,該公約第2條規定:“雖然依第1條規定可以取得法律人格,但是如其實際住所卻在另一締約國內,而依該締約國法律規定,應以實際住所地決定法律人格的取得時,則該締約國可不予承認。”據此,公約允許締約國以實際聯系為優先抵制另一締約國濫用管轄權的行為。相似的,歐共體國家1968年簽訂的《關于相互承認公司和法人團體的公約》首先規定依某一締約國法律成立且章程所載住所位于任一締約國的法人的人格,可當然地獲得承認(第1條)。然后補充道,締約國可聲明不將公約適用于事實上的住所位于任何締約國之外、且與任何締約國的經濟均無真正聯系的法人(第3條)。

在國際判例方面不能不提到“巴塞羅那公司”案。[6]巴塞羅那公司在加拿大注冊成立,但業務主要在西班牙開展,受西班牙外匯管制政策的影響宣告破產。該公司大部分股本為比利時人持有,比利時政府向國際法院起訴要求西班牙提供賠償。國際法院判決,有權為公司實施外交保護的是它的國籍國,股東的國籍國不具備此項資格,故駁回比利時的請求。不難看出,巴塞羅那公司和比利時的聯系遠比它與加拿大的聯系密切得多,國際法院的判決結果表面上似乎和實際性原則背道而馳。然而事實并非如此簡單,至少不能斷言該判決是對實際性原則的否定。首先,巴塞羅那公司的國籍問題根本不存在疑義,比利時、西班牙、加拿大三國一致認可該公司具有加拿大國籍,國際法院無需為此作出判決。其次,該案判決沒有絕對地排除股東所屬國為公司股東進行外交保護的可能性,在申明股東所屬國原則上不能實施外交保護的同時,它也提出了兩種例外的情況,即公司已不復存在、公司國籍國無力實施外交保護。可見該案判決的精要不在于如何確定法人的國籍,也沒有絕對否認股東所屬國行使外交保護的權利,而只是強調法人的國籍國比股東所屬國更有資格為法人提供外交保護。反過來,更早時期發生在美國和加拿大之間的“孤獨號”案中,兩國混合委員會指出,孤獨號船雖然在加拿大注冊,但事實上是由一個美國公民組成的集團所有、控制和操縱,所以,美國雖然非法地擊沉該船,但卻不必賠償船只本身及所載貨物的損失。[7]

由此可見,著眼于國家和特定人或事的客觀聯系之密切程度的實際性原則可以作為國家適當行使管轄權的標準。雖然在目前而言它也許還沒有取得國際習慣的地位,但在國際法中卻已經有了或明或暗、或直或曲的體現。承認和接受實際性原則固然不能完全消除法律沖突,但對于預防和解決虛假沖突卻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而虛假沖突正是產生法律規避現象的基礎。

二、國家管轄權在私法領域中的行使對法律規避的影響

國家管轄權的行使并不僅限于征兵、征稅等公法事項,同樣也包括私法領域。所不同的是,由于私法事項通常并不直接關系到國家自身的利益,面對外國濫用其管轄權的行為,受害國不會輕易作出激烈的反應。為本國公民的私人利益而實施外交保護的情況雖時有發生,但總體上仍只是少數。但這決不是說國家可以在私法領域中將實際性原則棄之不顧、任意地濫用本國的管轄權。國家管轄權在私法領域中的行使主要體現為兩種形式:通過法院等公共當局為私人解決相互間的爭端(行使司法管轄權)、頒行法律規范私人的行為(行使立法管轄權)。

(一)司法管轄權和立法管轄權分離的意義

前面提到,很多時候管轄規避只是當事人實現法律規避的手段,即根據某國法院將會適用法院地法的預期通過選擇該國法院管轄而間接地實現適用該國法律的目的。當事人必須在事先對被選擇法院國的實體法和沖突法已有所了解,才能形成選擇該國管轄將會對自己有利的預期。如果當事人預知其欲選擇的法院不一定會適用法院地法,他很可能就會更謹慎地評估選擇該法院管轄是否仍然有利可圖;如果明知該法院將會適用和欲規避的法院將要適用的法律相同的實體法,當事人自然會徹底放棄管轄規避的企圖,以免無謂地承擔更高的訴訟成本。

作為國際私法的產生條件之一,各國對司法管轄權和立法管轄權普遍作分別的處理。立法者相信在大量采用雙邊沖突規范之后,法院將平等對待內外國法律,將會適用與外國法院相同的實體法,實現判決一致的基本目標。因此,即便在司法管轄方面作比較寬松的掌握,也會因法院地法的嚴格適用而得到補償,不致引起相關外國的反感,而且這樣做還有利于當事人就近獲得司法救濟,減少訴訟開支。在這種思想的指導下,廣泛形成了從寬掌握涉外案件的司法管轄而從嚴控制法院地法的適用的局面,即主張對較為廣泛的涉外案件進行司法管轄而僅對其中一部分主張適用法院地法。

然而,這種思想在理論和實踐上都是不完善的。大量使用雙邊沖突規范的理論基礎是人們相信存在著一個法律共同體。“薩維尼認為:西方各民族具有共同的文明,這可以使各國可以方便而正常地適用彼此的法律,而且根據共同的規則來適用,這樣可以導致統一的解決辦法,而不管訴訟地在何處。”[8]這種以羅馬法為基礎的法律共同體在一定時代和一定范圍內固然確實存在[9],但若用一成不變的眼光認為它將永遠和無限地存續下去,則無疑會顯得十分牽強。對世界范圍內各主要法律體系的比較研究顯示,不僅分屬不同文化傳統的國家的法律之間存在著巨大差別,處在相同或近似的文化傳統影響下的不同國家的法律制度也是千差萬別的,世界各國法律趨同化還遠遠沒有達到使“各國可以方便而正常地使用彼此的法律”的高度。[10]出于各種原因,脫離某一外國法規則的立法和司法背景而作孤立的看待,就很可能會曲解它的原意。[11]

在實踐中,雙邊沖突規范的運用不可避免地會引出外國法的查明問題。[12]由于不可能將此任務完全交由法院承擔,各國在不同程度上普遍地使用由當事人提供外國法的內容的方法,這就使得法院能否正確適用外國法可能受到當事人的意志和行為的直接影響:當事人可能故意向法院提供虛假信息以誤導法官。各方當事人利益一致時,雙方很可能惡意串通、合謀欺騙;各方利益不一致但某一方具有明顯的經濟或知識優勢的,也難保其不會利用這種優勢故意過濾、歪曲外國法的真實內容,向法院提供對自己有利的信息。再者,外國法的解釋和正確適用也始終是擺在法院面前的一個難題。在解釋外國法時,法院必須綜合研究該外國的成文法和判例,而不能將視野局限于當事人向其所提供的材料上。[13]除此之外,在“直接適用的法”等思想的影響下,近些年來單邊沖突規范還出現了復興的趨勢。[14]

因此,人們不應高估分別處理司法管轄權和法律適用兩問題的意義,不能簡單地認為只要平等適用內外國法律即可盡量擴張司法管轄權,而不被當事人利用從事法律規避。

(二)司法管轄權的濫用

“原則上,每一國家都有權決定在什么條件下(向法院)授予裁判管轄權。如人們所解釋的,此項自由僅僅受到若干不無勉強的國際法原則之限制,即只有當法院、案件和各方當事人之間存在著某種合理聯系時方可授予管轄權。”[15]國際民事訴訟法的比較研究表明,許多國家都使用著一些被稱為“過度的”管轄權依據。[16]之所以稱為“過度”,是因為它們比較難以體現案件與法院國之間的實際聯系。不難想象,這很容易被當事人利用來實施管轄規避。下面將就幾類常見的過度管轄權依據對管轄規避和法律規避的影響進行考察。

第一類著眼于原告和法院國的聯系,其中以原告國籍為管轄依據者如《法國民法典》第14條:“外國人,即使不居住在法國,未履行其在法國與法國人締結的債務,得受傳喚至法國法院;為履行其在外國對法國人締結的債務,亦得被訴于法國法院。”[17]以原告住所為管轄依據者如《荷蘭民事訴訟法典》第429c條,“除本條第2款至第13款所規定的特別管轄之外,訴訟請求人的住所地法院或實際住所地法院對涉外親屬法案件享有管轄權”[18]。以原告居所為管轄依據者如內華達州,只要原告在該州居留六周以上,法院即可受理其離婚請求。[19]

在以離婚為代表的人身關系的案件中,原告往往是遭到遺棄的一方,從保護弱方利益的角度考慮,有必要允許原告在其住所地或居所地起訴。況且在此類案件中,當事人的國籍、住所或居所不一致的,任何一方當事人的國籍、住所或居所均可體現出案件和法院國的真實聯系,以此作為管轄依據并不必然是不恰當的,關鍵是要保證這些管轄權依據能夠切實體現案件和法院國之間的真實聯系。[20]例如,1970年《關于承認離婚和分居的海牙公約》第2條允許承認原告慣常居所地國所作之判決,但須以該慣常居所在提起訴訟以前已存續至少1年為條件。在財產關系的案件中,僅原告的國籍、住所或居所尚不足以體現案件和相關國家的實際聯系,以此為基礎的管轄權往往受到其他國家的強烈抵制。但是也應看到,財產關系案件的要害在于判決結果的真正落實,不能得到實際執行的判決是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如果被告在法院國沒有可供執行的財產,而財產所在地國又不承認法院國具有適當的管轄權從而拒絕承認和執行該判決,以原告的國籍、住所或居所為基礎的管轄權規范并不會給被告造成直接的重大威脅。在這個意義上說,只有被告在原告的國籍國、住所地國或居所地國擁有財產時,此類管轄權規范的過度之處才能真正體現出來。正因如此,法國學者爭辯說,《法國民法典》第14條實際上并不比其他某些國家(如德國)基于財產扣押地的管轄權規范更不適當。[21]

第二類是以財產所在地為基礎的管轄權規范,典型者如《德國民事訴訟法典》第23條:“針對在國內無住所的人的金錢請求,該人的財產所在地或訴訟標的物所在地法院有管轄權。”[22]雖然內外國當事人都可以援用該條規定,但它無疑對內國當事人更有利,而且在當事人于外國受到無償征收的情況下,法院很可能以公共秩序為由直接適用法院地法。人們對其提出了廣泛的批評,1968年《布魯塞爾公約》第3條更是把它和《法國民法典》第14條一同列為禁止的管轄權規范。支持者固然可能辯解說財產所在地國所作判決事實上僅能以當事人在該國的財產為限而執行。但是被告方在案件審結以后在判決國取得的財產以及轉移入判決國的財產仍然可成為執行對象。況且,財產所在地標準被延伸為間接管轄權標準以后,亦可承認、執行外國基于類似的管轄權規則所作之判決。例如德國曾承認了奧地利一項要求被告支付3 612克郎的判決,盡管被告在奧地利所擁有的財產價值僅有2克郎。[23]

以財產扣押地為基礎的管轄權規范和基于財產所在地的管轄權規范相當近似。所不同者,一是,判決只能以被扣押的財產的價值為限;二是,法院可能會暫緩審理并要求扣押申請人在有管轄權的外國法院起訴;三是,原告不僅可以申請扣押債務人的財產,還可以申請扣押第三人(債務人的債務人)的財產。比較而言,以財產扣押地為基礎的管轄權規范的過度程度不如以財產所在地為基礎者突出和顯著。

第三類是在英美法系各國盛行的對人訴訟管轄權:一旦被告在法院國出現并被法院送達傳票,法院就享有了管轄權,即便被告僅作極為短暫的停留。[24]這項規則在很早以前就受到了英美法系國家學者們的批評,有人甚至聲稱“與其說這是司法,倒更像是劫掠”[25]。美國《對外關系法重述(第三次)》指出它違反國際法[26],1968年《布魯塞爾公約》第3條所列舉的禁止的管轄權規范中也有它的身影。細究起來,當被告和法院國沒有任何其他聯系時,該規則在人身關系案件中所起的作用類似于以原告的國籍、住所或居所為基礎的管轄權規范,究竟可以在什么程度上看做是過度的管轄依據仍應從原告和法院地之間是否具有真實、充分的客觀聯系的角度考察。而在財產關系的案件中,僅僅根據被告在法院地國的短暫停留所取得的管轄權顯然是不合理的,很難得到其他國家特別是被告的利益集中地國的承認,如基于原告所在地或財產所在地的管轄權一樣,它的實際效果也以被告在法院國所有的財產的價值為限。

不方便法院理論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對人訴訟管轄權規則的負面效果,減輕了它所招致的批評。不方便法院原則在應用中最常提到的兩項標準是當事人的利益和公眾的利益(也稱“司法的目的”),但也含有對案件和法院國之間的客觀聯系的考慮。英國上議院1986年在The Spiliada案的判決中指出:“基本原則是,只有當事人說服法院相信存在著另一個同樣具有管轄權且適宜于審理案件的法院(appropriate forum),即就所有當事人的利益以及司法的目的而言可以更適當地解決爭議的法院,才可以中止訴訟(stay of action)。”[27]這里用“適宜的法院”代替了“方便的法院”的傳統表述,意味著不方便法院理論的應用標準不再只是當事人在程序上的便利或不便利,還應包括事實發生地、證據所在地等客觀因素,該理論的目的已部分地變成尋找與案件具有最真實和實質性聯系的法院。[28]美國判例法也認為“與訴訟的關系更為密切”是判斷充分的可替代法院的兩項基本條件之一。[29]

第四類是基于當事人自主選擇的協議管轄權。這是“目前國際社會普遍承認和采用的一項國際民事案件管轄權原則,世界各國的立法和司法實踐都在不同程度上對這一原則作了肯定”[30]。它可以填補各國國際民事管轄權規范的缺漏,消除其中的不確定性,為當事人帶來便利和可預見性。與此同時,該原則所蘊含的法律規避的風險也是顯而易見的。無論管轄權選擇出現在爭議發生以前或以后,當事人都有可能借選擇一個和案件毫無關聯但對己有利的法院實施管轄規避和法律規避。另外,當事人選擇一個和案件無關的法院,甚至在純粹國內案件中選擇外國法院管轄,也可能是具有正當理由的,并不一定都是出于法律規避的目的,以其中潛在的法律規避的可能性而完全否定協議管轄原則無異于因噎廢食。適當的做法是原則上允許合同等事項中的當事人選擇解決其爭議的法院,然后例外地排除當事人借以實施法律規避的管轄權選擇協議;或者也可以考慮在當事人所選擇的法院和案件不具備密切聯系時要求其證明該項法院選擇的合理性。

可以看出,上述幾類富于爭議的管轄權規范是否可稱為過度的管轄尚不應一概而論,應該從具體的案件類型中探討。[31]其中可能蘊含著造成管轄規避和法律規避的風險,但也不必然如此。

(三)立法管轄權

在國際背景中,判斷國家是否過度地行使立法管轄權的標準主要是它為本國法律所規定的適用范圍。在私法領域中,國家主要通過三種方式來規定其法律適用范圍:一是借助沖突規范概括地加以規定;二是在特定法律中明確規定其適用范圍;三是不作文字上的明確規定但由法官根據特定法律的性質自覺地適用。

雙邊沖突規范處在當代各類型沖突規范的核心地位,不但單邊沖突規范經常被拓展為雙邊沖突規范,重疊適用的以及選擇適用的沖突規范也都可以還原為雙邊沖突規范。在雙邊沖突規范的模式下,內外國法律得到了平等的對待,論理不會存在濫用立法管轄權的問題。但是沖突法上固有的種種排除沖突規范所指定的外國法的例外制度又很可能導致重新適用法院地法,這包括反致、先決問題、外國法無法查明、法律規避和公共秩序保留。反致的一個基本條件是被指定的法律所屬國通過其沖突規范表明它并不主張將它的內國法適用于某特定類型的案件當中,正因如此,人們才會將有利于尊重外國主權作為采用反致的一個理由[32],而這也間接說明了因反致而適用法院地法不能看做是濫用立法管轄權、故意擴大適用法院地法。先決問題的理論意義大于其實用價值,而且理論界也沒有形成比較一致的主張,不必也無從探究它是否會成為濫用立法管轄權的手段。外國法無法查明時轉而適用法院地法通常屬于不得已而為之,也不能算作立法管轄權的濫用。

公共秩序的概念是含糊的,公共秩序保留的應用又是靈活的,這就要求法院應當謹慎地運用它,特別是不能將之作為擴大適用法院地法的借口,否則就無異于否定本國的沖突規范、濫用立法管轄權。法律規避制度的運用也存在著這種風險,一方面對規避法院地法的行為不應草率和倉促地認定;另一方面,對規避外國法的行為一概地不加制裁也可看做是不尊重外國的立法管轄權、違反本國沖突規范選擇適用外國法的本意。

20世紀以來出現了自行規定空間適用范圍的法律。這種立法方式有可能造成濫用立法管轄權,甚至這就是立法者所追求的目的。典型例子如美國在上世紀初為抵制外國商船隊對美國商船所形成的競爭而采取的一些立法措施。美國認為,由于外國船員較為惡劣的勞動條件,外國商船的競爭是不公平的,例如在英國商船上工作的海員只能在合同期滿后才能支取薪水,而美國1915年《海員法》(Seaman's Act)則規定即便勞動合同有相反的條款,美國商船上的所有海員均可在發薪日支取一半薪水。該法特別指出,上述規定適用于停靠在美國港口的外國船舶上的所有海員,美國各法院均應適用。[33]某英國船舶的英國船員在該船于佛羅里達停靠時據此起訴要求支取薪水,聯邦最高法院滿足了他的要求,判決說“國會的意圖是使美國和外國海員在此方面享有同等的權利”[34]。布蘭德斯(Brandeis)法官更直截了當地指出,《海員法》的適用可以改善美國海員和美國船舶在競爭中的地位。該法律的起草文件也承認,它將迫使外國船舶提高其船員的工資、改善工作條件,以免船員在船舶停靠美國港口時開小差。[35]又如,比利時1960年一項法律規定,夫妻任何一方具有比利時國籍的,其能否離婚應依照比利時的此項法律決定。再如,法國1966年一項法律規定其適用于在法國港口裝運或卸貨的海上運輸,除非法國參加的國際條約另有規定。[36]這些規定雖然仍可看做是單邊沖突規范,但在其背后的某種立法政策的驅使下,它們的目的已不是根據特定事件和各相關國家的客觀聯系而客觀地分配它們的立法管轄權,而是為了確保適用內國“直接適用的法”。由于只專注于保障內國立法政策的實現,法院就沒有必要將它們擴展為雙邊沖突規范,適用外國法的可能性遭到了絕對的排除。

大多數時候,立法者不會為“直接適用的法”單獨附加上述類型的單邊沖突規范,而是由法官根據此類法律的性質直接適用,法官具有較大的自由裁量權,不言而喻,主觀隨意性也比較明顯。“直接適用的法”撇開了沖突規范的運用,外國法一般而言是沒有適用機會的[37],這明顯體現了法院地國立法管轄權的擴張。為了尊重外國主權(表現為立法管轄權),法院在認定和適用“直接適用的法”時應具有足夠的謹慎,不宜貿然行事。允許“考慮”或適用外國“直接適用的法”的做法值得提倡。[38]法國學者奧迪(Audit)更進一步提出在虛假沖突中,不應適用和案件只具有微弱聯系、其法律的適用對之并無明顯利益的國家的“直接適用的法”。[39]

如同司法管轄權的濫用一樣,國家濫用其立法管轄權不僅容易導致虛假沖突和法律規避現象的出現,而且在平等主權國家所構成的國際社會里,同時也是對外國主權的不尊重。

[1] Restatement of the Law,Third,Foreign Relations Law of the United States(1987),§401.

[2] 維希爾認為這就是國際法控制法律選擇問題的方式。但國際法僅僅就內國法的適用有所控制,即禁止不分青紅皂白地一概適用內國法,而不指示應適用哪一外國的法律,所以各國仍享有極大的自主權。Frank Benedict Vischer,General Course o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Recueil des Cours,1992,p.26.

[3] Ch.de Visscher,Les effectivités du droit international public,Paris,Pedone,1967,p.117.

[4] 參見李雙元等編:《國際私法教學參考資料選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2—16頁。

[5] 參見黃惠康、黃進:《國際公法國際私法成案選》,武漢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60—62頁。

[6] Case summaries,International Court of justice,http://www.icj-cij.org/icj222/idecisions/isummaries/,visited on 26 oct.2003.

[7] 參見黃惠康、黃進:《國際公法國際私法成案選》,武漢大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130—132頁。針對方便旗船的問題,1958年《公海公約》第5條和1982年《海洋法公約》第91條都規定“國家和船舶之間必須有真正的聯系”。鑒于這兩個公約(特別是《海洋法公約》)所具有的廣泛影響,可以認為,對于船舶的國籍問題,國際法已在原則上確認了實際性原則。

[8] 〔法〕亨利·巴蒂福爾、保羅·拉加德著:《國際私法總論》,陳洪武等譯,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332頁。

[9] 〔德〕弗里德里希·卡爾·馮·薩維尼著:《法律沖突與法律規則的地域和時間范圍》,李雙元等譯,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27—32頁。

[10] 〔法〕勒內·達維德著:《當代主要法律體系》,漆竹生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4年版,第23—32頁。

[11] Erik Jayme:Identité culturelle et intégration:le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 postmoderne.Cours général de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Recueil des cours,t.251,1995,p.52.

[12] 反致、公共秩序保留等制度雖也可能排除沖突規范所指定的外國法、恢復法院地法的適用,但是不會受到當事人意志的影響。當事人不大可能事先預見到法院會因這些原因而適用法院地法,從而選擇某一特定的法院處理他們的爭議。

[13] Pierre Mayer et Vincent Heuzé,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7e édition,Paris,Montchrestien,2001,p.130.

[14] Pierre Gothot,Le renouveau de la tendance unilatéraliste en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Rev.crit DIP.,1971.1.

[15] Frank Benedict Vischer,General Course o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Recueil des Cours,1992,p.203.

[16] 李雙元、謝石松:《國際民事訴訟法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195頁以下。

[17] 羅結珍譯:《法國民法典》,中國法制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借由判例,該條的適用范圍擴展到除不動產物權之訴、位于外國的不動產的分割之訴、關于在外國采用的執行途徑的請求三者以外的全部事項。Cass.civ.27 mai 1970,Rev.crit DIP.,1971.113,note Henri Batiffol.

[18] 袁泉著:《荷蘭國際私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0年版,第73頁。

[19] Arthur T.von Mehren and D.T.Trautman,The Law of Multistate Problems:Cases and Materials on Conflict of Laws,Little,Brown & Co.,1965,p.1492.

[20] 國籍不能體現當事人的生活中心,不能反映當事人和法院國的真實聯系,《法國民法典》第14條仍然是過度的管轄權規則。作為補救,當事人國籍不一致時,法國法院適用其共同住所地法;而當事人分別居住在不同國家,原告在法國居住達數年以上的,法國法院有管轄權,并適用法國法。Cass.civ.,15 mai 1961,Rev.crit.DIP.,1961.547,note Henri Batiffol.

[21] Georges A.L.Droz,Réflexions pour une réforme des articles 14 et 15 du Code civil fran?ais,Rev.crit.DIP.,1975.3.

[22] 受德國法影響的其他一些國家也有類似規定,如奧地利、日本。我國《民事訴訟法》第243條亦是如此。

[23] Bernard Audit,La fraude à la loi,Paris,Dalloz,1974,p.60.

[24] 張茂:《美國國際民事訴訟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2頁;劉仁山著:《加拿大國際私法研究》,法律出版社2001年版,第89頁;董麗萍:《澳大利亞國際私法研究》,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50頁。

[25] Bernard Audit,op.cit.,p.64.

[26] 張茂:《美國國際民事訴訟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63頁。

[27] (1987)AC 460;(1986)ALL.ER 843.

[28] Hélène Gaudemet-Tallon,Le forum non conveniens,une menace pour la convention de Bruxelles?(A propos de trois arrêts anglais récents),Rev.crit.DIP.,1991.493.

[29] 張茂:《美國國際民事訴訟法》,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7頁。

[30] 黃進主編:《國際私法》,法律出版社1999年版,第894頁。

[31] 按照維希爾的看法,以下四種屬于典型的不適當的管轄權規則:(1)在除身份和繼承以外其他領域中基于原告或者被告的國籍的;(2)僅以被告在法院國境內擁有財產作為依據的;(3)趁被告在法院國境內短暫停留期間向其送達令狀而主張管轄的;(4)僅以被告之商業存在作為基礎的。Frank Benedict Vischer,General Course o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Recueil des Cours,1992,p.213.

[32] Ph.Francescakis,La théorie du renvoi et les conflits de système en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Paris,SIREY,1958,p.132.

[33] Bernard Audit,La fraude à la loi,Paris,Dalloz,1974,p.71.

[34] 252 US 348(1920).

[35] Bernard Audit,op.cit.,p.71.

[36] Marthe Simon-Depitre et Claire Legendre,La nouvelle législation sur les contrats d'affrètement et de transport maritimes et le droit international privé,Clunet,1967.568.

[37] Ph.Francescakis,Quelques précisions sur les lois d'application immédiate et leurs rapports avec les règles de conflits de lois,Rev.crit.DIP.,1966.1.

[38] Frank Benedict Vischer,General Course on Private International Law,Recueil des cours,Vol.232,1992,p.169.

[39] Bernard Audit,op.cit.,p76.此項主張的實踐價值值得懷疑。大多數國家或者大多數情況下,法官本來就不會適用外國的“直接適用的法”,而當此在虛假沖突中“不應適用”的“直接適用的法”是法院地法時,法官又會傾向于認為本國對法律適用具有更明顯的利益。奧迪引用了荷蘭鹿特丹法院的一個判決,但該判決很快遭到了荷蘭最高法院的否定。France Deby-Gérard,Le r?le de la règle de conflit dans le règlement des rapports internationaux,Paris,Dalloz,1973,p.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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